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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在天堂里 作者:保罗·海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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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天下午,菲利克斯终于开始执行一个他在心中犹疑了很久的事情,去找那两位住在自己宿舍的朋友——埃尔芬格和罗森布施。 他们在这座城市中的一条古色古香的街道上找到了一幢摇摇欲坠的房子,租下了三楼的两间房。房屋突出的长屋檐遮住了几扇小小的窗户,就像浓密的眉毛下长了一双半盲的眼睛。 菲利克斯想都没想就走进了脏乱不堪的前厅,走上昏暗的楼梯。今天,因为前一晚的狂欢和周末的无所事事,他最终决定要完成自己之前欠下的礼仪。此外,他在昨晚对埃尔芬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所以非常希望能在今天与他单独进行一个小时的深度交流。 他运气很好,第一次就敲对了门,因为集材场的楼上一片漆黑,根本就看不见名牌上的名字;在进门的时候,他看见埃尔芬格噌地从一张椅子上跳起来,似乎刚要坐下去的样子。 即使在平日,这条街都没多少人气,更别说现在是周末,更是显得冷清。菲利克斯在想究竟是什么吸引着他的注意力,他注意到这位平时看起来如此胸有成竹而且镇静的演员,在迎接他的时候却显得有些尴尬,似乎不想让他靠近窗户,而是强迫他坐在沙发上。 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状态。 “你在看那几面墙,”他说,“而且还很奇怪我仍然保留了这些属于我的舞台时光的纪念品,这些伟大演员和漂亮女同事的照片,甚至是那些礼节性的、有着丝绸绶带的桂冠,在所有真正演员的住所中都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我现在的老板能够屈尊拜访一下他的职员,我肯定不只是负责挂像墨菲斯托[墨菲斯托,歌德的《浮士德》里面的恶魔]这样的平板宣传画。虽然我已经从那个大金融集团中脱身出来了,但我还是觉得我应该保留这些东西,反正这对我会计师的名声也不会有什么损耗,甚至是挂在那儿的那柄光芒四射的轻剑,就是它让我登上了那神圣的舞台。” 他指着挂在沙发对面墙上的那柄轻剑,和几把手枪、几副击剑手套以战利品的形式摆在一起,下面挂了一张埃尔芬格穿着哈姆雷特戏服的水彩画。 “是的,”他安静地笑了笑接着说,“如果不是一个剑术不怎么熟练的莱尔提斯[莱尔提斯,小说《哈姆雷特》里一个与哈姆雷特剑术相当的角色]不小心滑了手,并刺到了那位不幸的哈姆雷特的眼睛,我也许就没这个荣幸能在这一特别时刻在我的卧室里与你见面了。我那时应该正坐在剧院的化妆间,化妆准备出演当天晚上将会上场的不知是阿尔巴还是理查德三世。剧院是不是因此失去了很多的观众我不知道。但是不管怎样,我赢得了这一角色。” “我很惊讶,你竟然能如此无情地讲述一件对于他人来说可能是此生最不幸的事情。昨天看完你的表演之后我还对你的才华进行了高度的评价——” “不要因为一点粗俗的玩笑话就妄下定论,我的朋友。一个人,不管早晚,始终会摆脱其他类型的思乡病,但是没有人能在剧场脚灯后面找到家的感觉之后还能摆脱对舞台的思念。我必须承认,当我昨天从他们的包厢里拿出我的小小剧团,并给它们穿上戏服时,我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嫉妒之痛。我是不是快疯了?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理性毫无价值。我知道我才华平庸,绝不会飞黄腾达,因此,我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对我的朋友莱尔提斯充满了感激之情,是他把我推回到默默无闻的金色平庸大道上,在这里,前行虽然艰难,却很充裕舒适。但是自从剧院的那次谈话过后,我抛弃了自己所有的人生信条。” “但是,不就是应该这样吗?因为你想证明你是天生的演员,那你为什么会认为最高荣誉就不会属于你呢?为什么落在你身上的命运就不应该是悲剧呢?” “因为我有很多的资格证书,尤其是演讲方面的,我不仅是一名天生的演员,我还是一个德国人,我承认,这一点听起来确实非常自相矛盾。但是只要想想我们的种族。尽管有些例外,但是也有很多奇迹般的突出人才证明了这一点,可以说是拥有了不只一种能够在艺术上取得伟大建树的资格!一个演员难道不应该有能力在扮演他人时摆脱自己的这身皮肉吗?——他何时否认过自己的美德和过错,难道你没看到吗?我们这些演员在表演之路上应对的这些问题就足以让人尊敬了。我们并不是那种习惯表演、喜欢装模作样、喜欢表现自我的人。如果真挚,便会赢得掌声,如果懒散轻浮,别人就会觉得你非常愚蠢。我们最喜欢静静地坐在火炉后面的私人角落里,如果在穿过一个房间的时候,里面有超过十个人我们不认识,甚至有女士盯着我们看时,我们都会脸红难堪。只有悲剧诗歌中最高难度的问题能够赐予我们翅膀,让我们飞越这些鸿沟。当我们试着用穿着带有翅膀的鞋子、用可以度量的双脚行走时,我们会前进得非常顺利。但是,我们借助自己每天都会用到的四肢,跌跌撞撞地前行,非常可怜,即便是不会读写的法国人或者意大利人,走在我们旁边时都像是皇族。” “我希望我能够否认这一切,”菲利克斯说,“可惜我们没有真正的协会,每次这样的协会开始萌芽时,演员们就会将它扼杀在摇篮中。但是尽管在你的演艺事业中,你必须得花费一部分的精力来研究那些作家的作品,并对这些作品中的人物特征进行模仿,但是大部分的东西仍然还是我们自己掌控的;而且如果你把意大利或者法国的悲剧艺术与我们莎翁和歌德的作品相比较——” “你说得全都正确,”这位演员打断了他的话,“在精神方面,和某些内心意识方面,我们一直都经得起邻国的比较。但是只需再过十年,在德国,你再也看不到有人吵着闹着要看悲剧,到那时,我们传统的戏剧将会变成另外一种像现在的《法国剧院》(Théâtre Français)那样一种木偶戏。我们需要为此感到吃惊吗?所有的悲剧都具有贵族气派。为什么主人公要在对这个世界感觉到绝望之后,以这样一种崇高而伟大的方式离开呢?但是发现这是个悲惨世界的人通常会辱骂那些看起来最具吸引力的人,因为他们低俗的欲望使得他们需要由此来寻求安慰。因为有了良好的观众基础就会树立越来越好的口碑,长此以往,倘若那些有坚实观众基础的人,发现自己无论是在真实生活中还是在舞台上都没有多大用处的话,他也不会很失望。悲剧的主角只可能是社会中某一方面的存在;当普通人带着某种尊重看到科里奥兰纳斯[科里奥兰纳斯,莎士比亚所著历史悲剧中一人物]在被打败之后倒下时,他们不会对自己说:‘他是罪有应得。谁让他侮辱我们普通人的?’但是,当我们用这种卓越、仁爱、民主的方式来看待事情时——” “当然,一派令人沮丧的前景!所以,如果我们的国人越早从这种偏见中解脱出来,并且遵从人性的真谛,那我们在舞台上崭露头角的机会不就越少了吗?” “相反,我认为那就是我们重新开始的大好时机。即使是在喜剧表演中,自重都是必不可少的。在我们曾经占据了欧洲的某些国家的时候,当我们摆脱了应对外部世界的那种愚钝和粗笨时,当我们不再做那种为了一日三餐而忍受他人羞辱的可怜的爬行动物,并变得像绅士一样举止优雅时,你将会发现我们的演技将会迅速提升——我们已经做了数个世纪的狂热动物。无可否认,关于悲剧,我们能否成功这是个问题,等日子越来越好了以后,在获得了足够的真挚和尊敬之后,我们便能记住这样一个事实,就像老歌德所说‘敬畏是人类最好的品质’——” 他似乎想要进一步讨论这一有关希望和恐惧的主题;而对菲利克斯来说,很多这样的观点都是全新的,而且说话的这个人拥有着一种无私的温暖,他说得越多,对菲利克斯就越具吸引力,不由得想要与他掌灯到天明。但此时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罗森布施出现在门口,身着一套颇为滑稽的衣服,将室内的严肃氛围一扫而光。 他已经将他那红色的大胡子刮掉了,只留了一小撮的八字胡和一对络腮胡;他那垂顺的头发十分优雅;穿着一件老式的黑外套,拿着一根长烟管,擦拭得光滑而明亮。 “让你们见笑了!”他喊道,朝着朋友悲剧地皱了皱眉,“你们要知道,昨晚在天堂狂欢到那么晚,大清早又不得不起来上厕所,这是什么感受啊,就好像要被就地正法一样。行刑者的走狗剪掉了我的头发,才刚离开。无论是谁,只要他想要知名的战争画家马克西米兰·罗森布施的一撮头发,都会发现自己像没用的木头一样躺在隔壁房间的地板上。噢,黛莉拉,我忍受这一切全是因为她!噢,南尼,就是因为她,我才剪去了我尊贵的头发!——为了她,我才把自己打扮成非利士[非利士是居住在迦南南部海岸的古民族,在《圣经》中,他们是约拿单和大卫王的敌人,代表着自满、庸俗、没有教养和拜金]人的样子!” 他停了下来,开始向菲利克斯表露他正在迈出自己人生中最关键的一步。对面房子里住着他心仪的对象,为他创作诗歌带来灵感的女神,一名手套工人的漂亮女儿,在过去的六个月里,他疯狂地迷恋上了她,因此,他觉得自己已经抵抗不了多久了。他收到的很多迹象表明,他的爱意得到了回报;其实他已经知道,只要女孩的父母不反对,她一定会愿意。为了事情能够进展顺利,他必须得仔细地乔装打扮,虽然现在距离狂欢节还早得很。对于女孩的爸爸来说,他对普通的艺术家并没有什么太高的评价。 “因此,我的朋友们,请为我高贵头颅上光辉的逝去流下一滴泪水吧,并为我可怜的灵魂,为它很快就会从这炼狱中释放出来,走在幸福的大道上祈福吧。哦,顺便问一句,怎样,埃尔芬格?你不想穿上外套和我一起去吗?到时候,整件事情就能一举成功。” 菲利克斯看到那位演员脸红了,很不高兴地瞪了他这位嘴碎的朋友一眼。 “啊!必须的!”罗森布施回应道,同时走到镜子前方,并在走到菲利克斯面前的时候朝他眨了眨眼,“你的头痛不是还没好吗?唔,那就下一次吧。我觉得我看起来要品行端正一些,手套工人的小女儿肯定不会满足于找到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与之相匹配。瞧,她就坐在那儿,那个小女巫,而另一扇窗户边上,完全沉浸在自己工作中的那个女孩就是她那圣洁的妹妹。各得其所——唉,我也不多嘴多舌了,埃尔芬格,我的孩子!但是现在,我必须得走了,去等待最高法院的宣判。你要和我一起吗,男爵先生?万一我中途因胆小怕事而变卦,你一定要从精神上支持我。我刚刚用三句优美的诗歌增加了自己的勇气;但是是抒情的那种,遇水就会被稀释的,不会持续很长时间,而且一时间也找不到更加有效的灵丹妙药。愿上天保佑!阿门!好了,埃尔芬格,不一会儿,你就能听到结果了!” 他按了按头上的帽子,以一种痛苦而绝望的表情向着朋友滑稽地点点头,拖着菲利克斯出去了。 在楼梯上时,他突然站着不动了,用一种压抑而诡秘的声音说道: “我们楼上的那位朋友的情况比我还要麻烦。他迷恋的是那两姐妹中的另一个;但是她是个圣徒般的女子,近乎于修女,这一切得益于她与那些英国姐妹一同接受的教育,而我的小女巫也因为同样的原因是那个圈子里的一员。现在想想,我的小恶魔坚持的时间越长——要让她做一名通情达理的家庭主妇越难——那么我们的好范妮对于忏悔和祷告就会越来越狂热,这看起来真的像是她已经获得圣徒的光环作为了一个严肃的目标。实际上,这两个女孩从来不会与理智之士之间有任何联系,而且同样也是因为这一点原因,我们之间必须有一个能够自我牺牲,才能最终打破坚冰,即便我承认从我的角度去思考婚姻简直就是愚蠢无比。你不知道,我亲爱的朋友,在慕尼黑的旧居民楼里,像这样的蜘蛛网是非常奇特的。一些像我们一样的新面孔——我觉得不久之后,我们就能带来新生命,只要我们进去过一次!” 他叹了口气,并没有表现出最为勇敢无畏的样子,尽管已经抛下了豪言壮语。菲利克斯陪着他穿过街道,看着他走进手套店隔壁的那扇狭窄的拱形门,因为是星期天,门是关着的——带着一种假装的无畏走了进去,就好像要去跳舞一样。 然后他自己便开始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他应该去往哪个方向呢?今天,整个城市都不会有人去寻找他,那位他觉得最为疲惫的人今天也非常奇怪,竟在周末的下午摆脱了他独自出去了。 他还在考虑要不要再租一匹马去郊外驰骋,并在路上偶遇一个伙伴,一种不是他心中所愿却也非常欢迎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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