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年幼的朋友在细雨中呼喊 作者:余华 |
||||
我在家乡的最后一年,有一天下午我从学校走回南门时,在一家点心店门口,看到了打架的三个孩子。一个流着鼻血的小男孩,双手紧紧抱住一个大男孩的腰。被抱住的孩子使劲拉他的手腕,另一个在一旁威胁: “你松不松手?” 这个叫鲁鲁的孩子眼睛望到了我,那乌黑的眼睛没有丝毫求援的意思,似乎只是在表示对刚才的威胁满不在乎。 被抱住的男孩对他的同伴说: “快把他拉开。” “拉不开,你还是转圈吧。” 那个孩子的身体便转起来,想把鲁鲁摔出去。鲁鲁的身体脱离了地面,双手依然紧紧抱住对方的身体。他闭上了眼睛,这样可以减去头晕。那个孩子转了几圈后,没有摔开鲁鲁,倒是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他朝同伴喊: “你——拉开——他。” “怎么拉呢?”他的同伴发出同样束手无策的喊叫。 这时点心店里出来一个中年女人,她朝三个孩子喊道: “你们还在打?” 她看到了我,对我说: “都打了有两个小时了,有这样的孩子。” 被抱住的孩子向她申辩: “他不松开手。” “你们两个人欺负一个年小的。”她开始指责他们。 站在旁边的孩子说: “是他先打我们。” “别来骗人,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你们先欺负他。” “反正是他先打我们。” 鲁鲁这时又用乌黑的眼睛看着我了。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也要去申辩,仿佛对他们说些什么没有一点兴趣。他只是看着我。 中年女人开始推他们: “别在我店门口打架,都给我走开。” 被抱住的男孩开始艰难地往前走去,鲁鲁将身体吊在他身上,两只脚在地上滑过去。另一个男孩提着两只书包跟在后面。那时鲁鲁不再看我,而是竭力扭回头去,他是去看自己的书包。他的书包躺在点心店门口。他们走出了大约十多米远,被抱住的男孩站住脚,伸手去擦额上的汗,然后气冲冲地对同伴说: “你还不把他拉开。” “拉不开。你咬他的手。” 被抱住的男孩低下头去咬鲁鲁的手。那双乌黑的眼睛闭上了,我知道他正疼痛难忍,因为他将头紧紧贴在对方后背上。 过了一会,被抱住的男孩抬起头,继续无力威胁: “你松不松手?” 鲁鲁的眼睛重新睁开,他扭回头去看自己的书包。 “他娘的,还有这种人。”站在一旁的男孩抬起脚狠狠地踢了一下鲁鲁的屁股。 被抱住的男孩说: “你捏他的睾丸,看他松不松手。” 他的同伴朝四周看看,看到了我,轻声说道: “有人在看我们。” 鲁鲁的头一直往后扭着,一个男人向点心店走去时,他喊叫起来: “别踩着我的书包。”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鲁鲁的声音,那种清脆的、能让我联想到少女头上鲜艳的蝴蝶结的声音。 被抱住的男孩对同伴说: “把他的书包扔到河里去。” 那个男孩就走到点心店门口,捡起书包穿过街道,走到了河边的水泥栏杆旁。鲁鲁一直紧张地看着他,他将书包放在栏杆上说: “你松不松手?不松我就扔下去啦。” 鲁鲁松开手,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的书包。解脱了的男孩从地上拿起他们的书包,对站在河边的同伴说: “还给他吧。” 河边的男孩把书包狠狠地扔在地上,又走上去踢一脚,然后才跑向同伴。 鲁鲁站在那里向他们喊道: “我要去告诉哥哥,我哥哥会来找你们算账的。” 喊完以后,鲁鲁走向自己的书包。我看到的是一个十分清秀的男孩,流出的鼻血使他身上的白汗衫出现一条点点滴滴的血迹。孩子在书包旁蹲下来,将里面的课本和铅笔盒拿出来重新整理了一遍。这个孩子蹲在黄昏的时刻里,他身体因为弱小而让人疼爱。整理完后,他站起来将书包抱在胸前,用衣角擦去上面的尘土。我听到他自言自语: “我哥哥会来找你们算账的。” 我看到他抬起手臂去擦眼泪,他无声地哭泣着往前走去。 苏宇死后,我重新孤单一人。有时遇到郑亮时,我们会站在一起说上几句话。但我知道郑亮和我之间唯一的联系——苏宇,已经消失。所以我和郑亮的关系也就可有可无了。当看到郑亮兴高采烈地和新近结交的工厂朋友走在一起时,我的想法得到了明确的证实。 我时刻回忆起苏宇在河边等待我时的低头沉思。苏宇的死,使友情不再成为即将来到的美好期待,它已经置身在过去之中了。我是在那时候背脊弓起来的,我弓着背独自行走在河边,就像生前的苏宇。我开始喜欢行走,这是苏宇遗留给我的爱好。行走时思维的不断延伸,总能使我轻而易举地抵达过去,和昔日的苏宇相视而笑。 这就是我在家乡最后一年,也就是我即将成年时的内心生活。这一年我认识了鲁鲁。 我知道这孩子的名字,是那次打架后三天。那时我行走在城里的街道上,我看着这个孩子抱着书包急匆匆地走过去,有五六个同龄的男孩从后面追上去,齐声喊: “鲁鲁,鲁鲁。” “顽固不化。” 鲁鲁转过身来向他们喊道: “我瞧不起你们。” 随后鲁鲁不再理睬他们的喊叫,怒气冲冲地往前走去。孩子内心的怒火比他身体还大,身体仿佛承受不了似的摇摇晃晃。他的小屁股一扭一扭走到了几个成年人中间。 事实上那时我并没有想到鲁鲁和我之间会出现一段亲密的友谊,尽管这个孩子已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我再次看到鲁鲁和别人斗殴的情景。那次鲁鲁和七八个同龄的男孩打架,那群孩子如同苍蝇似的嗡嗡叫着向鲁鲁发起攻击。最后的结果依然是鲁鲁的失败,然而他却以胜利者的姿态向他们喊叫: “小心我哥哥来揍你们。” 这个孩子脸上洋溢出来和所有人对抗的神色,以及他总是孤立无援,让我触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正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真正关注他了。看着这个小男孩在走路时都透露出来的幼稚,我体内经常有一股温情在流淌。我看到的似乎是自己的童年在行走。 有一天,鲁鲁从校门走出来,沿着人行道往家中走去时,我在后面不由喊了一声: “鲁鲁。” 孩子站住了脚,转身来十分仔细地看了我一阵,随后问: “是你叫我吗?” 我在微笑里向他点了点头。 孩子问:“你是谁?” 这突然的发问,竟使我惊慌失措。面对这个幼小的孩子,我年龄的优势荡然无存。孩子转身走去,我听到他嘟哝着说: “不认识我,还叫我。” 这次尝试的失败,我的勇气遭受了挫折。此后再看着鲁鲁从校门走出来,我的目光开始小心谨慎。同时我喜悦地感到自己已经引起他的注意,他在往前走去时常常回过头来朝我张望。 我和鲁鲁的友情来到之前的这一段对峙,让我感到是两年前和苏宇在放学回家路上情形的重复。我们都在偷偷地关注着对方,可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直到一天下午,鲁鲁径直向我走来,乌黑的眼睛闪烁着可爱的光亮,他叫了我一声: “叔叔。” 孩子的突然喊叫让我惊愕不已,接下去他问: “你有小孩吃的东西吗?” 就在刚才,我们之间的深入交往还是那么困难,鲁鲁的声音使这一切轻而易举地成为了现实。应该说是饥饿开始了我们之间的友情。可我却羞愧不安了,虽然我已接近十八岁,在鲁鲁眼中作为叔叔的我,却是身无分文。我只能用手去抚摸孩子的头发,问他: “你没吃午饭?” 孩子显然明白了我无法帮助他克服饥饿,他低下了头,轻声说: “没有。” 我继续问:“为什么没吃?” “我妈不让我吃。” 鲁鲁说这话时没有丝毫责备母亲的意思,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在不知不觉里,我们开始往前走去,我的手搭在孩子的肩上。我想起了遥远的苏宇,他经常用手搭着我的肩开始我们亲密的行走。现在我像苏宇当初对待我一样,对待着鲁鲁。我们两个人和那些对我们不屑一顾的别人走在一起。 后来鲁鲁抬起头来问我: “你上哪儿去?” “你呢?”我反问。 “我要回家了。” 我说:“我送你回去。” 孩子没有表示反对,这时我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我看到苏宇的幻象,他站在通往南门的木桥上向我挥手道别。我那时所体会到的就是苏宇生前送我回家的心情。 我们走进一条狭长的胡同,走到一幢破旧的楼房前,鲁鲁的肩膀脱离了我的手,他沿着楼梯全身摆动地走上去,走到一半时他回过头来,像个成年人似的对我挥挥手,说道: “你回去吧。” 我向他招招手,看着他走上楼梯。他的身体消失以后没多久,我就听到了一个女人的斥骂声嘹亮地响了起来,接下去是什么东西摔倒的声响。随后鲁鲁又出现在楼梯口,这次他是往下跑。我看到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从里面追出来,手里的鞋子向逃跑的鲁鲁扔去。鞋子没有击中鲁鲁,滚到了我的脚旁。这时女人看到了我,她理了理因为激动而有些散乱的头发,一扭身走了进去。 我看到这个女人时大吃一惊,因为我认出她是谁,虽然她的形象已被岁月无情地篡改了,但她还是冯玉青。当年那个羞羞答答的姑娘,已是一个无所顾忌的母亲了。 刚刚逃离母亲追打的鲁鲁,竟然走过来捡起母亲的鞋子,又往楼上走去。他要将母亲的鞋子送回去。他像抱着他的书包那样抱着鞋子,扭动着瘦小的身体走向对自己的惩罚。冯玉青的喊声再度出现: “滚出去。” 我看到孩子低垂着头、充满委屈地走下来。我走上去抚摸他的头发,他立刻转身逃脱我的友谊。这个眼泪汪汪的孩子向一片竹林走去。 我和鲁鲁的友情迅速成长,两年前我在年长的苏宇那里体会友情的温暖,两年后我和年幼的鲁鲁在一起时,常常感到自己成为了苏宇,正注视着过去的我。 我喜欢和鲁鲁说话,虽然我说的很多话他都似懂非懂,可他全神贯注的神态,尤其是那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充满喜悦和崇拜地望着我,我感到自己处于被另一个人彻底的、无条件的信任之中。当我说完以后向孩子发出微笑时,鲁鲁立刻张开他门牙脱落的嘴,以同样的笑容报答我,尽管他没有听懂我的话。 后来我才知道鲁鲁其实没有哥哥,但我对这个事实一直保持沉默,这样孩子就不会感到我注意了他的编造。孩子在孤立无援的时候,寻求他想象中哥哥的支持。我知道想象和希望对于他的重要和必需,事实上对于我也同样如此。 鲁鲁就像我当初因为苏宇嫉妒郑亮一样,他因为我也嫉妒郑亮,其实那次郑亮在街上遇到我时,并没有对我表达足以引起鲁鲁不安的亲热。作为过去并不亲密的朋友,郑亮只是走过来和我说几句表示友好的话。拥有众多新朋友的郑亮,毫不掩饰他对我和鲁鲁这么一个小孩在一起的惊讶。就在我们谈话时,遭受了冷落的鲁鲁响亮地说了一声: “我走啦。” 他显得很生气地独自走去,我立刻结束和郑亮的谈话,追上去和鲁鲁走在一起。可他的不高兴一直保持了二十多米远,这期间他对我的话充耳不闻,随后他才用清脆的嗓音警告我: “我不喜欢你和他说话。” 鲁鲁对友情的专一和霸道,使我们此后再一起遇到郑亮时,我就会感到不安,我常常装着没有看到郑亮而迅速走过去,我并不因此感到遭受了限制,我深知郑亮并不属于我,他是那些衣着入时、嘴上叼着香烟、走路时喜欢大声说话的年轻工人的朋友。只有鲁鲁才是我唯一的朋友。 几乎是每天下午放学,我都要站到鲁鲁念书的小学门口,看着我的朋友从里面走出来。年幼的鲁鲁已经是一个能够控制自己感情的孩子,他从不向我表达过度的兴奋与激动,总是微笑着镇定自若地走向我。直到有一次我没有站在往常的地方,鲁鲁才向我流露了真实的情感。我记得那一次他走出校门时,因为没有立刻看到我显得惊慌失措。他犹如遭受突然一击似的呆立在那里,失望和不安在他脸上交替出现,然后他往别处张望起来,唯独没有朝我这里看。孩子沮丧地向我这个方向走来时,仍然不时地回头去张望,接下去他才看到微笑的我。我看到鲁鲁突然不顾一切地向我奔跑过来,他紧紧捏住我的手,他手掌里满是汗水。 然而我和鲁鲁的友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和所有孩子都格格不入的鲁鲁,第三次让我看到了他和别的孩子奋力打架。就在他们校门口,当鲁鲁向我走来时,一群孩子在后面嘲弄他: “鲁鲁,你的哥哥呢?你没有哥哥,你只有一个臭屁。” 那些孩子纷纷将手举到鼻子处扇来扇去,仿佛真的闻到臭屁似的愁眉苦脸。我看到鲁鲁铁青着脸走来,他的小肩膀因为气愤而抖动不已。他走到我面前时突然一转身朝那群孩子冲过去,嘴里尖声大叫: “我揍你们。” 他手脚并用地杀入那群孩子之中,最开始我还能看到他和两个孩子对打,接下去所有的孩子一拥而上,我的眼前就混乱不堪了。当我再度看到鲁鲁时,那群孩子已经停止了打斗。鲁鲁满脸尘土而且伤痕累累地爬起来,又挥拳冲了上去,于是这群孩子还是一拥而上。鲁鲁脸上的尘土和鲜血使我浑身颤抖,我是这时候冲上去的,我朝一个孩子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又揪住另一个孩子的衣领往一边摔去。最初遭到打击的几个孩子发现我以后,立刻四处逃散,随后剩下的几个也拔腿就跑。他们跑到远处后,愤怒地向我喊叫: “你大人打小孩。” 我不去理睬他们,而是走向了鲁鲁,那时候鲁鲁已经站起来了。我走到他身边,也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在看着我或者指责我,我大声对鲁鲁说: “你告诉他们,我就是你的哥哥。” 可是鲁鲁惊恐不安的目光使我的慷慨激昂顷刻消散。我看到他突然满脸通红,然后低下头独自走去了。这使我瞠目结舌,我看着他弱小的身影在远处消失,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向我张望。第二天下午我在学校门口站了很久,都没见到他出来,事实上他已从学校的边门回家。后来偶尔见到鲁鲁,这个孩子总是紧张地躲避着我。 我总算知道了这个虚构的哥哥在鲁鲁心目中的真正地位。我想起了一个向鲁鲁讲叙过的故事,那是一个经过我贫乏的想象力随意编造的故事。讲的是兔子的父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小兔子,和狼勇敢搏斗,最后被狼咬死。这个孩子听得十分入迷,当他后来要求我再讲故事时,我重复着这个故事,只是将兔子的父亲改成母亲。孩子两眼发直地听完。后来我又将兔子的母亲改成了哥哥,那一次我还没有讲完,鲁鲁显然知道了结尾是哥哥被咬死,他眼泪汪汪地站起来走开去,悲伤地说: “我不要听了。” 见到冯玉青以后,我眼前时常出现冯玉青在木桥上抱住王跃进,和鲁鲁抱住那个大男孩这两个具有同样坚定不移的情景。母子两人是那样的相似。 冯玉青在那个飘洒着月光的夜晚从南门消失以后,直到她重新在我眼前出现,其间的一大段生活,对于我始终是一个空白。我曾经谨慎地向鲁鲁打听有关他父亲的情况,这个孩子总是将目光望到别处,然后兴致勃勃地指示我去看一些令人乏味的蚂蚁和麻雀之类的东西。我无法判断他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有意回避。对鲁鲁父亲的寻找,我只能回到遥远的记忆里去,那个四十来岁的一口外乡口音的男人,坐在冯玉青家的石阶上。 后来我听说冯玉青是搭乘外地农民的水泥船回来的,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她右手提着一个破旧的旅行袋,左手牵着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通过跳板来到了岸上。我可以想象她当初的眼睛如同黑夜来临般灰暗,命运对她的歧视,使她窘迫地站在岸边东张西望。 冯玉青没有回到南门居住,而是在城里安顿下来。一个新近丧偶的五十岁的男人,租给了她两个房间。第一个晚上他就偷偷摸摸地爬到了冯玉青的床上,冯玉青没有拒绝他,到了月底这个男人向她索要房租时,冯玉青这样回答他: “第一个晚上就付给你了。” 也许这就是冯玉青皮肉生涯的开端。与此同时,她干起了洗刷塑料薄膜的工作。 冯玉青已经把我彻底遗忘,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认真记住过我。那么一个下午,在鲁鲁还没有放学的时候,我独自来到这里。那时冯玉青正在楼前的一块空地上,在几棵树木之间系上晾衣服的绳子。她腰间围着一块塑料薄围裙,抱着一大包肮脏的塑料薄膜向井台走去。这个似乎以此为生的女人将木桶放入井中时,已经没有昔日生机勃勃的姿态。她的头发剪短了,过去的长辫子永远留在南门的井台旁。她开始刷起了薄膜,连续不断的响声在那个阳光充足的下午刺耳地响起来,沉浸在机械重复里的冯玉青,对站在不远处的我,表现了平静的视而不见。如何区分一个少女和少妇,让我同时看到了昔日和此刻的冯玉青。 后来她站起来,拿着一张如同床单一样的薄膜向我走近,走到绳子旁时她毫无顾忌地挥抖起薄膜上的水珠,水珠溅到了我的身上。她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她看了我一眼,接着将薄膜晾到了绳子上。 这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她遭受岁月摧残的脸,脸上的皱纹已经清晰可见,她那丧失了青春激情的目光看到我时,就像灰暗的尘土向我飘浮而来。她转身走向井台,无情地向我呈现了下垂的臀部和粗壮的腰。我是这时候转身离去的,我内心涌出的悲哀倒不是冯玉青对我的遗忘,而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到美丽的残酷凋零。那个站在屋前迎着朝阳抬起双臂梳头的冯玉青,在我此后的记忆里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 冯玉青在白天和黑夜从事着两种性质的劳动。夜晚的工作使她遇上了职业敌人,警察的出现迫使她选择了另一种生活。 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家乡,命运终于向我流露了令我感激的微笑。我全新的生活在北京开始展开,最初的时候我是那样地迷恋那些宽阔的街道,我时常一人站在夜晚的十字路口,四周的高楼使我感到十字路口像广场一样宽阔。我像一只迷途忘返的羊羔迷恋水边的青草一样,难以说服自己离去。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在家乡城里那幢破旧的楼房里,赤条条的冯玉青和她一位赤条条的客人,暴露在突然闯进来的警察面前。正在沉睡的鲁鲁被刺眼的灯光和响亮的训斥声惊醒,他睁大乌黑的眼睛迷惑地望着这突然出现的一切。 穿上衣服的冯玉青对她儿子说道: “闭上眼睛睡觉。” 于是鲁鲁立刻在床上躺下来,闭上了眼睛。他唯一没有遵照母亲意愿的,是他始终没有睡着。他听到了他们的全部对话,听着他们下楼去的脚步声,鲁鲁突然害怕地感到母亲可能回不来了。 冯玉青被带到公安局以后,这个话语不多的女人,面对审讯她的人,开始了平静的滔滔不绝,她对他们说: “你们身上的衣服,你们的钱都是国家发的,你们只要管好国家的事就行了,我身上的东西是自己长出来的,不是国家发的,我陪谁睡觉是我的事,我的东西自己会管的,不用你们操心。” 翌日清晨,公安局看门的老头打开大门时,他看到一个清秀的孩子站在那里忧伤地望着自己,孩子的头发已被晨雾浸湿。鲁鲁告诉他: “我是来领我妈回去的。” 这个自称有九岁的孩子,事实上最多只有七岁。冯玉青显然是希望他早日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职责,在他才六岁时就虚报他有八岁,把他送入了小学。这天清晨,他竟然异想天开地打算把母亲领回家去。 没过多久,他就知道自己的愿望不可能实现。那时候他面对五个穿警察制服的成年人,他们花言巧语引诱他,指望他能够提供冯玉青卖淫的全部情况。聪明的鲁鲁立刻揭穿他们,对他们说: “你们说得这么好听,是想来骗我,告诉你们吧,”孩子狠狠地说,“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们的。” 当鲁鲁明白母亲不仅没法回家,而且还将被送到劳改农场去时他眼泪夺眶而出了,可这个孩子那时依然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镇静,他清脆地向他们喊叫: “你们不能把我妈送走。” 然后他眼泪汪汪地等待着他们来问他为什么,可是他们谁都没有这么问,他只好自己说出来了: “你们把我妈送走了,谁来管我?” 鲁鲁以自己无人照管作为最后的威胁,当他还站在大门外面时,就已经想好了这一招。他信心十足地以为这么一来,他们就不得不将母亲还给他了。可是谁又会把孩子的威胁放在眼里呢?鲁鲁的威胁没有能够救出母亲,倒是把自己送进了福利院。 母亲被送走以后他一点都不知道,这个孩子几乎每天都要去一次公安局,向他们要人,他使他们厌烦透顶。他们告诉他,冯玉青已在七桥劳改农场了,他想要人的话就去七桥。鲁鲁记住了七桥这个地名。他站在公安局里因为伤心而放声痛哭,当他们准备把他拉出去时,他对他们说: “你们不要拉我,我自己会走的。” 然后他转过身,抬起两条手臂擦着眼泪走了出去。这个孩子贴着墙根哭泣着走去。接着他发现有一句话还没有对他们说,于是他又回到公安局,咬牙切齿地告诉他们: “等我长大以后,把你们统统送到七桥去。” 鲁鲁在福利院只住了一星期,他和一个二十岁的瞎子,一个六十岁的酒鬼,还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住在一起。这四个孤寡的人住在城西的一个破院子里,酒鬼难忘他年轻时同床共眠过的一个叫粉粉的女子,他整日向双目失明然而青春勃发的瞎子讲述那段往事。他的讲述里洋溢着色情的声调,那位叫粉粉的女子可能是一个冰肌玉肤的美人。酒鬼讲到他的手在粉粉光洁的大腿上抚摸时,就会张开忘乎所以的嘴,啊啊个不停,让瞎子听得呼吸紧张坐立不安。然后酒鬼就要问瞎子: “你摸过面粉没有?”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酒鬼不无得意地向瞎子指明: “粉粉的大腿就和面粉一样光滑。” 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几乎天天都要听到这些,长期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使她患上了忧郁和妄想症,她时刻感到酒鬼和瞎子正在合谋打算伤害她。当鲁鲁刚刚来到时,她就神色紧张地把孩子叫到身旁,指着隔壁屋里的两个男人,悄声说: “他们想强奸我。” 这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每天清早就出门上医院,她时刻盼望着医生能够检查出她身上的疾病,这样她就可以住院治疗,从而逃脱酒鬼和瞎子预谋中的强奸。可她总是沮丧地回到了福利院。 鲁鲁在这样的环境里住了整整一个星期,他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当他回来时总是鼻青眼肿和满身尘土。他那时已不是为了捍卫虚构中的哥哥,而是为了捍卫实实在在的母亲。这个聪明的孩子在公安局里得知七桥这个地名以后,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他没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任何人。在福利院里,他以不多的言语向酒鬼和那个女人了解了七桥的位置。因此当那天凌晨,他悄悄将草席卷起来,绑上绳子斜背在身后,提着自己的书包和冯玉青回来时带来的大旅行包,向汽车站走去时,对自己的行程充满了把握。他知道要花多少钱买一张票,而且知道七桥没有停靠站。他用母亲留给他的五元钱买了车票后,紧紧攥住剩下的三元五角钱,走到了车站旁的一家小店,他准备买一根大前门香烟去贿赂司机。可是他看到的事实是大前门香烟要两分钱一根,而三分钱则可以买两根。我年幼的朋友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他最后的选择是拿出三分钱,买了两根香烟。 在那个夏天即将来到的上午,鲁鲁坐在了一辆向七桥方向驶去的汽车里,他左手摸着用手帕包起来的三元多钱,右手则紧捏着那两根香烟。那是这个孩子第一次坐上了汽车,可他丝毫没有欣喜若狂,而是神情严肃地注视着窗外。他时刻向身旁一位中年妇女打听着离七桥还有多远。后来他知道七桥马上就要到了时,他离开了座位,将旅行包和草席搬到车门口。接着转向司机,递上去一根已被汗水浸湿的香烟,恳求他: “叔叔,你在七桥停一下好吗?” 司机接过香烟以后,只看了一眼,就将那根湿漉漉的香烟从车窗扔了出去。我年幼的朋友望着司机不屑一顾的神色,难受地低下了头。他心里盘算着在过了七桥后那一站下车,然后往回走。可是司机却在七桥为他停下了汽车。那已是接近中午的时候了,鲁鲁看到了不远处长长的围墙。围墙上的铁丝网让他认定这就是劳改农场。这个七岁的孩子就将草席背在身后,提着那个和他人一样大的旅行袋,在耀眼的阳光里向那里走去。 他走到了劳改农场的大门口,看到一个当兵的在那里持枪站岗,他走到跟前,望望自己手心里的香烟,想到刚才司机将烟扔出车外的情景,他就不敢再将香烟递上去,而羞怯地向站岗的年轻人笑了笑,然后对他说: “我要和我妈住在一起。”他指指草席和旅行袋,“我把家全都搬来了。” 鲁鲁见到母亲的时候已是下午了。他被站岗的年轻人交给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带他走了一段路以后,交给了一个大胡子。大胡子把他带到了一间小屋子。 身穿一身黑衣的冯玉青就这样见到了自己鼻青眼肿的儿子,年幼的儿子独自一人找到了这里,使冯玉青流下了眼泪。 终于见到母亲的鲁鲁,则是兴奋地告诉她: “我不念书了,我要自学成材了。” 这时冯玉青双手捂住脸,哭出了声音,于是鲁鲁也哭了起来。他们的见面十分短暂,没过多久,一个男人走进来要带走冯玉青。鲁鲁就急急忙忙提起旅行袋和草席,准备跟着母亲一起走,可他被挡住了,他就尖声叫起来: “为什么?” 那个男人告诉他,他现在应该回去了。他拼命摇头,说道:“我不回去,我要和我妈住在一起。”随后他向母亲喊道,“你和他说说,我不回去。” 可是回过头来的母亲也让他回去,他就伤心地放声大哭了,他向母亲喊叫: “我把草席都带来了,我就睡在你的床铺下面,我不会占地方的。” 后来的几天,鲁鲁开始了风餐露宿的生活。他将草席铺在一棵樟树的下面,将旅行袋作为枕头,躺在那儿读自己的课本。饿了就拿母亲留给他的钱,到近旁一家小吃店去吃一点东西。这是一个十分警觉的孩子,只要一听到整齐的脚步声,他就立刻扔了课本撑起身体,睁大乌黑的眼睛。一群身穿黑衣的囚犯,扛着锄头排着队从不远处走过时,他欣喜的目光就能看到母亲望着自己的眼睛。 |
||||
上一章:苏宇之死 | 下一章:遥远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