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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为淫乐恶太监毙命 辩部疏小皇上问师张居正 作者:熊召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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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煞黑,吴和乘一顶四人中轿回到东华门外不远处新购的宅子里,只见门口站了两个人迎他,定睛看去,其中有一个是他的管家,叫麻大年。另一个看不清面目,只约略觉得有了一把年纪。看到他从轿上下来,麻大年赶紧凑上前来,行过礼后,便凑近耳语道: “表哥,咱把他带来了。” “是吗,先进屋再说。” 吴和说着已跨过了门槛,麻大年领着那个人跟在后头进了屋。吴和骤为新贵,早入了大户之列,家里头丫环婢女跑堂打杂一应侍役也弄了十几个,还从真定府老家请来表弟麻大年给他管家。在缙绅满巷贵胄如云的京城里头,这座“吴府”也算是初具气象。吴和一进客堂,立刻就有仆役上来给他宽衣看座,又有女婢忙颠颠沏茶上来。麻大年也招呼客人落座了。吴和借着灯光细看这位客人,只见他大约有五十多岁,鼻子眼睛皆小,偏生了一张大漏风嘴巴,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梭子布藏青道袍,头上戴着程子巾,整个一个邋遢相。 “这就是胡先生,人称大仙。”麻大年笑着介绍。 “久闻胡先生的大名。”吴和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头却在犯嘀咕,“听说你是神医?” “算不上什么神医,只不过祖传有几个秘方,可以让人还阳而已。” 胡大仙明里谦虚,但语气倨傲,有那种“挟泰山以超北海,舍我其谁乎”的劲头。这个胡大仙究竟是哪一路神仙,又为何来到吴和府中,说来有一段故事。却说吴和自当了内官监管事牌子,因为卖官骤然得了大富贵,俗话说“饱暖思淫欲”,这吴和本来就是个猢狲君子,一旦有权有势,就思着那饮食男女的乐事。他与宫里尚功局的掌制赵金凤玩起了对食儿,遮遮掩掩半明半暗过起了“夫妻”生活。往常没挨过女人,他倒也安分。如今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剥得赤条条的抱在怀里,却不能正儿八经地干那件事儿,那一肚子沮丧与懊恼自不消说得。恨只恨幼时去势无以复元,做梦都想自己的阳具能够兀然挺起。麻大年知道他的这份心思,便偷偷四下打探有无这等“神医”,能让他胯下还阳。工夫不负有心人,几个月后终于在润州觅到一位,于是麻大年亲自前往,把这位胡大仙接来北京。久在势利场中,吴和习惯了以貌取人,他觉得眼前的这位“神医”浑身上下觅不着一丝仙气儿,心想可别碰上了撞大运的江湖骗子,便有意拿话试他: “胡先生的祖传秘方,有什么灵效?” 胡大仙竖起两根指头,颇为自负地答道:“就两个字——造势!” “造势?” “对,造势!”胡大仙笑道,“咱这秘方的功效是,无势造势,有势长势。” “哟,你可是百包啊!”吴和揶揄。 麻大年插话道:“表哥,胡大仙是有这本事,咱见过。” “是吗?胡先生,你也让咱见识见识。” “这客堂不是表演之地,你得找间密室。” 吴和看胡大仙神神道道的样子,出于好奇,当即就把胡大仙领到一间空房子。胡大仙闩了门,对吴和说: “吴公公,咱让你看个稀奇。” “啥稀奇?” 胡大仙狡黠地一笑,竟解了道袍脱了裤子,精光光露出腚来。他用手指着自己的阳具,问吴和: “你看它是个啥样儿?” “一条软蚕儿。”吴和笑道。 “你看我让它变,你喊一二三。” 吴和盯着胡大仙的胯下目不转睛,一字一顿喊了起来,刚数到三,只见那具阳物果真一探头挺了起来,硬戳戳的煞是威风。胡大仙看到桌上有一把竹尺,便拿过来递给吴和,说道: “你敲打它。” 吴和小心拍了几下,胡大仙鼻子一哼,埋怨道:“你怕它疼怎的,使点劲!” 吴和一咬牙,真的狠命敲了几下,那阳具竟像根栗木棍子完全不理会。吴和心毒,竟然把竹尺仄过来猛地砍了一下,那阳物仍不曾受伤。吴和把竹尺一扔,咕嘟着嘴说: “你这功夫是不差,但与我相什么干!” 胡大仙笑道:“咱方才说过,有势长势,无势造势,对吴公公这种去势之人,咱会造势。” “如何造势?” “补阳气,吴公公你再看。” 胡大仙说着,顿时又提了气收紧了小腹。只见那阳具越发粗壮起来,更奇的是,那只龟头上竟冒出了汤圆大的一个气泡。 “你看清楚了?”胡大仙憋着气问。 “看清楚了。”吴和盯着那气泡,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惊问道,“这气泡儿是从里面出来的?” “是的,你看我收进去。” 胡大仙说罢,松下一口气,那个气泡果然缩进龟头里了,他又鼓了一口气,那个气泡又从龟头里“长”了出来。胡大仙一连表演了几次,让吴和看够了,这才又穿上裤子和道袍。 这番表演,把吴和的疑惑全都打消,他不得不惊叹胡大仙的胯下绝技,不由得羡慕地问道: “你那气泡儿是怎么鼓出来的?” “那就是元气呀,所谓势,就是元气。” “胡先生,这元气真的能补上?” “能!” “要多少时间?” “这就事在人为了。” “吴先生,你别卖关子!” “咱不是卖关子,”胡大仙看出吴和心情急迫,解释道,“只是要看你吃什么药。” “吃什么药,还不是你定。” “是我定,但得对你说清楚。”胡大仙说到这里便有些踌躇,又道,“你若狠得下心来,也许只要半年,你就可以还阳。” 吴和“还阳”心切,赶忙表态:“只要治得病,狠狠心又算得什么,你说,要如何狠心?” 胡大仙道:“丧元补元,这是大法。你道最好的元气藏在哪儿?” “你说。” “是初生婴儿的脑髓。吴公公若是能半个月吃一个婴儿的脑髓,保准半年,你胯下的阳物就会同常人一样。” “你说什么,吃婴儿脑髓?”吴和这一惊非同小可,“你这不是叫我戕害性命么?” 胡大仙咧着他的漏风嘴巴,似笑非笑地说:“要不,你改吃猴脑,只是药性儿缓。” “缓多少?” “半个月吃一只猴脑,一直不间断,恐怕得五年。” “五年,这太慢了,不成!” 胡大仙见吴和拧眉攒目一脸不高兴,便讥道:“吴公公,治病可不是上街买东西,任你讨价还价。要想立竿见影,你只能吃婴儿脑髓。” 吴和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抱着头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又抬脸问道: “胡大仙,你说实话,你吃过人脑么?” “没有,咱吃过猴脑。” “有人吃过人脑么?” “有,咱接治的病人里头,还不止一个人吃过。” “病治好了?” “肯定治好了,上个月,被咱治好的一个病人还得了一个大胖小子。” “啊,”吴和露出艳羡的眼神,接着问,“这婴儿脑髓,是个啥滋味?” “你吃过猪脑么?” “吃过,滑溜溜的,就着酱吃,还是美味。” “人脑比猪脑还要嫩,只是不能煮熟吃,一打开颅就得趁热吃,也不能加佐料。” 吴和顿时有些恶心,蹙着眉说:“如此残忍,怎吃得进口呢?” “为了治病,就顾不得了。” 吴和点点头,又在房子里踱起步来,看得出他心中惶惑下不了决心。胡大仙倒也不逼他,只顾自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养神。 忽然,吴和停下脚步,问胡大仙:“既是补元造势,这婴儿必定是男的了。” “是的。” “半个月吃一个,半年下来得吃十二个,上哪儿弄这么多的货呢?” “只要吴公公肯出银子,货包在咱身上。” “要多少银子?” “五百两银子弄一个婴儿。” 吴和心中盘算这价格不贵,嘴里却问:“能不能再便宜一点?” “五百两银子买一条性命,你还嫌贵?” 吴和被噎了一下,自惭地一笑,又问:“婴儿弄来以后,又如何处置?你总不能让咱眼睁睁地看着婴儿的脑袋被敲开吧。” “这个嘛,你吴公公就不必担心,一应开颅配药之事,都由在下承当。” “还要配药?” “不配药,光吃人脑有啥用?咱家的祖传秘方,就是还阳丹,婴儿脑髓只是药引子。” “好了,这些都依你,就这么办吧。” “吴公公下定决心了?” 吴和一脸严峻,指着胡大仙说:“半年以后,咱若恢复不了男儿本色,你也甭想活了。” “吴公公这是说哪里话,”胡大仙一拍胸脯,大包大揽说道,“六个月后,咱胡某包你能够传宗接代。” 谈完这些要紧话,吴和便让麻大年把胡大仙领到街上去寻间客栈住下。他自己到膳房里吃了点东西,然后魂不守舍地跑到大门口瞻望。他在等赵金凤——他的对食儿伴当。大约戊牌时分过半,才见一乘两人抬的小轿进了胡同口,在他门前停下。轿上下来一个腰挂牙牌的小内侍,这是赵金凤女扮男装。却说大内紫禁城门禁极严,一过酉时便把通向外头的各座城门尽行关闭,所有内侍无事均不得出门。宫女管束更严,晚上不单不能出内城,就是所居宫室的大门也不得擅出。内侍中有要紧事出去的,须凭司礼监发放的通行铜牌放人。吴和自与赵金凤成了对食儿,每每嫌宫里头行事不便,便要约她出得大内到他私宅里幽会。他设法给赵金凤弄了个通行铜牌,又给她备下一套男宦服装。大内侍应一万多人,门禁哪里个个认得?谁要出城,只是验牌放人而已。第一次女扮男装出紫禁城,赵金凤怀里像揣了只兔子慌张得不行,后来出的次数多了,也就鼓里头的麻雀吓大了胆,只当是家常便饭了。最近因为左掖门事件,吴和与赵金凤已有好多天未曾会面。蔡启方的弹劾本子呈到御前后,吴和还慌张了两天,昨天拜访冯保,见干爹出言吐气都是保他的意思,心里头才踏实下来。今天下午,吴和便偷偷托人给赵金凤捎了个信儿,要她今晚出城来相会。 在门口为遮耳目,两人也不及寒暄,及至入宅进得后院卧房,两人再也按捺不住阔别之情,竟迫不及待搂抱在一起滚倒在床上。 “心肝,想死我了!” 吴和嘴上说着,手早已伸进赵金凤的衣服里头,在她胸脯上一片乱摸。赵金凤十二岁进宫,在大内已待了九年。如今早已是站着阴门吸风躺下牝户吸土的怀春年龄,哪经得一个“男人”如此抓挠,身上早酥软了下去,嘴里哼哼唧唧的,裆下已是湿了一片。欲火中烧也顾不得廉耻,两人早把衣服褪得精光,赤条条地钻进了被窝儿。 吴和的工夫尽在摸摸捏捏,赵金凤本是正常人,哪里煎熬得住?她伸手去吴和胯下抓住软不拉塌的“小鸡鸡”,狠命一拽,嗔道: “真可恨!” 吴和被拽得生疼,连忙双手去护,赔着小心笑道:“你最多再恨半年。” “半年后咋了?”赵金凤问。 “半年后,它就成了茅草窠中的黑旋风李逵。” 吴和说着就把与胡大仙见面的事说了一遍,只是把吃婴儿脑髓的事隐去不说。赵金凤听了不相信,驳道: “只怕是骗人的,若他祖传的还阳丹这么灵验,那么多有权有势的公公,还能烟熄火熄等到今天?” 吴和也不争辩,只涎着脸道:“死马当作活马医,为了你这个心肝宝贝,咱什么都肯做。”说着就翻身压到赵金凤身上,把舌头塞进她的嘴中。 没咂摸几下,赵金凤便把吴和的舌头吐了出来,这些子“过场”对她来说已不是享受而是折磨,她急切地想进入“正戏”,她搡了搡吴和,嗔道: “你又忘了?” “没忘,没忘。” 吴和翻身爬起,把赵金凤身子往上抬了抬,自己跪在了她两胯之间,俯下头去,对着那阴户伸出了舌头…… 就在吴和大施舔功把赵金凤弄得十分快活的时候,只听得房门咣啷一声被人踢得大开。猝不及防的赵金凤吓得大叫,吴和一面伸手去捂她的嘴一面赶紧扯了被子遮丑。屋子里却是已拥进了六七个人,吴和没看清来者是谁,依旧使着他内官监管事牌子的威势,恶狠狠地吼道: “你们是谁?滚出去!” 回答他的是一声瘆人的冷笑,只见一个身着绣蟒直裰的官人反剪双手从人堆里走出来,阴沉沉问道: “吴公公,不认识咱了?” 吴和定睛一看,认出是东厂掌作陈应凤,顿时感到不妙,赶紧掖了掖被子,惊恐问道: “陈掌爷,怎么会是你?” “想不到吧?”陈应凤从番役手中接过一盏灯笼,举着踱到窗前,鼓着眼珠子斥道,“看你做的好事!” 吴和此时好不尴尬,偏被窝里的赵金凤筛糠样的发抖,他一手抚摸着她暗示让她镇静,一手伸出去挡那灯笼的光,望着陈应凤,嬉皮笑脸说道: “陈掌爷,你且带着属下退下,容咱穿了衣服,到客堂相见。” “你想得美!” 陈应凤说着,趁吴和不备作速伸手出去一把扯开了那床被子,顿时,一对男女赤膊条儿一丝不挂暴露在众人面前。吓蒙了的赵金凤顿时撕肝裂胆地尖叫起来。番役们本来就都是邪货篓子,此时焉肯放过这大饱眼福的机会,竟一起挤到床前,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平常作威作福惯了的吴和哪里受得了这等侮辱,便破口大骂起来: “陈应凤,我操你妈!” “咱叫你骂!” 五短身材一脸横肉的陈应凤伸手过去像拎小鸡一样把吴和拎了起来,然后朝地上一掼——可怜瘦猴儿一样的吴和,趴在那里半天不能动弹。这当儿,早有番役用那床被子把赵金凤裹起来扛了出去。陈应凤也把吴和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抓过来扔到地上,踢了踢他的光腚,鄙夷地说: “快起来,把衣服穿上。” 吴和身上已是青紫了几块,此时顾不得疼痛,赶紧跳起来胡乱穿上衣服。陈应凤已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盛气凌人问道: “吴公公,知道咱为何来找你么?” 别看陈应凤黑煞星的样子,却是最会见风使舵。自吴和当上内官监掌印后,他见了面,总是一派尊奉。今晚却全然不同,看他一双眼睛,已是药师灯化作了鬼火,而且出手毒辣,俨然把吴和当罪犯对待了。这骤临的祸变,让吴和又恨又怕,却又摸不清来由,脑瓜子转了一通,便试着反问: “你们把赵金凤弄到哪里去了?” “到她该去的地儿。” “究竟在哪里?” “东厂。” 吴和倒吸一口凉气,两只脚也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哆嗦着说: “咱与赵金凤对食儿,咱干爹是知道的。” 陈应凤并不答话,只是亲自起身搬过一把椅子让吴和坐下,又命番役给吴和寻来一杯热茶递上。陈应凤一干差人进得吴宅之后,早把一应侍役赶进一间房中圈禁起来,因此,端茶倒水的事情只能由他们代劳。吴和一来周身发冷,二来心内紧张,接过热茶想都没想,就几口咕噜了下去,然后又接着问道: “你们是来捉奸的,是不是?” 陈应凤点点头,口气中忽然生出怜悯:“吴和,你还有半刻的活命。” “啊!” “这茶水里加了毒,这毒性很快就会发作,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了。” 吴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指着陈应凤,声嘶力竭叫道:“陈应凤啊陈应凤,咱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谋我性命?” “不是我,是李太后。你坏了宫中规矩,你干爹权势再大,也救你不得。” 陈应凤说罢已是屁股离了椅子,带着一干番役跨出房门扬长而去。吴和本想追赶出去,怎奈药性发作,顿时感到五脏迸裂,他滑倒在地上,一边捂着肚子乱滚,一边呻吟着骂道: “李太后,咱吴和变成了厉鬼,也要把你,把你……” 第二天一大早,吴和“自尽”的消息便在紫禁城中传布开来,各种传闻也不胫而走。有说李太后冲冠一怒动了家法的,有说冯保大义灭亲的,还有说是蔡启方的弹劾本子把吴和吓死的。尽管说法不一,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这就是无论貂珰大贵,还是门子小火者,几乎所有的内侍都额手称庆。玩对食儿也好诈传圣旨也好,放在当下这年头都不该有死罪,但发生在吴和身上,便就死有余辜了。 李太后得到这消息是用过早膳后,乾清宫管事牌子周佑告诉她的,她听了并不吃惊,只淡淡地问了一句: “怎么自尽的?” “听说是喝了毒酒,七窍流血。” “啊,死生都是命。”李太后发出这一句不咸不淡的感慨,然后问坐在一边的小皇上,“钧儿,你上午想召见张先生?” “是,孩儿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好,周佑,你去内阁传旨。”李太后看着周佑离去,又对儿子说,“上午你和张先生见面,娘就不参加了。” “这是为何?” “娘在场,你和张先生说话都不大胆。娘不在,你有何请教,尽可向张先生提出,他是你师傅。钧儿,你要记住你的身份,你既是皇上,又是学生,知道吗?” “知道了。” “你去吧。” 朱翊钧离开乾清宫到了东暖阁,准备温一会书再去平台会见张居正。李太后想着吴和“自尽”的事,便又派人去把冯保喊来。 吴和之死,原是徐爵在冯保的授意下一手操办。事儿虽办得顺利,但毕竟死的是自己的干儿子,心中多少还是有一点悲痛,故早晨进到大内之后,并没有急着到乾清宫这边来禀报,而是在司礼监的值房里抄了几段《大乘无量寿经》。他走进乾清宫的时候,脸上还存着哀戚之容。李太后给他赐座,问道: “听说吴和曾拜你为干爹?” “是的。”冯保不知李太后问话的用意,连忙自责道,“奴才该死,认了这么个混账的干儿子。” 看着冯保诚惶诚恐的样子,李太后倒是生了同情心,主动劝慰道: “人又没长前后眼,这吴和也是后来才变的,冯公公也不必挂怀。” “谢太后恕罪。”冯保嘴一瘪,真的就流出了眼泪,呜咽着说,“前日奴才从太后这里回去,即派人暗中监视这吴和与赵金凤两人。昨日,赵金凤女扮男装偷偷溜出大内,跑到吴和的私宅里头厮混,奴才的意思是捉贼捉赃,拿奸拿双。东厂的人受命前往,当场在吴和的床上把赵金凤拿住,吴和因此受惊,就喝下毒酒自尽了。” “赵金凤如今关在哪里?” “东厂。” “你准备如何处置她?” “奴才听太后的懿旨。” 李太后沉吟了一下,又问道:“前朝处置此类事情,有何故事可循?” 冯保答道:“宫里头寻对食儿,历朝历代都有,处置也有重有轻。训斥罚役,这都是轻的;幽禁廷杖,这就是重的了。当然,也有更轻的,像武宗皇帝爷,他就根本不管这类事情。比幽禁廷杖更重的处罚也有,像嘉靖皇帝爷,对宫里头的对食儿,处置的手段简直骇人听闻。” “他是如何处置的?” “那是嘉靖五年发生的事情,老皇帝听说宫里头有人玩对食儿,便把那一对男女都捉了来。男的押到东厂受刑而死,那个宫女,却是死得更惨。” “怎么死的?” “老皇帝命人找来一只大铜缸,把那名宫女倒扣在铜缸里头,从红箩厂调来三车炭埋住那只缸,再把炭点燃。缸里头的那名宫女,就这么被活活烤死了。听说一天后把铜缸翻开,里头只剩下几颗黑炭似的骨头。” “阿弥陀佛!” 听到如此惨烈的故事,李太后赶紧合掌念佛。细心的冯保看到,太后的眼眶里还泛起了细碎的泪花,便斟酌着补充道: “奴才进宫时,宫里头的老人一提起这件事,也都还一个个心有余悸。” 李太后掏出手绢拭了拭眼角,叹道:“男女之间的事情,作祸的都是男人,只不知老皇帝是何心态,让那个宫女死得如此悲惨。” 冯保答道:“这皆因嘉靖皇帝爷听了身边妖道的撺掇,说那宫女是蝎子精转世,若不用铜缸蒸死她,她的阴魂就会在后宫作祟。” “妖道的话不足为凭。”李太后摇摇头,又喃喃地自语道,“这个赵金凤,该如何处置呢?” 冯保揣摩李太后的心思,说道:“太后是观音再世,宫女们背地里都喊您是观音李娘娘,说您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奴才斗胆建议,对这个赵金凤从轻发落。” 李太后微微闭着眼睛陷入沉思,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慢启朱唇缓缓问道: “冯公公,你也以为咱是观音再世?” “当然。”冯保赶紧回答。 李太后突然睁开眼睛,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这个赵金凤,还是不能轻饶!” “啊?” 冯保大吃一惊,李太后的强硬态度令他始料不及。只听得李太后继续说道: “皇上还是个孩子,如今宫中任何一件事情的处置,都会对他产生影响。太监宫女结成对食儿,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淫乱之事。若不严加惩处,就会误导皇上,这个坏头不能开。” “那,太后的意思是……” “也不必铜缸蒸人,那太残忍。你现在就去东厂,赐赵金凤一条白绫吧。” “是。” 冯保灰着脸,正欲起身告辞,李太后又喊住他嘱咐道:“不要难为赵金凤,让她梳洗穿戴。告诉她,咱会让昭宁寺的一如和尚给她做一场法事,念经超度,去吧。” 冯保走出乾清宫,再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天威莫测”。不过,这天威不是来自皇上,而是发生在雍容华贵的李太后身上。“她要是想当皇帝,只怕武则天还得逊她三分。”他这么思虑着,不觉走出了乾清门。抬头一看,见平台门口站着周佑,便问他: “你为何站在这里?” 周佑指了指身后虚掩着的房门,回道:“皇上在里头会见张先生。” “啊!”冯保伸头朝里瞄了瞄,没有旨,他又不敢进去,稍一留步,便又怏怏地走开。 平台里,小皇上与张居正正在亲切地交谈。这是小皇上第一次单独与张居正见面,在拘谨的同时,又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平日跟母后在一起受到的限制太多,特别是在张先生面前,自己想问话,又怕问错了母后责怪,故总是闷坐恹恹,把会见当成了负担。他今年虽然只有十二岁,但已当了两年皇帝,甭说每天在张居正、冯保等一应内外大臣的辅导下练习政事,单是随时随地观察事物拣耳朵,也会学到不少知识悟到不少道理。昨日,他看到一道奏章,觉得里头有问题,便向母后提出来要见张先生。谁知母后这一次竟不陪着见面,朱翊钧陡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这时候他身子挺得直直的坐在御座上,拿起那份奏章对张居正说: “先生看看吏部的这道疏文。” 张居正接过阅览,这是一道荐官疏,拟调大名副职陶大顺到湖广任职。疏文仅寥寥两行字,张居正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心想是不是小皇上听到了有关陶大顺的不利传言,便放下本子言道: “皇上,这陶大顺升职前,吏部清吏司已认真详察过,此人清正,是个廉吏。” 小皇上浅浅一笑,刻意仿效那种老成持重的口气说道:“张先生理会错了,朕不是说陶大顺这个人有何劣迹,朕是觉得吏部的这一纸荐官疏有问题。” 这一说,张居正更是如堕五里雾中,他又把本子拿起来一字一字地核实一遍,实在看不出差错来,只得抱歉奏道: “皇上,臣下愚钝,没看出纰漏。” 朱翊钧咕嘟着小嘴巴,认真地说道:“朕记得春节前,吏部曾移文,将陶大顺由兵部职方郎中升任为大名府副使,数日前方见其领敕,如何又突然升转到湖广?吏部选官量才而用,总须允当,这样朝令夕改,岂不儿戏?” 张居正听罢大为惊讶,他没想到小皇上如此留意政事,竟能从奏疏的披览中发现问题,不免心里头一热,肃容奏道: “皇上所言之事,实乃事出有因,只怪下臣没有及时禀奏。这个陶大顺,本是去年经筵讲官陶大临之弟。春节时,陶大临不幸患病去世。他死后不几天,陶大顺的儿子,在大理寺任司丞之职的陶允淳也突然病亡。一月之间,陶大顺先死其兄,后死其子,皆未下葬。陶大顺是浙江绍兴府人,他虑着大名府离家乡太远,赴任途中不能顺道扶榇归家,因此上书吏部请求改任附近,以便还葬。吏部详议,因感于陶大顺哀情可鉴,遂同意了他的请求,改授湖广副,使大名副使与湖广副使都是正五品,陶大顺以原官调补,并未擢升,请皇上明察。” 张居正一番解释,朱翊钧明白了其中原委,忽地脸庞一红,那神情倒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 “听先生这么一说,朕才知道这里头另有隐情,先生处事缜密,朕多心了。” “皇上凡事留意,且有心问个究竟,这是圣君之风,下臣今日亲见,已是无比欢欣。” 张居正这几句话出自肺腑,小皇上听了高兴。对这位不苟言笑的辅臣和老师,他过去只是一味的敬畏,现在却产生了难以言喻的亲切感。两两相对,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位已经过世的隆庆皇帝,他盯着张居正那一部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长须,动情地说: “先生,母后要我多多向你请教。” “辅佐皇上,再造盛世,臣所愿也。” “昨天,朕看到一把折扇,是宫中旧物,上面有宪宗皇帝亲书的一首六言诗,后两句朕还记得是‘扫却人间寒暑,招回天上清凉’,先生说,这诗好么?” “好,施天恩以化民间疾苦,这是圣明君主的胸襟,皇上要多向先祖学习。” “朕也是这个意思,朕每见历朝有些皇帝,文采斐然,心实羡慕,便想学着做诗,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朱翊钧说话的时候,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始终盯着张居正,他心中充满期盼,巴不得用最短的时间掌握所需要的知识。张居正愣了一下,柔声说道: “陛下的目标,恐怕不是要当一个优秀的文渊阁大学士,而应该是一个衣被天下泽惠万民的圣君。” “是啊,朕现在就是皇帝,当然不会去当那个文渊阁大学士了。” “可是,皇上刚才提出来要学诗,寻章摘句,敷设词藻,这不应是皇帝的追求。” “啊?” “历史上,亡国之君多善文辞,如隋炀帝,陈、李二后主,倘若把他们放在词人里头,亦居优列。追求浮华香艳,满足于吟风弄月,到头来,只落得仓惶辞庙,垂泪对宫娥。皇上,这都是历史教训,万不可忘记。” 这席话犹如一瓢冷水浇在朱翊钧头上,但他机灵,很快就转弯答道: “朕明白了。” “当然,诗词歌赋可以学,但浅尝则可,皇上的主要精力,还是应放在如何控驭天下掌握国计民生的大学问上头。” “先生的话,朕记住了。”朱翊钧频频颔首,这时他听到外头有脚步声,支耳听了听,脚步声远去了,他才又问道,“朕用早膳时,听说被蔡启方告下的那个吴和,昨夜里服毒自尽了。” “下臣也听说了。”张居正趁机问道,“蔡启方与莫文隆的两道本子,不知皇上及太后如何处置?” 朱翊钧不便向张居正说出母后的犹豫与猜疑,只说了自己的心思: “这吴和诈传圣旨,死有余辜。” “皇上英明。” “听大伴说,先生每日会见有关官员,正思虑国家财政改革的举措?” “是的,臣有一道长疏专门论及此事,正在草拟之中,写好后就呈上,请皇上裁夺。” “很好,为社稷事,先生辛苦了。” 张居正一听有送客的意思,便磕头告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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