第二部分 第一章

在天堂里  作者:保罗·海泽

安杰莉卡的工作室安静得出奇,几乎能清楚地听到她隔壁邻居的小白鼠传来的吱吱声。通常这时候,它们的主人正狂躁不安,拿着他的画笔在画布上刷刷地绘制着吕岑战役。

安杰莉卡也很忙。虽然她平常喜欢一边工作一边聊天,以便对面坐着的模特儿不致睡着,但是今天她却很少开口。还剩最后一部分了;但是别忘了,最后对整幅画的润色通常都是一个新的开始——每一笔都决定了每一个细微表情的命运,决定着整个表情的成败。

为了下笔更稳,她戴上了眼镜。这副眼镜几乎可以说提升了她整个人的气质;而她常用来擦拭画刷的左边袖子,也因为她的工作激情而开线了;她那标枪一样的腕木和盾牌一样的审美眼光,让她那漂亮而坦诚的脸蛋呈现出了好战的一面,仿佛是在努力释放坐在她对面椅子上的那位迷人公主的魅力,但是这位公主却也一反常态地十分安静。不知朱莉是在思考某些特别严肃的事情,还是像所有坐在画家对面的模特儿一样,只是陷入了某种心不在焉的悲伤之中,这很难说清楚。

朱莉今天特别漂亮。她没穿那件生丝连衣裙,而是穿了一件衣料更加清透的黑色衣服,透过衣服可以看到她白皙的颈脖。安杰莉卡这样做是为了让所有的光线都集中在她脸上;另外,为了让她的左脸轮廓完全显现出来,还将她的少许头发编成了辫子并让它自由垂落在肩膀上,这是这位画家的特别发明。现在,在稳定的光线中,她的面色有点死白,柔软的金发闪耀着温柔却又闷闷不乐的光辉,但是又很明亮,而她那褐色睫毛下的眼睛显尽了所有的温柔却热情似火,这种对安杰莉卡所流露出的坚定的欣赏是一种无法描绘的精髓——只有黄金、珍珠、蓝宝石才能与这种融合的颜色相匹敌。

诚然,青春的第一个开花期已经过了。敏锐的眼睛已能够洞察出她脸上零星出现的皱纹,面容的棱角也逐渐清晰,毫无疑问,这些年来,高贵的气质所体现出来的从容的优雅也逐渐凸显出来。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那些年中,经常在不同的路径之间来回不定,就像是站在树枝上的小鸟,仿佛一直都处于一种振翅高飞的状态,以找到一个未知的、充满诱惑的、漂亮的生存环境,或者热切地四处张望,看看是否有捕猎者出现,或者视野内是否有陷阱。

因此,很难想象这个安静、矜持、迷人的生物也曾和普通的女学生一样,有过一些愚蠢的行为。但是,只要她开始说话,尤其是高兴的时候,她那富于表情的脸就会即刻笑容满面,充满年轻的欢喜,而她的眼睛虽然有些近视,则会轻微地闭起来,露出淘气的表情,只有她那坚定的双唇会保持一种沉思的状态。“你脸上的其余部分,”第一次安杰莉卡这么跟她说,“都是上帝赐予你的,只有嘴唇才是你自己的。”

她打算用这句话把话题引向对事业和经验的讨论;但是她所得到的唯一答案便是来自那双嘴唇的一个意味深长却又矜持的微笑。安杰莉卡是一个情感细腻的女人;这个微笑自然而然燃起她的好奇心,想要了解这个女人更多的过去。在她的第一次尝试遭到拒绝后,因为自己太过骄傲也就没有再次询问。但是她的这种克制在今天居然得到了回报,因为朱莉突然就开口说话了,伴随她第一句话的便是一声叹息:

“你是我所认识的最快乐的人之一,安杰莉卡。”

“哈!”安杰莉卡回答道,“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呢?”

“因为你不仅很自由,而且知道怎么使用你的自由。”

“只要是用于正途!但是,亲爱的朱莉,你真的相信吗?我的‘花、水果,以及荆棘’以及我笨拙地想要模仿上帝肖像的尝试已经让我认为,我就是我课堂上最有趣的例子。我最亲爱的朋友,你所说的幸福真的只是众所周知的‘德国人的幸福’——因为没有更大的不幸,所以我们便是幸福的——一种必要的幸福。”

“我能理解,”朱莉接着说,“你永远都不会觉得自己非常满足;可以这样说,当你登上了山顶,环顾四周然后说:没有比这更高的了,除非有人能够踏上云端。但是,你爱你的艺术,因此我认为你会让自己一整天、一辈子都为自己喜欢的东西忙忙碌碌——”

“如果我知道它也会反过来爱我就好了!难道你没看到吗?我的前方布满了困难,小美男先生会说,这是最‘残忍的’困难。你真的觉得艺术很神圣吗?——我的意思是,上帝的恩泽所赋予的神圣——如果不是因为这是世界上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我是永远都不会提起画笔的。”

“你永远不会提起画笔?!”

“当然,而是普通的厨房用调羹,或者类似的家庭器具。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不相信我?你是不是以为我曾是一个普通的老处女?我也曾17岁过,而且绝不是其貌不扬的女孩——当然和现在坐在我对面的你无法比——我整张漂亮的脸与常人不同,没有形状,没有风格,就是一个普通的美丽魔鬼。但是,如果你需要我提供一些证据的话——即便我收到过很多的十四行诗,获得很多舞会的青睐,以及其他包含了热烈渴望的精美礼品——但是我仍然是一个与其他人一样干净且充满了吸引力的年轻人。我天生丽质,而且你能从我眼睛中看出,我有一颗善良的心,除此之外,我也绝不贫穷。但是为什么没人向我求婚呢?不,我亲爱的,我曾有过一个求婚者。即便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会特别喜欢那样一个普通人,那时我肯定非常清楚。我还隐约记得那时陷入恋爱的我是多么地快乐,多么地幸福!如果一切都在那条偏僻的小路上继续,我可能会一直处于那种幸福的恋爱中——忠贞是我最致命的错误——即使不会一直那么快乐,但是事情并不是这样。我的未婚夫在游泳的时候淹死了——想想真是荒谬啊!我因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和痛苦而患上了脑膜炎;当我病愈以后,我也就从美丽的魔鬼直接变成了魔鬼。接下来的几年里,我都是一个人,终日以泪洗面;而当悲伤慢慢散去、泪水流干之后,我就成为了一个如此平庸之人,我的青春过早地凋谢,再也没有对谁动过心,但也再没人来自讨没趣。也就是在那时,我们仅有的一点儿财产也用光了,于是我就不得不开始忙于工作;幸运的是,当我还是个学生时,花费了很多时间在绘画上。亲爱的朋友,你相信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所培养出来的品性——无论有多么值得——能让一个人打心底觉得幸福吗?”

“为什么不呢?当所有的幸福随之而来,就像你身上所发生的那样。那天,你跟我讲的那个善良老妇人的故事,就是你去意大利拜访的那位;多亏了你慈母般的朋友留给你的遗产,你可以在这里非常自由地专研你的艺术,不必焦虑;你住在这个漂亮的城市中,周围的朋友和同行都很关心你——所有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幸福吗?”

“是的,确实有很多,但是——我悄悄告诉你——这是我俩之间的秘密,要不是因为我对你有着莫名其妙的好感,如果你胆敢再问一句,我就会立刻咬下你的舌头,而不是告诉你一切——如果最后我能够像我的同名人(老实说,在我看来,她的画相当愚蠢)一样出名,或者能够成为一名真正的艺术家,我愿意放弃所有这些成就换取普通而平凡幸福的独特好运;能够找到一个好老公,我不需要他多么地出类拔萃,以及几个可爱的孩子,不论男孩还是女孩,只要他们活泼而且有些调皮,这样,我就满足了。现在,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可以嘲笑我,因为我竟然天真地向你坦白了这些在普通人看来就像是罪过一样的想法。”

“你当然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家庭主妇,”朱莉喃喃道,“你这么优秀,这么热心,这么无私;你的丈夫肯定会非常幸福。我——当我把我自己和你相比较时——但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彼此称呼为‘du(法语:卿)’呢?我曾与几位女性朋友有过一段不愉快的经历,她们都曾是我最亲密的朋友,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如此慢热——停,停,你放过我吧!——你要把我逼疯了——要是我早知道就好了!就算你了解我又能怎样呢——”

安杰莉卡丢开她的调色板和腕木,在她激动的情绪缓和下来后,迅速跑过去抱住了这位可爱的朋友,而这一举动也最终得到了这位朋友的回应。

“如果我提前一百年认识你,我对你的爱就会比现在深一百倍!”她在朱莉的面前跪下来大喊道,双手交叠放在她的大腿上,双眼透过眼镜虔诚地看着朱莉那张漂亮的脸蛋。

“不,”她的朋友真挚地说道,“你都还完全不了解我。你难道不曾怀疑过,是我自己的错,是我自己抛弃了你所渴望的那种幸福,只因为,就像我朋友所说的那样,我是个无情的人?”

“胡说!”安杰莉卡大喊道,“你无情?那么我就是一只以人肉为食的鳄鱼!”

朱莉笑了。

“他们对吗?也许吧。但我自己不这么认为。但是你知道,人们都是用这种方式来展现自己的‘全心全意’,表达自己的情感、慰问、温柔,即使是那些全身冰冷的人也是如此,不然美人鱼会很吃亏的。在我很小的时候,也许是遗传我父亲,他是一个非常严格,而且表面上看起来非常严厉的老兵,不太会表达——即使当时我还是个学生,我都很反感可爱和温和,反感那种装腔作势的多愁善感和谦恭——反感所有那些隐藏在残忍的嫉妒、冷酷的自私自利以及欺骗背后的和蔼可亲。我从不喜欢那种感情用事的亲密友谊,不喜欢那种所谓的生死之交,但是却因为一次舞会上的竞争、一次诚恳的指责,甚至纯粹就是因为厌倦了,而突然结束了。我也曾有过这样的友谊,但是只有一次。我在那次儿戏的友谊中浪费了太多真挚的喜欢和忠诚,以及未得赏识的自我牺牲!从那时起,我就学会了如何更好地照顾自己。而且,对我来说,给我自己的心设防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我和我年老的父母住在一起,从表面上看他们无趣且迂腐,但是他们都知道怎样才能为自己和我创造一个富有、温暖而且美好的生活,这为我的思想和情感提供了充足的养分。我仿效他们的行事作风、说话方式。这样一来,我就必定会变得非常怪异。在与年轻人在一起时,我的话语会掺杂某些传统的情感,如果这是从一个老兵的口中说出来的就完全情有可原,但是从他女儿口中冒出就有些奇怪了。在很多情况下,当其他人都感动得掉泪或者非常狂热的时候,除了尴尬,我真的没有任何感觉。但是,每当有的事情真的触动了我——美妙的音乐、诗歌,或者大自然的某种神圣,我就会变得非常沉默,完全无法融入周遭七嘴八舌的闲扯中。出于对外界言论纯粹的鄙视,我忽略自己的真实感受,摆出一副冷酷且挑剔的样子,忍受着他人说我不好相处,忍受着她们不愿和我分享那些私密的快乐,忍受着她们说我是一个无情的女孩。我对这些都报以微笑,而我的微笑却让那些靠在一起的灵魂深信我是一个无情之人。因此我便发现,她们之中没有一个博爱之人,我丝毫都不关心自己这种孤立无援的状态。因此,我与同性之人越来越远,很快我就发现,我与年轻男子之间也不是很合得来,这个看似更加强大的性别居然比我还软弱,而且一点也没有比女性更加友好;除此之外,他们还非常自负,一心想要我们顺从于他们的男性特权。通常这种顺从被称为少女般的质朴、女人般的温柔,和处女般的情感——这些顺从十之八九都是故意为之的蒙蔽手段,是对这群趾高气扬的生物的愚弄。在此,他们能够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所遇见的这种顺从和依靠难道不是对他们支配本性的最好增补,不是对他们较高意志的最动人的顺服,不是对他们最卓越的愿望和想法的最准确共鸣吗?当这出漂亮喜剧的目的达到之后,顺从面具就会立即被搁置一旁;我们的乖乖绵羊就会站起来,表示我们也拥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想法,还有自己的权力,于是那些漂亮的错觉便被猝不及防地驱散开来。当我认识到这一点,我就立即对其产生了深深的厌恶。然而,不久之后我便强迫自己笑出来,并告诉自己,自从地球上出现了人,这种闹剧就已经开始上演了!尽管如此,如果这群骄傲的生物仍然默许自己受尽欺骗,他们就必须想方设法地从中找出一些优势。但是我虽不能强迫自己加入这样的游戏,但我可以选择冷静旁观。我毫不在乎是什么使得这些卑鄙在他人眼中变得崇高。只需要取悦男人就可以?对于此我不必亲自上阵,因为我随我妈,一个被误认为是美人的女人。而如果要赢得一个男人的爱,那么这个男人就必须先赢得我的青睐,这样一来,这样的男人可能会给我带来伤害。但是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我其实常在想,无论你无不无情,在这个社会上,你的心都根本感受不到这些快乐的官员、学生,以及艺术家(他们都是优秀的舞蹈家)拥有欢欣鼓舞的仪表和完美无瑕的白色领巾,拥有着最盛气凌人的特权,任随自己受到诱惑,分享所有的胆怯、尴尬、娴静、甜美的生物,而这些生物自始至终都躲在他们的衣袖里偷笑。”

朱莉暂停了一会儿,情绪有些低落。“奇怪,”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们怎么会有这样的经历呢!你肯定知道,亲爱的,这些事情真的已经过去很久了——比你想得还要久远。我就快满30了!我是从18岁开始观察这些事情的——你可以算算。如果我在那时把自己嫁出去,那现在我的女儿可能都已经12岁了。但实际情况是,我现在是一个保存完好的老处女,而我唯一的爱慕者就是一个愚蠢的画家,他爱上我纯粹是因为心血来潮。”

“不,”安杰莉卡说,此时,她已经完全没有了画画的兴致,“我没遇到过那种情况,但是我一直以来也确实觉得男人都很愚蠢,因为,就像你刚才所说的,他们放纵自己陷入如此笨拙的把戏和诡计。可是,你认为他们不应该认识到你的价值,不应该为了你而自相残杀——就像他们为了那个希腊女人而攻打特洛伊城一样——这一点我真的不能理解!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这么自高自大的,这么愚蠢的;我自己就认识一两个——虽然这样的人肯定很少,但只要你放低自己高昂的头就一定能找到。”

“是的,是这样,”朱莉接下安杰莉卡的话,“确实有一些。我也曾遇见过一个,就是因为他,我才受到了诱惑,最终也加入了这出喜剧,但是却因为没有演戏的天分而被否认。他叫什么,他是怎么认识我的,这些对你来说都不重要。他在很久以前就与另一个人结婚了,而且也许早已忘记了我的一切,也许还记得有这么一个人。我——每个人都不会忘记这样的经历,即使一切都已逝去,但也会埋藏在你内心的某个角落;因为那时我也和其他人一样,是个有心的女孩子,所以我发现那时只是太明显了——我非常喜欢他——他在每个场合都会让我看到这一点——那时的他真的很好,而且一点都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自高自大,也没有自私自利,而且我也表现出我最本真的那一面,从不会卖弄风情,也没有多愁善感,他似乎也被我身上这种独特的气质迷得神魂颠倒。他很富有,而我们的家庭条件也还不错,换言之,我们的爱情之路没有受到任何外部条件的干扰。因此,即便我们还没有交换誓言,但是大家都默认我们是一对——我认为这个男人在放弃我时,肯定比那些将这个难得的男人让给我的姐妹要真诚许多。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肯定也比普通的恋人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更加冷静,更加矜持。我打心底认定这个男人就是我一生的选择,但是一直以来我心中都存在着一种无声的恐惧,一种共感的缺失——也许是我内心的这种预言性的冲动在警告我,不要百分百地完全投入。一天,我们正在讨论一个发生在巴西矿井中的事故,井下瓦斯爆炸,造成了五十名矿工死亡,这场灾难让我感到非常震惊,并为这些遥远的死难者感到悲伤。所有人都在为这场事故哀悼。我一直沉默着;当我的未婚夫问我是不是被这场事故彻底惊呆了,我说我这是情不自禁,但是这种感觉和我看到历史上某些战争的感觉是一样的,一千年前,数万人因为那些战争而丧生。每天、每个小时,世界上的这些不幸都离我们如此之近,而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如此可恶地对其漠不关心。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会突然因为一场事故而感到如此悲伤,而这场事故之所以会引起我们的注意是因为最近的报纸都在讨论它;除此之外,它只是一场非常普通的矿难,甚至都没有配以一些可怕的场景照片。我刚一说完,他们就都开始攻击我——当然,刚开始是一种开玩笑的方式,并再次提及了我幼时的绰号——‘无情女孩’。最初我选择沉默,后来便开始对这些脆弱灵魂的指责发出反击,但是他们的气焰却越来越嚣张,其中最为激烈的言辞便是针对我舍不得给生病的小狗喂水,只愿帮助那些不会带来太多麻烦的人。我的朋友刚开始的时候一直站在我这边,但是后来也开始变得沉默了。但是,像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男人——他一直这样——他无法向自己隐瞒这样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我绝不是一个非常温柔而且具有女人味的人。我好胜的个性让他觉得越来越厌烦——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是现在,我所有的骄傲都不允许自己磨灭或者压抑自己真正的本性。即使眼泪就快夺眶而出,我都会表现出我的刚毅,为我自己抗争,为了自己那可怜的自我满足而去争取表面上的胜利。一个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的胜利!从这天晚上开始,我明显觉察到我的爱人开始退缩了,而我‘最好的朋友’毅然决然地开始引导他越来越多地关注我的性格;而且,因为她自己拥有着一些我所没有的个性,而据说只要有这些个性,就能保证婚姻的幸福,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不到三个星期,他便与这位充满同情心的小姐订了婚,到现在,已经十三年了——但是,我从未说过她的半句坏话。当然,她也帮了我一个大忙,因为,也许我可能无法让这个男人过得更加幸福。那段时间,她让我承受了艰难的情感挣扎。要是我订婚了,我也许还会犹豫着要不要履行我的职责,照顾我可怜的妈妈。因为,你肯定知道,我的父亲非常突然地就去世了,而我这个无情女孩的母亲——在外人看来她也和她女儿一样无情——在她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比大多数过了银婚的老妇人多很多的热烈的爱。父亲去世后,母亲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就陷入了一种半恍惚状态,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这于她,于我,都是莫大的折磨!”

她停了下来,然后又突然站起来,走到安杰莉卡身边,画架的后面。

“对不起,亲爱的,”她说,“但是我觉得你该停笔了。你的画笔所雕琢的每一笔都会让这幅画越来越不像我。再仔细看看我——我真的是你画布上那位妙龄的、看着这个世界微笑的女子吗?十二年的否认、孤独,以及生活的埋没,难道这些都没有在我的脸上留下印记吗?那才是我真实的样子,也许我曾经幸福。他们都说,幸福可以永葆青春。但是,我——我已经非常老了!但实际上,我都还没有活过!”

她迅速转身走开,走到窗户旁边。

安杰莉卡放下她的调色板,轻轻地走到她身边,双手抱着这位情绪激动的朋友。

“朱莉,”她说道,“当你那样说的时候,你的一个微笑就足以让野兽驯服,让温和的男士为你疯狂!”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安杰莉卡,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啊,亲爱的,”她说,“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我常常嫉妒那些年轻的农村女孩,长着一张丑陋、迟钝的脸,为我们提供鸡蛋和牛奶,但是她们可以来去自如,与不同的动物接触!但是我——你能想象吗?在你身边常年都有这样一个人,你爱着她,但是却不得不把她看做一个死人,一个活着的鬼魂;不得不去听那个曾经安抚过你,但现在听起来却完全没有感情的声音;不得不去看那个曾经如此温情地望着你,但是现在却陌生且黯淡的眼神——而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声音,都来自你自己的母亲。年复一年——每当我试图离开她的时候,这个处于半死状态的人都会唤醒你心中的焦虑和不安。因为,当我忍受了一年之后,我就已经觉得自己被这样的情况击垮了,我牺牲了我的生活,尽我最大的努力来尽这最让人苦恼的义务,却没有一点儿满足感。但是,每隔几个小时,她就会开始想念我,并陷入一种非常粗暴的不安状态,只要见到我,她就会再次安静下来。我只好让自己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我是她生存的必需品——但是只要她在,我就不可能会开心、不可能有活力,心情也很沉重。当我在她身边时她却很少留意我,实际上,她甚至常常都不认识我是谁。但是她仍然离不开我;在精神病院时,有一次她被带去参加一个实验,那时她的样子非常可怜,即便是‘无情的女孩’都会受到触动。”

“太可怕了!你还和她一起这样生活了十二年之久?”

“十二年!在你看来这难以理解吗?他们难道会如此愚蠢,不会主动给出现在他们房间里的一个有些姿色和财产的女孩投怀送抱?不会,亲爱的,毕竟男人还没有愚蠢到这一步。即使我已经订了婚,而且全心全意地爱着我的恋人,我也绝不会期待他能接受一个陷入这种麻烦的女人。”

“但是现在,现在你已经自由了——”

“自由!好一个在舞会结束之后才被允许进入舞池的自由,因为在本该恋爱的年纪被人忽视而用假花来自我安慰。我曾读到过这样一句话,幸福如酒,如果不是一次性喝完,而将其中一部分装在瓶中保存起来,那么多年以后,你便会拥有更加醇厚的美酒。它需要时间成熟,而且变得更加高贵,如果酒品纯正的话。这句话确实有些道理,但是,无论这酒多么高贵,老酒总会失去原有的酒香。没有在年轻时拥有过的幸福总会有点苦涩,如果是酒的话,谁又能保证它还能为我解渴呢?很多人从未尝过,但是也继续清醒地活着。我为什么要活得更好呢?因为我比很多人都要漂亮!这样就够了,真的!命运绝不是对你大献殷勤的男人,也不会因为你是某个特别的人而手下留情。现在,每当我站在镜子前,总会看到同一张熟悉的、青春已逝的脸庞。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在衣橱里挂了十二年的丝绸裙子。当你将它拿出来的时候它还是丝绸,但是颜色已经退去,一碰,折痕就会撕裂,一抖,就会有蛾子飞出!但是现在我已经把它们都从我的脑袋中赶出去了。回顾这些往事也再没什么用处。来吧!我们还有一点儿没有画完,画完后我们出去转一圈——享受我们无上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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