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天堂里  作者:保罗·海泽

他已经坐在了门边的躺椅上,他将头垂到胸际。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坐着一动不动,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忘记了他在对谁讲着他那凄惨的故事。

那只狗也站起来,眼里透着一种格外惆怅的神情,它走到主人身边,而詹森此时正吃力地起身,好像要离开的样子。

可朱莉并没有动,也没有看着他,只是用她温和的声音说道:

“你该是饱受了多大的痛苦啊!”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你之后就再没见过她了吗?”

“没有。我只是等到孩子好转,能够带他上路了,于是就断绝了在那儿的一切牵连,来到了这个城市。在这儿,我也许会成为另外一个人——有时,我在不回想过去时,就会想象成为另一个人。没错,医生是对的——换一下环境,效果会出人意料。你认为我要建立起我的‘圣工厂’,一点儿也不难吗?我这样做只是避免收到那些催款信,我每个季度还要将合同和大笔钱寄给我们在汉堡的中间人。这样我就不至于被这些催款人纠缠不休,还可以安慰自己说,男人大可不必因为要赚钱来为自己的耻辱埋单而感到良心不安。一个幸运的男人,一个堂堂正正生活的男人,有权让自己享受所有至尊的奢华,这些奢华包括让自己承受罪孽。倘若我的妻子具有纯洁而高贵的灵魂,那么,为了保持理想中的禀性,即便贫穷与匮乏都值得荣耀,我也绝不会移一下手指头——除非能造福于真正的艺术。可就像这样——一个落魄的男人,过着耻辱的生活——那帮助我独自忍受命运的麻木感,使我对那些基于赚钱方式的东西不那么敏感。终归,我只是一个人。

“然而,即便是现在,往日傲然物外的性格和古老农民的自豪感仍未从我骨子里消失。一天,工作时,那样的想法又涌上了我心头——‘她现在在做什么呢?——和谁在一起呢?’接着,我跳起来,像是被毒蛇咬到了一样,然后又立刻坐下来,写信给她说,我们最好切断联系着彼此的最后一根纽带,这样也够体面,而且她也能彻底地自由。我还补充道我仍然会给她提供生活费,只要她能同意合法离婚。我不会羞于让自己丢脸来请求她这样做。在我看来,好像我未来生活是否幸福就取决于我是否能结束这一切。

“我等了两周才收到她的回信。她在信中写道,只要我肯将孩子给她,她就同意我的要求。我不知道是谁唆使她这样做的,肯定不是出自她的真心。

“将孩子交到她手上!我宁愿将他像猫一样抓住,丢进海里,也不会给她!我已经在这里找到一家人——善良而真诚的一家人——我可以将他托付给他们照顾,让他和他们的孩子一起长大。而我自己在那个家里也有一个房间。每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只需稍微掀开门,就可以看到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在床上熟睡。而一到星期天,我下午就会待在家,或者带着他骑车或者走路到某个地方去玩耍,而我确定在那些地方,我们不会碰到熟人,不会问我那是谁的孩子。这个城市的人都知道我并没有结婚。可是,一段时间过去后,有迹象使我怀疑,我有一个敌人,她要让我不能继续扮演这样的角色。一两年前,露西的母亲来到了这里。要是我在结婚之前就认识这个女人,我就应该有所警觉,不会去相信那紫色的眼睛。她躲在这里的某一个地方;她跟踪我的一举一动——我知道她希望我生病——那封写给你的信中提到了。可是,也许,这样最好。我昨夜写给你的那封信,谁知道我今天是否还有勇气交给你?可是,多瞒你一小时,我都会受到谴责。所以,现在——”

“我要请你帮一个大忙。”她突然打断他说。

“朱莉,不管你要我帮什么忙,我都会乐意效劳——”

“我非常想见这个孩子。你能带他来见我吗?或者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他吗?”

他朝她走近一步;此刻,他第一次大胆地看着她的脸。而她也起身,向他走过来。

“亲爱的朋友,”她说,“我必须见一见这个孩子。不管他在那里得到多好的照顾,可他始终没有母亲在身旁。只有再给他找一个母亲,找一个爱他父亲胜过一切,并将他的一切放在心中的母亲。你不觉得你一定要将那个孩子带来让我看看吗?”

“朱莉!”他叫道,这声音发自他内心的最深处,就像一个做梦的人为了摆脱令他窒息的噩梦而大吼一声。他跌跌撞撞地向她走去,试图抓住她的手;可是她退回了一步,轻轻地摇了摇头,红着脸说:

“耐心听我说,不然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我一直在想你刚讲的悲伤的故事,头脑还没清醒过来。可有一件事已经很清楚:不管你以前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相反,在你坦白的过程中,我也一直在检测自己的感觉,并且我发现此刻我对你的爱已经超乎昨天,我也更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你,倘若说这些有用的话。我的心已经足够成熟和理智,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一个人,尽管我的头脑还没有准备充分。所以,我亲爱的朋友,现在,我认真地向你宣告,我一点儿都不想因为你在那么多年前曾错误地相信一个不该相信的女人而停止对你的爱。我会让我的爱更加长远:所以,你也不要停止对我的爱,除非你昨天犯了第二个错误,可这将会比你犯的第一个错误更令我痛苦。”她的最后几个字还没说完,詹森就欣喜若狂地将她拥入怀抱。他久久地拥住她,直到最后她平静下来,求他放开她。

“不,不,”她边说着,边温柔地挣脱他的怀抱,“不要这样,亲爱的,不然我要将那些话全部收回了。坐在我对面,理智些,放开我的手,试着理解我即将要对你说的话。你看,你亲爱的已经不再年轻,也足够老练和世故,不会掩藏自己的感觉。刚才向你坦白的话,我一句都不会撤回——我感到自己是属于你的,我不会放弃这种幸福的感觉,因为你还不自由。我如今更爱你了,因为我知道了这些,知道即便她伤害了你,你还是很小心地不让她受到伤害;因为你即便对簿公堂,你也不曾试图放弃你们的孩子;因为你对孩子的爱,你为了他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了自由。我们会更全面地考虑一下这种牺牲是否必要。可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管人类的公平是否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我只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我将把我的生命献给你,我知道即便自己再怎么挣扎,我的生命也不再属于我自己。什么都不重要了,世界上一定有一个地方,我们会在那里从对方身上找到幸福。可有一件事必须做到;那就是你必须彻底地了解我。不要笑着说一些我事先知道的不必要的话。你真的不像我了解你那般了解我,或者,据我所知,是因为我见过你的艺术,也了解你的生活,更因为我是一个历世三十一年的女人,比像你这样的人更了解人类的天性,而你有着成为艺术家的额外优势,因此稍微一点儿美好就能蒙蔽你的双眼。你没想到吗?十年后,我就成了一个老女人,不再像你的夏娃,那时候你会怎么看我呢?除非我的内在能让你离不开我,能值得你爱,并让你的爱持久?由于那样,你必须下决心让我们之间一整年都隔着障碍。你要明白,我将自己置于这样的状况需要经历多么艰难的挣扎;我们已经失去了这么多年轻岁月。残忍的是,除了这些外,我们还必须经历漫长的婚约。可我越是爱你,另外,因为你经受不住考验,让我越难过,我就会越勇敢地坚持我的决定。此外,如果我不能让你的孩子喜欢我,不能让他见到他即将唤作母亲的人时,不会像见到陌生人那样跑开,怎么办?”

她笃定而温柔地看着他的脸,然后把手伸向他,此时他们正坐在桌旁。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而她笑着,还试图将手抽回去。

“也许你说得对,”他认真地说,“不管怎样我都认为,你比我更了解这些事,因为,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沉浸在幸福的眩晕中,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会同意。天哪!我走进那扇门时,是怎样一番心情——一个无可救药的男人,一个迷失自我的可怜虫——而现在,以后——”

他正要再次站起来——他注意到那只狗正在她脚边的某处鼓捣着什么——这时,前厅里传来老埃里希的声音,他正干巴巴地对某人说,他的女主人今天不接待任何客人。

“连我也不见吗?”那人问道,“我要听到她亲口说,我才相信。”

“安杰莉卡!”朱莉叫道,“我们一定要和这位亲爱的朋友分享我们的幸福。”

她跳起来,匆忙地跑出去,她的朋友——对于他来说,此刻,任何一个人都不被欢迎——还来不及反对。

“别怕他!”她叫道,还一边兴高采烈地带着吃惊的安杰莉卡走进屋子,“他可真是一个不错的狂暴武士,还是个吵起架来不好对付的人。可正因为那样,你必须站在我这一边。像我们这样年纪的两个稳重的女人驾驭他应该没有问题。你不是有责任帮我摆脱你自己给我带来的麻烦吗?亲爱的詹森,别挂着你那张生气的脸!告诉这位亲爱的、善良的、吃惊的朋友,我们已经非常认真地下定决心,既然以如此奇怪的方式走到了一起,我们就绝不会再忽视对方,感谢艺术,感谢这位伟大的画家,我们能够在一起,离不开她的帮助!”

詹森别无选择,只能顺其自然,于是他对着安杰莉卡说了几句友好的话。可是,他的整个灵魂都处在如此混乱的状态,因而随即就陷入了心不在焉的状态。对于心爱之人所说的话,他也左耳进右耳出。而安杰莉卡也没怎么搭得上话,她那蓄势待发的侃侃之言,一个字都没派上用场。那两个女性朋友应该继续她们的话题;那个未婚夫应该在另外某一天独自前来;或者,至少在此刻,她们都不会向她们在“天堂”里的最亲密的朋友揭露那件重要的事——她们所谈论的就是这些,而说话的担子几乎全部落在了朱莉身上。她看上去无拘无束,这仿佛是她朋友之前不曾见过的样子。她还坚持让詹森和安杰莉卡留下来吃早餐,并且非常友好地扮演着主人的角色。詹森跟随着她的每一个举动,就好像被磁铁吸引住一样;他还不止一次答非所问。

最后,他真的不得不走了——正午已过,可没人注意到时间——安杰莉卡也匆忙起身。

“还是我先走吧,”她说,“情人分别时都会依依不舍,不像我们单身的人。”

可是,朱莉留住了她。她只是把手递给詹森,让他吻了一下,然后就把他关在了门外。接着,她搂住她朋友的脖子,亲了她一下,她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原谅我,我太幸福了!”她低声说道,“太美好了,让我感到有些害怕,这种感觉,就像偷了皇冠一样。”

“你这个孩子!”那位画家说着靠在她肩上,脸也红了,“我告诉过你会是什么感觉——尽管我确实没有你大胆。像普通凡人那样爱这个男人,以如此突然的方式将他带入你的心——嗯,我不得不说,我佩服你的勇气。你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全身上下都很有个性,你敢为世人不敢为之事。如此一来,如我们普通大众这般不幸的机体,仅是一幅画着上帝的水粉画或者水墨画,对于所有的危险,我们都要小心谨慎,除非我们能解除降临到我们身上的嘲讽与伤害。”她边说着这些话,边跑出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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