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言政言商皇亲思利 说春说帛铁嘴谈玄

张居正  作者:熊召政

在东直门大街东头以北,有一条药王庙胡同,从那里再往东,便是武清伯府邸所在的万安胡同。这天上午辰时过半,一乘八人抬油绢围帘大凉轿在府邸门口停了下来,一看这凉轿镶金缀玉的花哨以及班役的穿戴,就知是从杠房里租借出来的。为了满足来京办事的地方官员以及豪商大贾的出行需要,京城里开设了多家出租轿马的杠房。从颠着碎步的小驴儿到八人抬的大轿,各种档次的运具应有尽有。眼下在武清伯府邸门前落下的这顶大凉轿,无疑是杠房里顶级的轿子了。再说从凉轿里走下的这个中年人,一眼看去就知是一个富得流油的阔佬,他身穿一件拱壁蓝颜色的八团缎直裰,手上拿着一把乌木扇骨的苏样尺八大撒扇。他刚跨出轿门,武清伯府上的总管钱生亮就快步上来,抱拳一个长揖,唱喏道:

“邵大爷早。”

“钱管家好。”中年汉子回了一礼。

这位被称作邵大爷的中年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隆庆六年夏初在衡山帮高拱除去心腹之患李延的那个邵大侠。自那次事件之后,一晃两年多时间过去,邵大侠再也没来过北京。这原因一来是高拱去职,他本想借高拱势力牟取私利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二来担心自己所作所为被人发现蛛丝马迹,为了避祸而不敢来北京。这两年窝在南京与扬州两地,虽然很少在官府走动,但凭着自己在江湖上的影响,大做布帛绸缎以及盐引生意,银子倒是没有少赚。久静思动乃人之常情,今年立夏过后,他思虑着当下形势对自家已没有什么危险,才决定再来京城一游。两年前来京,在北大街突然邂逅了武清伯府上的管家钱生亮,他当时就觉得这是天赐良机,让他得以攀上武清伯李伟这个高枝。虽然因世事变故耽误了两年,但他一直没有中断与钱生亮的联络,常常托进京的人给钱生亮送来厚礼。这次来京的第一要紧事,就是通过钱生亮与武清伯接上头,选定日子登门拜望。

邵大侠在钱生亮引领下走进武清伯府邸,这府邸原是嘉靖朝首辅严嵩的故宅。严嵩被罢相抄家之后,这宅子被没收充为公产,一时无人居住。隆庆皇帝登基后,便把这宅子赏给了他的老丈人。当时的严嵩权倾天下,极尽享乐之能事。他在京城里头有两处住宅,一是这座大学士府,二是泡子河边的别业积香庐。严嵩晚年多半时间都待在积香庐,这座大学士府实际上由他儿子严世蕃居住。这位严世蕃的贪鄙比之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来祸发而被皇上下旨诛杀。严大学士府本来就宏敞富丽,到了严世蕃手上又大兴土木再行修葺,最终成了人见人畏的京城第一府邸,大大小小的房子有五百多间。武清伯自成了这座府邸的主人之后,一直嫌宅子太大,若不是怕女儿李太后干涉,他恨不能卖一半出去赚回一笔银子来。

京城达官贵人的府邸,大抵入门即是轿厅,出轿厅便是照壁,过照壁便是客堂。武清伯所居的府邸却不是这样,一入轿厅,迎面的照壁竟成了客堂的侧墙,贴着左墙根,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于此前行二十来丈远,眼界豁然一宽,一座约略有五六亩地大小的花园展现在眼前。大门到甬道是东西向,这座花园却是南北向,几口大小不一的方塘里荷花正盛,缓坡上松竹蒙翳;红亭白塔,玉砌雕栏,叶间莺啭,帘底花光,端的是近山黛掩神仙窟,隔水烟横富贵家。府上的五楹客堂的大门正对着花园而开,踞坐其中,满耳俱是天籁,满眼俱是锦绣。走到这里,邵大侠在心中叹道:“平常总听人说严嵩居家品位极高,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经营了几十年,却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接过来享受。”

这时候,身穿轻绡蟒衣的武清伯李伟已站在客堂门口候着了。他虽然从未见过邵大侠,但老是听钱生亮在耳边聒噪,知道这人是江南地面上的大富翁,加之昨日邵大侠先派人送来了丰厚的见面礼,除了一张二千两的银票,还有一大堆江南的特产。李伟见邵大侠出手如此大方,也就有心结识。

武清伯将邵大侠引到客堂坐定,叙过茶后,武清伯问道:“邵员外,南京比起北京来,哪儿更繁华?”

李伟虽然穿着蟒服,但作派仍是农民,瞧他坐在椅子上屈着腿,倒像是蹲炕头的样子,邵大侠有些想笑,但到底还是忍住了,答道:

“当然是南京。”

“啊?”武清伯一愣,不相信地问,“北京在天子脚下,为何繁华反倒不如南京?”

“南京不单是六朝故都,咱明朝的根基也在那里,如今天子虽然住在北京,但六部五府这些大衙门,北京有一套,南京也有一套。”

“这倒是。”武清伯附和道,“前几天,宫里头还给咱送来了几条鲥鱼,说是从南京用快船运来的,那味道真是好。”

“是个啥味道?”

“有一点点像腐乳,吃起来虽没有羊肉那么有嚼劲,但软嫩软嫩。”

武清伯说着咽了一口唾沫,还在回味着那味道的鲜美,却不想邵大侠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脱口说道:

“武清伯,您吃的是臭鱼。”

“臭鱼?”武清伯一脸茫然。

“不是臭鱼又是什么?”邵大侠好不容易止住笑,说道,“真正的鲥鱼,又香又嫩,是鱼中的极品,哪里会出来腐乳的味道?三个月前,就这件事,新任的鲥鱼厂管事太监王清到南京上任,还闹了个笑话。”

“闹了个啥笑话?”李伟问。

“这位王太监一到南京,正赶上鲥鱼季节,手下人做了一桌精美的鲥鱼宴请他品尝,谁知他刚品尝第一口,立刻就拉下脸来,斥道:‘大胆奴才,你们竟敢糊弄爷!’手下人被他骂糊涂了,不知王太监火气从哪儿冒出来的,遂小心问道:‘王爷,小的们用心侍候,哪里还敢糊弄您?’王太监气呼呼地质问:‘你们以为咱没吃过鲥鱼?竟敢拿些不相干的野鱼充数,这不是糊弄又是什么?’手下人以为这位新来的管事是鸡蛋里挑骨头,没事儿找事儿,便小心回道:‘王爷,这的确是鲥鱼,刚刚从江里头捕捞起来的。’王太监头一摇,决断地说:‘这不是鲥鱼,咱在大内待了二十多年,哪年不吃鲥鱼?这鲥鱼的味道臭臭的,你们这一桌鲥鱼,何曾有一丝儿臭味?’手下人一听,想笑又不敢笑,只得耐心解释:‘王爷,你现在吃的是新鲜鲥鱼,咱们这时节把鲥鱼捕捞起来,再经运河长途运到北京上贡,路途上快则二十来天,慢则一个多月。这么长时间,虽然鲥鱼舱里用冰镇着,也难免败腐变味。最好的鲥鱼由皇上享用,稍稍有点变味的,就赐给王侯大臣以及身边的管事牌子们分享,年复一年,吃惯了变味儿的鲥鱼,反倒觉得新鲜的鲥鱼不好吃了。’手下人回答得委婉,王太监明白了个中原因,却仍不肯服输,噘着嘴咕哝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臭鲥鱼好吃。今后,咱只吃北京城的鲥鱼,这南京的鲥鱼,咱不吃。’王太监的这个笑话,一时间传遍南京,谁听了都觉得好笑。”

听了这个故事,李伟并不感到发窘,而是跟着邵大侠一起笑,笑够了又问:

“你们南京的鲥鱼怎么吃?”

“好多种吃法,最好吃的是清蒸。”

“清蒸?”武清伯一回味,不以为然笑道,“淡不拉唧的,有啥吃头?咱也同意王太监的说法,吃鲥鱼,还是北京的做法好,油炸酱焖,又臭又香多好吃呀。”

邵大侠知道李伟是泥瓦匠出身,虽贵为国丈,却是改不了下层人的生活习性,也不同他理论,只笑着伸手到面前茶几的果盘上,想取下一个水蜜桃来吃。这只果盘上堆放了十几个光鲜鲜的水蜜桃,放在最上面的一个略小一些,邵大侠想吃一个大的,便伸手想从第二层中取一个出来,谁知手虽拿到了桃儿,却硬是取不下。陪坐在一旁的钱生亮见状,连忙过来把顶上的那一个桃儿取下来递给邵大侠。到此时,邵大侠才看清楚,这个水果盘整个儿是一个髹漆的黄杨木雕,除了最上面的一个水蜜桃是真的,其余的都是“看桃”。这也是李伟勤俭持家的绝招,再尊贵的客人到家来,虽有水果招待,也仅限一个。邵大侠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抠门的豪门巨贵,惊讶之余,想取笑却又不敢。

李伟眯着眼,看邵大侠把那个水蜜桃吃完,又问道:“听说邵员外在南京是商家领袖,生意做得很大。”

邵大侠从袖筒里掏出一方手绢抹了抹嘴,答道:“领袖谈不上,但各色店铺开了二三十家,生意尚能维持。”

“邵员外这是谦虚。”陪坐在侧的钱生亮这时候插话说,“东家,如今要论大商人,北京城里郝一标,南京城里邵大侠,人称南北双雄,他们两个人富可敌国,财产都超过皇朝初年的沈万山了。”

“说不得,说不得,”邵大侠连忙摆手,“沈万山被洪武皇帝发配云南,客死异乡,就因为富可敌国,我小本经营,哪有那么大的家业。”

“对,穷要嚷,富要藏,这是做人处世的根本,攥着金元宝哭穷,那才是上上功夫。”

李伟的赞扬话刚说完,邵大侠还来不及回答,忽听着门外有人一杆笛似的喊将进来:

“是什么人来了,咱来瞧瞧。”

说话间,只见一位身穿蟒绸曳衫的高个年轻人大大咧咧地跨进门来,他径直走到邵大侠跟前,打量着这位五短身材的阔佬,朝钱生亮嚷道:

“老钱,这位可是你说的邵大侠?”

“正是。”钱生亮站起来回答,然后又对邵大侠说,“邵员外,这位是少东家。”

打从这位年轻人一进门,邵大侠就猜想到他是武清伯李伟的儿子李高。他不务正业一味胡闹的大名在京城里头响得很。邵大侠起身与他相揖见面,重新坐定后,李高说:

“邵员外,人家都说你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这是过奖了,邵某一个生意人……”

“别,别,”李高伸手打断邵大侠的话头,以一种玩世不恭的口吻说,“谁不知道你邵大侠玩生意是出于无奈,你现在帮咱做一件事,咱也送你一万两银子。”

“做啥?”

“把高阁老请回来,重登首辅之位。”

“少东家别开玩笑,”邵大侠一惊,脸上顿时变了颜色,他觑了李伟一眼,依钱生亮的称呼对李高说,“少东家,这样的朝廷大事,只有你的姐姐,当今圣上的生母李太后才做得下来,我一个平民百姓……”

“别装蒜了,”李高抢白道,“当年不是你,高胡子能挤走李春芳,从河南老家跑回京城当首辅么?”

邵大侠现在最怕人提起的就是这件事,他想封住李高的一张疯嘴,一时又想不出办法,只得敷衍道:

“那是误传,我邵某怎么会有这本事。”

“咱知道你邵大侠为何不敢承认自己的丰功伟绩了,”李高挤了挤眼睛,谑道,“你是怕当今首辅张居正找你的麻烦?”

邵大侠不置可否,巧妙地转过话题说道:“听说你姐姐,当今圣母李太后对张居正甚为倚重。”

“啐!”李高一脸不屑的神气。

“李高!”

李伟担心儿子又要胡说,赶紧出来制止。其实,就是李高不讲,邵大侠对他父子二人的心态也了解得清清楚楚。今年一连发生的两件事情,都对武清伯打击甚大。一是子粒田征税,二是给自己造坟申请用银事。前者让李伟一年要往外拿八千多两银子,后者让李伟想借此机会赚一把的念头落空。因此,父子二人对张居正恨得牙痒痒的。传说前些时有人前往荆州谋杀张居正的得力干将金学曾,也是受了武清伯的指使。尽管金学曾毫毛也未伤及一根,荆州知府赵谦却成了替死鬼。这是今年官场上发生的最大的一件事情,虽然皇上有旨追查,但因谋杀者至今也未捉到,此事遂成了无头案。从与李伟见面的谈话来看,邵大侠不相信这位木讷谨畏的老头儿有此胆量,倒是他的儿子李高这副势豪纨绔的架势,包不准会做出糊涂事来。但人命关天的事也不好随便乱猜,邵大侠想了想,言道:

“我邵某在商言商,武清伯若有生意上的事情打点,鄙人倒可尽绵薄之力。”

“你都做些啥买卖?”李伟问。

“布匹绸缎,珠宝头面首饰,盐茶木材,凡是能赚钱的,我都做。”

武清伯点点头,李高忽然来了兴趣,接着问:“听说你做得最好的,还是布匹绸缎。”

“这倒确实。”邵大侠答。

“同北京的郝一标比,你们两个谁强一点?”

“各有千秋吧。”邵大侠的口气中充满自负。

“郝一标的绸缎品种花色齐全,你的呢?”

“只要人间有的,我的店里尽有。”

“呵,牛皮不是吹的,蛤蟆不是飞的,说说看,你的店里头都有些啥?”

李高兴冲冲地催问,邵大侠如数家珍般说了一大堆绸缎名样,李高听罢又闹着要他说布,邵大侠呷了一口茶,又道:

“若单道布匹,与苏州府相邻的松江府,自古就有衣被天下的美称,松江府上海县出产的标布、中机布、小布、浆纱布,嘉定县出产的斜纹布、药斑布、棋花布、紫花布、细布,绍兴出产的葛布等等,这都是大的品种,若再细论下来,怕也要上百种。”

“哪种布最贵?”李伟问。

“葛布,上等的葛布,如雷州产的锦囊葛,细滑而坚,颜色如象牙,一匹值三两银子,其次是斜纹布,匀细坚韧,一匹值一两多银子。”

“最便宜的布呢?”

“浆纱布,一匹只值银四五分。”

“这些布邵员外的店里都有?”李高问。

“有。”

“咱要的分量多。”

“多少?”

“二十万匹。”

“这么多?”邵大侠嘿嘿一笑,回道,“难道少东家放着簪缨贵胄不当,也想开布店了?”

“非也,”李高瞄了父亲一眼,斟酌着说,“最近,咱揽了一宗买卖。”

“啊?”

不待邵大侠追问,李高继续言道:“邵员外知道河中王司马这个人么?”

邵大侠低眉一想,问:“可是王祟古大人?”

“正是,”李高不无炫耀地说,“王大人现在蓟辽总督任上,他麾下有二十万名兵士,他答应把今年冬天兵士的棉衣换装这桩买卖,交给咱来做。”

“这可是一桩大买卖。”邵大侠羡慕地说。

李高转向父亲说:“爹,这二十万套棉衣的布料,就交给邵员外来做吧?”

“好,”李伟对出手阔绰的邵大侠早就产生了好感,但仍不忘叮嘱一句,“只是不能太贵。”

“邵员外这么个会办事的人,怎么会贵呢!”

李高弄一顶高帽子给邵大侠戴上,邵大侠笑了笑没有应声,但心里头清楚,即便放血,他这笔生意是非做不可了。

谈完正事,李伟要留饭,邵大侠推辞不过,便胡乱吃了一点,然后匆匆告辞,直奔下榻的棋盘街苏州会馆而来。他这么急着往回赶,原是为了会见已阔别两年多的玉娘。

当初,邵大侠为了巴结高拱,打着灯笼访遍南京及苏扬二州,才觅到玉娘这样一朵色艺俱佳的“解语花”,他满以为高拱一定会欣喜若狂,却未曾料到高拱是一个不解情为何物的糟老头子,枉费了他邵大侠一番苦心。自后玉娘的坎坷遭遇,邵大侠也约略知道一些。听说玉娘成了张居正十分宠爱的娇娃时,邵大侠心里头难免酸溜溜的。当初,因高拱的关系,他视张居正为眼中钉肉中刺,却万万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觅到的江南才女,最后竟让这个仇人攫走。他打听到玉娘住在积香庐里,那里戒备森严一般人难以进去,邵大侠于是花银子买通积香庐的采买,递了一张纸条给玉娘,约她到苏州会馆相见。

却说玉娘自住进积香庐后,倒成了金丝笼中的画眉。除了偶尔被李太后召进宫中唱唱曲儿拉拉家常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积香庐中靠抚琴弄曲打发时光。这天她突然收到邵大侠托人带进来的条子,一下子勾起了她对故乡旧识的回忆,因此连想都没有细想,就找个由头,乘轿往苏州会馆而来。

大约下午未时光景,玉娘来到了苏州会馆,邵大侠早派人在门前候着,及至领到下榻处的客厅相见,不知为何,本来极熟的两个人,竟都觉得有些生分了。邵大侠定睛看着玉娘,觉得她虽然没有两年前那么清纯,但眉目之间更多了几分妩媚。与她相对而坐,邵大侠难免意马心猿,他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客客气气问道:

“玉娘,这一向可好?”

“好。”玉娘一笑,有些凄婉。

“这两年你吃了不少苦。”

“一切都过去了。”

“你住进积香庐多少日子了?”

“一年多了。”

“啊!”

一问一答,竟又没词儿了。花厅里陷入难堪的沉默。玉娘虽然心里头对邵大侠存着终生难忘的感激之情,但因一贯惧怕他,加之在积香庐里养出个孤僻性儿,所以不肯奉迎。邵大侠明显感到玉娘没有过去乖巧,便以为是玉娘攀上张居正这棵大树瞧不起他了,顿时就窝了一肚子火,说起刻薄话来:

“听说张阁老待你甚好,京城人传说他把你含在嘴里怕融了,托在手上怕飞了。”

“恩公,”玉娘听出话风不对,但她佯装没听懂,含情答道,“首辅大人待我的确恩重如山。”

她那陶醉的眼神更是让邵大侠生气,他顿了顿,愤然斥道:

“你完全忘记了高阁老!”

“是的!”玉娘迎着邵大侠不满的眼光,回答得很干脆。

遭这一顶,邵大侠好生难堪,他睨着玉娘,奚落道:“当初在京南驿,你为了高阁老,一头碰到柱子上,巴不得殉情而死,那时的玉娘,称得上千古烈女。谁知过后不久,你就移情别恋,向张居正投怀送抱。这种变化,实在超出我邵某的意料。”

乍听这无端斥责,玉娘脸色刷地白了,她强忍住眼泪,哀怨地回道:“恩公,你怎能如此说话?奴家碰了柱子,眼睛也瞎了,高大人回河南老家,一走了之,你恩公也见不着人影儿,可怜奴家孤苦伶仃,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任凭雨打风吹,后来竟遭歹人诳骗,卖到了窑子街。若不是张先生派人搭救,奴家哪里还有性命留到今日!”

玉娘忆起往事心如刀绞,一边数落一边哭泣。看她眼泪不断哀哀欲绝,邵大侠不免又心生怜悯,他长长叹一口气,说话的口气缓和下来:

“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但我当初带你来京城,其初衷为的是高阁老。到如今,见你身边高阁老换成了张阁老,我心里一时难以接受。”

玉娘止住抽泣,心神恍惚地问:“高阁老如今怎样了?”

邵大侠摇摇头说:“我也没见过。听人说他住在新郑老家,足不出户,官府派的人还在暗中监视他。”

“还监视他干吗?”玉娘茫然地问。

“这个,你去问问张阁老。”邵大侠悻悻然言道,“一山容不得二虎,只要高阁老不死,张阁老心里就不得闲。”

玉娘不想与邵大侠斗气,只是轻轻一叹,伤心地说:“老头儿人好,就是没情趣。”

“如此说来,张阁老很有情趣啰?”邵大侠话里头带着浓浓的醋意。

“恩公说得不差!”

玉娘说着抬起头来,迎着邵大侠锥子一样的目光,一点也不怯懦。这份倔劲儿,倒逼得邵大侠把目光挪开。他心下佩服张居正不但是官场老手,更是情场圣手,才一年时间,就把玉娘调教得如此服帖。事既至此,与其赌气闹得大家都不开心,倒不如好好儿利用玉娘,牵上张居正这条线。自己既在玉娘身上花过大把的银子,现在也该得到回报了。脑子这么一拐弯,邵大侠乌云密布的脸上顿时就放晴,嘻嘻笑道:

“玉娘别往心里去,刚才我是逗着你玩的。”

“啊,恩公啥时候也学着开玩笑了?”玉娘被破坏了的心情一时难以恢复。

“玉娘,邵某当年花大钱把你从养母手上买下来,替你赎了身,本意就是因为你有大富大贵之相。这不,高阁老没福分留下你,换成张阁老对你宠爱有加,论地位两人一样高,论长相、论年龄、论情趣,张阁老全在高阁老之上。你有今天这份荣华富贵,我邵某打心眼儿里高兴。”

一番悦耳的话,说得玉娘破涕为笑。她感激地说:“奴家有今日,全凭恩公当年的拔救。”

看到玉娘情绪缓和,邵大侠趁热打铁说道:

“玉娘,张阁老如此宠爱你,你若求他办个事儿,他不会打抵手吧?”

“奴家没有什么事儿求他。”

“你没有,我有哇。”

“你?”玉娘一愣,问道,“恩公有什么事?”

“请他给两淮盐运使胡自皋写封信,帮我弄点盐引出来。”

“盐引,恩公要盐引做甚?”

邵大侠诡谲地一笑,嘲道:“傻妮子,这个还用问,你知道一窝盐引能赚多少钱吗?”

玉娘茫然摇摇头。

邵大侠接着说:“你知道这世上最赚钱的生意是什么?在北方是茶和马,在南京是布和谷物,但这些个生意,若是和盐引比起来,则是小巫见大巫了。你要是去了扬州城就知道,修大宅子造花园的,养戏班子坐镶金大轿的,全都是盐商。胡自皋坐在两淮盐运司衙门里,谁巴结上他,立马就腰缠万贯。这个胡自皋是个大贪官,当初犯了事,攀上高阁老才不至于免官,后来又花三万两银子买了一串菩提达摩佛珠送给冯保,一下子又成了冯保的夹袋中人物。张阁老主政后,胡自皋竟得了这个天大的肥缺,坐进了扬州的两淮盐运司衙门。单从这件事上,就能看出胡自皋有通天手段,不知使了多少银两,才能拜倒在张阁老门下。那小子自恃椅子背后有人,在扬州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他手中一年握有七十万窝盐引,想巴结他的人都挤破了门。”

玉娘听这一番介绍,方知这里头大有名堂,但又不解地问:“凭恩公呼风唤雨的本事,难道和这位胡自皋交不上朋友?”

“交是交得上,但这家伙心太黑,吃肉连骨头渣儿都不吐出来,若是张阁老肯给他写张纸条,情况就不一样了。”

“张阁老的纸条这么有用?”

“傻妮子,怎么连这个也不懂!”邵大侠顿时加重语气,把椅子朝玉娘跟前挪了挪,神秘地说,“你每日与张阁老耳鬓厮磨,难道还不知道他是何等人物?他是当今圣上的老师,又是内阁首辅!两淮盐运使在扬州城中是个显赫人物,但在他张阁老的眼中,只是一只小小的蚂蚱,一捏就成了浆!”

“既是这样,奴家代恩公去求他。”

“你如何一个求法?”

“就直说呗。”

“这种事哪能直说?”邵大侠头一摇,一双鼓眼珠子眨巴了半天才道,“你不能提我邵某的名字,更不能说我要盐引,你就说,你有一位叔叔住在扬州城中,希望胡自皋能便中照拂。”

“如此瞎编,如果张阁老刨根问底呢?”

“这个还用我教你?你绝顶聪明,只要肯用心,有什么故事编不圆?”

“那,奴家瞅机会试试。”

“好,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恩公还在京里头待几天?”

“有事就多待几天,没事就少待几天,候你的信儿,我总有几天好住。”

两人不知不觉已谈了一个多时辰,看看天色已晚,玉娘提出告辞,邵大侠也不挽留,只把从南京带来的土特产揸揸巴巴弄了一堆,让玉娘带回去品尝。玉娘道谢蹲了万福,告辞出来,依旧乘小轿沿原路返回。

送走玉娘,邵大侠心境转好,一时闲来无事,便想到两年前在“李铁嘴测字馆”测字的事情,自那以后,他一直佩服李铁嘴神明。现在得了空儿,他又想去那里卜卜玄机。才说出门,却听得院子里一阵聒噪,正狐疑出了什么事儿,却见一个人噔噔噔地跑上楼来,邵大侠定睛一看,来的人正是李高。

“哟,国舅爷驾到!”邵大侠慌忙高打一拱,言道,“怎么也不先言个声儿,鄙人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咱李高不喜欢虚套子,”也不等邵大侠邀请,李高头前进了屋,一屁股坐下来,嚷道,“中午在咱家怠慢了你,咱爹是个老抠,不会结交人,咱现在来,是要补偿你。”

“如何补偿?”邵大侠笑着问。

“玩呗。”李高咧嘴一笑,“京城里头,好耍的位子多的是,吃喝嫖赌,你喜欢哪样?”

常言道传言是假眼见为实,邵大侠觉得李高直人快语不遮不掩,倒是很对心性儿,也就放下了斯文派头,两只眼睛迷瞪瞪地看着李高,邪笑着问:

“吃喝嫖赌四样,我都喜欢,咋办?”

“好办,咱们去名兰阁。”

名兰阁是京城里名头最响的妓院,所蓄伶女千般旖旎百种绸缪,个个玲珑,极尽销魂之能事。上次来京,邵大侠已去过那里一亲芳泽,因此已不感到新鲜,便摇头道:

“北京的青楼比之南京,终少了蕴藉。倚红偎翠的乐趣,名兰阁难得找到。”

“咱早知道你邵大侠是油里的泥鳅,滑极了的老玩家,要不,咱们去找一家零碎嫁?”

“什么叫零碎嫁?”

“总有你不懂的地方!”李高得意地讥笑一句,接着解释道,“京城里头,有一些破落的大户人家,主人公或贬或戮死了,剩下主母领着一帮女眷,迫于生计,偶尔开门接客,这就叫零碎嫁。”

“原来是这样,”邵大侠回道,“在我们南京,管这种人家叫半开门。”

“半开门也很形象,终不如零碎嫁贴切。”李高舔着嘴唇笑道,“零碎嫁多半是知书识礼的良家妇女,嫖起来还要假装夫妻般恩爱,倒是别一种销魂之法。”

“这种人家多么?”

“不多,虽说笑贫不笑娼,但大户人家里,毕竟更多的人还是想得一座贞节牌坊。”

“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就是这种零碎嫁。”

“老兄所言极是。”

说到这里,两人捧腹大笑。嬉闹一番,邵大侠虽有心随李高去见识见识京城的零碎嫁,但仍虑着初次见面不可造次,遂敛了笑容,委婉言道:

“二八佳人,翠眉蝉鬓,虽然销魂,终是白骨生涯,还是少耍为妙。”

“看看看,又把那酸头巾的虚套摆出来了!”李高尖刻地讥道,“老邵,今夜里咱请你。崇文门里有户人家,姓郑,主人是个太仆寺的马官,因贪污马料被抓起来瘐死狱中,他老婆领着两个小妾在家,一向不接客的,前几天才让人说通,咱俩今晚去,喝的是头道汤,走,咱们现在就去。”

李高说着就起身,邵大侠知道再推辞下去,就会惹恼这位诚心相邀的国舅爷,于是笑道:

“国舅爷如此美意,邵某敢不遵奉,只是时间尚早,我们何不先去个地方耍耍?”

“去哪儿?”

“李铁嘴测字馆。”

“听说过,但咱不信他。”

“为何?”

“咱京师有几句谚语,你邵大侠知道么?”

“哪几句?”

“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你道这四句话是个啥意思?”

“请讲。”

“是说它们名不符实,天底下最臭的文章,就是翰林院里那帮烂文人写出来的。太医院的药方,虽然吃不死人,但也医不好人。咱看这个李铁嘴测字馆,与翰林院等是一路货色。”

“国舅爷此言差矣,李铁嘴的确有些本事。”

“是吗?”

看到李高依然怀疑,邵大侠便把当年前往测字馆请李铁嘴测“邵”字的情况详细道过。李高听罢,将信将疑言道:

“既如此,咱们就先弯一腿,去测字馆见见这位被你吹得神乎其神的李铁嘴。”

说罢,两人下楼登轿,不消片刻就到了李铁嘴测字馆门前。天色黄昏,馆里已无人客,小厮把他们请进馆中坐定。邵大侠审视馆中陈设,与两年前无甚变化。一架古董,几钵时花,正面墙上字神仓颉的中堂画,仍都一尘不染。李高不看这些,只跷着二郎腿,心不在焉地瞧着街面上的过往行人。这当儿,小厮请出了李铁嘴。两下相见,李铁嘴已不认识邵大侠了,他打量着两位来客,问道:

“两位客官,为何这么晚了才来测字?”

“不专为测字,”李高看了邵大侠一眼,抢着回答,“咱们逛街,顺便蹓跶到了这里。”

“哦,”李铁嘴推过纸笔,说道,“请写字。”

“你先写。”李高向邵大侠推让。

“还是你写吧。”邵大侠又把纸笔推到李高跟前。

李高略一沉思,想到邵大侠是做布帛生意的,便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帛”字。

李铁嘴把那个“帛”字拿过来端详一番,又仔细看过李高,清咳一声说道:

“这位客官,必非常人。”

“何以见得?”李高问。

“帛字乃皇头帝脚,如果咱说得不错,你是皇帝家中的人。”

李高身子一震,惊讶之情已是摆在脸上。李铁嘴继续言道:“帛字又与布连,布帛布帛,布为帛之母,帛为布之源,帛又与钱通,以钱易布,这位客官,目下正有一桩布帛生意。”

“做得成么?”李高急切地问。

李铁嘴诡谲地一笑:“皇帝家中人,有什么事做不成的。”

邵大侠见李高似还有相问之意,怕他说多了暴露身份,遂接过话头说道:

“帛乃皇头帝脚,老先生所言极是,我也不写了,就报这个‘乃’字儿。”

“乃,”李铁嘴凝神一想,笑道,“你这个客官,恕我直言,一辈子与功名无缘。”

“是吗?”

“乃加一捺就是‘及’字儿,然而你就差这一捺,所以终身不及第也。”

“你他妈算是猜对了,”李高一口粗话嚷道,“咱这老哥子,至今还是个白衣秀士哪,他不稀罕那个鸟功名。唔,咱再报个字儿你猜猜。”

“什么字儿?”

“春。”

“春?”李铁嘴眼珠子一转,瞪着李高问,“客官为何要报这个字儿?”

“实不相瞒,”李高挤眉弄眼答道,“咱们待会儿离开你这里,就要去寻春了。”

“五陵少年,裘马轻车,寻春无可厚非,”李铁嘴话锋一转,一脸峻肃地说,“但是你这春字儿,可有些不吉利啊!”

“什么不吉利?”李高紧张起来。

“秦头太重,压日无光。”

“这是什么意思?”

“点到为止,老夫就此收口了。”

邵大侠已明白了话中的玄机,忙掏了五两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拉了李高出来。李高仍没明白到不吉利在哪里,便缠着邵大侠问:

“李铁嘴的话是啥意思?”

邵大侠想了想,小声回道:“秦头指的是秦政,即秦始皇暴政也。如今给子粒田征税,减少江南织造局用银等等,不是秦政又是什么?这秦头一压,肯定就压日无光,日是什么,日是皇上,如今的皇上,让秦政压着了。”

听邵大侠一番解释,李高豁然而悟,脱口说道:“咱明白了,当今之世,张居正权大欺主,咱外甥万历皇帝受制于他。”

李高口无遮拦,邵大侠怕他启衅生事,又改口道:“李铁嘴信口雌黄,不可全信。”

“这老家伙有两下子,赶明儿,让咱老爷子也来测一回。”李高蹙着眉头,咕哝道,“真不知道咱姐吃了什么迷魂药,竟那么相信张居正。”

邵大侠不接腔,只笑着问:“咱们现在是不是去崇文门外?”

“干啥?”

“找那家零碎嫁哇。”

“啊,看看,咱差点忘了。”李高一拍脑门子,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劲头儿,他朝轿夫一挥手,令道,“起轿,到崇文门里福马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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