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说子粒田慈圣动怒 唱岭儿调玉女伤春

张居正  作者:熊召政

刚过午时,户部员外郎金学曾也乘了一顶四人抬青呢大轿来到了大隆福寺。自李太后“微服私访”进了寺后,东厂番役即把了寺门,一应闲杂人等都挡在门外不得入内。这金学曾大摇大摆跨门而入,番役们以为他是李太后传旨召见的,倒也没有拦他,任他兴抖抖昂头而去。其实,金学曾并不知道李太后、张居正与冯保等一干要人在寺里头,他来这里乃是别有所因。

却说前年秋上,因在秋魁府斗蛐蛐儿赢了一万两银子并捐给太仓后,这金学曾一夜之间就成了京师名人,不但同侪官员对他刮目相看,就连首辅张居正与户部堂官王国光也觉得他心眼灵透大可造就,因此委以重任,派他去礼部查账。半年下来,他把礼部几十年的陈账翻了个底朝天,剔假求真锱铢必较,活活地提溜出一窝子硕鼠来。张居正靠着他提供的确凿证据,惩治了十几名贪墨官吏。在清流习气浓得化不开的官场,张居正好不容易发现这样一位循吏,于是对他破格提拔,才两年多工夫,他即从一个九品观政跃升为从四品的户部员外郎,升官的速度比三月天的竹笋蹿得还快。官位骤升,他最怕的就是别人说他“占着茅坑不拉屎”,所以,只要部里碰上犯难事,别人躲着不肯干的,他都主动请缨。正因为如此,去年冬上,他又接下一件鬼见愁的差事——去宛平县稽查三宫子粒田的收成。

且说这宛平紧挨北京,青葱冈峦平畴沃野尽在皇帝爷的眼皮子底下。因为靠得近,荣沾圣恩的事儿虽然有,但更多的却是道不得的苦处。别的不说,单道历代皇上给皇亲国戚内府貂珰等各类人物的赐田赏地,差不多就把全县上好的田土占去大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三宫子粒田了。所谓三宫,即大内的乾清宫、慈庆宫与慈宁宫。这三宫的子粒田,在京畿有多处。宛平之外,尚有顺天府大兴县、河间府静海县、保定府清苑县等处。这子粒田的收项,称为子粒银。收上来由三宫主人支配,实际上是他们的私房钱。皇上、东宫和西宫平常要赏赐身边的内侍宫女,就从这笔钱里开支。万历改元,李太后虽然与儿子朱翊钧一起住进了乾清宫,但慈宁宫名义上仍是她的寓所。因为皇上年幼,还不到自己花钱的时候,所以这乾清与慈宁两宫的子粒银,实际上为李太后一个人享有。隆庆六年加封两宫皇太后称号后,在冯保建议下,户部核准又给两宫子粒田各增加五十顷。这样一来,慈宁宫名下的子粒田,仅宛平一处,就已高达一百七十顷四十九亩五分二厘,每年子粒银的进项有八千余两之多。去年,宛平县衙解送上来的子粒银比往年少了许多,仅慈宁宫一家就少了一千多两。短了三宫的进项这可不是小事,因此,子粒银交付不几天,就有一道圣旨传到:“三宫子粒银为何拖欠许多?又昨慈宁宫所进钱粮,比去年少一千有余,查明回奏,钦此。”这道旨是李太后借小皇上的口发出的,没有直接发到户部而是由内阁传达,其用意也很明显,就是希望张居正能够直接督查此事。张居正接旨后即把王国光找来商量,要他派个得力的人去宛平县调查一下子粒银欠缴的原因。王国光几乎不假思索就推荐了金学曾,张居正也欣然同意。

金学曾得到这差事后,便雇了一头驴子骑到宛平县署,向县令沈度说明来意。沈度听后一笑,说道:“金大人奉旨行事,咱县衙该如何配合,你吱声儿就是。”除了表示热情,这沈度是多一句话都不肯讲。金学曾猜到沈度的心思一是作为当事人理当回避,二是怕在钦差面前说错话落下把柄,也就不难为他,只让他派出钱粮师爷,陪着去宫庄子粒田实地调查。

这种调查表面上看起来并不是难事,找宫庄佃户一问便知,但若深入进去,才知道个中隐情甚多。金学曾在底下转了二十来天,因要过春节了才不得不回到县衙。与沈度作别时,他并没有说及自己的调查结果,只留下一句充满同情的话:“你这个县太爷难当。”他如此感慨,是因为他发现过多过滥的赠田赏地,实际上已成为一宗危及邦本压迫地方的弊政。就说这宛平县,各类赏赐庄田达一千多顷,占去全县田土的十分之三。这些庄田分别属于三百七十一人,有的是前朝勋戚世袭而下,有的是当朝权贵泽骨之惠,查起来后个个都得罪不起。这些庄田的子粒银,一经核定就得如数交纳,倘若遇上天灾人祸田亩歉收,碰上说理的庄田主尚可通融酌情减免,若碰上蛮横的,哪怕敲骨吸髓他也不肯减少一分一厘。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宛平的一县之令,真是一百二十个为难。若是帮着勋贵催租,则无异于夺人性命;若帮着农户诉苦,则要备受勋贵们的凌辱。就说这个沈度,去年冬月就因为帮佃户说了几句话,竟当众挨了前来催租的世袭勋爵杜继祖的耳光。金学曾在调查中获得大量详情,春节期间,趁着到部堂大人王国光家拜年的机会,将子粒田的种种弊端作了大略汇报。王国光感到事情重大,便带着他到张居正府上再作禀报。王国光的意思很明显,如果首辅有决心解决子粒田的弊政,金学曾就可以继续调查,如果没有,这个马蜂窝就赶紧不要去捅它。正思虑着财政改革的张居正,哪肯将这等污糟事弃之不管?当即就表态要金学曾继续调查。

有了首辅与部堂大人的支持,金学曾一过罢春节就立刻精神百倍地继续他的差事。他从宛平县署钱粮房的档录中查到,京城中的大隆福寺在宛平马房庄也有六十顷赠地,每年收子粒银近千两。按记载,这是当年英宗皇帝的恩赐——权当是皇室赏给的灯油钱。金学曾便想查一查大隆福寺的和尚们拿这一千两银子干什么。昨天他从宛平县回来,今日上午到部点过卯,处理了一些手头要紧事务,便登轿到了大隆福寺。

他在各殿里闲逛了一趟,问了问收受香火钱的情况。不觉已穿过四重大殿,来到第五重的大法堂。他正在法堂里与值殿的和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便回头瞻望,只见一行人在寺中住持的引领下,已是走到了门前那一座英宗皇帝敕建的白石栏台上。住持指着头顶上的藻井,开始向一干人众讲述上面绘就的天龙八部故事。内中有一个身着青布道袍的中年男子,胸前一部飘然长须引起他的注意。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心中忖道:“这不是首辅大人么,他怎么会穿上便服来到这里呢?看他边上的那位妇人仪态万方,又不知是谁?”既然邂逅相遇,金学曾情知无法回避,于是一步跨出门来,迎着张居正高喊一声:

“首辅大人!”

张居正一个愣怔,他没想到此时此地会有官员出现,更没有想到这个官员会是金学曾。说话间金学曾已走到跟前,一个长揖到地,却没有行庭参之礼——这也是规矩:再大的官若是只穿便服,便不能以官礼相见。看着金学曾执礼甚恭的样子,站在张居正身边的李太后也感到奇怪,怎么大法堂里会跑出一个四品官员来。用过午膳之后,是她提议要往寺中各处走走消消胃气的。她本想车身回避,强烈的好奇心又驱使她留了下来,她问张居正:

“这个人是谁?”

张居正正愁没法介绍,见李太后主动问起,连忙回道:“这位是户部员外郎金学曾。”报过名衔,张居正又特别补充一句,“他正在奉旨调查三宫子粒银欠缴一事。”

“啊,”李太后秀眉一挑,顿时来了兴趣,吩咐道,“带他到客堂参见。”

李太后一行回到客厅,都按原位坐下,万和领金学曾进屋觐见。此时金学曾已知道了贵妇人就是李太后,心里头激动非常。万历朝真正当家的就是这位李太后,这已是路人皆知的公开秘密。她所倚重的内臣外相冯保与张居正两人,今天一并都到了,此等机遇更属难得。他觉得刚才在大法堂前,张居正是有意把他介绍给李太后的。他揣摩张居正的心思,是要他借此机会把调查所得的子粒银实情,向李太后和盘托出,因此心里头做好了准备。一进屋,他就向李太后行了觐见大礼。李太后给他赐座,金学曾却是跪在地上不起来,答道:

“在太后面前,下官不敢落座。”

“这是为何?”

“为的是朝廷礼仪,只有二品以上的部院大臣,面见皇上与皇太后,才有赐座之理。我一个四品蚂蚱官,只能长跪。”

李太后扑哧一笑,问道:“怎么,四品还是个蚂蚱官?”

“比之七品县令,我四品员外郎是个大官,但在皇太后面前,却只能算是一只蚂蚱了。”

金学曾语调诙谐,却没有给人油腔滑调的感觉。李太后见惯了呆板之人,乍见如此一个另类便觉得新鲜,接着问道:

“听说你会斗蛐蛐儿?”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虽是小技,亦见灵气,”李太后笑道,“前年,你在秋魁府斗蛐蛐儿赢了一万两银子,都捐给了太仓,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皇上分忧。”

“唔,”李太后觉得这回答太甜,又问,“你方才说,你今日来大隆福寺,是公干?”

“是。”

“庙里头是焚香拜佛之地,有何公干?”

“当然有,因为这是座皇家寺院,自英宗皇帝时起,就赐给子粒田六十顷,每年租课收入约计一千两银子,用来支付寺中日常用度。下官今日就是来查查,这每年的一千两银子,究竟是怎么用的。”

“查出来了吗?”李太后关注地问。

“今日下臣到这大隆福寺一看,真是百感交集。”金学曾长跪在地,挺直身子问道,“方才,寺里住持陪侍太后,他身上穿的那件袈裟,不知太后是否留意。”

“袈裟怎么了?”李太后不解地问。

“这袈裟是用上等的西洋布制作的,依下官估计,少说也值五六十两银子。”

“和尚衣服也这么贵?”张居正故意问道。

“是啊,这也正是下臣纳闷之处,”金学曾从容答道,“下臣从小就听说,一入空门六根俱净。贪嗔痴一应人间毛病,一概为佛地宝刹所不容。大和尚身着华美之服,这本身就不是出家人所为。今日,下臣进到这大隆福寺,倒像是进了钟鸣鼎食之家。”

金学曾言辞犀利却又占理,李太后睨着他,问道:“你的意思是,大隆福寺把皇上赐给的子粒银,都给挥霍掉了?”

“有这等嫌疑,”金学曾回答得很干脆,“这大隆福寺本是京城寺庙中香火最旺的,城里许多勋贵都是他的施主。我听说宫里头许多中官,每年都向这里捐香火钱,前些时畏罪自杀的吴和,大年初一赶来这里烧头香,一次就捐了五百两银子……”

“有这等事吗?”李太后打断金学曾的话,问专注听着谈话的冯保。

“有,宫里头的老人,或多或少,都喜欢做点功德。”冯保据实回答。

“有这么多大施主,大隆福寺还用得着子粒银么?”金学曾一个设问,引得在座的人都屏声静息听他说下去,“皇上赏赐田地,说穿了,赏的是民脂民膏。天下财富额有定数,此处赏得多了,彼处就会减少。如今这天下的财富,上不在朝廷,下不在百姓,都让一些豪强权势大户控制了。”

冯保一听金学曾的话已是说离了谱,担心李太后听不入耳,于是赶紧制止道:

“金学曾,让你奉旨稽查三宫子粒银缺额一事,你怎么扯起这些野棉花来了?”

金学曾虽然不是那种见风使舵的滑溜角色,却颇能审时度势掌握分寸。他刚才放了一个“二踢脚”,原意是想探探虚实,见冯保出面阻拦,便顺着他的话头答道:

“三宫子粒银一事,臣已稽查明白。去年欠缴的原因,乃是因为春上地里遭了虫灾。论收成,三宫庄田的麦子只有前年的三成,农户们交出的子粒银,连总数的一半都不到,差额部分县衙想法筹措。”

“县衙又上哪儿筹措呢?”张居正追问。

“宛平除了例赐私人的子粒田,还有一些用作县学与祭护山林的官田。这部分收入由县衙掌握使用,算起来该项进银也是入不敷出,但县令沈度担心三宫庄田子粒银欠缴太多会引起圣怒,故只好临时调剂。即便这样拆东墙补西墙,也无法凑足定额。”

“他们凑了多少?”李太后沉着脸问。

“仅慈宁宫一处,他们就凑了整整三千两银子。”

“谁让他们凑的?”李太后霍地站起身来,发髻上斜簪的闹蛾儿上,翡翠吊坠一片晃动,她眼睛睁得圆圆的,逼视着金学曾,怒气冲冲地问,“宛平县令是谁?”

“沈度。”

“你方才所言,都是他告诉你的?”

“不是,沈度讳莫如深,什么都不肯讲,臣方才所言,都是自己调查所得。”

金学曾从容答对,没有一丝推卸责任的意思。冯保好长时间没有看到太后发这么大的脾气,连忙欠身劝道:

“请太后息怒,金学曾一派胡言,原不足为据。金学曾,还不退下去!”

金学曾正要磕头谢恩退下,只见李太后摆摆手,喘着气儿说:

“慢!”

“太后。”冯保紧张地喊了一声。

李太后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望着金学曾,口气缓和下来:“你下午就找他冯公公,从内廷供用库中支银,宛平县衙填补的银两,一厘一毫都退回去,你明天就去宛平办这件事。”

李太后态度的突然转变,金学曾不知是祸是福,小心答道:

“太后,臣奉旨办差,只是说明所查的实情,并没有要太后退还子粒银的意思。”

“要咱退子粒银,你有这个胆吗?你自己说过,你还是个蚂蚱官!”李太后说着又动了火气,转向张居正言道,“张先生,宛平县令沈度,给他革职处分,永不叙用!”

张居正犹豫着没有回答,跪在地上的金学曾却肆无忌惮地嚷了起来:

“太后,下官有话要禀奏。”

冯保怕金学曾火上浇油,急得跺着脚嚷道:“你闭嘴!”

李太后瞪了冯保一眼,问金学曾:“你要禀奏什么?”

“下臣要为沈度辩解几句,”金学曾涨红着脸说,“沈度实心为朝廷办事,在宛平县令任上,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这样的好人不但不能提拔,反而要遭受撤职处分,如此处置,有失朝廷公正!”

“放肆!”这一次是张居正吼了起来,他指着金学曾怒斥道,“你在官场待了几天?懂得什么叫朝廷公正,嗯?在太后面前如此张狂,凭你刚才这几句话,本辅就可以将你撤职查办!”

金学曾因为一时性急而直言犯上,经张居正这一骂才清醒过来。他虽然承认自己情绪偏激,却不认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此刻勾头跪在那里,满脸沮丧一声不响。他哪里知道,张居正的怒不可遏,其实有一多半儿是在做戏。这位首辅明里骂他,暗里却是为了保他。张居正已经看到李太后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怕她按捺不住发作起来。如果从她嘴中说出“撤职查办”四个字来,那就是不可更改的懿旨,金学曾刚刚开始的仕途生涯立马儿就会终结,因此张居正抢先发言。他知道金学曾不服气,便也想借此机会敲打这头“叫驴”,于是继续斥道:

“太后要将沈度革职,这是英明之举。连这一点你都看不出来,还充什么能人!依本辅来看,将沈度革职的理由,至少有三:第一,三宫子粒银因天灾难以收齐,沈度竟胆敢将学宫银与养马银挪用贴补。这件事设若传了出去,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太后强要,这不是陷太后于不义么?第二,身为朝廷命官,不敢做端直之士,谨于法令以治县,而是唯唯诺诺委曲求全,挨了前朝勋爵杜继祖的耳刮子也不敢上奏朝廷,这是十足的庸官。第三,这沈度已在宛平县当了四年县令,对子粒田的种种弊端,应该说早就了如指掌,可是,皇上何时见他就此事写过只言片语?身穿官袍就禄食俸之人,不敢为朝政直谏建言,这样心中只有自家得失而无皇上的官员,留着他又有何用!”

李太后要将沈度革职本是一句气话,没想到张居正居然深察幽微说出这一番深刻道理。她在对张居正大加赞赏的同时,又增强了对自己处事能力的信心,她问金学曾:

“首辅的话,你听进去了吗?”

金学曾早就听“懂”了首辅的宏论——明里是在训斥他,暗里抨击的却是子粒田的弊政——顿时他对首辅炉火纯青的政治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答道:

“首辅的话,下臣听了如醍醐灌顶,经首辅点拨,下臣才悟出了太后的英明睿断。”

几句奉承话,让李太后心情转好。她咬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道:

“子粒田对朝政的危害,究竟有多大?”

金学曾本想回答,但看到张居正有启奏的意思,便自谦地说:“下臣奉旨去宛平县调查,所知情况终是一孔之见,不敢妄奏。”

张居正觉得这正是他向李太后陈述财政改革的好机会,略略打了一下腹稿,便缓缓言道:

“国朝自太祖皇帝建极以来,已历十二帝,每个皇帝在位时,都曾对皇亲国戚近侍功臣赏赐土地。前些时,臣曾派人去宗人府查过簿册,截至隆庆六年止,在籍皇室宗亲有八千二百一十四人。其中亲王三十位,郡王二百零三位,世子五位,长子四十一位,镇国将军四百三十八位,辅国将军一千零七十位,奉国将军一千一百三十七位,镇国中尉三百二十七位,辅国中尉一百零八位,奉国中尉二百八十位,未封名爵者四千三百位,庶人二百七十五位。这些宗亲,每个人名下皆有赏赐田地,多的有一千多顷,最少的也有八十多亩,全部加起来有四百多万亩。这仅是宗亲,若加上外戚、勋贵、功臣、内侍、寺观等受赐子粒田,数目之庞大,一时还难以统计出来。去年户部统计,天下所有州府税粮,大约二千六百六十八万四千石。而领食朝廷俸禄者,计有文官二万四千人,吏员五万五千人,武官十万人,卫所七百七十二个,旗军八十九万六千人,廪膳生员八万五千八百人。朝廷所收税银,根本无法应付这庞大开支。两相比较,每年所缺税粮大概一千多万石。眼下的情况是京衙缺禄米,卫所缺月粮,各边缺军饷,名省缺俸廪。户部尚书王国光出掌天下财政不过两年时间吧,那满头乌发倒是白了一多半。不为别的,就为一个入不敷出,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

说到这里,只见万和探头朝里看了一下,冯保踅到门边同他耳语几句,万和又轻手轻脚走了。李太后一眼瞥见金学曾还直挺挺跪在那里,便问道:

“跪了这半日,你这膝盖酸也不酸?”

“酸。”金学曾咧了咧嘴,老实回答。

“前朝有臣子觐见时应对有错,被罚往午门长跪,一跪就是一天,身子骨儿还不能倒架,看来,你的跪功还不到家。这里没你的事儿了,去吧。”

金学曾难得有机会听到首辅关于国家财政的长篇大论,本极有兴趣听下去,却没想到李太后要他退下,他只得叩首谢恩,怏怏退了下去。

客厅里,张居正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言道:

“国家兴亡,重在吏治;朝廷盛衰,功在财政。我万历皇上登极两年以来,虽垂髫少年,却天纵英姿,决心开拓新政,当一位垂范后世的英明君主。这实乃社稷之大幸,苍生之大幸。自前年京察始,臣每有建议,皇上都虚心采纳,并颁旨例行天下。正因为有皇上的全力支持,臣才能审事量权,揣情谋断。且喜今日,普天之下,百端补治清慎勤明的吏治新局面已经出现。这是盛世的好兆头,但还不是盛世,因为,时下国家的财政,尚在非常艰难的境地。”

李太后从来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如此意气风发地议论国事,包括她已经大行的夫君隆庆皇帝,也包括她一言九鼎的儿子万历小皇上。趁张居正喝茶润嗓子之机,她插话道:

“如何扭转国家财政的困境,想必张先生早已运筹帷幄,成竹在胸了。”

“臣自隆庆二年入阁担任辅臣,就一直关注财政问题,”张居正怕说啰嗦了李太后不耐烦,故尽量言简意赅,“江南三大政,漕政、盐政、河政,都是财政,北边之屯田、茶马交易,也都是财政,方才太后问及的子粒田问题,就更是财政了。天下田亩,额有定数,勋贵手中多一亩子粒田,朝廷就少一亩田赋。臣算过,如果仅从宗室所有子粒田中,每亩抽三分税银上交国家,朝廷就多了一百二十多万两银子,这相当于一个蓟辽总督麾下十万将士一年的开支。如果全国所有的子粒田都如此办理,则北方九边的军费几可解决一半。”

“有这么多吗?”李太后问。

“臣认真计算过,误差不会太大。”

李太后立刻盘算起来:慈宁宫在宛平县的子粒田一百七十多顷,若征三分银上交国库,一年差不多要拿出五千多两银子,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她知道,如果自己带了这个头,天下所有子粒田的拥有者,则都不敢违抗。仅此一项,朝廷一年就多了几百万两银子的收入。张先生为天下计,方有此议,自己断不可为些小私利而不支持他,何况这天下又攥在自己儿子手中。主意既定,她便对张居正说:

“张先生心忧财政,本是替皇上操心,哪一个想当英明君主的人,不想实现富国强兵的愿望?一个丁门小户的人家,打开门来尚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大事,何况一个国家?手上没有银子,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咱看你提议的财政改革,就从子粒田改起。每亩加征三分银,这数码儿不大。你回去让户部拟本送呈皇上,让皇上批旨允行就是。”

张居正没想到李太后答应得这么爽快,感动地说:“太后如此通情达理,臣惟有披肝沥胆报效皇上。国家财政,只要开源节流,一方面杜绝贪墨侈靡之风,另一方面针尖削铁广开财路,臣保证不出两年,财政拮据的状况,就会根本转变。”

“有你这句话,咱就放心了,皇上也就放心了。”李太后说着浅浅一笑,又道,“本说今天到大隆福寺来散散心的,谁知又板起面孔谈了这半天的国事,咱真是有些乏了。”

“是臣烦累了太后。”张居正一脸歉意说道,“请太后回大内歇息。”

“还有事儿没办完呢。”李太后忽然咯咯地笑起来,问冯保,“冯公公,人带来了吗?”

“带来了。”

冯保答罢朝张居正诡谲地一笑,已是闪身出门。

客厅里,只剩下李太后与张居正两个人。忽然,两人都感到有些不自在。李太后瞅了瞅正襟危坐的张居正,脸上泛起了红晕,她伸手抚了抚云鬓,问道:

“张先生,咱刚才发脾气的时候,样子很难看吧?”

张居正不禁诧异:太后怎好拿这样的话来问一个外廷的大臣?但他还是老实答道:

“臣当时一门心思只想如何训斥金学曾,倒是没有注意到太后。”

李太后娇甜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失望,又问道:“你想知道刚才你论述国家财政时,咱在想什么吗?”

“臣想知道,请太后详示。”

“咱在想,这位张先生脑瓜儿怎么这么好使,那么多枯燥的数字全都记得,张口就来,连顿都不打一个。仅这一点,就可以断定你是个忠诚为国勤勉政事的人。”

“太后过奖了。”

“咱说的是实情,”李太后感叹道,“当皇上的,最怕大臣文恬武嬉,有张先生做文武百官的楷模,皇上再不用担心朝局了。”

张居正心底明白,太后嘴上说的是皇上,其实最担心朝局的是她自己,便回道:

“皇上年纪虽小,但志存高远,可以料定他长大之后,必然是一位英明君主。”

“但愿如此。”李太后心存感激,投向张居正的目光也就更为大胆,“天底下的母亲,有谁不想自己的儿子成器?咱身为太后,这份担忧更不同常人,幸好钧儿在张先生的教导之下,虚心好学,勤研政事,已有一个好的开端。”

张居正赶紧纠正:“臣不敢教导皇上。”

“老师对学生,不是教导又是什么?”李太后真情流溢,感叹道,“作为母亲,咱看得清清楚楚,对钧儿的成长影响最大的,是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父皇隆庆皇帝,另一个就是你!”

“太后!”张居正不知所措喊了一声。

“张先生不必紧张,这是咱的肺腑之言,没有半点虚假,咱毕竟是太后,在这个身份上,还用得着虚情假意巴结人吗?”

李太后火辣辣的目光,灼得张居正浑身不自在,但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只哽咽答道:

“太后如此器重下臣,臣无以为报,当结草衔环,誓死效忠皇上。”

同刚才议论国事慷慨陈辞相比,这张居正好像换了一个人。面对首辅的这份拘谨,李太后仰面嘘了一口气,又问:

“张先生,你觉得太后不像一个女人么?”

“不……”张居正语塞了。

“不,不什么?”李太后追问,不等回答,她又问道,“你觉得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太后端庄贤淑。”

“还有呢?”

“太后美而不艳,媚而不妖。”

“这是张先生的真心话?”

“是真心话。”

此时张居正已是浑身燥热,嗓子干得冒烟,却又想不到喝水。李太后看着他的窘态,忽然有了一种很大的满足感,说道:

“骆宾王的《讨武曌檄》,骂武则天‘狐媚偏能惑主’,这是穷酸文人的谰言!狐媚是女人的本钱,天底下没有不吃鱼的猫儿,也没有不喜欢狐媚女子的男人。张先生你想一想,皇帝身边美眷如云,后宫嫔妃尽是佳丽,你若不狐媚,又怎能技压群芳而获宠?不能获宠,作为一个女人,你岂不要把一盏青灯守到白头?当然,狐媚只能作为获宠的手段,若要固宠,还得端庄贤淑。所以说,狐媚与端庄,乃是一个女人的两面,二者不可偏废。”

这一番奇论,张居正闻所未闻。不过也让他就此找到了李太后当年在后宫脱颖而出的理由。他觉得眼前这位年不过三十的美丽太后不但可敬,而且可爱,不免由衷赞叹:

“太后真乃巾帼英雄!”

谁知李太后不领情,把嘴一噘,讥道:“张先生,你这一评价,我就俗了。”

“啊?”

“想当英雄的女人,那还叫女人吗?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要博得男人的欢心。”

张居正的心怦然一动,他看到李太后眼光中有某种企盼,便小声言道:

“太后作为一个女人,也许寂寞了一些。”

“是啊,”李太后的心思被勾动,只见她眼眶中溢出晶莹的泪花,感叹道,“作为女人,都有七情六欲,但作为太后,却又不能不把这些七情六欲抑制下去。”

“太后母仪天下……”

张居正本想说一句安慰的话,出口又觉得不像,便打住了。这时,只听得门外有一声轻轻的咳嗽。

“谁呀?”

“是咱。”

冯保的声音,他出去喊人,本用不了这么长时间,但他看出李太后有单独与张居正多待一会儿的意思,就在外头磨蹭了半天。

“人带来了吗?”李太后问。

冯保隔着门答:“带来了。”

“进来吧。”

门被推开,冯保一让身子,让一个穿戴入时的年轻女子打前走了进来。张居正注目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宠爱的玉娘。

“怎么会是你?”张居正情不自禁站起身来。

玉娘也看到了张居正,但来不及打招呼,只见冯保指着李太后对她言道:

“这是慈圣皇太后。”

玉娘赶紧跪下磕头,李太后紧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吩咐赐座,然后笑着问张居正:

“张先生,没想到吧?”

“臣……”张居正脸色臊红,不知说什么好。

却说在前几日的一次闲聊中,李太后从冯保口中得知张居正宠上了一位叫玉娘的小女子,她顿觉好奇。在她的印象中,张居正是一个不苟言笑的正人君子,没有想到他也会花前月下情意绵绵。今天上午到了大隆福寺后,与张居正谈话时,她突然灵机一动,想把玉娘找到这里来见上一面,于是在中午用膳时偷偷吩咐冯保派人去办这件事。

乍一见玉娘,李太后惊叹她的美貌,看她走几步路儿,袅袅娜娜,却没有轻薄之态,又问了她几句闲话,无非身世籍贯之类,玉娘也不怯场,大大方方应对无误,心中对她已是产生了几分好感。看到张居正在一旁局促不安,李太后笑道:

“张先生,听说你身边多了一位玉娘,咱就想看看是何等的一个标致人儿,所以今天就让冯公公去积香庐把她请了来。”

张居正一听李太后什么都知道,心里头有些紧张,不安地答道:“臣行为不检点,有失大臣风范。”

“先生不必自劾,”李太后以少有的亲热语气说道,“咱这个太后不是呆板之人,前些时,看到张先生为国事如此操劳,咱还寻思着在宫里头选一个才貌双全的宫女赐给张先生,让她好好儿地侍候你。谁知宫女还没选出来,这位玉娘倒捷足先登了。这是好事,你不要自责。”

“谢太后。”张居正心存感激。

“玉娘,你过来。”李太后忽然喊道。

玉娘起身走到李太后跟前,李太后拿起她的手摸了摸,又看了看她的一双扑闪闪的杏眼、白皙圆润的下巴颏儿,叹道:

“看你这副长相,也是个有福的人,跟着张先生,不致败他的运。”

“多谢太后夸奖。”玉娘蹲了个万福。

李太后朝张居正瞥了一眼,又对玉娘说:“咱若不是太后,肯定就要起你的醋意儿,玉娘,从今天起,你就算从我身边选拔的宫女,好好服侍张先生,不可耍娇使性子,你记住了?”

“奴婢记住了。”玉娘羞涩地一笑。

“记住了就好,没事儿的时候,咱会宣你进宫唠唠嗑儿的。”李太后说着,又问,“听说你很会唱曲儿?”

“奴婢学过几支。”玉娘谦虚地答。

“现在,你给咱唱一支吧。”

“不知太后要听什么?”

李太后笑道:“你这妮子,正是怀春的年龄,你就拣怀春的曲子唱一支吧,张先生,你说可好?”

张居正局促地回答:“臣听太后的。”

说话间,冯保让人将玉娘随身带来的琵琶拿进来,玉娘略一沉思,就捻指弹唱起来:

念多情,抛不掉他的情意儿厚,

清晨起闷悠悠,桃红纱帐挂金钩。

孤孤单单无陪伴,

懒对菱花怕梳头。

热扑扑的离别恨,把奴的魂儿勾。

谁能够把情留、把情留?

背地里,奴的泪双流。

奴是一颗实落心,

生生教你温存透。

温存透、温存透,

可恨奴家无来由,

梦赴阳台把佳期凑,

醒来却是孤孤单单在绣楼,

看天边,残月如钩……

玉娘唱的是《岭儿调》,凄切哀婉。唱着唱着,她已是泪流满面。冯保在一旁观察,只见张居正眼睑低垂,负疚之情已在脸上显露,而李太后受到的感染更深,几颗晶莹的泪珠,正滚动在她发烫的脸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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