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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绕内阁宫中传圣谕 出命案夜半又惊心张居正 作者:熊召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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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花厅里,游七向张居正叙述了一切: 大约一个时辰前,徐爵派人把游七约了出去会面,告诉他乾清宫内刚刚发生的事情。 却说李太后去昭宁寺礼佛回到宫中,已接近酉时,尽管疲惫不堪,她还是留下了冯保,并把正在玩耍的小皇上找到东暖阁来,向他备细讲了武清伯以及英国公张溶和驸马都尉许从成告状的事。朱翊钧听了,惶惑地问: “外公真的要把花园平了种菜?” “但愿他不会。不过,也很难说,你不知道你外公的脾气,逼急了,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李太后说着长叹一口气,“张溶和许从成也都说了狠话,说这个月若再胡椒、苏木折俸,他们就上街摆摊儿。钧儿,你说,如果他们都这样做了,会丢谁的丑?” “丢他们自己的。”朱翊钧气呼呼地说道,“我就不信,他们会这么穷。” “这不是穷不穷的问题。钧儿,你就不想想,你登极还不到三个月,就有这么多王侯闹嚷嚷找你要饭吃,如果真的闹到外头去,天下人会怎么看你?” “这……” “常言道众口铄金,这事儿,咱们不能不管了。” “怎么管?”朱翊钧眉头蹙得紧紧的,“要不,传旨请张先生来,一同商议办法?” 李太后摇摇头,说:“不用找他来了,钧儿,依咱看,你直接下旨户部,凡王侯勋戚,一体取消胡椒、苏木折俸,月俸仍以银钞支付。” “太仓银不是告罄吗?” “让户部想办法。” “那,余下京官怎么办,王侯勋戚都拿了月俸银,他们依然胡椒、苏木折俸,岂不要闹事?” “钧儿,你是皇上!”李太后秀眉一竖,加重语气说道,“王侯勋戚的事,得皇上亲自来管,文武百官那头,还有内阁哪。” “内阁,内阁,”朱翊钧不停地嘟哝着,不无焦虑地说,“张先生恐怕也不好处置。” “如果朝廷中尽是顺心的事,还要内阁首辅干什么?”李太后重重地拍了拍绣椅的扶手,断然说道,“疾风知劲草,张先生如果真是匡时救弊之才,就一定能想出办法,把事情摆平。” “哦,儿知道母后的意思……” 朱翊钧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态,正欲说下去,李太后伸手阻拦了他,又道: “内阁就张先生一个首辅,也真累了他,我看,得给他找个助手了。” 一直噤若寒蝉不敢出声的冯保,这时插话道:“张先生自己也好像有这个意思。” “你怎么知道?” 李太后严厉的目光扫过来,冯保吓得一哆嗦,赶紧垂首答道: “张先生今儿个送了手本进来,请万岁爷增补阁臣。” “啊,他都提了哪些人选?” “提了杨博、葛守礼、吕调阳三人。”是朱翊钧回答。 “钧儿看过本子了?” “看过,母后去昭宁寺敬香,儿在东暖阁看了一上午本子。” “很好,”李太后冷冰冰的脸色稍有缓解,“钧儿,这三位大臣,你看哪位合适?” 朱翊钧又恢复他那小大人的神态,扳着指头说:“本子上摆在第一的,是杨博。” “这个不能用。”李太后干脆地否决。 “为何?”朱翊钧问。 “既是摆在第一,就肯定与张先生私交深厚。内阁大臣,还是互相牵制一点好。” 朱翊钧虽是孩子,但心性灵活,经母后这么一点拨,他立刻就明白个中奥妙,于是一拍巴掌,笑道: “母后,我就用吕调阳。” “有何理由?” “这吕调阳在本子上头摆在第三。” “还有呢?” “儿还是太子的时候,吕调阳是詹事府詹事,是儿的老师,他在经筵上讲课最好。” “还有呢?” “还有,还有,还……没有了。” “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咱听说吕调阳这个人一身学究气,从不拉帮结派。” “那,母后同意用他?” 李太后咬着嘴唇思忖了一会儿,才字斟句酌地说:“选拔吕调阳入阁任次辅,从目下情势来看,或许是最佳选择。冯公公!” “奴才在。” 冯保屁股离了凳子,欠身应答。作为大内主管,听了太后与小皇上母子之间这一场对话,可谓是风狂雨骤,惊心动魄,他感到前胸后背黏糊糊地都湿透了。 也许是他回答的声音有些异样,李太后又瞟了他一眼,问: “你脸色白煞煞的,累了?” “唉,有一点儿,啊不,奴才向来有头晕的毛病,进屋时发过一阵子,现在好了。” 冯保极力掩饰,处处显得不自然,好在李太后并不深究,而是令他: “准备纸笔,替皇上拟旨。” 东暖阁内,笔墨纸砚啥时候都是现成的,冯保坐到书案前,李太后又道: “拟两道旨,一道给户部,一道给内阁,就按方才咱与皇上商量的拟文。记住,这两道旨今夜就得送到通政司,明儿一早,就传到当事衙门。” 听完游七的陈述,张居正陡然感到了天威不测的沉重压力。自接任首辅以来,他一直谨慎从事。入则恳恳以尽忠,出则谦谦以自悔。哪怕深蒙圣眷,也始终不敢忘记国事之忧捍格之患,将一片肫诚之意,流露于政事之间。汲取前任削籍的悲剧,他最担心的是谗谮乘之,离间君臣关系。现在,这件事果然发生。他的脑海里顿时浮出《易·大系》中的两句话:“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君失此臣,尚有彼臣可代;臣若失身,何可代之?虑着这一层,张居正惊出一身冷汗。他暗透一口气,望着紧张得合不拢嘴的游七,问道: “我家的胡椒、苏木,拿出去变卖了吗?” “没有。”游七嗫嚅着。 “为什么不卖?” 游七猜不透主人的心思,但知道他眼下心情不好,故小心答道:“小的虑着,一个宰辅之家,若真的去卖胡椒、苏木,恐被人笑话。” “混账!”张居正一拍茶几,由于用力过猛,茶几上的杯子震落在地,这只比蛋壳儿还薄的卵幕杯,落地就碎了。张居正还恨恨地将那堆碎瓷踩了一脚,怒气冲冲骂道:“什么宰辅之家,我同所有京官一样,都是靠朝廷俸禄吃饭。朝廷实行实物折俸,我们堂而皇之拿出去变卖,有何羞耻?” 游七劈头盖脸挨了这一顿臭骂,尽管内心感到委屈,却半句声也不敢做,哆哆嗦嗦站在那里,像秋风中的一条丝瓜。瞧他这可怜又可嫌的样子,张居正朝他挥挥手,说: “你先回去吧。” “唉。” 游七如释重负,朝主人深鞠一躬,就退了出去。刚走出花厅门,张居正又喊住他,吩咐道: “徐爵那里,你要和他热乎点,每次送了信,封点赏银给他。” “小的知道了。” 游七唯唯诺诺退出,听着他笃笃笃的脚步声已是离开了山翁听雨楼,一会儿,又听得马蹄嘚嘚离开了院子。此时已是夜深人静,偌大的山翁听雨楼虽然灯火通明,却是死一般寂静,一应侍者既不敢睡觉,又不敢走近,只是缩在进门的过厅里等待传唤。张居正呆坐半晌,才开口问一直侍坐在侧的王篆: “介东,皇上这两道旨意,你如何看?” 王篆向来不肯深研大局,只是个看主子眼色行事的角色,此刻他心里惶惑得很,答道: “昨儿个,皇上颁赐纹银与玉带给你,今儿个,又绕开内阁直接下旨。皇上的脸色,下官实在看不懂。” “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张居正心里头忽然蹦出大成至圣先师孔夫子的这句话来,但表面上,他却反省自己:“我们做大臣的,理所当然应该做到善则归君,过则归己。那几位王侯勋戚串通一气,跑到太后跟前告状,如果你是太后,你又会如何处置?” “是武清伯这糟老头子,搅混了这摊子水。”王篆答非所问。 “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张居正眼波微微一闪,“国家国家,皇上既要治国,又要治家,家事掺进国事之中,国事就难办了。” 王篆顺竿儿爬,帮腔道:“这个李伟,京城没有谁不知道他,是个钱眼里翻筋斗的人物。” “事到如今,何必责怪人家。”张居正叹了一口气,声音低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三个人凑到一块儿告状,我看这后头有人指使。” “啊?” “英国公张溶,是个树叶儿落下来怕打破头的人,从不出面招惹是非。驸马都尉许从成,有数千顷封田不说,光在两京等处的商铺,就有几十家之多。李伟每年收上万石稞粮,上个月还在粜卖粮食,三个人都富甲一方,怎么会为区区一点月俸银而兴师问罪呢?” 听张居正如此一分析,王篆才感到这场风雨大有来头,把脑瓜子抓挠了半天,才狐疑地问: “究竟是谁呢,有这么大的能耐?” “你说,我当首辅,哪些人心里不舒服?” “还不是高……” “嘘!” 张居正做了个手势,指了指里间小屋,王篆这才记起里头还有一位玉娘,顿时吐了吐舌头,小声说:“他的亲信门生故旧,以魏学曾、王希烈为首,还有一大把哪。” “煽风点火之人,就在他们之中。唉,还是玉娘唱得对,皇城中尔虞我诈,衙门内铁马金戈。” “既如此,首辅就该向皇上解释。” “解释什么,让皇上收回成命,更改旨意,这可能吗?亏你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连起码的事君之道都不懂。现在能做的只有一条,就是设法渡过危局。吕调阳入阁,本是仆之所愿,这是好事,难的就是王侯勋戚的胡椒、苏木折俸,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受了训斥的王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正想表明心迹说点什么,忽听得小屋虚掩着的门被推开,玉娘摸索着走了出来。 “玉娘。” 张居正喊了一声,连忙起身走过去,把玉娘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玉娘说道: “先生,奴家还是离开这里为好。” 张居正一愣:“你为何又突然改变主意?” 玉娘凄然一笑,说:“方才你们在这里的谈话,奴家在里头隐隐约约听到了不少。先生宰辅当得如此之难,这么多烦心事压着您,奴家哪里还能够再来麻烦您呢。” “玉娘,这是两码子事。”张居正解释道,“你留下,不会给我添什么新的麻烦,相反,你若走了,倒真是添了我的心病。” “先生,您……”玉娘疑惑不解。 张居正不加掩饰地说:“我是为你的眼睛担心。” 王篆为了讨好张居正,也从旁说道:“玉娘,首辅对你的关怀是无微不至,你怎能轻言离开。” 玉娘深深叹一口气,脸上又不自觉地泛起红晕。张居正想着玉娘这一晚也没吃什么东西,便吩咐王篆: “喊侍女过来,给玉娘沏一杯参茶。” 少顷,侍女端了参茶过来,递到玉娘手上,玉娘呷了一口,又搁回到茶几上,感慨说道:“平常总听人说,读书人十年寒窗,就为了博取功名,在头上戴一顶乌纱帽光宗耀祖,现在才知晓,这顶乌纱帽戴在头上,是何等的不自在。”说到这里,玉娘苦笑着摇摇头,补了一句,“看来,教曲儿的人,有时候也很无知。” “教曲儿的人为何无知?”王篆追问。 玉娘答道:“奴家在南京时,就跟着师傅学过一曲《马头调》,专唱乌纱帽的。” “啊,玉娘能否唱给咱们听听?”王篆说着瞧瞧张居正,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忙去里屋拿了琵琶出来,递给玉娘,说,“首辅这一晌说话累了,正好听听曲子解乏。” 玉娘犹豫着说:“夜已深了吧?” 张居正看了看悄无人影的厅堂,说:“不妨事的,玉娘,你唱吧,这里离人家甚远。” “那好。” 玉娘端正坐姿,拨动琵琶,唱了起来: 喜只喜的乌纱帽——两翅高摇, 爱只爱的大红蟒袍——腰中带一条。 喜只喜,象牙笏板怀中抱 ——清晨早上朝, 爱只爱,黄罗伞罩着八抬轿 ——旗帜儿前头飘。 喜的是封侯,爱的是当朝, ——天子重英豪。 喜只喜,出将入相三声炮, ——鼓乐闹嘈嘈。 爱只爱,十三棒铜锣来开道, ——人人站起来瞄。 这支曲子明快诙谐,玉娘的情绪虽然没有调整过来,但大致还是唱出了韵味儿。她稍稍表露出的那股俏皮劲儿,张居正很是喜欢,但这曲本来好笑的《马头调》,却是让他笑不起来。平心而论,唱词儿中表述的那些令人眼馋的东西,如今他样样都有。可是,眼下正是这些东西让他心烦意乱。一曲终了,他应付地拍拍手,叹道: “昔时范蠡放着丞相不做,而是带着西施泛舟五湖,他倒是看透了官场,像他这样把乌纱帽弃之如敝屣的人,实在是不多。” “先生为何不能这样做呢?”玉娘问。 “也许是孳障未净吧,”张居正自嘲地笑了笑,“以道事君,士君子之通愿也。居正不才,却不该也怀了一颗匡时救世之心。” 正说着,又听得院门外有嘚嘚的马蹄声急驰而来,三人遂都打住话头,侧耳倾听。一会儿,便听得有人敲门。 “这么晚了,还有谁来?”王篆狐疑地问。 “该不是游七又回来了吧。”张居正心里头又掠过不祥之兆,便对王篆说,“你去看看。” 王篆急匆匆地朝院门方向走去,尚不及一盅茶工夫,他就转了回来。 “是谁来了?”张居正问。 “是学生手下的一位档头。” “何事?” 王篆一脸的紧张,答道:“今儿个夜里,在桂香阁酒家,章大郎被人刺死了。” “什么?” 张居正一下子挺直了身子。 王篆继续禀道:“章大郎被皇上赦了死罪,发配三千里外充军,这家伙从刑部大牢出来,竟有四五十抬轿子前往迎接。今儿个晚上,他的狐群狗党包下了桂香阁为他接风压惊,就在酒席上,突然有个人闯进来,拔刀刺向章大郎,等众人反应过来施救,章大郎已倒在血泊之中,抽搐着死了。” “凶手呢?” “被当众擒获。” “是谁?” “是死去的储济仓大使王崧的儿子,他这是为父报仇。”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章大郎一死,邱公公不知又会在李太后面前挑唆什么,张居正心情更加沉重起来。他吩咐人把玉娘扶下去休息,然后踱步到山翁听雨楼门外。此时月明中宵,夜凉如水,河边草丛中,点点流萤时隐时现。张居正忽然感到有一片黑影迎面扑来,他一闪身,拂面而过的是一阵清风,他回转身来,对一直紧紧相随的王篆说: “介东,你现在出发,把王之诰、王国光两位大人请来这里,要快。” “是。” 王篆倏忽间消失在夜幕之中。 张居正回到山翁听雨楼,命人铺展纸笔,趁两位部堂大人还未来到的这段空隙,他想把《女诫》一书重印版的序言写出来。这是李太后交办之事,必须尽快完成。 在案前稍作沉思,他开始奋笔疾书: 尝闻闺门者,万化之原。自古圣帝明皇,咸慎重之。予赋性不敏,侍御少暇,则敬捧洪武祖皇帝敕修《女诫》一书,庄颂效法,夙夜竟竟。庶几勉修厥德,以肃宫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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