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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与左宗棠的恩怨情仇曾国藩传 作者:张宏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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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处理好撤军事宜,并不意味着曾国藩解决了全部危机。在平定太平天国后不久,湘军集团就遇到了另一个危机:曾国藩和左宗棠这两个湘军领袖公开决裂。 曾国藩与左宗棠渊源也很深,他们也是湖南老乡,年龄只差一岁。左宗棠自幼聪明,才华出众,可惜中举之后三次会试都不能中进士,因此无法以正常方式进入仕途。咸丰二年(1852)底,曾国藩墨绖出山到长沙办团练之时,左宗棠正给当时的湖南巡抚张亮基当幕友。左宗棠以师爷身份,给曾国藩帮了很多忙。 咸丰九年(1859),左宗棠因为在巡抚幕府中盛气凌人,凌辱朝廷命官樊燮,朝廷发下谕旨,命人逮捕左氏,“果有不法情事,可即就地正法”[《清代野史》第6辑,巴蜀书社,1987年,第284页。]。曾国藩闻讯“焦灼极切”,全力以赴,托关系走后门,帮左氏解脱。在众人的帮助下,左宗棠最终化解了此难。 左宗棠脱身以后,来到曾国藩大营。曾国藩保举左宗棠“刚明耐苦,晓畅兵机”[《曾国藩全集·奏稿》2,岳麓书社,2011年,第488页。],皇帝于是命左氏作为曾国藩的助手,襄办湖南军务。曾国藩派左宗棠回到湖南募勇,募成楚军五千人,屡立战功。 咸丰十一年(1861),朝廷命曾国藩督办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事后,曾国藩决定将浙江军务全盘交给左宗棠,让他从此独当一面。不久清政府在曾国藩的建议下任命左宗棠为浙江巡抚,从此,举人出身的左宗棠正式步入大员系列。同治二年(1863)三月,清廷更超擢他为闽浙总督。 应该说,左宗棠的一生事业,受曾国藩之提携甚力。然而在攻下南京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却迅速恶化。 天京陷落,曾国藩兄弟封侯。然而,就在封侯的喧闹喜庆过去不久,曾国藩又一次陷入了苦恼之中。 原来,曾国荃午夜送来的那张捷报存在一个致命的问题。南京城破前,洪秀全已经去世,他的儿子、十六岁的洪天贵福登基,被称为“幼天王”。曾国荃在湘军攻破外城后即回营大睡,未进行严密布置,吉字营上上下下忙着抢劫各王府里的金银财宝,为此而放松了防守,让李秀成等人护送着幼天王冲出城墙。曾国荃没有掌握这个情况,他的判断是天王府火势猛烈,幼天王等应该已经死于火中。因此他第一时间贸然向曾国藩汇报说,幼天王“积薪宫殿,举火自焚”,曾国藩相信了弟弟,向朝廷汇报说: 据城内各贼供称,首逆洪秀全实系本年五月间官军猛攻时服毒而死,瘗于伪宫院内,立幼主洪福瑱重袭伪号。城破后,伪幼主积薪宫殿,举火自焚等语。应俟伪宫火熄,挖出洪秀全逆尸,查明自焚确据,续行具奏。[《曾国藩全集·奏稿》2,岳麓书社,2011年,第299页。] 也就是说,根据城内太平军俘虏供称,洪秀全已经在同治三年(1864)五月服毒而死(事实上并非服毒,曾国藩这样说,只是为了凸显洪秀全是死于湘军攻城的压力之下),埋在了伪王宫之中,他的儿子洪福瑱继位。城破之后,幼主已经在宫中举火自焚。等以后火熄,当挖出洪秀全的尸体,查到洪福瑱自焚的确切证据,再行上奏。 这样来说,南京城内十万太平军皆被消灭。南京一役,圆满成功。 但是不久之后,李秀成就在城外被抓,供出幼天王已经远走。曾国藩得知真相后,如同兜头一瓢凉水。自古用兵,讲究擒贼擒王斩草除根,幼天王逃走,则太平军残部犹心有所系,镇压太平天国自然不能算彻底成功,曾国荃血战两年得来的“首功”由此也大打折扣。曾国藩只能盼布防的湘军在南京城外迅速抓住幼天王。这样,他也可以从容向朝廷汇报,措辞中极力回旋,使他们兄弟不至于十分难堪。 让他想不到的是,幼天王居然一路逃过湘军在南京城外的层层布防,千里奔逃到湖州,投奔了当时太平军余部中的堵王黄文金部。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居然有湘军将领不先禀告他,直接将此消息报告了朝廷。 此人就是左宗棠。 左宗棠通过线人,得知了幼天王的踪迹。按常理,他应该及时把这个消息告诉曾国藩,让曾国藩决定如何处置整个事情。再退一步,即使是由他来向朝廷汇报,他无论如何也应该先向曾氏兄弟通报一下情况。这样于国家无损,而于私谊有益。事实上,在以前的军务大端上,左宗棠一直是这么做的,只有这次,在涉及曾氏兄弟根本利益的大事上,左宗棠没有这样做。在获得了幼天王的下落后,他立刻于七月初六日直接奏报朝廷: 据金陵逃出难民供,伪幼主洪瑱福于六月二十一日由东坝逃至广德,二十六日,堵逆黄文金迎其入湖州府城,查湖郡守贼黄文金、杨辅清、李远继等皆积年逋寇,贼数之多,约计尚十余万,此次互相勾结,本有拼命相持之意。兹复借伪幼主为名,号召贼党,则其势不遽他窜可知。[左宗棠撰,刘泱泱校点:《左宗棠全集·奏稿》1,岳麓书社,2014年,第421页。] 也就是说,据金陵逃出来的难民交代,幼天王逃到了广德,被堵王黄文金接入湖州城。黄文金等都是太平天国骨干,又拥十万残部,本来就要战斗到最后一刻。如此又得到了幼主作为号召,实在十分危险。其他太平军残部,有可能前来会合。 这道奏折,不但有实情,还有夸大。幼天王逃至湖州是实,但是所谓他受到太平天国十万残部的热烈欢迎,“拼命相持”,却是夸大不实之词。其实,洪秀全在天国覆亡之前已经人心丧尽,毫无政治经验、与臣下素无交往的幼主更谈不上什么号召力。李世贤、汪海洋等残余将领对“迎驾”“护驾”根本不感兴趣,不想给自己找一个空头麻烦,所以幼天王在逃亡途中总是“赶不上”他们。堵王黄文金虽有“迎主”的举动,其后却对幼天王本人避而不见。由此可见,幼天王这条小泥鳅已经翻不起大浪,不值得人们那样大为紧张了。 左宗棠夸大幼天王的影响力,意图十分明显,那就是要贬损曾氏兄弟的战功。他告诉朝廷,幼天王远比南京城更重要。幼天王逃出,并且受到十万残部的热烈欢迎,那么太平天国各地残部联合起来,重新复兴,并非没有可能。看来镇压太平天国大业,只是完成了一半。而曾氏兄弟就是凭着这一半成功,骗得了封侯之赏。 左宗棠的目的果然达到了,朝廷勃然大怒。慈禧太后万万没想到素称老实厚道的曾国藩居然敢如此欺君罔上,于是降下严旨,切责曾国藩: 据曾国藩奏洪福瑱积薪自焚,茫无实据,似已逃出伪宫。李秀成供曾经挟之出城,后始分散。其为逃出,已无疑义。湖熟防军所报斩杀净尽之说,全不可靠。着曾国藩查明。此外究有逸出若干?并将防范不力之员弁,从重参办。[《曾国藩全集·奏稿》7,岳麓书社,2011年,第356页。] 这道谕旨语气空前严厉,不仅指责曾国藩以前的奏折“茫无实据”“全不可靠”,而且要严惩曾国藩的部下,“将防范不力之员弁从重参办”。不要说慈禧主政以来,对曾国藩一直是客客气气,就是对曾国藩不太感冒的咸丰皇帝,也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重话。曾国藩的自尊心受到了空前打击,声誉也大大跌落。 推动左宗棠做出这个举动的,是纠缠了他一生的“科举情结”和“瑜亮情结”。 虽然一生多次得到曾国藩的帮助,但是左宗棠对曾国藩的评价却一直不高。当初曾国藩以二品大员身份到长沙“帮办团练”,左宗棠以一介小小的师爷身份与他初次接谈,就得出了曾氏才略平平的结论。左宗棠在给朋友的信中谈说: 曾涤生侍郎来此帮办团防。其人正派而肯任事,但才具稍欠开展。[左宗棠撰,刘泱泱校点:《左宗棠全集·书信》1,岳麓书社,2014年,第80页。] 后来虽然曾国藩创建湘军,在两湖接连取胜,左宗棠仍然看不起曾国藩。他在与胡林翼等朋友通信中提到曾国藩时经常说,“涤公方略本不甚长”[左宗棠撰,刘泱泱校点:《左宗棠全集·书信》1,岳麓书社,2014年,第186页。],“乡曲气太重”,“才亦太缺”[左宗棠撰,刘泱泱校点:《左宗棠全集·书信》1,岳麓书社,2014年,第271页。],“于兵事终鲜悟处”[左宗棠撰,刘泱泱校点:《左宗棠全集·书信》1,岳麓书社,2014年,第264页。]。 左宗棠看不起曾国藩,有一个重要的心理上的原因。左宗棠自幼就自命不凡,认为自己是天纵之才,以为自己肯定能早早科名发达,不料连年落第,因此对于那些高中科甲之人,下意识中一直有一股莫名的敌意。在他后来的家书中,经常能看到他对科名中人的讥评之语,比如:“人生精力有限,尽用之科名之学,到一旦大事当前,心神耗尽,胆气薄弱……八股愈做得入格,人才愈见庸下。”[左宗棠撰,刘泱泱校点:《左宗棠全集·家书诗文》,岳麓书社,2014年,第20页。]换句话说,在他看来,科举越成功的人,能力往往就越差。 曾国藩中进士,点翰林,很快做到侍郎。左宗棠才华横溢,却进身无门,只好充当幕僚。所以左宗棠看待曾国藩,下意识地一直戴着有色眼镜,千方百计放大曾国藩身上的缺点和毛病,来验证自己的“上天不公论”和“科举无用论”,为自己寻找一个心理平衡。 除了“科举情结”外,左宗棠内心还深藏着“瑜亮情结”。左宗棠平生以诸葛自命。“每与友人书,自署‘老亮’,以汉武侯自比。继又言:‘今亮或胜于古亮。’”[朱孔彰:《中兴将帅别传》,岳麓书社,1989年,第63页。]每提起曾氏,他心中总会涌起一股难言的怨气。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曾国藩在舞台当中占据了本来应该属于他的“主角”位置。曾国藩正是直接阻碍他成为“今亮”的罪魁祸首。以主帅身份平定了太平天国,这就是曾国藩对不起他左宗棠之处。 如谓不信,请看这样一个故事。左宗棠晚年,曾经为一幅叫《铜官感旧图》的画作序。铜官就是曾国藩靖港之败后自投湘江之处,《铜官感旧图》画的就是曾国藩当年自杀之事。左宗棠的序中有这样一句:“公(曾国藩)不死于铜官,幸也。即死于铜官,而谓荡平东南,诛巢馘让,遂无望于继起者乎?殆不然矣。”[左宗棠撰,刘泱泱校点:《左宗棠全集·家书诗文》,岳麓书社,2014年,第239页。] 这句话揭开了左宗棠心底的秘密。翻译成白话,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曾国藩那次投水没死,当然是天下之幸。但是如果说他死了,天下就没救了,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从这句话不难看出,左宗棠真恨不得曾氏死于当时,那么,“荡平东南,诛巢馘让”的应该就是他了。他相信,如果这出大戏由他来导演,一定会比曾国藩导得精彩许多。所以在平定太平天国的战争中,他多次在与朋友的通信中认为曾氏用兵呆滞,“非办贼之人”,以为曾氏之才不足以平定太平天国,要拯救大清王朝,还需要别人出手。 曾国藩是宽厚之人,左宗棠的恶评当然或多或少会传入曾国藩的耳朵,曾国藩却没有过任何反驳或者辩白,对左宗棠仍然一如既往地推重。 左宗棠在曾国藩的推荐下担任巡抚,已经属于破格超升。而仅仅一年时间,并无特殊建树,朝廷又擢升他为闽浙总督,居然与曾国藩平起平坐。 这个决定的背后隐藏着清廷极为深刻的用心。他们怕曾国藩尾大不掉,使左氏与曾分庭抗礼,就是为了分裂湘军,牵制“兵权过重”的曾国藩,达到分湘系集团而治之的目的。 这一策略很快奏效。南京城破,曾国藩获得封侯首功,只有左宗棠心里非常不平衡。在平定太平天国之后,当时之人品评天下人物,每以曾、左、李为序,大家认为这是左宗棠的荣耀,左宗棠对此却相当不以为然。后来,他曾这样对郭嵩焘说:“阁下……生平惟知曾侯、李伯及胡文忠而已,以阿好之故,并欲侪我于曾、李之列。于不佞生平志行,若无所窥,而但以强目之,何其不达之甚也。”[左宗棠撰,刘泱泱校点:《左宗棠全集·书信》1,岳麓书社,2014年,第648页。]也就是说,你一直只推崇曾国藩、李鸿章和胡林翼。为了讨好我,说我可以和曾、李并列。其实你这样做,是不了解我。言下之意是,我比他们高得太多了。 所以,获知幼天王的下落后,他想也没想,凭着条件反射式的本能反应,第一时间做出这个举动。 如果仅关乎个人名誉,曾国藩可能会坦承自己调查不周,引咎自责。但事情涉及他的部下,特别是兄弟曾国荃,他无法让步。特别是左宗棠奏折中的蓄意诬陷,更让他气愤难平。他固然知道左宗棠脸酸心硬,但想不到他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到如此地步。 曾国藩轻易不会攻击别人,但一旦出手,那锋芒也是常人难敌。他在回奏中这样向左宗棠发起了攻击: 至防范不力之员弁,是夕贼从缺口冲出,我军巷战终日,并未派有专员防守缺口,无可指之汛地,碍难查参。且杭州省城克复时,伪康王汪海洋,伪听王陈炳文两股十万之众,全数逸出,尚未纠参。此次逸出数百人,亦应暂缓参办。[《曾国藩全集·奏稿》7,岳麓书社,2011年,第350页。] 谕旨威胁要将“防范不力之员弁从重参办”。曾国藩却说,当时全军都忙于战斗,“并未派有专员防守缺口,无可指之汛地”,由此推卸了部下的责任。接下来,他反戈一击,揭出左宗棠当年的一桩老底:原来,同治三年(1864),左宗棠攻陷杭州后,曾有数万太平军逃出,左宗棠却汇报成只有数千人。这事曾国藩早就心知肚明,却一直为左宗棠保密。直到今天,才不得不作为撒手锏抛了出来。 左宗棠没想到曾国藩会来这一手。事情闹到这一步,左宗棠已经骑虎难下,况且他本是好辩之人,怎能偃旗息鼓?马上再次上奏,绞尽脑汁进行反驳。双方你来我往,攻防都很精彩。让他们互揭老底,自相残杀,本来就符合朝廷分而治之之计,中枢看到这些奏折,心中暗喜。但是现在毕竟敌人没有彻底被“剿”灭,还不到烹走狗之时,所以不得不和一下稀泥: 朝廷于有功诸臣,不欲苛求细故。该督(谓左宗棠)于洪幼逆之入浙则据实入告,于其出境则派兵跟追,均属正办。所称此后公事仍与曾国藩和衷商办,不敢稍存意见,尤得大臣之体,深堪嘉尚。朝廷所望于该督者至大且远,该督其益加勉励,为一代名臣,以副厚望。[左宗棠撰,刘泱泱校点:《左宗棠全集·奏稿》1,岳麓书社,2014年,第435页。] 虽没有过多地指责曾国藩,却大大地表扬了左宗棠的公忠正大,称左宗棠“为一代名臣”,其贬低曾国藩抬高左宗棠之意显然。 这年九月,清军终于在江西擒获幼天王,从事实上证明了左胜曾败,曾国藩更陷于难言的尴尬。双方彻底失和,自此而始。直到曾国藩去世,两人之间再没任何私下交往。正如薛福成云:“左文襄公自同治甲子与曾文正公绝交以后,彼此不通书问。”[薛福成:《庸庵笔记》,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9页。] 左宗棠如此对待曾国藩,可谓恩将仇报,实出乎常情常理之外。其实左宗棠一生于朋友之道不屑于用心讲求,先后绝交的朋友不止曾国藩一人。他和郭焘嵩、李鸿章、沈葆桢也无不闹翻。 相比之下,曾国藩的人际交往就比左宗棠成功多了。曾国藩一生朋友如云,且其所深交,都是相当杰出的人物。曾国藩一生功业,半受朋友之助。他事业的成功,从某个角度来说,是善于用人的成功。反过来说,他更善于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对朋友提携报答,不遗余力。 失和之后,曾国藩从来没有公开说过左氏一句坏话,私下里也不怎么对人谈论他与左氏的是非短长,真的做到了“相忘于江湖”。 然而,左宗棠停止不了对曾国藩的评论。许多笔记资料都记载,曾左失和之后,左宗棠每见一人,都要谈他与曾国藩关系的来龙去脉。每谈此事,则必“大骂”曾国藩。 曾国藩的部下薛福成就这样记载说: 文襄每接见部下诸将,必骂文正。然诸将多旧隶文正者,退而愠曰:“大帅自不快于曾公斯已矣,何必对我辈烦聒?且其理不直,其说不圆,聆其前后所述,不过如是。吾耳中已生茧矣。”[薛福成:《庸庵笔记》,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9页。] 就是说,左宗棠每次接见部下时,有一个保留节目,就是骂曾国藩。然而,他的部下,以前大部分都是曾国藩的部下,因此听了都很不高兴,出来后都说,你和曾公的恩怨是你们的私事,老跟我们说个什么劲儿呢?何况听来听去,你也没什么理,听得我们耳朵都长了茧了。 同治五年(1866),郭嵩焘写给曾国藩的一封信也验证了薛福成的这一说法。 郭嵩焘对曾国藩汇报说:“退庵言在营日两食,与左君同席,未尝一饭忘公,动至狂诟。”[郭嵩焘撰,梁小进主编:《郭嵩焘全集》13,岳麓书社,2012年,第207页。]就是说,吴士迈(号退庵)在左宗棠营中吃了两顿饭,都和左宗棠一桌。左宗棠没有一顿饭不提你的,动不动就破口大骂。 面对左宗棠的不断攻击,曾国藩采取了如下对策: 一是要求自己的亲朋好友及家人不要回击左宗棠,避免火上浇油,反而鼓励他们尽量与左宗棠搞好关系。他一再赞扬李鸿章:“阁下不与左帅争意气,远近钦企。”[《曾国藩全集·书信》6,岳麓书社,2011年,第590页。]并说这是李进德甚猛的表现。他还嘱咐自己的儿子,不要因此与左宗棠、沈葆桢等人交恶:“余于左、沈二公之以怨报德,此中诚不能无芥蒂,然老年笃畏天命,力求克去褊心忮心。尔辈少年,尤不宜妄生意气,于二公但不通闻问而已,此外着不得丝毫意见。切记切记。”[《曾国藩全集·家书》2,岳麓书社,2011年,第490~491页。] 二是对左宗棠的攻击不闻不问,不予回答。 曾国藩收到郭嵩焘的信后,并不生气,盖这早在他意料之中。他在复郭氏信中委婉地说: 左公之朝夕诟詈,鄙人盖亦粗闻一二,然使朝夕以诟詈答之,则素拙于口而钝于辩,终亦处于不胜之势。故以不诟、不詈、不见、不闻、不生、不灭之法处之,其不胜也终同,而平日则心差闲而口差逸。 年来精力日颓,畏暑特甚。虽公牍最要之件,浏览不及什一辄已弃去,即贺禀谀颂之尤美者,略观数语,一笑置之。故有告以詈我之事者,亦但闻其绪,不令竟其说也。[《曾国藩全集·书信》9,岳麓书社,2011年,第172~173页。] 也就是说,我早就听说左公早晚不停地骂我。然而如果让我也这样骂他,我口笨心拙,肯定骂不过他。不如以一不骂二不听三不管的办法处理,结果也一样是“不胜”,但省心省力。老来精力日颓,正事还忙不过来,听那些颂扬我的话还听不过来。所以有告诉我别人骂我的事,我只听个大概,不让他们说完。 曾国藩的回信不温不火,你可以说他达观,可以说他淡然,也可以说他幽默。他相信自己的拙诚终能白于天下,不必浪费精力与左宗棠争无谓之口舌。 同治五年(1866),左宗棠出任陕甘总督,受命镇压西捻军。后又因为西北地区回教起义导致局势动荡不安,左宗棠继续西征。曾左二人因此也有了平生最后一次交集。 左宗棠十分看重这次出兵,平定太平天国,他只是曾国藩的配角,这次西征他却成了主角。虽然头发已白,他却豪情万丈,决心倾情出演。 然而这次出征面临着一个最大的难题,那就是筹饷。因为西北乃天下贫瘠之区,饷源不能指望当地,势必要“用东南之财赋,赡西北之甲兵”。西征之初,他就对朝廷声明,这次战争“筹饷”重于指挥战斗。他在信中甚至这样说:“仰给各省协款,如婴孩性命寄于乳媪,乳之则生,断哺则绝也。”[左宗棠撰,刘泱泱校点:《左宗棠全集·奏稿》6,岳麓书社,2014年,第305页。]仰仗各省提供的军饷,如同婴儿仰仗乳汁一样,一旦停了,命就没了。 这样,曾国藩与左宗棠不可避免地又要打起交道。因为同治九年(1870),曾国藩回任两江总督,其辖下的江苏乃西征军重要的饷源地。 晚清督、抚之间的个人关系,对政治运作影响极为重大。事实上,虽然朝廷规定各省要按份额及时供给西征军军费,但只有少数与左宗棠个人关系好的省份尽力供应,而那些与左宗棠个人关系一般的省份都没能做到如数按期。《光绪朝东华录》概括西征之饷的落实情况说:“各省拨解之数,有过半者,有不及一半者。惟湖南止解三分之一,河南拨解不及十分之一,广东、福建、四川欠解亦多。” 所以,当左宗棠听说曾国藩回任两江后,第一反应是担心曾国藩不实心实意支持他,破坏他成就大功:“我既与曾公不协,今彼总督两江,恐其隐扼我饷源,败我功也。”[薛福成:《庸庵笔记》,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3页。] 然而不久他就发现自己判断错了。其后,曾国藩分内的那份军饷就源源不断,稳定而可靠地输送而来,不但足额而且及时。这让左宗棠大为意外。“文正为西征筹的饷,始终不遗余力,士马实赖以饱腾。”[薛福成:《庸庵笔记》,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9页。] 除此之外,在左宗棠“剿”捻及西征中,曾国藩又将最得意的部下刘松山交给左宗棠使用。刘松山屡立巨功,对左宗棠帮助极大。“又选部下兵最练、将最健者,遣刘忠壮公(松山)一军西征,文襄之肃清陕甘乃新疆,皆倚此军之力。是则文襄之功,文正实助成之。”[薛福成:《庸庵笔记》,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9页。] 曾左晚年这最后一次交集,确实头一次感动了左宗棠。左宗棠第一次对曾国藩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敬重和钦佩。这是曾左关系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因此曾国藩去世后,身在西北前线的左宗棠派人千里迢迢送来一副谁也没有料到的挽联,其文曰: 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 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薛福成:《庸庵笔记》,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9页。] 终于承认自己不如曾国藩。 对曾左一生的恩恩怨怨,人们评价议论得很多。其中老朋友郭嵩焘的评价值得一读。 对于一生至交曾国藩,郭嵩焘由亲近而敬佩,最后甚至达到崇拜的地步。有一次,郭嵩焘在曾氏大营中待了几天,在日记中记下他人如何评曾: 相国好谀而不废逆耳之言,好霸气而一准诸情理之正,是从豪杰入者。其于用人处事,大含元气,细入无间,外面似疏而思虑却极缜密,说话似广大不落边际而处事却极精细,可为苦心孤诣。尝言李申甫能知我深处,不能知我浅处。又尝言古人办事不可及处,只是运用得极轻,庖丁解牛,匠石运斤成风,有此手段,所谓不动声色措天下于太山之安者,轻而已矣。[郭嵩焘撰,梁小进主编:《郭嵩焘全集》8,岳麓书社,2012年,第556页。] 也就是说,曾国藩喜欢听好话,也能听坏话。做事能决断有霸气,但都是凭情理。用人处事,从大的格局到小的细节,都值得学习。表面上看很疏朗大气,其实思维极缜密。说话表面上听起来不着边际,实际上办事极精细。他曾经说,李榕只了解我的深处,不了解我的浅处。又说,古人办事,之所以不可及,只是能够举重若轻。为什么能够不动声色就改变天下大势呢?举重若轻而已。 这哪是写曾国藩,简直就是在描写活圣人。在另一处日记中,他这样评价曾左二人的不同: 左帅以盛气行事而不求其安,以立功名有余,以语圣贤之道,殆未也。[郭嵩焘撰,梁小进主编:《郭嵩焘全集》9,岳麓书社,2012年,第190页。] 左宗棠做事,凭的是一股气,但不管这个事千万年后能否经得住评价。王船山说,圣贤一定是豪杰,而豪杰不一定是圣贤。在郭嵩焘看来,曾国藩是圣贤,而左宗棠仅止于豪杰,这就是二人的根本区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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