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窄门  作者:安德烈·纪德

在我的生命里,除了爱情找不到别的意义,于是紧紧抓着它。除了期待我的爱人到来之外,我什么也不等待,也不愿等待。

次日,我正准备去看看,姨妈却叫住了我,递给我这封刚收到的信。

……医生给朱莉叶特开了药剂,她激动的情绪才缓和下来。我希望杰罗姆这几天都不要来这里。朱莉叶特能听出他的声音和脚步声,现在她需要绝对静养……

朱莉叶特这种情况,我怕是分身乏术了。假如在杰罗姆离开前,我还是不能见见他,亲爱的姑妈,烦请您转告他,我会给他写信的……

这道禁令只针对我,其他任何人都可以去布科兰家登门造访。姨妈也来去自如,今天早上还打算去一趟。我还能搞出什么动静呢?多么糟糕的借口都无所谓!

“好吧,我不去了。”

一方面,不能立刻见到阿莉莎让我很难受;但另一方面,我也害怕再见到她,怕她把妹妹的病归咎于我。对我来说,与其见到她生气,还不如不见她来得容易些。

无论如何,我还想再见见阿贝尔。在他家门口,有个女仆交给我一张字条。

我给你留言是为了避免你担心。我无法忍受留在勒阿弗尔,离朱莉叶特那么近,所以昨晚和你分手后,我就立刻乘船去南安普顿了,打算去伦敦S君那里度过剩下的假期,我们回学校见吧。

世间所有的援助一道消失了。这里留给我的只有痛苦,所以我没待多久,在开学之前就回到了巴黎。我把目光转向上帝,转向施与所有恩泽、真实慰藉和理想馈赠的上帝,把痛苦呈献在他面前。一想到阿莉莎在寻求上帝的庇护,想到她也在祷告,我的祈祷也便受到鼓舞和激励。

时光在沉思和学习中飞逝而去。这一长段时间里,除了我和阿莉莎往来通信外,没有任何事发生。我留着所有信件,此后惝恍迷离之时,就是靠这些重拾记忆的。

起初是姨妈告知我勒阿弗尔的消息的,也只有姨妈而已。她说,最初几天朱莉叶特病情堪忧,让人操碎了心。在离开十二天之后,我终于收到阿莉莎的字条。

亲爱的杰罗姆,原谅我没有早日给你写信。可怜的朱莉叶特病成这样,我实在抽不出时间。自从你走后,我在她身边几乎寸步不离。但我让姨妈给你捎信了,她应该也跟你说过,这三天来朱莉叶特的病情有所好转。感谢上帝,但还不敢高兴得太早。

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怎么跟你们提过罗贝尔,他在我走后没几天也回到巴黎,还给我带来他姐姐们的消息。我照顾他,也是因为她们,而不是性格上自然的偏好使然。他就读的农业学校每回放假,我就负责照看他,尽可能让他散散心。

从他那里,我打听到一件不敢向阿莉莎和姨妈问起的事:爱德华·泰西埃尔常来询问朱莉叶特的消息,但在罗贝尔离开勒阿弗尔之前,朱莉叶特并未再见这位男士。我还了解到,自我走后,朱莉叶特在姐姐面前始终缄默不语,让人束手无策。

没过多久,我从姨妈那里得知朱莉叶特订婚的消息,听说她还要求尽早公布婚讯。但我猜阿莉莎是反对这场婚事的,她好说歹说,试图破坏和阻止这个决定。朱莉叶特却眉头紧锁,对此视而不见,选择沉默以对。

时间一天天过去,阿莉莎的信里却只有令人沮丧的消息,我不知道该回些什么才好,冬日的浓雾包围着我,唉!所有赤诚的爱意、信仰和不舍昼夜的学习,都无法驱散我心中的黑夜和冰冷。时间如白驹过隙。

后来,在一个春日的早晨,我毫无预兆地从姨妈那里得到一封信,是阿莉莎写给她的,姨妈跟我说自己当时并不在勒阿弗尔。为了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引用了信中的内容:

……钦佩我的屈服吧!在你的鼓励下,我见了泰西埃尔先生,和他聊了很久。我承认他表现得很好,让我几乎可以相信和承认,这桩婚事可能并不像最初担心的那样糟糕。当然,朱莉叶特不爱他,但随着日子一周一周过去,我越来越觉得他是值得被爱的。他能清醒地洞察自己的处境,也没有误解我妹妹的品性。但他深信自己爱情的效力,觉得持之以恒就能战胜一切。这意味着他爱得很深。

事实上,杰罗姆照顾我弟弟,令我深受感动。我想他这么做只是出于责任,或是讨我欢心,毕竟罗贝尔的性格与他几乎完全不同。他肯定已经意识到,承担的责任越艰巨,灵魂越能得到训练和升华。这种想法多高尚呀!别笑话你的大侄女,因为正是这样的想法支撑着我,让我努力把朱莉叶特的婚事想成一件好事。

亲爱的姑妈,你热心的关怀让我心里很暖。不过,你也不要只觉得我不幸,可以说,恰恰相反,朱莉叶特刚经受的考验在我身上也产生了影响。“信任别人必招来不幸。”《圣经》上的这几句话我曾反复念诵,并没有彻底理解,现在却恍然大悟。这段话最初并不是在《圣经》里找到的,而是在杰罗姆给我寄来的圣诞卡片上看到的,那年他还不到十二岁,我才刚满十四岁。卡片上画有一束花,我们都觉得非常好看,上面还有高乃依的一首诗:

是何等战胜尘世的魔力,

引我来见上帝?

依赖他人之人,

必将遭遇不幸!

不过,我承认自己更喜欢耶利米简练的诗句。杰罗姆选择卡片的时候,肯定没大注意卡片上的这句诗。但从他后来的信中可以断定,他如今的爱好倒是和我颇为相似。我每日都感谢上帝,将我们二人一起拉向了他。

我记得我们的那次谈话,此后我不再像过去那样给他写长信了,以免打扰他学习。你一定觉得我谈论他是为了获得补偿,我怕再说下去就没完没了了,就此搁笔吧。这一次,别太埋怨我。

这封信真让我百感交集!我责备多管闲事又守不住秘密的姨妈。该有多没心没肺,才会把信拿给我看呀!阿莉莎在信中暗示的那次谈话又是怎么回事?竟招来她的沉默?我千方百计无视她不跟我说话这件事,她竟然还写信告诉别人!这封信里的一切都让我恼火!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她就那样轻易地说给姨妈听,语气还那么自然,那么平静,那么认真,那么愉快……

阿贝尔对我说:“不,可怜的朋友!你生气,只因为这封信不是寄给你的。”阿贝尔成了我每天的伙伴,也是我唯一能谈心的对象。当我陷入孤独,被软弱侵袭的时候;当我发牢骚求同情,甚至自我怀疑的时候,总是不断向他倾诉。尽管我们性格迥异,或者正是因为我们的不同吧,每当我处于困境中时,总是很信任他给的建议。

“研究一下这封信吧。”他说着,把信摊在书桌上。

这封信在我身边已经留了四天三夜,我在气愤中度过了这些日子。终于,我还是去寻求朋友的意见,这几乎是必然发生的。

“朱莉叶特和泰西埃尔这一对,我们就交给爱情之火了,对吗?我们也知道这爱火值多少钱。当然,在我看来泰西埃尔也不过是扑火的飞蛾……”

“别说这个了,”我说,他的玩笑让我不舒服,“说说其他的吧。”

“其他的?”他说,“其他的话都是说给你听的。你就抱怨吧!字里行间都装满了对你的思念。这封信完全就是写给你的,费莉西姨妈把这封信交给你,倒算是物归原主。因为不能寄给你,阿莉莎才寄给这位善良的女士,这是不得已而求其次。你姨妈哪懂什么高乃依的诗!顺便提一句,这是拉辛的诗。我告诉你,她这是在和你谈心呀,这一切都是说给你听的。半个月之内,要是你表姐没给你写封一样轻松愉快的长信,就说明你不过是个笨蛋。”

“她不大可能这样做的!”

“她怎么做全看你了!想听听我的建议吗?从现在起,对你们的爱情和婚姻,你要绝口不提!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自从她妹妹出事以来,她抱怨的正是你们的爱情和婚姻。你应该打亲情牌,既然你有耐心照顾罗贝尔这个傻子,就应该锲而不舍地跟阿莉莎说说他。只要让她精神一直愉悦,其余的事自然水到渠成。唉!若是我给她写信的话呀……”

“你还没资格爱她。”

但我还是听从了阿贝尔的建议。不久,阿莉莎的信果然又恢复了生气。但我并不指望她由衷地感到快乐,也不觉得她能毫不迟疑地放下心来,除非朱莉叶特的处境,或者说她的幸福能得以保障。

阿莉莎告诉我,她妹妹的病情大有起色,婚礼将在七月举行。她还来信表示,那一天我和阿贝尔很可能因为学业缠身而去不了……我明白她是觉得我们不出席婚礼更好一些。因此,我们以考试为托词,仅仅送去了祝福。

婚礼过后大概半个月,阿莉莎给我写了封信。

亲爱的杰罗姆:

昨天晚上,我惊讶极了!偶然翻开你送我的书——那部精彩的拉辛《圣咏集》,在里面恰好看到你以前给我的圣诞小卡片上印的四句诗,这卡片在我的《圣经》里夹了差不多十年。

是何等战胜尘世的魔力,

引我来见上帝?

依赖他人之人,

必将遭遇不幸!

我原以为这是高乃依诗歌中的片段,当时也并未发觉其中的妙处。我接着读《圣咏集》第四卷时却对此入了迷,其间的几段诗太美了,我忍不住摘抄下来送给你。毫无疑问,你已经读过了,因为在书的页边上冒冒失失地写了姓名的首字母。(我的确有这个习惯,若是看到喜欢的段落,总会在我们两人的书上,标注上阿莉莎名字的首字母,以引起她的注意。)没关系!我也乐意抄写。起初我确实有些生气,本以为是自己的新发现,你却早就献给我了。但一想到你也喜欢这些诗句,坏情绪就烟消云散了。在誊抄的时候,我仿佛在和你一起重读。

雷鸣般的声音响起,

它用永恒的智慧告诉我们:

人类,我的孩子啊!

光靠自身会有什么成就呢?

虚妄的灵魂,

你从血管里出卖最纯洁的鲜血,

多大的谬误啊!

这换取的并非果腹的圣饼,

而是食髓知味的幻影。

我提及的圣饼,

是天使的食粮。

它出自上帝之手,

汲取小麦的精粹。

它令人满口生香,

尘世的餐桌怎能得见?

我将它赐予我的信徒。

你们想活着吗?

来吧!

拿着它,吃下去便能生存。

……

被俘虏的灵魂啊,

你那么愉悦,

在桎梏中寻到了平和,

永不干涸的长生之泉将浸润周身。

这甘泉欢迎所有人,

每个人都可以饮用。

但我们却疯狂奔向泥泞之所,

那里的水池虚幻无实,

每时每刻都在漏水。

杰罗姆,这太美了,实在太美了!你是否真和我一样觉得它很美呢?在我的书上还有一条小注释,说曼特侬夫人[曼特侬夫人(Madame de Maintenon):法国十七世纪名媛,曾与路易十四秘密结婚。]听德·欧玛尔小姐咏唱这首赞歌时,落了几滴眼泪,并让她再唱了一段。我不知疲倦地来回诵读,对此刻骨铭心。现在唯一让我伤感的是,没听到过你在这里诵读。

我们那对旅行中的夫妇,继续传来佳音。朱莉叶特在巴约纳和比亚里茨有多开心,你早就知道啦,尽管那里酷热难耐。后来,他们又游览了封塔拉比亚,在布尔戈斯做了逗留,还两次翻越比利牛斯山脉……朱莉叶特在蒙塞拉给我写了封热情洋溢的信。他们在返回尼姆之前,打算在巴塞罗那再待个十天。九月份爱德华就得回去安排葡萄收成的事了。

我和父亲回到芬格斯玛尔已有一周,明天阿斯布尔顿小姐也会过来,罗贝尔则要四天后才回来。这可怜的孩子没通过考试,倒不是因为试题太难,而是主考官的题目太刁钻,他一时发了慌。你来信说罗贝尔很用功,所以我不觉得他是准备不足,看来还是主考官喜欢刁难学生的缘故。

至于你的品学兼优,亲爱的朋友,我说不出什么祝贺的话,总觉得是理所当然。杰罗姆,我对你深信不疑!一想到你,我心中就充满希望。你现在要着手开始上次跟我说过的工作了吗?……

……这里的花园依然如故,房子却显得空落落的。今年我为何求你别来,你应该懂的,对吗?我觉得这样更好些,但必须每天这么跟自己说一遍。因为要那么久不见你,实在是难挨……有时候,我看着书会突然停下来,猛然转过头,不由自主去找你……总觉得你在身边!

我继续写信。夜已深,所有人都睡了,我却还在敞开的窗前给你写信。窗外天气宜人,花园里香气四溢。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一旦看到或听到美好的事物,就会感谢造物主。今晚,我的整颗心也沉浸在对上帝的感恩中,感谢他创造出这么美的夜!蓦然间,我期盼你也在这里,感觉到你就在我身旁,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也许你也有所察觉。

你在信中说得没错。“在高尚的灵魂中,钦慕同感激融为一体。”我还有那么多事想要写给你!我想起朱莉叶特跟我说过的那个绚丽国度,想起其他一些辽阔、荒凉,又光辉灿烂的国度,心中升腾起某种陌生的信念:终有一天,我们将以我不知道的方式,在未知的神秘大国中相见……

你们很容易想象,这封信给我带来多大的欣喜!因爱之故,我含着泪读完了它。阿莉莎的信一封接一封地来。诚然,她感激我没去芬格斯玛尔,恳求我今年别去见她,但又因我不在而感到遗憾,渴望我能在她身边,每一页纸都回响着对我的召唤。我哪来的力量抗拒这份召唤呢?无疑是听从了阿贝尔的忠告,加上担心欢乐稍纵即逝,不懂灵活变通,才抵抗着内心的躁动。

阿莉莎后来的信中,凡是有利于阐明这个故事的内容,我全部摘录在下面了。

亲爱的杰罗姆:

非常开心能读到你的信。我正要答复你从奥尔维耶托寄来的信,正好又收到你从佩罗贾和阿西西寄来的信。我的思想也四处遨游起来,只有身体被留了下来。我随你一起行走在翁布里亚的白色大道上;我们拂晓出发,用崭新的目光看着晨曦……你的确在科尔多纳的露台上呼唤过我吧?我听到了你的声音……在阿西西城北面的山上,我们口渴难耐!方济各会修士[方济各会修士(Franciscain):圣方济各是耶稣会的创始人之一,意大利的阿西西是圣方济各的安葬之地。方济各会是一个跟随圣方济各教导及灵修方式的修会。方济各会修士会将所有财物捐给穷人,靠布施行乞过生活,他们着灰色会服,故又称灰衣修士。]递来的那杯水竟如此可口!朋友啊!我能透过你看到世间万物。你写给我的那段圣方济各的话,我太喜欢了!没错!我们应该寻求的不是思想的解放,而是颂扬。思想的解放只能带来可憎的傲慢!我们的志向不该是反抗,而应是侍奉……

尼姆传来的消息极好,上帝似乎允准了我享受快乐。今年夏天唯一的阴影,是我父亲的状况,尽管我悉心照料,他依旧愁容满面,或者说我一让他独处,他就悲伤起来。于我们而言,大自然的欢乐萦绕四周,对他来说却是陌生的,他甚至不愿意聆听大自然的声音。阿斯布尔顿小姐倒还算健康。我给他们念了你的信,每一封信我们都能聊上三天,然后下一封就来了……

……罗贝尔前天离开了我们。他准备去朋友R君家度过余下的假期,R君的父亲管理着一家新型农场。在这边生活,罗贝尔确实快乐不起来,所以当他提出要走的时候,我只能支持他的计划……

……我有那么多话想跟你讲!真希望能无止境地跟你说下去!有时候我又一个字都想不出来,思路也不清晰。今晚给你写信,就彷徨似梦,只有一种沉重的感觉,仿佛有无穷的财富要赠予和获取。

在那么漫长的几个月中,我们是如何保持沉默的呢?我们肯定是在冬眠。啊!这个可怕又沉默的冬天,但愿它永远结束了!自从我重新找回你,对我来说,生活、思想、我们的灵魂都是美妙、可爱而充实的,永不枯涸。

9月12日

我收到了你从比萨寄来的信。我们这里也是阳光灿烂,诺曼底从未显得如此美丽过。前天,我独自散步,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大圈,穿越大片田野。回到家时,不但不觉得累,反而兴奋不已,整个人沉醉在阳光和欢乐里。烈日下的草垛多美啊!我不需要假装在意大利,就感到一切那么迷人。

没错,我的朋友。正如你所说,我从大自然“模糊的赞歌”中听到和懂得的,正是对欢乐的激励:我在鸟儿的每声鸣唱中听到了它,我在每朵花儿的芳香里嗅到了它。终于,我认定“热爱”是唯一的祈祷形式。我同圣方各济一起说道:“上帝啊!上帝啊!‘而非他者’[原文是意大利语:E non altro。],你的心中充满难以言喻的爱。”

但你不用担心我会变成盲目无知的人!最近这段时间,因为下雨的缘故,我读了很多书,把“热爱”收进书里……刚看完马勒伯朗士,我就立刻拿起莱布尼茨的《致克拉克的信》。接着,为了调节放松,我又看了雪莱的《钦契》,感觉没意思,而后又看了他的《含羞草》……这么说也许会让你生气,我觉得把所有雪莱、拜伦的作品加起来,都比不上去年夏天我们一起读的四首济慈的颂歌;同样,雨果的所有作品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波德莱尔的几首十四行诗。“伟大”这个字眼对于诗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诗人重要的是“纯粹”……朋友啊!谢谢你让我认识、理解和热爱这一切。

……不,别为了相聚几日而缩短你的旅程。说正经的,现在我们最好还是别见面。相信我,你若在我身边,我就不能进一步思念你了。我不想让你难过,但我现在已不再希望你过来。坦白说,如果知道你今晚要来……我会躲起来的。

唉!别让我解释这种……心情,求你!我只知道无法停止思念你(这一点足以让你感到幸福了),而我也很幸福……

收到这封信后不久,我刚从意大利回来,就应召去南锡服兵役了。我在这里举目无亲,独自一人倒也自得其乐,因为无论是对阿莉莎还是对我这个骄傲的情人来说,情况都更加清楚:她的来信是我唯一的避风港,而对她的思念,用龙沙的话来说,是我“唯一的隐德来希”[唯一的隐德来希:唯一的圆满。“隐德来希”为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话,意为“圆满”。]。

说实话,我很容易经受住严酷的训练,顶住一切困难,在写给阿莉莎的信中,也只抱怨她不在我身边。我们甚至觉得,这样漫长的分离,才是勇气的高尚证明。“你从不抱怨,”阿莉莎在信中这样写道,“我无法想象你软弱的样子……”为了证明这话,我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

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到现在,已过了将近一年。她似乎从没想过这一点,现在才开始等我回来,为此我责怪了她。

她却回信说:

忘恩负义!我不是和你一起去了意大利吗?一天都没有离开过你。但现在你要明白,在一段时间内,我无法再追随你了,只有这段时间才能被称为“分离”。我的确努力设想你穿军装的模样,但想不出来。最多想到夜晚的时候,你在甘必大大街狭小的卧室里,写信或读信……事实上,我甚至能想到,一年之后在芬格斯玛尔或勒阿弗尔见到你的样子,不是吗?

还有一年!已经走过的日子就不算在内了。我希望将来的这一天,慢一点,再慢一点到来。你还记得花园尽头的那堵矮墙吧,我们在墙角栽种了菊花,也曾冒险爬上去过。你和朱莉叶特大胆地在墙头走着,就像直奔天堂的穆斯林,而我刚走没两步就头晕目眩,你在下面朝我喊道:“别盯着你的脚!要看前方!朝着目标一直向前走!”最后,你爬上墙,在另一头等着我,这比你说的话管用多了。我不再战栗,也不觉得眩晕,只注视着你,朝着你敞开的怀抱奔去。

杰罗姆,若不信赖你,我将成为怎样的人呢?我需要你坚强,需要依靠你。你可不要软弱。

出于挑战的心理,我们故意延长等待的时间。这也是出于恐惧的心理——我们害怕不圆满的重逢,所以商定好了,临近新年的那几天假期,我会去巴黎度过,待在阿斯布尔顿小姐身边。

我和你们说过,我并没有把阿莉莎的信全部抄写下来,下面的内容是我二月中旬收到的信。

前天,我经过巴黎街时异常激动,在M店的橱窗里赫然看到了阿贝尔的书。你虽然跟我提过,我却不大相信。我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但又觉得书名很可笑,不知怎么开口跟店员说,一度想随便抓起一本,离开了事。幸好柜台边有一摞《如胶似漆》放在那里,唾手可得。我不用开口,只要拿走一本,扔下一百苏就行了。

真感谢阿贝尔没给我寄书!我每翻一页都觉得丢脸!虽然书里蠢话比下流话多,但我并不是因为书本身而感到丢脸,而是因为阿贝尔而感到羞耻。因为这是阿贝尔·沃蒂埃——你的朋友所写的。我在书中一页页找寻《时代》杂志评论家所发现的“伟大天才”的痕迹,却是徒劳。在勒阿弗尔的小圈子里,人们也经常谈起阿贝尔,我听说这本书取得了巨大成功,人们把这种无可救药的轻佻称为“轻盈”和“雅致”。当然,我谨慎地保留意见,只是和你谈谈读后感。可怜的沃蒂埃牧师,起初也觉得失望,后来,由于身边的人对此赞不绝口,让他开始怀疑是否该引以为豪。昨天,在普朗提埃姑妈家,V女士突然对他说:“牧师先生,您儿子取得了这样可喜的成就,您应当高兴才是啊!”他有些尴尬地回答道:“上帝啊,我还没有这种感觉……”姑妈连连说道:“您会有的!会有的!”她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这种鼓励的语气却把所有人,甚至牧师都逗笑了。

我还听说,阿贝尔正准备为某个通俗剧院创作剧本《新阿坝亚尔》,报纸上早已议论纷纷,但是搬上舞台后会成什么样子呢?可怜的阿贝尔,这真的是他渴望的成功吗?他会为此感到满足吗?

昨天,我读了《永远的安慰》[《永远的安慰》(Internelle Consolacion ):中世纪法国的宗教书籍。],里面写道:“凡是真正渴望真实荣耀的人,必会放弃世俗的荣耀;但凡无法鄙视现世荣耀的人,显然并不会真正爱上天主的荣耀。”由此我想:“感谢上帝,选择杰罗姆来接受这份天主的荣耀,与之相比,另一种荣耀根本不值一提。”

时间在单调的事务中流逝,一个个星期、一个个月就这么溜走了。我的思想只陷在回忆或者希望之中,倒不觉得时光漫漫、岁月冗长。

六月,朱莉叶特的孩子差不多要出生了,舅舅和阿莉莎本该那时去尼姆市郊找她。但因为那边传来不太好的消息,他们就提前动身了。阿莉莎也给我捎来了信。

你最近一封寄到勒阿弗尔的信,是我们离开之后才寄达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封信八天之后才转到我手里。整整一周,我都魂不守舍、心乱如麻又疑神疑鬼,整个人都病恹恹的。兄弟呀!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是真正的我,才能超越自己。

朱莉叶特的身体又好转了,指不定哪天就会分娩,我们并不太担心。她知道我今早给你写了信。我们到达埃格维弗的第二天,她就问过我:“杰罗姆呢,他怎么样……还一直给你写信吗?”我无法对她撒谎,于是她说道:“下次你给他写信的时候,告诉他……”她略微迟疑,又无比温柔地笑着说道:“我已经恢复了。”她之前的来信都显得那么愉快,我其实有些担心她在假装幸福,为了骗我,也骗她自己。她今日的幸福,同她过去梦想的幸福及幸福所依之人大相径庭……

唉!幸福与灵魂休戚相关,构成幸福的外部因素则无关紧要!我独自在加里哥灌木丛散步时的诸多思考,就不多说了。散步时最让我吃惊的是,朱莉叶特的幸福本应让我满心欢喜,但让人难以理解的是我心里并未感到开心,为什么反而涌起一阵摆脱不掉的忧郁呢?连当地的美景,都进一步加深了这份难以名状的忧愁……

你在意大利给我写信时,通过你,我看到世间万物;如今少了你,我看到的世间万物,都觉着是从你那里窃取来的。在芬格斯玛尔和勒阿弗尔,我习惯了雨天,培养出了耐受力;但在这里,这种能力毫无用处,因为它不再有用武之地,我总感到不安。当地的景致和人们的笑声令我不快,我所说的“忧郁”,也许仅仅只是不像他们那般喧闹罢了。我过去的欢乐中肯定包含某些骄傲的成分,如今置身于这陌生的欢快氛围中时,才会感觉到一种近乎屈辱的情绪。

来到这里之后,我就不大祈祷了,而且有一种幼稚的感觉——觉得上帝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再见,就此搁笔吧。我为这句亵渎神明的话而羞愧,也为自己的软弱和忧郁而羞赧。我竟然承认并写下了这一切,如果这封信今晚不发出去,明天会被我撕掉的……

阿莉莎的下一封信只谈了刚出生的外甥女,说会当她的教母;也谈到了朱莉叶特和舅舅有多么高兴;她自己的心情,却只字未提。

继而,又是从芬格斯玛尔寄来的信,说七月份时,朱莉叶特曾来看她。

今天早上,朱莉叶特和爱德华离开了我们。我最舍不得的还是我那小教女,她到现在为止的动作,无一不是在我的眼皮底下做出来的。而半年之后我再见到她,恐怕就认不出她的万般姿态了。成长这件事,总是那么神秘莫测又出人意料。只因为我们不大留意,才没有时常感到惊讶。我俯身,充满希望地望着小摇篮,时间流逝过去。是何等的自私、自满和不思进取,才让人类的这种发展戛然而止啊,离上帝还那么遥远,就定型了吗?唉!如果我们能够,并且想要再靠上帝近一些,这将是何等美好的竞赛啊!

朱莉叶特看起来很幸福。起初,我见她放弃钢琴和阅读,还觉得伤心,但爱德华·泰西埃尔不喜欢音乐,对阅读也不大感兴趣。既然是不能相互分享的乐趣,朱莉叶特放弃,也算明智之举。反之,她对丈夫的事业倒有了兴趣,爱德华也向她传授了所有生意经。今年,他的生意大有发展,他开玩笑说,是这门亲事促使他在勒阿弗尔赢得了大量客户。他最近一次洽谈生意时,让罗贝尔也跟着去了,并对他关怀备至,还声称了解他的个性,他相信罗贝尔对这类事情会产生实实在在的兴趣。

父亲看到女儿获得幸福,恢复了活力,身体也好转多了。他又开始关心农场和花园,有时还会让我继续高声朗读德·于布内男爵的游记。这本书我也非常喜欢,阿斯布尔顿小姐也在的时候,我给他们念过,但因为泰西埃尔一家的到访而搁置了。现在,我有更多的时间来读书,还等着你指点一二。今早,我翻了好几本书,对哪一本都提不起兴致来!

从这时起,阿莉莎的信显得越发不安和迫切。时至夏末,她给我寄来一封信。

我怕你担心,所以没告诉你我有多盼望见到你。与你重逢前的每一天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还有两个月!在我看来,却比离开你的所有日子加起来都要漫长!我试图做些其他的事来消磨等待的时光,这些事在我看来却成了微不足道的临时消遣,我无法逼迫自己做任何事。在我眼里,书籍失却了价值和魅力,散步也没了吸引力,整片大自然都丧失了魔力,花园黯然失色,也没了芳香。我羡慕你的兵役,羡慕那些由不得你选择的强制训练,它让你身心俱疲,无暇沉浸于内心世界。白天匆匆而过,到了夜晚,疲惫不堪的你立刻沉入梦乡。你描绘的操练那么动人,让我难以忘怀。最近几天晚上,我睡得不大好,好几次听到起床号角便倏然醒来,实实在在地听见了。你所说的那种微醺状态,那种清晨的喜悦,以及蒙眬惺忪的感觉,在我想象中是那么真切。在令人目眩的清冷黎明,马尔泽维尔高原该有多美啊!

我近来身体欠佳。唉!也没什么要紧的,大概只因为我等你等得太苦了些。

六周后,我又收到她的来信。

朋友,这是我最后一封信了。你的归期虽然尚未确定,大概也不会太远,所以我不能再给你写信了。我本期盼能在芬格斯玛尔与你重逢,但现在的季节糟糕起来,天很冷,父亲常把回城挂在嘴边。朱莉叶特和罗贝尔目前都不在身边,你可以安心住下来。不过,你最好还是住在费莉西姑妈家,她也会很高兴接待你的。

我们重逢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却等得越发焦急起来,简直是担惊受怕。我曾那么期盼你归来,如今却仿佛惧怕起来。我努力不去想这件事,但脑海里还是会浮现你按门铃的样子、走上楼梯的样子,我的心停止了跳动,很难受……千万别期待我会对你讲什么话……我感到过去终结于此,也看不见任何未来,生命停在了这一刻……

四天之后,也就是退伍前一周,我又收到一封短信。

朋友,我完全同意你的想法——不要在勒阿弗尔逗留太久,也不要将我们初次重逢的时间拉得过长。我们要说的话,不是都写在信中了吗?如果从28号起,你就要回巴黎注册,就别犹犹豫豫的,甚至别因为只见两天而感到可惜,我们不还有整整一生的时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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