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谒嘉祥宗圣祖庙

曾国藩  作者:唐浩明

河防战略部署后,曾国藩将钦差大臣行营由徐州迁到济宁。在赴济宁途中,他查看了利国驿煤矿、运河、微山湖。在邹县,拜谒亚圣孟子庙,接见孟氏宗子孟广钧。在曲阜,拜谒至圣先师庙,会见衍圣公孔祥珂。

孔祥珂陪同曾国藩参观了金丝堂所藏各种古乐器,又把他领进了金丝堂旁一座建筑坚固的房子里,这里珍藏着孔府的重宝。那是乾隆皇帝当年亲来曲阜祭孔时,赐给孔府的十件周朝青铜器:木鼎、亚尊、牺尊、伯彝、册卣、蟠夔敦、宝簠、夔凤豆、饕餮甗、四足鬲。这些东西,曾国藩过去当京官时,也只有在大祭仪式上才能远远地窥视,今天能在自己的手里抚摸,作为一个对古礼十分尊敬的前礼部侍郎,曾国藩心中甚为欢欣。他愉快地应衍圣公所请,提笔赠联:“学绍二南,群伦宗主;道传一贯,累世通家。”

为报答钦差大臣的厚意,孔祥珂又将孔府宝藏的画圣吴道子所画的至圣像、赵子昂所画的至圣像,还有一册前明君臣画像集,集中绘有太祖、成祖、世宗、宪宗、徐达、常遇春、汤和、刘基、宋濂、方孝孺、杨士奇、于谦、王守仁、李东阳等人像,另有大轴元世祖、明太祖像二幅,以及元、明两朝衍圣公及孔氏达官所遗留之冠带衣履,拿出来让曾国藩看。这些东西全都保存得色彩如新。曾国藩大开了眼界。他还在曲阜城拜谒了复圣颜子庙,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曲阜,住进了济宁城。

曾国藩准备在济宁州住两三个月后,再到河南归德府,估计那时河防工事也建得差不多了。以后再由归德府到周家口,在那里召开河防成功的祝捷大会,犒劳有功文武。

这天上午,曾国藩在行营里忙着批阅文件。这几天的文件很使他不快。朝廷寄来的明谕中有杨岳斌在陕甘平回无功,具疏自请治罪、另简贤能的话,他为杨岳斌的处境担忧。刘松山来信,禀告捻军近来在南阳大败新湘军郭松林部,豫军有两营也参与了这场战争,丢盔卸甲败逃许州。偏偏总兵宋庆又来函,说豫军近日在南阳获胜,已向皇上请赏。曾国藩对照这两封来函,心里很不安,既为九弟出师不利而焦虑,又为宋庆冒功请赏而激愤。他本想在宋庆信上狠狠地批几句退回去,又怕宋庆因此而生怨恨,误了河防大事,落笔时语气又变得和缓,批驳变成了询问。

正在这时,亲兵来报:“大人,门外有一贫苦读书人模样的,自称是大人的本家,请求接见。”

他觉得奇怪,此地哪来的本家?难道是湘乡有人长途跋涉来山东找?吩咐亲兵:“你叫他在门房里坐一坐,过会儿再来见我。”

亲兵答应一声出去了,曾国藩继续批阅文件。批到一半时,他猛然想起:“是不是嘉祥县里来的人呢?若真是的话,那就怠慢了。”他忙停住笔,起身向门房走去。

刚走出几步,只见一个人从门房里走出,急急忙忙迎面向他走来。在离他还有十多步远的地方便跪了下来,口里念道:“嘉祥县宗圣宗子五经博士曾广莆拜见中堂大人。”

果然是宗圣的后人,得罪,得罪!曾国藩心里想着,迅速走前几步,双手扶起那人,说:“国藩早就想到嘉祥县叩谒先祖宗圣庙,只因军务太忙,一时不能抽身。今先生不责我不敬祖之罪,亲来城里相见,令国藩惭愧,请到书房叙话。”

曾广莆抬起头,曾国藩细看了一眼,只见此人五十多岁年纪,面容黄瘦,精神萎靡,全不像宗圣之后的样子,颇令他失望。他拉起曾广莆的手,一道走进书房。亲兵献茶,曾广莆拘泥地接过,站着不动,不知坐在哪里是好。曾国藩笑容可掬地指着对面一张雕花枣木靠背椅说:“请这里坐。”待曾广莆告谢,小心翼翼地坐下后,他又说,“广莆先生,你到我这里来,就是在自己的家里,我们以家人相称,千万不要拘谨才是。”

一听这话,曾广莆的心里轻松了许多,恭敬地问:“大人尊讳不用派号,在下不知如何称呼才是。”

“国藩为传字辈,派名为传豫。”曾国藩微笑着说。

“叔祖在上,孙儿不知,罪该万死!”曾广莆说着,慌忙离开座席,端端正正地站在曾国藩面前,整肃衣帽,然后行一跪三叩礼。

曾国藩端坐不动,任他跪拜。待曾广莆拜毕,曾国藩依旧笑着说:“论辈分,我是你的祖父辈,你要讲究家法,行跪拜大礼,我也受了。论年纪,你我差不多,用不着太客气,请问你的表字?”

“叔祖虽然这般说,孙儿岂敢坏了家规。”曾广莆诚惶诚恐地说,“回叔祖的话,孙儿贱字伯仕。”

“伯仕,你是广字辈,从宗圣传到你这一代,应是七十二代了。”

“是的,是的。”曾广莆连连点头。

“在嘉祥,现在见到哪一代了?”

“孙子昨天从嘉祥启程,驼八爷纪霖说,他的孙媳妇生了个儿子,要我求大人给他取个名。纪、广、昭、宪,”曾广莆扳着指头数,“现在到了宪字辈。驼八爷好福气,刚好碰上叔祖驻节济宁州,请叔祖开恩,赐个名字给他吧!”

“好哇!”曾国藩高兴地说,“我们奉命北上剿捻,图的是天下得安宁,这孩子的名字就叫宪宁吧!”

“孙子代驼八爷谢谢叔祖。过几年,孙子还要亲自训诫宪宁,告诉他,这名字是他的老祖宗宫保大人给他取的,要他好生念书,日后光宗耀祖,莫负宫保大人的期待。”

“你说得好。”曾国藩心里很高兴,“邹县孟氏宗子也是广字派,曲阜孔氏的衍圣公已到祥字派了,不知颜氏宗子到了哪个字派?”

“颜氏宗子是纪字派,宗子名叫颜纪清。”曾广莆答。

曾国藩笑着说:“还是孔老夫子的后人发达得快呀!”

“是的。”曾广莆说,“孙子有一事不明白,今天特为来济宁州面问大人,求大人赐教。”

“什么事,你说吧!”

“我曾氏族谱已有三代没有修了。大家都说,如今我们曾家出了一位顶天立地的伟人,不仅是宗圣之后无第二人可比,就是由宗圣上溯到轩辕黄帝那六十六代中,也只有黄帝、颛顼、大禹等几位先祖可以比得。这样一位使我曾家列祖列宗大增光辉的功臣未上族谱,怎么行?嘉祥曾氏家族几个头面人物会议,要重修一次族谱。众人说,过去的族谱只载明宗圣之后第十五代曾据生于西汉末造,封关内侯,王莽篡位时因耻事新莽,于庚午年十一月十一日挈家迁庐陵之吉阳乡,曾氏一族自此南迁。叔祖这一支一定是这次南迁的,但南迁后的派系就不清楚了。孙子这次来,就想问问这个事。”

“哦,你问的这个事,我可以答复你。”曾广莆刚才的颂扬使曾国藩满腹兴奋,嘉祥的族人竟然把他与黄帝、颛顼、大禹、曾参来相比,作为曾氏后人,还能有什么比得上这种荣耀!“道光十九年,我从京师回家,湘乡曾氏正在重修家谱,族里公推我为主持人,因此我对湘乡曾氏的来龙去脉比较清楚。南迁的曾氏始祖为曾据。据公有二子,二房名阐。阐公传二十七世到孟鲁公。孟鲁公这一支在北宋庆历年间,由江西吉安始迁湖南茶陵。再传四代到南宋绍兴年间,由茶陵迁到衡阳唐福。再传十八代到了孟学公手里,先由衡阳迁衡山白果,继迁湘乡荷叶塘。孟学公之后第四代元吉公,定居于荷叶塘大界。荷叶塘曾氏奉元吉公为始祖,建有专祠。元吉公之后为辅臣公,辅臣公之后为竟希公,竟希公之后为星冈公,星冈公之后为竹亭公,竹亭公生我兄弟五人。”

“经叔祖这一细说,曾氏南迁以后这一千八百多年代代相传的历史,我们就大致清楚了。下半年,孙子派人到叔祖家乡荷叶塘去,把这份族谱抄下来。”

“伯仕,我也正要问问你嘉祥宗圣庙的情况。”曾国藩望着显得寒碜的宗圣宗子,和蔼地说,“我这次由徐州来济宁,沿途叩谒了至圣、亚圣和复圣三庙,了却了生平一大心愿。至圣庙气宇辉煌,令人直欲不敢仰视。亚圣庙虽不及至圣庙之气概,但庙宇整肃,古柏森森,亚圣及其父母之墓都保护完好,孟氏后人在墓旁筑室读书。书声琅琅,传诗礼家风,也令人敬仰。复圣庙规模比亚圣庙又略小一点,清静安谧。陋巷井旁唐人植的大桧,仍枝叶苍翠,两庑所配享的颜歆、颜子推、颜真卿兄弟的塑像也都完好。兵火年代,三圣庙都能保持到这个样子,已足令天下读书人欣慰了。昨天阎抚台、丁藩台来,我还着实赞扬了他们一番。我心里一直在牵挂着嘉祥的宗圣庙,不知它现在保存得怎样了,总想抽空叩谒,只是军务太忙,抽不出身来。伯仕,你先对我讲讲吧!”

曾广莆来济宁城拜见曾国藩,明里说是问曾氏一族南迁后的派系,其实质就是为着先祖宗圣庙而来的,但听了曾国藩刚才的话,他又有点紧张起来:宗圣庙那个样子,说出来会不会引起这位大人物的恼怒呢?片刻之间,曾广莆脑中浮起了嘉祥曾氏族人的一再叮嘱:“你一定要把这个财神菩萨接到嘉祥县来住两天!”“若能求得他施舍几万两银子,把宗圣庙修理得堂堂皇皇,超过亚圣庙复圣庙,你就是我们曾氏家族的大功臣!”

曾广莆定定神,说:“回禀叔祖,嘉祥的宗圣庙也保护完好。孙子这次来,就是受嘉祥所有宗圣后人的委托,恭请叔祖大人回老家住两天,聊表曾氏族人对叔祖的敬意,同时也请叔祖看看宗圣庙。”

“嘉祥曾氏族人的厚意,国藩深为感谢。”曾国藩想了想说,“不过现在实在太忙,过一段时期军务稍闲时再去如何?”

曾广莆急了,忙说:“叔祖肩负剿捻重任,被皇上倚为长城。要说空闲,孙子想一年四季都可能没有,不如干脆把公务暂搁一下,到宗圣庙去烧烧香,求宗圣在天之灵保佑叔祖早平捻乱,国家早得安宁,孙子以为其作用会比办两天公务大得多。”

这番话说到曾国藩的心坎里去了。早在安庆时,曾国荃围攻金陵,曾国藩一颗心天天挂念着金陵战事。每天傍晚时,他便独自一人跪在衙门三楼的小房间里,默默地对天祈祷,呼喊着他最崇拜的英雄——祖父星冈公,向祖父的在天之灵诉说着心中的忧愁。说来也真有灵,每经过一番祈祷诉说之后,再走下楼来,曾国藩的心里舒坦得多了。他仿佛在冥冥之中得到了祖父的指示,信心增强了,主意增多了。曾国荃围金陵整整两年,在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曾国藩就靠这种办法维持了心灵上的平衡。曾国藩由此相信,只要心诚,就可以与祖先相沟通,就可以得到他们的庇护。他想,为什么几千年来人们都要虔诚地祭奠祖宗,其原因大概就在于此吧。

“好吧,你明天在济宁州玩一天,我把手上的事处理好,后天一早,你带我去叩谒宗圣庙。”

济宁州到嘉祥县只有四十八里。午正时分,曾广莆以及随行护卫队员簇拥着一顶简单布轿停在嘉祥书院。曾国藩青衣布履走出轿门,进了书院。嘉祥书院为着接待曾国藩,特为放了几天假,书院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老者伫立在门口。曾广莆介绍:“这是在书院里教书的曾老先生,也是宗圣的后人。他是兴字辈的。”

“老先生是我的叔辈了。”曾国藩和气地说。

“岂敢,岂敢!”曾老先生慌得忙打躬作揖。

曾国藩看这老先生约有六七十岁年纪,头顶已基本秃光,几根细长的白头发松松垮垮地扭在一起,用一根旧黑布条扎住,身上一件蓝不蓝、白不白的长衫,大大小小有七八个补丁,脚上的布鞋破旧,鞋梁用草绳代替,左脚还露出一只黑瘦的光脚趾。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抬头打量着四周。这里号称嘉祥书院,是县城里唯一一个读书之处,其实只是一间正屋,供学生们上课用。另有一间低矮的偏房,是曾老先生的卧房兼厨房。墙脚边开出一块两丈长、一丈宽的菜土,种了些青菜瓜豆之类。

曾国藩刚刚坐定,嘉祥县令程绳武带着县衙门的官吏和曾氏家族有点头脸的人物都来了。程县令一再道歉未能远迎。曾国藩说他是回嘉祥谒祖庙,并非办公事,事先未通知,不怪他。少顷,从县衙门抬来了两桌酒菜。程县令和曾广莆一左一右地陪着,殷勤相劝。吃完饭,稍为休息片刻,众人簇拥着曾国藩前往宗圣庙。

一到嘉祥县,见到嘉祥书院和书院里的教书先生之后,曾国藩就开始对宗圣庙担心起来。走了一会,曾广莆指着前面一座小屋说:“这就是宗圣庙。”

曾国藩先是一怔,不敢相信,继而是一股凄凉悲哀的情绪涌出。这是一栋鲁西南常见的庄稼人的住宅。正面一扇矮檐木门,四周围着一道一人高的土墙,墙顶糊着用来挡雨水的高粱秆,墙上大大小小的窟窿随处可见。推开大门,现出一间年久失修的旧瓦房。瓦隙里长着高高低低的茅草,鸟雀在草丛中飞来飞去。左右两个窗户,窗棂残缺不全。大门两边的楹柱似乎漆过油漆,但已剥落得差不多了,露出黑黑的干裂的柱身。倘若不是门顶上挂着一块“宗圣庙”的竖匾,怎么也不可能令人想起这便是建于曾参老家的圣庙。不要说远远不如孔庙,就是比起孟庙、颜庙来也相差得太远了。但这毕竟是祭祀先祖的庙宇,曾国藩仍整肃衣冠,对着正面那座色彩斑驳、通体不成比例的泥塑曾参像,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曾广莆带着族人跟在后面跪满一大片。

心绪苍凉的曾国藩本想对着宗圣说:“曾氏后裔式微,致使祖先蒙尘,与孔、孟、颜族相比,羞愧难容,拟捐银两万两,重建圣庙、书院,振兴曾氏家族。”转念一想,两万两银子从何处拿出?自己的养廉费大部分都分寄给了那些阵亡将领的遗孤,剩余部分也周济给各地书院,供那些穷民小户的士子膏火之资。大半生的积蓄也最多不过两万余两银子,还有许多必不可少的开销,不能都用在这里。军饷虽多,但那是绝对不能用来修曾氏一族祖先庙宇的。再说,宗圣诞生之地贫困到如此地步,宗圣后人衰敝到这等模样,也是天数,非人力所能遽振。曾国藩在曾参塑像前沉思多时,最后祝道:“宗圣在天之灵安妥,七十代不肖孙国藩虔诚祷告,愿我圣祖保佑剿捻军事顺利,捻乱早日平息,百姓早得安乐,国家早得升平,待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之时,不肖孙再来叩谒我圣祖,率合族人重修庙宇,扩建书院,让圣祖道德文章世代相传,永不中断。”

祷完起立,曾广莆打开后门。后面还有一间屋,名曰启圣庙。传说当年曾参在这里“吾日三省吾身”,并为之取名曰养志楼。曾国藩见启圣庙更不如宗圣庙,半边墙已倒塌,未倒的部分也朽敝不庇风雨。他在院中站了站便出来了。曾广莆说:“孙子家就在庙边不远,已备下凉茶,请叔祖赏脸,到孙子屋里坐坐。”

曾国藩也想见见宗子家的情况,便点头同意了。

出宗圣庙向左拐,走过百来步,便到了五经博士的家。住宅占地面积倒不小,但只有两间旧屋,从地面上保存的痕迹可以看出当年鼎盛时期的概貌:高大的头门、二门,宽广的堂屋、回廊,以及约有百把丈长的围墙,可是现在一概颓毁无存。曾广莆在空坪上摆了两张桌子,上面放了些茶水、果点。曾国藩略坐一坐,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宗子的内室。

内室窄小阴暗,摆设简陋不堪,就连雍正皇帝亲赐的“省身念祖”匾也无悬挂之处,只庋置于一张旧桌上。曾国藩在心里叹息不已;宗子家尚且如此,宗圣后裔的状况可想而知了。他不想再在嘉祥县待下去,拟明早就回济宁州,经不住曾广莆和另外几个曾氏长者的苦劝,第二天只好又到了嘉祥城外四十里的南武山曾参的墓地。

此处也有一个宗圣庙,比起县城里那个庙来要强多了。庙在南武山下,周围一带全是顽石,不生草木,因而庙内外二百多株嘉庆年间所植的柏树,显得特别珍贵,衬托出一派森森古柏绕圣庙的肃穆气氛,令曾国藩稍觉欣慰。庙宇保管得还算是完好,曾参的塑像无损坏,两庑还有弟子阳肤、乐正、子春等人的塑像,中有宗圣门,前有石坊三座,还有两座碑亭。一座是明万历年间太仆少卿刘不息的《重修宗圣庙记》,一座是乾隆皇帝亲撰的《宗圣赞》。从庙里走出来,曾国藩又去看了看曾参的墓。

墓道两旁竖立着几个石马、翁仲,但享堂已片瓦无存,长着乱草的圆坟前有一块石碑,碑上刻着“郕国公宗圣曾子之墓”九个字。曾国藩对着墓碑又一次恭行三跪九叩大礼。曾广莆带着一批人在墓旁摆上供果,焚化纸钱。礼毕,曾国藩围着墓走了一圈。

曾广莆对他说:“因为年代久远,宗圣公墓早已佚亡,不知葬在何处。前明成化初,南武山有个打鱼的老头子,一次走路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千年古洞,意外地在古洞中发现一具悬棺。悬棺边的石壁上刻着‘曾参之墓’四个字。渔翁爬出洞后,立即把这一发现告诉了曾氏后人,并由山东守臣上奏朝廷。曾氏后人把悬棺取出来,就在古洞边为宗圣公建了一座坟墓,同时把古洞填塞了。弘治十八年,山东巡抚金洪奏请建享堂、石坊,一直到道光年间,都还保存得很好。这些年来逐渐败坏,也无人再修了。”

说罢,连连叹气。

曾国藩问:“南武山一带住着多少宗圣后人?”

“三百来户。”曾广莆答。

“都做些什么事?”

“过去都种庄稼,从道光末开始,不种庄稼,改种鸦片了。”

“种鸦片?”曾国藩摇了摇头,“获利大吗?”

“虽然有些收益,但县里官吏勒索太多,比种庄稼强不了多少。”曾广莆说,“不过要清闲点。”

曾国藩不再问话了。他登上一个小山坡,纵目望去,只见周围山石顽犷,地势散漫,全无一点山水环抱、气势团聚之象,对墓里葬的是不是真正的宗圣遗骸甚表怀疑,但他没有说出来。

回到嘉祥书院,曾国藩只是和县令程绳武谈嘉祥的经济民生以及前两年捻军在这里的活动情况,再不问及宗圣的事。曾广莆急了,他和族人们商议着。好不容易挨到县令告辞,曾广莆忙进来,对曾国藩说:“叔祖这两天回籍朝祖,曾氏阖族倍感荣幸,大家在一起计议,都说这次重修族谱,非请叔祖出面不可。”

曾国藩道:“我虽是宗圣后人,但我家这一支迁到南面已近两千年了,再由我出面修嘉祥境内曾氏族谱不太合适,且我军务在身,也无暇办这个事。”

一开头就碰了个钉子,曾广莆大为失望,他仍不甘心:“叔祖一族虽说早已南迁,但毕竟我们是宗圣一脉所传,骨肉之亲是改不了的。倘若叔祖过忙,何不叫两位叔父中的一位来担任呢!”

曾国藩笑道:“他们年纪轻轻,懂得什么!”

曾广莆本是个木讷而无主见的人,被曾国藩这两下一堵,就不知如何说下去了,嘴里嗫嚅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曾国藩又是气恼,又是怜悯,说:“伯仕,嘉祥县曾氏重修族谱,我们湘乡曾氏就不参与了,还是由你为头,把族谱修好。日后国家承平,我也还没死的话,我倒有个心愿,弄清楚宗圣公的后裔,目前除嘉祥、吉安、湘乡外,还族居在哪些地方,再邀请他们一起来合修一个曾氏全族谱。如果那时族人看得起我,推我出来主办此事,我也乐意。你看呢?”

曾广莆心里怏怏地,口里只得说:“那当然是我们曾家的大庆。”

曾国藩说:“这两天看了嘉祥和南武山两处宗圣庙和墓地,为宗圣后裔的衰微深感痛心。这固然是国家不安定、嘉祥贫瘠所致,更因曾氏族人淡忘了宗圣公的教诲,也忘了雍正爷‘省身念祖’的圣谕。宗庙不修,祖宗不祀,还有什么曾氏家族可言?更不必去指望它兴旺发达、人才辈出了。根本之事不办好,汲汲皇皇去修族谱,族谱修得再完备,又有什么用呢?”

曾广莆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这才是曾国藩不主持修族谱的原因,后悔不该请他来嘉祥。先以为他看到宗庙凋敝,会动心而捐巨资,谁知分文未给,还招来一顿教训。事已至此,曾广莆只得说:“叔祖教训的是,孙子作为宗子,未把全族人团结好,愧为宗圣后人。”

“当然,这不能怪你一人。”曾国藩叹了一口气,说,“嘉祥曾姓阖族人都有责任。曲阜的孔庙诚然不可去高攀,但邹县孟庙那样的规模,是可以做得到的。邹县并不比嘉祥富裕,但孟氏后人对先祖恭敬之心,远远超过了我们曾家。我们难道不觉得惭愧吗?”

曾广莆的脸通红通红的,低下头,无言可答。隔了很久,曾国藩才说:“我虽通籍二十多年了,官居一品,带兵这些年里,几百万两银子在手头过是常事。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所积的银子也不过就只两万来两,有心资助你们重建宗圣庙和书院,也无力做到。我只能捐祭产银千两,你们用它去买点田地,养活几个管理庙宇的人,一年四季给宗圣公上几道祭菜。再有点剩余,则资助给嘉祥书院,培养几个举人、进士出来,光大嘉祥曾氏门第。伯仕,你作为嘉祥曾氏宗子,所居也太简陋了,雍正爷的赐匾都不能悬挂,未免使人太酸楚。我再送你四十两银子,你把房子修缮一下,再添一套新衣服,平时也好体面地会见外来的客人。”

先以为一点希望都没有了,现在又得到一千零四十两银子,五经博士在大失望之后得了一点小满足。

这一夜,曾国藩在嘉祥书院里想了很多很多:嘉祥县曾氏后裔如此衰微,宗圣公在天之灵何能心安!湘乡曾氏现在虽说有天下臣民第一家之称,但世人哪里知道,这“第一家”其实是空的。且不说个中的辛酸苦辣,就说目前的剿捻战局,前途未卜,倘若河防之策再不能取胜,这第一家便要立即中落了。杀人攻城得来的荣耀毕竟是短暂的,这中间有着许多偶然性,家族传之长久的兴旺,靠的是礼义诗书!

曾国藩这样想着想着,便更加挂念武昌城里的九弟。河防的成败,很大程度取决于新湘军在鄂北豫西对捻军的作战。然而,曾国藩此时做梦都未想到,正是这个曾经给他带来巨大荣耀的九弟,眼下与湖广总督官文彻底闹翻了,终于导致河防之捷成为画饼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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