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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边彩英在小山和小山之间 作者:李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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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告诉我,必须好好学习,才能出人头地。我如果不做完作业就跑出去玩,回家后等待我的就是无尽的眼泪,她一直哭,哭得我心里都发毛。 “连你也不听我的话,我真不想活了。” 暗黄的灯光下,妈妈泪眼婆娑。那时爸爸已经搬出去和别人结婚了。 有时候我正在做作业,妈妈会在一边一直看着我。 “要是你爸爸在,他就会让你挺直腰板。” “你不要说话好不好,我没法集中精神做作业了。” “好好,我出去。” 等妈妈出去,我才感觉轻松。我怕她看着我的眼神随时可能变得悲伤,或者变得愤怒。我不记得那具体是什么时候了,总之有一段时间她特别奇怪。像坐过山车,情绪不稳定。好的时候很好,但生气起来吓人得很。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我没有!” “我让你不要跟小梅在一起玩,她不是好孩子……”妈妈总是要扯一些不沾边的理由来限制我。 小梅没有任何问题,就像我也没有任何问题。我们偷偷地在大院里摘一种不知名的红色的花,挤出红色的汁液染指甲,对着阳光看。小梅的发卡经常变化,只有一根橡皮筋的我好羡慕她。有天她还带来了她妈妈的淡粉色唇膏。 “这个颜色最浅,不会被发现的。” 我们争先恐后地往自己嘴上抹唇膏,看着彼此的脸哈哈大笑。 “我好看吗?”小梅说。 “好看。”我发自内心地说。她那么自信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本身就是一种得天独厚的能力。而我呢?我甚至不敢开口问这个问题。因为答案我已经知道了。 我记得那是一个周末,我无意在衣柜的深处发现了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家里没人,我把门反锁,把连衣裙套在自己身上对着镜子欣赏。 连衣裙很宽松,我抓过妈妈的皮带系在自己腰上,微微隆起的胸部和细腰就这样清楚地显现出来。我试着把头发绑高,露出白白的脖颈。一切都是美好而又安静的。 突然间一阵拍门声,妈妈在外面大叫我的名字,那叫声尖利到可怕。我来不及把连衣裙脱掉就去开门,妈妈的脸色都变了:“你在干什么!”她过来摇我的肩膀,瞪着眼睛确认我的呼吸,好像我是个鬼魂。 她把我抱在怀里,紧紧地,那么怕失去我。一股幸福感围绕了我,我们从没这样交流过感情。但不过几十秒后她就把我放开。 “你穿成这样,以为很好看吗?”她的眉头皱紧,盯着我的身体。 “我告诉你吧,一点都不好看!以后不许锁门!”她好像在后悔刚才给我了那一点点温情,报复性地要从我这里拿走更多。 我哭了。 现在,已经没有事情能让我哭。再难的事情都会过去,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生活、孤独、丈夫出轨。再难的事情,都可以被解决,只要够努力。“接受不能被改变的”,是我常想起的一句话。它教我保持宽容和开放,把自己改变成适应环境的样子。凭着这样的信念我才走到今天,不然我要怎么办? 如果像妈妈一样抱怨、易怒、情绪不稳定,身边的人只会渐渐离我远去。爸爸就离开了妈妈,多年之后,我也离开了她。我尽孝道,花钱送礼,定时回去看她,但事实上我还是离开了她。 “子女本来就应该独立。”渡边说过。我想他说得对。他还说过夫妻也应该独立,所以我们一直在分摊生活开销和房租。 “这个月的水费是三千五百七十日元,你给我一千七百日元就好了。”渡边对数字很擅长,他把这个数字写在玄关的小黑板上以免我忘记。 “为什么你要出一半?”妈妈用中文问我。 “因为我们说好了要分摊……”我知道妈妈很难理解这种相处模式。 “我的意思是你并不泡澡,是他每天在泡澡啊。那个用水最多。”妈妈说。 我这才想起我没有泡澡的习惯,是渡边每天泡澡,这个水费确实应该他多出。 “孩子生下来,尿布又算谁的钱?”妈妈继续问。 “我想应该是分摊吧。” “你要全天照顾孩子,收入从哪里来?” 我的心咯噔一下,妈妈再次戳中我的谎言。我说怀孕时翻译做个纪念其实也是因为需要钱来生活,没有安全感。 “她在说什么?”渡边用日语问我。我只能骗他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那天晚些时候,渡边出了门。妈妈跟我说:“你要提出你的要求。”我立即就明白她指的是我和渡边的生活花销问题。 “我又不是为了钱和他在一起的。” “你要想想你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尊重,也想要爱,想被照顾。但我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连张书桌都不买给你。” 我的脸红到耳根。妈妈怎么能把这么大的罪名这么轻易地说出口?“你根本不好看”“他都不愿意为你学中文”“他连张书桌都不买给你”,一直以来妈妈眼里的我都是如此,不好,不值得被珍惜。 “你只是想要我跟你一起骂人而已!只想说自己被人怠慢、被人伤害,只想自怜而已!”我的声音颤抖,自己听起来都很陌生。这的确是很久以来我的真实想法,只不过我第一次把它说了出来。 “你是要当妈妈的人了,你必须提出你的要求。”妈妈说完轻轻摇摇头,“你想要静静,对吧?我去超市逛逛,过会儿回来。” 我曾经跟妈妈说我不喜欢争执,和渡边偶尔吵架的时候只希望两个人在空间上暂时分开,彼此冷静一下。没想到妈妈记得。也许是年纪大了,也许是考虑我在怀孕,这次她来东京,对我明显变得宽容了很多,很容易就会被我说服,还愿意尝试一些新事物。比如我跟她说我晚饭不要吃白米饭了,因为容易胖,而婴儿的营养主要来自蛋白质,我晚饭只吃青菜和肉类,对此她没有追问就答应了。再比如她最近不再去超市立即回家,而是“在附近转转”。据她说她发现了几个小公园,乘凉很舒服。 妈妈走后,客厅里只留我一个人,我又想起来那些小时候的日子,害怕、孤独,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这样的人,不好看,小地方出身,只会学习的书呆子,也可以跟男人提出自己的要求吗?如果我连提出自己的要求都不敢,或者甚至我不知道自己的要求是什么,我还能保护我的孩子吗? 天要黑了,渡边发来信息,说晚上会工作到很晚。我习惯性地回复了个“好”之后,突然发觉距离妈妈出去已经两个多小时了。往常她多则一个多小时就会回来的。我有种不好的感觉,拿了外套和钱包就出去找她。 在家附近的超市找了一圈,没有她的影子。我心里焦急,表面镇定地捂着肚子在周围的几个小公园继续找。在离家走路大概十五分钟的一个小公园,我远远就看到了她。天已经黑了大半,她坐在路灯下的长凳上,背对着我,但我一眼就看出是她,因为她穿着“中国人会穿的那种衣服”,和我在日本买的都不一样的那种。我看到她的双手抱着额头,像是一场消除头痛的仪式似的。我想起她曾经在我小时候给我说的那些风水故事,被下咒语的老婆婆,奇怪的房子,但只有零星碎片,想不起内容了。当我自己可以看懂文学名著后,我早把那些扔到破角落里了。 我想过去,质问她怎么还不回家,但我始终迈不出那一步。 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直到我发现天完全黑了,她的身影轮廓在光影中清晰可见,我这才注意到她在哭。她的肩膀在抽动。她的双手捂着自己的双眼。 我感到一阵难过,因为我和她血肉相连。随即,我想起一件关于自己的事。 那是十年前,我刚到东京没几天。说是东京,其实房子租在东京都之外的埼玉县,那里相对房租便宜,交通也算方便。我在一个中国人房屋中介那里找的房子,因为我那时我几乎不会任何日语。我还在中介那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 我兴奋地骑着自行车在家附近探险,哪里有便利店,哪里有公车站,我都想搞清楚。骑车在附近转了几天后,那天我又骑车出去,只不过出门时已经是傍晚。我顺着已经熟悉的小路骑,但十分钟后我傻眼了,天黑了,我记得的路标都不见了。硬着头皮继续骑,却感觉越来越陌生,我不禁想到自己是不是骑到了一条从没来过的路。 那时我的手机还没办好,没有网络,查不了地图。 我不敢停下来,怕别人像看可疑分子一样看我,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再骑到下个路口看看,说不定就认识了。但理智告诉我,这样只会离家越来越远。 那里不是繁华的东京,住宅区里没有亮灯的店铺。我昂着头骑着那辆二手自行车,眼泪迎风从嘴边滑落。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里不是我的家,我想要生活下去注定要吃很多苦。 最后我骑到了一个警察岗,把我的住址写在纸上给他看——我不会说日语,就像个哑巴。 我不知道妈妈是不是因为迷路了才在小公园里哭的。而如果我错过了现在,就代表我们以后都不会有机会再谈起这件事了。 明明有太多事情我们应该谈,但我们都在回避。 比如她给我的伤害,她知道吗?因为她在我的印象里总是挑剔、总是消极、总是抱怨,所以我不擅长和人相处,也害怕和人亲密。正是在我怀孕后,我开始感觉到自己在孕育一个生命之后,我才开始想妈妈到底应该怎么做。 我也想问问她,如果我的丈夫在我怀孕时再次出轨,我该怎么办。 “都七点了。”我尽量表现得不动声色,出现在妈妈面前。路灯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在乘凉呢,这儿真舒服。” “渡边说他有案子,要很晚回来。”我在她身边坐下了。妈妈没来照顾我时,我也经常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想着我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哦。” 我以为妈妈会说渡边的坏话,没想到她只是轻轻发出了一点声音,表示她听到了。 “渡边太忙了。下个月还要去外地出差,不知道我生那天他能不能到产房陪我。”这个是我最担心的事。他出差的日子刚好是我预产期那一周,万一他不在,我该怎么办? “你可以要求他不要去出差。” 说实话,我没想过这个可能,因为我默认他的工作是很重要的,虽然他没有说,但我可以理解:不管是跟客户见面还是出庭,时间都不是他能控制的。更不要说也许那个客户的后半生都掌握在渡边的手里,我怎么忍心去打破他的客户的期待呢? “出差不是他能决定的。难道他故意要在老婆生孩子的时候出差吗?” “怎么不是他能决定的?他当然可以推脱掉。” “你为什么不能把他往好处想想呢?渡边你不满意,小赵你也不满意。” “我根本不在乎小赵或者渡边,我在乎的是你满不满意、开不开心。” 我愣住了,原来妈妈看到的小赵和渡边,是透过我的眼睛看到的。不满意、不开心的那个人是我。 “唉,你处处为他着想。”妈妈把她的手放在我的大腿上,这是我们之间最亲密的举动了,“你从小就是好孩子,为人着想。你还记得吗?你让我抱你,我说我怀着弟弟呢,抱不动你。你就懂了,很乖地自己走。” 弟弟,像是上辈子的事。我只依稀记得有一阵妈妈和我很开心,准备迎接弟弟到来,那时我们不住楼房,家附近有农田,那到底是哪儿啊?我的弟弟去哪儿了? “我怕他不在。”我一阵悲伤。 “就算他不在,也不要害怕。”妈妈温柔地说。 “我怕我听不懂日语,生孩子的术语语言学校没教过。” “你日语已经很好了。你去超市什么都懂。不要害怕。” 我的眼泪在眼眶打转,我想我不仅是怕渡边不在,我也害怕渡边这个人。 我一直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一件事。 妈妈来东京照顾我之前,我和渡边吵过一架。吵架内容并不严重,甚至可以说无关紧要,因为我已经忘记了,大概就是谁忘记按日子扔垃圾这种小事。 我记得本来一切都已经平静了,他却突然以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你知道吗?夫妻离婚,有一成的孩子会归爸爸抚养。” 我一瞬间没明白他的意思是“只有一成的孩子归爸爸,绝大多数是归妈妈”,还是“有一成的孩子都归爸爸,很多吧”。他经常告诉我一些法律小常识和数据,我也都是兴致勃勃地听,但离婚和孩子分给谁这个话题还是让我吓一跳。也许他最近在跟进的是离婚案件吧,我想。 “看来日本也是优先把抚养权给妈妈啊。”我想说的是在中国应该也是如此。 “一成。十个爸爸里只有一个爸爸能拿到抚养权。”他骄傲地看着我,“我肯定是那一成。” 我感觉一阵寒气从脚底升上来,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以他的口才和人脉,一定能打赢官司,得到他想要的。我只是没想过有这种离婚的可能,但他想过了。 “为什么呢?我是说,法院判这种事都看什么?”我装作以往那样跟他请教法律小常识。 “日本的法律虽然也是讲究‘以母性为先’,但最终还是要看孩子跟谁生活会比较幸福。” “经济能力什么的?” “经济能力当然很重要啦,还有居住环境,父母一方有没有过失等等。” 我想起刚开始约会时渡边跟我说过的一个案子,一个失职的妈妈被判定为没有抚养能力,孩子被带到了福利机构。 “她自己没有收入,住福利房,打零工,把女儿锁家里出去陪酒。那个女儿真是太可怜了。 “这些案子太简单了,拍几张那个妈妈和‘男朋友’在一起的照片,水电费欠费证明,就够证明她多荒唐了。 “这种情况下如果爸爸愿意抚养,就归爸爸。可惜爸爸也不愿意出面……” 我记得当时我眨巴着贴着假睫毛的眼睛,学着刚从日本杂志上学到的无辜表情看着他滔滔不绝,他西装革履,谈吐非凡,还照顾我这个中国人,隔几句就问我懂不懂他的意思。 我尝试为那个妈妈说话:“她去陪酒可能真是生计问题,毕竟要养孩子……” “她应该做的是请个好律师,把不付抚养费的孩子爸爸告上法庭。日本法律规定每月要给抚养费的。” “也许她不想再和那个爸爸有任何牵扯了。” “也许吧。” 他笑笑地看着我,像是不屑与我争。他对他的专业有绝对的自信,我一直都知道。 如果我们离婚,孩子他一定会得到。渡边清晰地告诉了我这点,听到的时候我虽然怕得要命,但还是佯装镇定和温柔,在心里劝自己,我们是不会离婚的,既然不会离婚就不会发生孩子属于谁的闹剧,我不用瞎担心。 可那个标准——孩子跟谁会比较幸福的标准——却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我时不时要问自己:我真的能当一个好妈妈吗?毫无疑问,渡边摧毁了我的一部分天然的信心。我因为他的坚强独立而爱上他,同时被他骨子里某处的冷漠所伤害。他讲道理,看证据,他善辩,用语言来捍卫自己的论点、抨击别人的弱点,这是他的工作、他的天职。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我没有把发现他出轨的事情摊开来,不是因为我想保护这段关系,也不是因为我没有把握,而是我知道争论起来我一定会输。 他会说:“你翻我的口袋是不信任我。” 他会说:“你怎么证明那个照片里的手机是我的?” 他会说:“你没有证据。你疯了。” 我听过太多这种话了,虽然不是对我说,而是他对电视里的情节、他接手的案子的评论。对象换成我,他也不会口下留情的。 刚吃过晚饭的孩子们陆陆续续来公园玩,我和妈妈依旧保持着并排坐的姿势,她的手放在我的大腿上。 “我怕我还没准备好当妈妈。”我说。 “你已经准备很久了。” “啊?” “孩子在你肚子里,和你朝夕相处了那么久了。” 是的,我们相处很久了。我感觉到她在我肚子里的动静,她的小脚会踢我,产检时我还听过她的心跳声,那么强壮。她每天跟着我一起活动,吸收我吃下的营养,如果我剧烈运动她会表示抗议。我所有的内心独白她都听得到,一个身体,两个心跳。 “告诉渡边你需要他在场,告诉他你的要求。能不能办到是他的事,与你无关了。” 我答应了。妈妈说得对,不能因为害怕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就干脆不去问。 “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这个世界遍地都是危险,她没有任何能力,不怕火不怕水,不知道什么是危险,完全依赖于你。作为一个妈妈,你不能再把精力放在一些无所谓的事上,不要去争没有意义的输赢,你要承担起责任。会有很多事情来分散你的注意力,干涉你,让你没有办法关注自己的孩子……你要时刻专注,要警惕,要坚强,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你的孩子。” 像是在上幼儿园的孩子们在滑滑梯上你追我赶,哈哈大笑。我转过头看妈妈,路灯下的她比我印象中更瘦小、坚强,像一座小山。 “然后有天她会离开你,你就知道,她长大了。”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泪水闪闪发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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