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烛残年

在细雨中呼喊  作者:余华

祖父摔坏腰以后,我的印象里突然出现了一位叔叔。这个我完全陌生的人,似乎在一个小集镇上干着让人张开嘴巴,然后往里拔牙的事。据说他和一个屠夫,还有一个鞋匠占据了一条街道拐角的地方。我的叔叔继承了我祖父曾经有过的荒唐的行医生涯,但他能够长久地持续下来,证明了他的医术不同于我祖父那种纯粹的胡闹。他撑开宽大的油布伞,面对嘈杂的街道,就像钓鱼那样坐在伞下。他一旦穿上那件污迹斑驳的白大褂,便能以医生自居了。他面前的小方桌上堆着几把生锈的钳子,和几十颗血迹尚在的残牙。这些拔下的牙齿是他有力的自我标榜,以此来炫耀自己的手艺已经炉火纯青,招徕着那些牙齿摇晃了的顾客。

一天上午,当祖父背上一个蓝布包袱,怀抱一把破旧的雨伞,悄无声息地从我们前面走过时,我和哥哥十分惊奇。他临走时都没和我父母说一句话,而我的父母也没有任何异样的神态,我和哥哥趴在后窗的窗台上,看着祖父缓慢地走去。是母亲告诉我们:

“他去你们叔叔那里。”

祖父晚年的形象就像一把被遗弃的破旧椅子,以无声的状态期待着火的光临。厄运来到他身上的那一天,我哥哥孙光平以他年龄的优势,先于我得到了一个书包。那一刻在我童年记忆里闪闪发亮,在我哥哥即将获得上学机会的那个傍晚,我的父亲,兴致勃勃的孙广才,以莫名其妙的骄傲坐在门槛上,声音洪亮地教育我的哥哥,如果和城里的孩子吵架——

“一个你就打他,两个你赶紧逃回家。”

孙光平傻乎乎地望着孙广才,那是他对父亲最为崇拜的时候。我哥哥虔诚的神色,使我父亲不厌其烦地讲述同样的道理,并不觉得那已经是废话了。

我父亲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乡巴佬,任何时髦的东西他都一学就会。当我哥哥背上书包第一次走向城里的学校时,孙广才站在村口给予他最后的提醒。他一个成年人学电影里坏人的腔调实在是滑稽可笑,他扯开嗓子大喊:

“口令。”

我哥哥天生就具有非凡的概括能力,这个八岁的孩子转身来回答时,并没有转述父亲昨晚纷繁复杂的教导,而是简单明了地喊道:

“一个就打,两个逃回家。”

在这表达欢欣场面的另一侧,我晚年的祖父拿着一根绳子无声地从我身旁走过,去山坡上捡柴了。孙有元那时的背影在我眼中高大健壮,我坐在泥土上,他有力摆动的脚走去时,溅了我一脸的尘土,使我当时对哥哥的嫉妒和盲目的兴奋变得灰蒙蒙一片。

我祖父的厄运和我哥哥的兴奋紧密相连,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当我和弟弟还依然满足于在池塘边摸螺蛳时,第一次从城里学校回来的孙光平,已经懂得用知识来炫耀自己了。我无法忘记孙光平最初背着书包回来的耀武扬威,我八岁的哥哥将书包挂在胸前,双手背在身后,显然后一个动作是对学校老师的模仿。然后他在池塘旁边坐下来拿出课本,先是对着太阳照一照,接着十分矜持地阅读了。我和弟弟那时候目瞪口呆,就像两条饥肠辘辘的狗,看到一根骨头在空中飞去。

就是在这个时候,孙广才背着满脸死灰的孙有元奔跑过来。我的父亲那时显得十分恼怒,他把孙有元放到床上以后,便在屋门外嘟嘟哝哝起来:

“我就怕家里有人生病,完了,这下损失大啦。多一个吃饭的,少一个干活的,一进一出可是两个人啊。”

我祖父在床上一躺就是一个月,后来虽然能够下地走路,可他从山坡上滚下来后,腰部永久地僵硬了。丧失了劳动能力的孙有元,在看到村里人时的笑容,比我祖母突然死去时更为胆怯,我清晰地记得他脸上战战兢兢的神色,他总是这样告诉别人:

“腰弯不下去。”

他的嗓音里充满了急切的表白和自我责备。突然而至的疾病改变了孙有元的命运,他开始了不劳而食的生活。在我离开南门前的不到一年时间里,这个健壮的老人如同化装一样迅速变得面黄肌瘦了。他作为一个累赘的存在已经十分明显,于是他开始了两个儿子轮流供养的生活。我就是在那时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叔叔。祖父在我们家住满一个月,就独自出门沿着那条通往城里的小路走去。他进城后似乎还要坐上一段轮船,才能到达我叔叔那里。一个月以后,总是在傍晚的时刻,他蹒跚的影子又会在那条路上出现。

祖父回来的时候,我和哥哥会激动地奔跑过去,我们的弟弟却只能干巴巴地站在村口,傻笑地看着我们奔跑。那时我所看到的孙有元,是一个眼泪汪汪的祖父,他的手在抚摸我们头发时颤抖不已。事实上我们充满热情的奔跑,并不是出于对祖父回来的喜悦,而是我和哥哥之间的一次角逐。祖父回来时手中的雨伞和肩上的包袱,是我们激动的缘由。谁先抢到那把雨伞,谁就是毫无疑问的胜者。记得有一次哥哥将雨伞和包袱一人独占,他走在祖父右侧趾高气扬,我因为一无所获而伤心欲绝。在短短的路程上,我一次次向祖父指出哥哥的霸道,我哭泣着说:

“他把包袱也拿走了,拿走了雨伞还要拿包袱。”

祖父没有像我指望的那样出来主持正义,他对我们的误解使他老泪横流,他抬起手背擦眼泪的情景我至今清晰在目。我四岁的弟弟是个急功近利的家伙,他看到祖父的眼泪后,飞快地往家中跑去,尖声细气地叫嚷着,将祖父的眼泪传达给我的父母:

“爷爷哭啦。”

从而弥补他和我同样一无所获的缺憾。

在我离家之前,祖父在我们家中承担的屈辱,是我当时的年龄所无法感受的。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孙广才在祖父回到家中的那一个月里,总是脾气暴躁。他像冬天的狂风那样在我们狭窄的家中,时时会突然咆哮。除非孙广才伸出手指明确地去指骂孙有元,我才能确定父亲的怒气正在涌向何处,否则我会惊恐万分地看着父亲,因为我无法断定孙广才接下去会不会突然一脚向我踢来。我童年时的父亲是一个捉摸不透的家伙。

我唯唯诺诺的祖父,在家中的日子里总是设法使自己消失。他长久地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消磨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而当吃饭时,他却像闪电一样迅速出现,往往把我们弟兄三人吓一跳。那时候我的弟弟就会得到表现自己的机会,他手捂胸口用兴奋的神态,来夸张自己所受的惊吓。

祖父的胆小怕事在我记忆里格外清晰,有一次孙光明为了寻找他,这个走路还跌跌撞撞的孩子摔倒后哇哇大哭,而且还毫无道理地破口大骂,仿佛是别人把他绊倒的。我口齿不清的弟弟虽然竭尽全力想把话骂明白,可我听到的始终是一只小狗在乱叫。那一次祖父吓得脸色灰白,他担心孙光明的哭声持续到我父亲从田里回来,孙广才是不会放过任何供他大发雷霆的机会的。那种灾难即将来临的恐惧眼神,从孙有元眼中放射出来。

孙有元摔坏腰后,就很少讲叙那个让我们感到不安的祖母。他开始习惯独自去回忆和祖母共同拥有过的昔日时光。的确,我祖母和他之间的往事,也只有他能够品尝。

孙有元端坐在竹椅里,回想那个年轻漂亮而且曾经富有过的女人时,那张远离阳光的脸因为皱纹的波动,显得异常生动。我经常偷偷看到那脸上如青草般微微摇晃的笑容,这笑容在我现在的目光里是那么的令我感动。然而我六岁时的眼睛,却将一种惊奇传达到内心。我无比惊讶地发现一个人竟然会独自笑起来,我将自己的惊奇去告诉哥哥后,正在河边摸虾的孙光平,用一种我很难跟上的速度跑回家中,哥哥的激情证实了我的惊讶是多么正确。我和哥哥,两个脏乎乎的孩子跑到祖父面前时,他脸上的笑容依然在进行着微妙的流动。我八岁的哥哥,有着我难以想象的勇气。他用响亮的喊叫,将我祖父从多愁善感的回忆中一把拉了出来。我祖父如同遭到雷击似的浑身一颤,他有趣的笑容被我哥哥葬送了,一种恐慌在我祖父眼中闪闪发亮。接着我听到了哥哥幼稚的声音穿上了严肃的外套后,向我祖父走去。很显然,我哥哥在训斥他:

“一个人怎么可以笑,只有神经病才会一个人笑。”我哥哥挥了挥手,“以后别一个人笑了,听到了吗?”

明白过来的祖父,用极其谦卑和虔诚的点头回答了孙光平。

孙有元晚年竭力讨好家中任何一人,他的自卑使他作为长者,难以让我们尊敬。有一段时间,我处在对立的两种心情之中,一方面我默默地鼓励自己,去仿效孙光平那种对待祖父的权威,作为一个孩子能对大人发号施令,这是一件令人激动和振奋的事。可我时时屈服于祖父慈祥的目光,当我们四目相视时,祖父孙有元看着我的亲切目光,让我无法对他炫耀自己弄虚作假的权威。我只能垂头丧气地走出屋去,用崇拜的目光去寻找哥哥孙光平。

当祖父若无其事地诬告了我的弟弟以后,我彻底打消了向他展露自己威风的念头。孙有元在后来的日子里,让我觉得阴森可怕。

事情其实很简单,我祖父从角落里站起来,往房间走去时,不慎将桌边的一只碗打落在地。当时我就站在不远处,祖父当时异常害怕,他站在那里长时间地看着地上破碎的碗片。我现在回顾他当初的背影时,已经像一个阴影一样虚无了。但我记住了他那时发出的一连串惊恐的低语,至今为止我都没有听到过一个人能把话说得那么飞快。

孙有元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去把地上的碗片收拾起来。我当时已经六岁,那个年龄让我隐约预感到发生了可怕的事,这种可怕显然和马上就要回到家中的父亲有关。我实在不知道孙广才这次咆哮起来声音会怎样吓人,我精力过人的父亲挥动拳头时,就如母亲挥动头巾一样轻松和得心应手。我就那么站着,看着祖父又回到了角落里坐下,他对自己的错误不加任何掩饰,心安理得地坐在了那里。祖父的安详无疑增加了我的不安,我儿童时期的目光在破碎的碗片和祖父平静的脸之间不知所措,然后我像是遇到蛇一样惊慌地逃走了。

正如我害怕的那样,孙广才对这一损失表现得极为激动。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希望这碗是祖父打碎的,从而使他对祖父的谩骂和训斥变得理所当然。满脸通红的孙广才像个孩子那样不知疲惫地乱喊乱叫,他的喊叫如同狂风似的吹得我们弟兄三人身体抖动。我胆怯的目光望到孙有元时,我的祖父让我大吃一惊,他谦卑地站起来告诉孙广才:

“是孙光明打碎的。”

那时候弟弟就站在我身旁,这个四岁的孩子对祖父的话很不在意,他脸上的惊吓刚才就有了,完全来自孙广才的可怕神态。当我父亲怒不可遏地问他:

“是你吗?”

我弟弟却是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被父亲凶狠的神态吓傻了,直到孙广才第二次向他这么吼叫,并且将自己的凶狠逼近了他,我才终于听到了他的申辩:

“不是我。”

我弟弟一直口齿不清,直到他死去的前一天,说话时依然咕哝咕哝。

弟弟的回答使我父亲怒火更大,也许他这样可以延长自己精神抖擞的发泄,孙广才几乎喊破了嗓子:

“不是你,碗怎么会碎?”

我弟弟一脸的莫名其妙,面对父亲的发问,他只能给予十分糊涂的摇头。我弟弟毕竟是太小了,他只懂得简单的否认,根本不知道接下去应该陈述理由。最为要命的是他那时候突然被屋外的鸟吸引了,而且还兴致勃勃地跑了出去,这是我父亲绝对无法容忍的,孙广才气急败坏地喊叫孙光明:

“你这个狗娘养的,你回来。”

我弟弟虽然知道害怕,可他不知道问题已经十分严重。他跑回屋来时睁圆眼睛十分认真地指着屋外,告诉孙广才:

“小鸟,小鸟飞过去啦。”

我看到父亲粗壮的巴掌打向了弟弟稚嫩的脸,我弟弟的身体被扔掉般地摔出去倒在地上。孙光明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似乎有很长时间。我的母亲,在父亲怒火面前和我一样害怕的母亲,那时惊叫着跑向我弟弟。孙光明终于“哇”的一声尖厉地哭了起来。我弟弟就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何挨揍,他放声大哭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我父亲的怒火开始收缩了,孙广才捶了一下桌子,喊道:

“哭他娘个屁。”

接着他就往外走去,他在自己的怒气和孙光明的哭声之间,选择了让步。我父亲往外走去时,依然嚷嚷着:

“败家子,我养了一群败家子。老的走路都喊腰疼,小的都他娘的四岁了,说话嘴里还含个球似的咕哝咕哝说不清楚。败起家来倒是一个比一个凶。”

最后是表达对自己的怜悯:

“我命苦啊。”

这一切对当初的我来说,发生得太快了,我还没有从惊吓里摆脱出来,我父亲已经走出屋去了。当我用仇恨的目光去看祖父时,孙有元仍然站在那里,仿佛饱尝惊吓似的战战兢兢。我当时没有立刻出来为弟弟说话,大概是我自己也糊涂了,一个六岁的孩子似乎缺乏敏捷的反应,起码我当时是这样。此后这事就如月光下的阴影一样,始终缠绕着我。我一直想出来揭发祖父,可我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有一次我曾经独自走到祖父身旁,孙有元当时坐在那个斑驳的墙角,用一贯的慈祥看着我,他亲切的目光在那时让我不寒而栗,我鼓起勇气对他说:

“碗是你打碎的。”

祖父平静地摇摇头,同时还向我慈爱地笑了笑。他的笑容就像是有力击来的拳头一样,我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立刻逃走,用响亮的喊叫来掩盖内心的慌张:

“是你。”

我正义的声音并没有使祖父屈服,他平静地告诉我:

“不是我。”

祖父对自己坚信无疑的神态,反而使我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弄错了。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又向我露出了那要命的笑容,我的勇气立刻崩溃了,我赶紧逃离出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后,我感到出来揭发祖父也变得越来越艰难了。同时我越来越明确到自己对祖父有着难以言传的惧怕,当我有时跑回家中取东西,突然发现坐在角落里的祖父正看着我时,我就会浑身发颤。

年轻时生机勃勃的孙有元,经历了我祖母三十多年掠夺以后,到晚年成了一个胆小怕事唯唯诺诺的老人。然而当他体力逐渐丧失的同时,内心的力气却成长了起来。风烛残年的孙有元,再度显示了他年轻时的聪明才智。

我父亲喜欢在饭桌上训斥祖父,这种时候孙广才总是要很不情愿地看着自己正在遭受损失。在父亲虚张声势的骂声里,我的祖父低垂着头颅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可他吃饭的速度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手上的筷子在夹菜时一伸一缩的迅速令人吃惊。孙广才的训斥他充耳不闻,仿佛将其当做美味佳肴。直到他手中的碗筷被夺走,他才被迫停止。那时的孙有元依然低着头,眼睛执著地盯着桌上的饭菜。

我父亲后来就让祖父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我的祖父在吃饭时只能看到桌上的碗,看不到碗中的菜。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南门,我那可怜的祖父只能让下巴搁在桌子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往碗中去夹菜。我的弟弟因为矮小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但他时刻得到我母亲的帮助。孙光明是个爱逞强的孩子,他时不时会突然站到凳子上,摆脱母亲的帮助,用自己的行为来主宰自己的胃口,这个傻孩子便要遭到过于激烈的惩罚了。我父亲那时候毫不手软,为这么一点小事他会对我弟弟拳打脚踢,同时像个暴君那样反复宣告:

“谁再站起来吃饭,我就打断谁的腿。”

我聪明的祖父知道孙广才的真正用意,父亲对弟弟的严厉惩罚其实是为了恫吓祖父,我的祖父以逆来顺受的姿态端坐在小椅子上,他夹菜时高高抬起手臂的艰难,使孙广才感到心满意足。

然而我祖父就像在大堤上打洞的老鼠,他以极其隐蔽的方式对付他的儿子。就如上次祖父打碎了碗嫁祸到我弟弟身上,孙有元再次看中了年幼的孙光明。事实上也只有孙光明对那张桌子的高度,与我祖父一样耿耿于怀。可我弟弟只是在吃饭的时候才会去注意这些,别的时候他只知道像一只野兔子那样到处乱窜。我的祖父,长时间坐在角落里的孙有元,就拥有足够的时间来盘算如何对付这些了。

那几天里,当我弟弟一旦接近孙有元,我的祖父就会含糊其词:

“桌子太高了。”

孙有元的反复念叨,使我九岁的弟弟终于有一次站到了祖父和桌子中间,孙光明长时间地对祖父和桌子看来看去。孙光明闪闪发亮的眼睛,让我祖父明白了这个小家伙已经在开动脑筋了。

谙熟我弟弟心理的孙有元,那个时候剧烈地咳嗽起来,我不知道他这样是不是为了掩饰自己,他有着足够的耐心来期待孙光明自己作出决定。

我弟弟除了口齿不清以外,别的都是值得夸奖的。他用那个年龄破坏的欲望和小小的才智,立刻找到了对付桌子高度的办法。我弟弟得意洋洋地向祖父喊叫:

“锯掉它。”

我祖父显得十分吃惊,他的吃惊里流露出明显赞赏的神气,无疑这激励了孙光明。我弟弟神采飞扬,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聪明之中。他对孙有元说:

“把它的腿锯掉一截。”

孙有元这时候摇头了,他告诉我弟弟:

“你锯不动它。”

我那傻乎乎的弟弟不知道他正在走向陷阱,祖父对他的蔑视使他生气,他向孙有元喊道:

“我有力气。”

孙光明感到语言的辩护依然苍白,他一下子钻到桌子底下,将桌子扛起来费力地走了两步,随后又钻出来向祖父宣告:

“我有很大的力气。”

孙有元仍然摇头,他让孙光明明白,手的力气远远小于身体,我弟弟还是锯不动桌子的腿。

应该说孙光明最初发现桌子腿可以锯掉一截时,他仅仅只是满足于这种空洞的发现。孙有元对他力气的怀疑,使他必须拿出真正的行动来了。我的弟弟在那个下午气呼呼地走出家门,他为了向祖父证明自己能够锯掉桌子腿,向村里一家做木匠的走去。孙光明走到那个木匠家中时,那家的主人正坐在凳子上喝茶。我弟弟亲热地向他打招呼:

“你辛苦啦。”

然后对他说:“你不用锯子的时候,肯定会借给我吧。”

那个木匠根本就没把我弟弟放在眼里,他向孙光明挥挥手:

“走开,走开。谁他娘的说我会借给你。”

“我知道你不肯借的。”孙光明说,“我爹一定说你肯借,他说你盖房时他还帮过你。”

中了祖父圈套的孙光明,却为那个木匠布置了圈套。木匠问他:

“孙广才干什么用?”

我弟弟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拿去吧。”木匠这时候答应了。

我的弟弟扛着锯子回到家中,将锯子响亮地往地上一敲,尖声细气地问孙有元:

“你说我能锯掉吗?”

孙有元还是摇摇头,说道:

“你最多锯掉一条腿。”

那个下午,我既聪明又傻乎乎的弟弟,满头大汗地将四条桌子腿锯掉了半截,其间他还不时地回过头问孙有元:

“我的力气大不大?”

我祖父没有给予他及时的鼓励,但他将惊奇的神色始终保持在脸上。就是这一点,也足以使我弟弟兴致勃勃地锯完所有的桌子腿。接下来孙光明就无法为自己感到骄傲了,我祖父毫不留情地向他展示了现实的可怕,孙有元告诉他:

“你作孽了,孙广才会打死你的。”

我那可怜的弟弟吓得目瞪口呆,到那时他才知道后果的可怕。孙光明眼泪汪汪地望着祖父,孙有元却站起来走入了自己的房间。我弟弟后来独自走出屋去,他一直消失到第二天早晨。他不敢回到家中,在稻田里忍饥挨饿睡了一夜。我父亲站在田埂上,发现一大片稻子里有一块陷了下去,他就这样捉住了我的弟弟。经历了一夜咆哮的孙广才,依然怒火冲天,他把我弟弟的屁股打得像是挂在树上的苹果,青红相交,使我弟弟足足一个月没法在凳子上坐下来。而我的祖父在吃饭时,已经不用高抬手臂了。直到我十二岁回到南门时,那张锯了半截的桌子葬身于熊熊之火,他们吃饭时才不再俯首哈腰。

我回到南门以后,六岁时保留下来的对祖父的惧怕,竟然迅速地转换成对自己的同情。随着我自己在家中处境的逐日艰难,祖父的存在成为了我不可缺少的安慰。当我提心吊胆地害怕家中会出什么事时,很显然这事不管是否与我有关,我都将遭受厄运,于是我逐渐明白过来,祖父当初为何要诬告我的弟弟。那些日子我父亲经常露出精瘦的胸膛,将两排突出的肋骨向村里人展览,告诉他们他为什么瘦,那是因为——

“我养了两条蛔虫。”

我和祖父就像是两个不速之客,长久地寄生在孙广才的口粮里。

我弟弟锯掉了桌子腿以后,祖父和父亲之间出现过一次激烈的较量。我父亲虽然将他的气势汹汹保持到最后,但他在内心里还是被祖父打败了。所以我返回南门后,不再看到父亲对祖父有过公开的谩骂和训斥,这在我离开前是习以为常的事。我父亲对祖父的不满,到头来表现得十分窝囊。孙广才只是经常坐在门槛上,像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那样啰嗦着不休,他唉声叹气地自言自语:

“养人真不如养羊啊,羊毛可以卖钱,羊粪可以肥田,羊肉还可以吃。养着一个人那就倒霉透了。要毛没毛,吃他的肉我又不敢,坐了大牢谁来救我。”

孙有元面对屈辱时的镇静,给我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他总是慈祥并且微笑地望着别人对他的攻击。我成年以后每次想到祖父,所看到的往往是他那动人的微笑。我父亲生前曾经十分害怕祖父的笑容,那时的孙广才总要迅速地转过身去,如同遭受一击似的坐立不安,直到他远远走开,独自一人时才会骂道:

“笑起来像个死人,一吃饭就活了。”

因为年老而终日昏昏沉沉的孙有元,也逐渐明白了我在家中的艰难处境,他对我的回避也就越来越明显。那年秋天,他蹲在墙角晒太阳时,我走到了他的身旁,默默地站了很长时间,希望他能和我说上一些什么,可他脸上与世无争的神情,使我们之间的沉默没能打破。后来当他依稀听到田里传来收工的吆喝声,手脚僵硬的孙有元立刻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走进屋去。我祖父害怕孙广才会看到两个他不喜欢的人待在一起。

我和祖父,还有一场大火同时来到家中,使孙广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满腹狐疑地看着我们,仿佛那场火是我们带来的。最初的时候,当我偶尔和祖父在一起时,我会惊慌地听到父亲捶胸顿足的号啕大叫,站在不远处的孙广才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的房子啊,我的房子又要完蛋啦。这两个人在一起,大火就要来啦。”

我是在接近七岁的时候,跟着身穿军装的王立强离开南门。在那条小路上,我遇到了从叔叔那里住满一个月后回来的祖父。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给了别人,我以为自己走去是为了一次激动人心的游玩。我哥哥孙光平因为失去了竞争,他不再跑向祖父,而是无精打采地站在村口。哥哥泄气的神态,使我感到跟着身穿军装的王立强走去时格外骄傲。所以我在见到祖父时,显得趾高气扬,我对他说:

“我现在没工夫和你说话了。”

我弱小的身体昂首阔步地从我祖父身旁走过,故意弄得尘土飞扬。现在我回忆起了祖父的眼神。当我回头张望哥哥时,我先看到了祖父,他滞重的身体挡住了我的目光。孙有元站在那里疑虑重重地望着我,他的眼神忐忑不安。他和当时的我一样,对我接下去的命运一无所知。但是他以一个老年人的历史,对我走去时的兴高采烈表示了怀疑。

五年以后,我独自回到南门时,命定的巧合使我和祖父相遇在晚霞与乌云纠缠不清的时刻。那时我们已经不能相认了,五年的时间使我承受了大量的记忆,从而将我过去的记忆挤到了模糊不清的角落。虽然我能够记住家庭的所有成员,可他们的面目已经含糊,犹如树木进入夜色那样。在我记忆迅猛增加的同时,祖父与我相反,疾病和衰老开始无情地剥夺他的往事,他在一条最为熟悉的路上迷失了方向。他遇到我,就如一个溺水者见到了漂浮的木板那样,对我的紧紧跟踪才使他回到南门。我们和那场大火同时抵达家中。

我们回到南门的第二天,祖父又离开南门前往我叔叔家中,这一次他住了两个多月。当他再度回来时,家中已经盖起了茅屋。我无法设想这个记忆所剩无几,而且说话含糊不清的老人,是怎样走去和走来的。他是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死去的。

孙有元经历了冗长的低声下气之后,在临终之际令人吃惊地焕发了他年轻时的蓬勃朝气,从而使他生命的最后那部分显得光彩照人。这个垂暮的老头,以他最后烛光般的力气,竟然去和那连日阴雨的天空较量。

眼看着田里的稻子快要到收割的时候,绵绵阴雨的来到使村里人忧心忡忡。稻田里的水明显地溢出了泥土,如同一张塑料薄膜一样覆盖在那里,沉重的稻穗越弯越低,逐渐接近无声上涨的雨水。我无法忘记那个灾难来临的时刻,束手无策的农民都像服丧一样神情萧条,管仓库的罗老头整日坐在门槛上抹着眼泪,向村里人发布悲观的预言:

“今年要去讨饭了。”

罗老头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他能够顺利地进入历史的长河,向我们描叙1938年、1960年和此时一样的涝灾,来让我们相信马上就要去讨饭了。

平日里上蹿下跳的孙广才,在那时也像瘟鸡一样默不作声了。可他有时突然冒出来的话语比罗老头更为耸人听闻,他告诉我们说:

“到时候只能去吃死人了。”

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偷偷拿出了泥塑的菩萨,供在案上叩头念佛,祈求菩萨显灵,来拯救田里的稻子。我的祖父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个救星一样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个习惯坐角落里的老头,在一天下午霍地站起来,拿起他那把破雨伞走出屋去。当时我还以为他要提前去叔叔家了。我那走路颤巍巍的祖父,脸色灰白了多年之后重放红光。他撑着那把油布伞,在风雨里斜来斜去地走遍了村中每户人家,向他们发出嗡嗡的叫喊:

“把菩萨扔出去,让雨淋它,看它还下不下雨。”

我胆大包天的祖父竟然让菩萨去遭受雨淋,使那几户拜佛的人家不胜惊慌。看着祖父那副可笑的模样,我父亲起先还觉得有趣。连日垂头丧气的孙广才露出了笑容,他指着在雨中趔趄的祖父对我们说:

“这老头还能硬一下。”

当村里几个老人慌张地来央求孙广才,让他去制止孙有元这种渎神行为,我父亲才感到祖父惹来了麻烦。我不能不为祖父担忧。

孙广才走到了孙有元身旁,用吓人的声音喊道:

“你给我回去。”

让我吃惊的是祖父没有像往常那样惧怕我父亲,他僵硬的身体在雨中缓慢地转过来,定神看了一会孙广才,然后抬起手指着他儿子说:

“你回去。”

我祖父竟敢让孙广才回去,父亲气急败坏地大骂道:

“你这个老不死的,你他娘的活腻啦。”

孙有元却仍然一字一顿地说:

“你回去。”

我父亲那时反倒被祖父弄呆了,他一脸惊讶地在雨中东张西望,半晌才说:

“他娘的,他不怕我啦。”

村里的队长是一位共产党员,他感到自己有责任出来制止这种拜菩萨的迷信行为。他带着三个民兵,叫嚷着人定胜天的真理,挨家挨户地去搜查菩萨。他用自己不可动摇的权威,去恫吓那些胆小怕事的村民,警告他们谁要是窝藏菩萨,一律以反革命论处。

共产党人破除迷信的做法,在那天上午和我祖父以惩罚菩萨的方式来祈求菩萨不谋而合。我看到了起码有十多尊泥塑的菩萨被扔进雨中。那天上午我祖父重现了前天下午的神态,撑着那把破雨伞歪歪斜斜地走家串户,散布他新的迷信,他那牙齿掉光后的声音混乱不堪地在雨中荡漾,他以欣慰的微笑告诉他们:

“菩萨淋一天就不行啦,它尝到了苦头就会去求龙王别下雨。明天就晴啦。”

我祖父信心十足的预言并没有成为现实,孙有元第二天清晨站在屋檐下,看着飞扬的雨水时,他那满是皱纹的脸因为悲哀挤到了一起。我看着祖父长时间地站在那里,后来他哆嗦地仰起脸来,让我第一次听到了他的吼叫,我从来没想到祖父的声音竟会如此怒气冲冲,孙广才往昔的暴跳如雷和那时的孙有元相比,实在是小意思。我祖父对着天空吼道:

“老天爷,你下吧吧,操死我吧。”

紧接着我祖父突然显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张开的嘴犹如死去一般僵硬,他的身体在那里挺了好长一会,才收缩下去。我祖父呜呜地哭了起来。

有趣的是当天中午雨就停了,这使村里那些老人格外惊奇,看着天空逐渐破裂之后终于照射过来了阳光,他们不得不去回想孙有元此前在他们看来还是渎神的荒唐行为。这些迷信的老人开始诚惶诚恐地感到孙有元具有仙家的风采,他的破衣烂衫令人联想到了那个叫花子济公和尚。事实上没有共产党员队长带着民兵搜查,他们也不会把菩萨扔进雨中。可那时谁也不会去想队长的功劳,有关孙有元可能是仙的说法,在村里沸沸扬扬了三天。到后来连我母亲也将信将疑了,当她小心翼翼地去问我父亲时,孙广才说:

“是个屁。”

我父亲是一位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对我母亲说:

“我是他弄出来的,他是仙,我怎么不是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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