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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京大火 庄严的忠王府礼堂,集体婚礼在隆重举行曾国藩 作者:唐浩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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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在天京城内明瓦廊的忠王府一片喜气洋洋,从大门外到王府里,处处披红挂绿、张灯结彩,往日绘着旭日东升、海波荡漾的巨大照壁已被黄缎裱糊,正中那个大红“囍”字,犹如火球般辐射着光芒,把出出进进的男女老少的脸蛋映得红通通的。 今天是忠王府的大喜日子。忠王次女忠二金金好下嫁英国军官毕尔斯、忠王三女忠三金金妙下嫁慕天安谭绍光,两姐妹的婚礼同时在王府礼堂举行。还有两对新人也在这个时刻向世人宣布自己的婚姻,他们是英国籍军官呤唎和葡萄牙姑娘玛丽、希腊籍军官包西和安庆姑娘姚弱琴。四对新人同时举行集体婚礼,这在金陵城里是旷古未有的奇闻,何况还是王女下嫁,中外联姻!直把小天堂里的几万太平军将士、几十万居民们的心撩拨得痒痒的、融融的,谁都想去亲眼一睹盛况。怎奈王府警戒森严,大家都只能在远处张望,在街巷议论,礼堂里正在举行的婚礼,岂是一般人所能看得到的! 宽敞的王府礼堂,平素是礼拜上帝的庄严场所,今天做了婚礼的会堂,平添了浓厚的喜庆气氛。从屋顶悬下四十盏挂有彩色流苏的八角玻璃灯里红烛高烧,一条条布满各色小三角旗的绳索,把这些角灯与四壁牵连起来,正面是一张特大条形茶几,上面燃着八根硕大的红色龙凤蜡烛。茶几前,一字儿摆开十一张大桌,桌面一律铺着红绸,上面摆的是天京城内各王所赠的礼品。他们是干王洪仁玕、侍王李世贤、辅王杨辅清、章王林绍璋、沃王张洛行、顾王吴如孝、信王洪仁发、勇王洪仁达及幼东王、幼南王、幼西王。这些礼品大多是被面、枕头、衣料、首饰等。正中一张桌上,天王洪秀全的礼品与众不同,那是四本装裱精美的《天王御制诗》。环绕着这一排礼品桌的,是一盆盆盛开的鲜花。两旁悬挂一副贺联:中外结同心,万里长城护天国;华洋联佳偶,百年美眷享太平。这是已升为楚天安爵号的康禄送的礼物。整个礼堂一派花团锦簇、珠光宝气,只有正中那幅耶稣蒙难图,给热烈欢腾的气氛增加了几分庄严肃穆之感。 左右两边已坐好了穿戴一新的男女贵宾。左边坐的是男人,全部朝服朝冠。第一位坐的是王府主人李秀成。他作为主人,本不应该坐第一位,但因为他不仅是两位公主的父亲,又是四个新郎官的上司,且其他新人家都没有长辈参加,忠王便做了这四对新人家长的代表,被众人推上了第一把交椅。第二位坐的是洪仁玕,下面各自依爵位高低坐下去。右边的女宾一律插花戴朵,绣袍彩裤。坐在第一位的是两位公主的生母宋王娘,接下去是干王的正妃罗王娘,再下去是各位王娘和夫人,还有些女官。主持婚礼仪式的是干王的朋友、英国伦敦传教会牧师亨卜洛。 只见亨卜洛牧师手捧《圣经》,满脸含笑地走到茶几中央,操着流利的中国话宣布:“忠二金金好与毕尔斯、忠三金金妙与谭绍光、呤唎与玛丽、包西与姚弱琴结婚仪式现在开始。” 大厅里奏起雄壮的《东王得胜歌》,众人簇拥着四对新人,如同众星捧月似的合着乐曲的节拍,仪态万方地走进礼堂。这时掌声、欢呼声响起,人们纷纷向他们抛出红绿彩纸碎片。四位新娘都穿着洁白的拖地长绸裙,每人身后跟着身穿大红短褂发插金花的女傧相。四个新郎都穿着太平军高级将领服,每人身后一个身着戎装的男傧相。四对新人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他们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幸福的微笑。是的,这四对新人的婚姻都是崭新而令人羡慕的,他们每一对都有一段永生不会忘记的幸福的回忆。 走在最前面的忠二金金好,既有母亲一样的婀娜美丽的长相,又有父亲那种勇敢追求的气质。她的夫婿毕尔斯,与呤唎一同从英国经香港来到天京投奔太平军,因作战英勇、性格坦诚,很快受到忠王的器重。后来包西也来了,三个洋兄弟结成莫逆之交,一起作为忠王的爱将,时常出入忠王府,俨如家人。毕尔斯英俊的风度、优雅的谈吐,得到了二公主金好的爱慕。金好放下王女的尊贵,冲破礼教的藩篱,主动向毕尔斯表白了自己的爱情,使毕尔斯受宠若惊。当金好向母亲说出自己心中的秘密时,却遭到了母亲的坚决反对。原来母亲早已为女儿觅好了东床快婿,那便是留守苏州的谭绍光。 谭绍光跟着父亲加入太平军时,还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不久父亲战死,李秀成的夫人宋氏见谭绍光孤苦可怜,遂收留在身边。谭绍光聪明懂事,对李秀成和宋氏很是尊敬,深得他们的喜爱。宋氏因为无子,更将绍光视同己出。绍光在战火中长大,锻炼成一条钢铁汉子,逐渐担负起太平军的领导重任。从那时起,宋氏便暗中起了一个心意,要将绍光招为女婿。宋氏三个女儿,大女早夭,她便把红线的另一头系在金好的脚上。谁知女儿竟瞒着父母自己找了男人,居然还是个洋人!宋氏好说歹说,怎奈金好对毕尔斯的爱情忠贞不渝,母女俩僵持着。毕尔斯将此事告诉呤唎及其未婚妻玛丽。 玛丽是个刚强的葡萄牙姑娘,很小时便跟着父母来到香港。父亲是个富商,在香港办了一个修船厂。十六岁那年母亲去世,父亲强迫她嫁一个有钱的智利人。玛丽不愿意,一个人躲在一条小汽船上不出来,恰遇呤唎也到了这条船上。姑娘的不幸引起呤唎的深切同情,呤唎协助她逃出香港,一同来到中国内地。在颠簸的旅途中,两人相爱了。 玛丽给他们出了个主意:私奔去杭州,争取正在围攻杭州的忠王的支持:相信胸怀宽广,既爱女儿又爱部将的忠王会成全这桩好事。金好、毕尔斯欣然采纳。玛丽这个主意不仅对金好有利,也对自己有利。 原来,玛丽一到天京,便因她出众的美丽引起了幼赞王蒙时雍的爱慕,曾两次想在半途将玛丽掳去,幸而她机灵地躲开了。呤唎和玛丽不愿意因此事使天王降罪蒙时雍,也欲借此离开天京一段时期。和他们一起去杭州的,另外还有一男一女,男的便是包西,女的便是姚弱琴。说起这对恋人的结合,更富有戏剧性。 去年,英王陈玉成在安庆失利,天京派出大军赴援,包西率马队从征。在安庆城外姚家村,包西的先头马队遭到了鲍超霆字营的袭击。包西手臂受伤,又累又饿,来到姚家村一个大宅院里。 这家宅院只有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和一个女儿、一个婢女。包西说明来意,老头命婢女立即烧茶做饭,又给包西包扎伤口。包西很感激这个老人,拿出钱来给他。老人不收钱,反而求包西保护他的家庭和宅院。包西一口答应,写了一张字条贴在老人家的大门上,不准别人闯进来。 包西告辞老人走到半路,想起后队里有不少清军投降过来的人,那些人过去作恶惯了,本性难改,决不会因他的字条而放过两个年轻的女子。包西急忙转身赶回。一到村口,果然见后队的人在大肆抢掠烧杀,老人宅院门口也有几个士兵围着一个女子在调笑。包西气愤已极,喝令住手,一看正是给他包扎伤口的婢女。他冲进大门,迎面碰上两个兵士拖着老人的女儿出来。包西飞起一脚,将一个兵士踢倒在地,另一个吓得跑了,他扶起小姐。小姐哭哭啼啼地告诉包西,父亲已被杀。包西急忙进入内室,见老头倒在地上,身旁一摊血。包西将老人抱到床上。 老人慢慢回过气来,指指身旁的女儿,又指指窗外的枣树,以极弱极细的声音对包西说:“枣树下有我埋下的六十根金条,都送给你,你要好好照顾我的女儿弱琴。”说罢断了气。包西埋葬了老人,从枣树下挖出了金条,将姚弱琴安置好,打完仗后便将她带到了天京。 当金好和毕尔斯一行来到杭州时,正碰上太平军克复杭州,李秀成十分高兴地在原浙江巡抚衙门里见到自己的女儿和这几个英姿勃勃的洋兄弟。金好向父亲陈述了自己的心愿,果然得到父亲的理解。不久,李秀成带着他们一起回到天京,说服了宋王娘,并决定将三女金妙许给谭绍光。 “现在,由新郎新娘向天父上帝祈祷。”亨卜洛宣布了婚礼的第一项程序。 毕尔斯挽着金好,向着耶稣蒙难图跪下,念道:“小女金好、小子毕尔斯跪在地上,祷告天父皇上帝:今有小女小子迎亲嫁娶事,虔具牲馔茶饭,敬奉天父皇上帝,恳求天父皇上帝祝福小女金好、小子毕尔斯夫妻和睦,家道吉庆,万事如意。托救世主天兄耶稣赎罪功劳,转求天父皇上帝,在天圣旨成行,在地如在天焉。俯准所求,心诚所愿。” 接着金妙与谭绍光、呤唎与玛丽、包西与姚弱琴都照以上格式,对着天兄耶稣祈祷了一番。 “现在,由忠王向新郎新娘赐结婚戒指。” 在各位男宾的朝服朝冠面前,忠王华丽舒适的王便服显得分外引人注目:长袍由黄缎制成,下半部绣一只棕色雄狮,上罩一件大红短袄;头巾由枣红绸子制成,上面是忠王自行设计的独特装饰——中间一块异常明亮的祖母绿大宝石,宝石左右各排着四块椭圆形金牌,金牌上刻着刀、枪、剑、戟、爪、锤、弓、斧八件兵器的图案。忠王今年刚四十岁,就已居王位,且成为中外两员虎将的岳丈,事业的胜利、家庭的美满,让他的双颊布满了喜悦的笑容。他向八位新人每人送了一个镶宝石纯金大戒指,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互为对方将戒指戴上。 按照太平天国通常的婚礼仪式,到此主要内容已完成,牧师开始给他们发龙凤合挥——当时的结婚证书。但遵循忠王的命令,还要按照起义前滕县,也是全国的老规矩行三拜大礼。 亨卜洛高喊:“一拜天地。”四对新人对着礼堂顶拜了一拜。 “二拜父母。”李秀成和宋王娘代表新人的家长,接受了他们的跪拜。 “夫妻对拜。”四对新人互相作了一揖。 礼堂里年长的宾朋们,很久没有见到这种仪式了,今日在忠王府里再见,都感到很亲切。拜完后,亨卜洛庄重地将四张龙凤合挥发给他们,并慈爱地祝福他们互敬互爱,比翼齐飞。 “幼赞王到!”礼堂里突然响起门卫的大声报告,除李秀成、洪仁玕外,全体人员都起立迎接。这四对新人,尤其是呤唎与玛丽的心一下子急跳起来,他们不知如何来应付这突发的后果难以预料的冲突。十九岁的幼赞王蒙时雍身着王服,神情沮丧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大群随员。李秀成站起,笑着对蒙时雍说:“请幼赞王入座!” 蒙时雍点了点头,径直向玛丽走去。呤唎紧握拳头,玛丽脸色惨白,礼堂里其他人不知底细,都兴高采烈地望着。蒙时雍在玛丽的面前停下来,紧紧地盯着她。玛丽先是紧张已极,后来看到幼赞王的眼神越来越黯淡,越来越模糊,终于滚下两颗晶莹的泪珠来,这才放心了。呤唎等人也放心了。 “玛丽小姐。”蒙时雍带着哭腔说,“你是我所遇到的最美丽的女子,你曾经把我的魂魄都勾去了。你没有成为我的王妃,我心肝已碎,本不想来此亲眼看到这个使我痛苦的场面,但我还是忍不住来了。” 在深宫妇人中长大的幼赞王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泪如雨下。他转过脸去,擦了一把泪水,喊道:“把礼物送来!”两个随员走上来,前面的捧着一个大木盘,盘上罩着一大块绿绸。幼赞王揭开绿绸,露出盘上放着的两件东西:一顶满是珠花的凤冠,一件绣着牡丹的霞帔。烛光下,凤冠霞帔熠熠发光,美艳耀眼。 “玛丽小姐,这两件礼品,原是暗中为你制的,希望有朝一日看到你在赞王府里穿戴。今天当着呤唎的面送给你,我祝你们幸福!”幼赞王说到这里,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 “谢谢幼赞王。”玛丽声音颤颤地。 隔了一会儿,蒙时雍又揭开第二个木盘上的绿绸子,露出三只玉镯、四把短剑。他将三只玉镯分别送给金好、金妙、姚弱琴,又将三把短剑分别送给毕尔斯、谭绍光、包西。最后,他拿起剩下的那把短剑,走到呤唎面前,将短剑递过去。呤唎接过剑,正要说声“谢谢”,却看见蒙时雍在狠狠地盯着他,压低声音骂道:“我恨不得杀了你!”说完,扭头匆匆离开了礼堂! “现在,请忠王代表新人们的父母,向各位来宾讲话。”亨卜洛充满喜庆色彩的声调又响起。 忠王再次离开座位走到茶几前,红光满面地对大家说:“毕尔斯、呤唎等人的父母或远在异国他乡,或已去世,我今天代表他们向各位兄弟姐妹们说几句话。第一谢谢各位光临,使他们的婚礼能有如此隆重热烈的场面;第二祝福他们琴瑟和谐,白头到老;第三,我要借此机会讲讲如何建设天国,保卫天国的事。尽管安庆已陷于清妖之手,天京失去一个重要屏障,但我天国仍有广阔的幅员和众多的子民,我们的力量是强大的。两年来,苏福省的人民安居乐业,百废俱兴。许多人问我苏福省是如何繁荣起来的,我可以告诉大家,苏福省的治理采取的正是今天婚礼的形式。” 礼堂里的全体来宾都被这句话所吸引,为什么治理苏福省和婚礼是一样的形式呢?大家兴趣盎然地听下去。 “今天的婚礼,我们采取了天国制度和古制相结合的形式。治理苏福省,也是用天国制和古制相结合的办法。人人平等,男女平等,有田种,有饭吃,这是天国制;施仁爱、宽刑罚、讲礼仪,这是古制。天国制和古制相结合,苏福省就治理好了。” 干王洪仁玕坐在那里,听了李秀成的这番议论,心里大为不安。忠王这种天国制和古制相结合的办法,既违背了天王的方针,也与他在《资政新篇》里提出的建国大纲相去甚远,他为天国最高层的严重分歧而担忧。 “要建设好天国,首先要保卫好天国,现在曾妖头在安庆派出好几路人马向我天京进犯,李妖头依靠洋人的力量在上海蠢蠢欲动,左妖头也在浙江窜扰,我天国的形势仍是严峻的。” 一个卫兵进来对忠王耳语几句,忠王的面孔立刻沉下来。 “各位兄弟姐妹们,刚才得到情报,清妖曾国荃的前锋已到聚宝门外雨花台。” 礼堂里开始哗然,人们议论纷纷,无不感到大出意外。自从把江南大营彻底打垮到现在整整两年了,天京城外再也看不到一个清妖。尽管前线天天炮火不息,天京城里却是一片升平安定的景象。现在又要打大仗了,怎不令人紧张!尤其是右边女宾席上,更是嘈嘈切切乱成一团,婚礼显然不能继续下去了。忠王环顾四周,镇定地宣布:“婚礼结束,全体将领随我到花厅议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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