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扇子厅扶乩问神意 总督府设宴斩狂人

张居正  作者:熊召政

扬州城里的郑师公,以扶乩著名。这一日傍晚他被邵大侠的管家——那个麻脸矮矬子请到府中扇厅。邵大侠早就坐在那里等候。郑师公一坐下就问:

“邵员外,听说你要请乩?”

“正是,请郑师公尽快布置。”

郑师公一面吩咐随他来的两个丫角童子摆好乩盘,悬好一支签笔,一面问道:

“不知邵员外为何事请乩?”

“莫问何事,你尽管请神降笔就是。”

见邵大侠一脸峻肃之色,郑师公再不敢多问,而是麻利地布置好法事,取下腰间的小铜锣地敲了一声,旋即口中振振有词念起咒语来。两个乩童更不说话,稳稳地扶了乩盘,顷刻间,便见那支悬着的签笔宛若被人握住,在纸上缓缓蠕动,大约一炷香工夫,乩盘上留下一首诗:

搔首秦淮泪满笺,

衔悲伏腊别残年。

南城鼓角邀谁听,

北地胭脂恨我传。

天不怜才湘水曲,

梦犹磨剑蒋山寒。

布衣此去长亭远,

何处松楸起暮烟。

占完乩,郑师公停了咒语,从乩盘上取下这首诗,看过一遍后,才忐忑不安地递给了邵大侠。

从扶乩开始,邵大侠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乩盘,他早从那“附神”的笔下读到这首诗。

“邵员外,怎的出了这样的诗?”郑师公惊慌失措。

“你问我,我正要问你呢!”

郑师公避开邵大侠锥子样的目光,搓着手不安地说:“这诗中有不祥之兆。”

“知道了。”

邵大侠吩咐管家封出十两纹银给了郑师公。得了如此丰厚的馈赠,郑师公心下感激,又献殷勤说道:

“要不,再请神降笔一次?”

“神已见示,何必再请,郑师公,你请回吧。”

送走郑师公,邵大侠问麻脸:“现在外头的情形如何?”

“还是有不少形迹可疑的人在门前转悠。”

“是啊,布衣此去长亭远,何处松楸起暮烟,看来难逃此劫了。”邵大侠自言自语,陷入了沉思。

却说两天前,武清伯府上管家钱生亮差人马不停蹄从北京送来急信,把戚继光拿着破棉衣至御前告状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并言武清伯在冯保授意下已把责任推到了他的身上,皇上震怒,已下旨缉拿重办。作为武清伯的管家,钱生亮本不该人在曹营心在汉向着邵大侠,皆因他平常得邵大侠的好处太多,又景慕邵大侠的为人,这才冒了天大的风险送出这封信来。邵大侠拿到这封信后,本该立即出逃,凭着他在江湖上的能力和影响,他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官府鹰犬的鼻子再灵,也无法找到他的行迹。但他历来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以他的脾性,是宁可轰轰烈烈地死,也不愿无声无息地活着。接钱生亮信不过一天时间,他就发觉门口已出现了官府的密探。这时候,只要他下决心,就仍有机会走脱,但他想知道天意,于是让管家请来郑师公扶乩。

现在,他拿着这八句乩诗,逐字逐句地分析参悟。看到“北地胭脂恨我传”一句,他暗自思忖:这北地胭脂大概指的是玉娘,若是她肯向张居正求情,或许自己就有一线生机,但立刻他又否认了这个想法,因诗中用了一个“恨”字。也许,他当年把玉娘带到北京就是一个过错。张居正爱她,乃因为她是天生尤物。张居正害怕高拱东山再起,必欲剪除其党羽,此情之下,对他邵大侠岂不是除之而后快?关于棉衣之事,他更是有冤难辩。这二十万套棉衣,武清侯李伟一个子儿也没花。他从胡自皋那里弄出一批盐引,赚出二十万两银子后,除分给胡自皋十万两外,又从余下的十万两中拿出三万两银子为柳湘兰在小秦淮旁边购置了一处河房。平常招待胡自皋花天酒地,也花去不下二万两银子,剩下的五万两银子用来制作二十万套棉衣肯定不够,于是只好买下一批被水渍过的梭子布,以劣充优。这批棉衣发往北京以后,他就一直心里不踏实,但转而一想,这是白送给武清伯的礼物,顿时又心下释然,却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一批劣质棉衣,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正当邵大侠心下凄凉思考对策的时候,扇厅里又进来一个人,凑到他跟前,沙哑地喊了一声:

“老爷!”

邵大侠一看,见是那个老驼背——他是邵大侠仆役中年纪最大的,大约有六十多岁,便问:

“你有何事?”

“小的听说老爷有了麻烦。”

“你怎么知道?”

“从你的脸色。”

“是啊,”邵大侠叹一口气,却尽量表现得轻松随便,笑道,“我成了皇上的钦犯。”

“那你还不快逃!”

“往哪儿逃?”邵大侠伸头看了看窗外的小秦淮,只见他的私家码头前正停着一艘游船,他指了指那船,对老驼背说,“你看看,前后门都是官府的捕快。”

“老爷只要肯走,甭说这几个捕快,再来多一点,小的也能对付。”

“你?”

“对,我。”老驼背费劲地扬起脑袋,盯着主人说,“小的略通拳术。”

老驼背说罢,顺手拿起高脚几案上的一只铜灯台,两手一拍,那只铜灯台顿时扭曲变形,邵大侠见此大惊。他记得数年前的一个寒冬,他去高旻寺敬香回来,看到一个佝偻老人卧在桥洞底下都快冻僵了,便吩咐手下将这老人抬回家救治,随后又收留了这个老人,他就是眼前这个老驼背。同老驼背一样,邵大侠府上的那些丑仆,多半因患残疾而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人,是他一一收留了他们。尽管亲友对这些人看不顺眼,他对他们却一直很好。在他的印象中,老驼背做事勤勉,但人很木讷,却是没有想到,他竟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不由得赞叹道:

“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老郭你还有此手段,这么多年,你却一点痕迹都不露。”

老驼背无心说闲话,只催促道:“老爷,事不宜迟,咱们快走吧。”他的话音一落,只听得门外传来一片嚷声:

“老爷,走吧!”

邵大侠走到门口一看,见合府几十号仆人都聚齐在门外的草坪上,参参差差跪了一片。他的眼睛立刻湿润了,朝大家抱拳一揖,言道:

“多谢你们的美意,但邵某不是苟且偷生之人,我既作下孽来,理当承担责任。”

“老爷,你何罪之有?”麻脸管家愤愤不平地质问。

“有,”邵大侠沉痛答道,“因为穿了咱邵某制作的劣质棉衣,那些无辜的兵士们冻死在长城上,这罪过还不大吗?老……不,再不能叫你老郭了,郭老爹。”

“小的在。”老驼背上前一步。

“这里是五千两银票。明天,你将它平分给城中八大寺庙,知会那些方丈,让他们尽心尽力,各做一场法事,超度那些冻死的兵士。”

“小的遵命。”

老驼背庄重地接过银票,小心翼翼把它藏好,邵大侠又喊过麻脸管家,对他吩咐道:

“我去后,你把我的家产一分两半,一半用来抚养孤儿寡母,一半作为你们仆役的川资。你们都跟了我多年,没沾什么光,邵某只能在此说一声对不起了。”

当邵大侠再次抱拳长揖时,众仆役已是一个个泣不成声。安排了后事,邵大侠反而心中畅快了许多,他高呼一句:“摆酒!”今夜里,他要与家人仆役一醉方休。

少顷,膳厅里摆下了几桌筵席,邵府里的人上至夫人公子下至门子厨役,无分贵贱都一齐入席。酒过三盏,邵大侠问老驼背:

“郭老爹,会舞剑否?”

“略知一二。”

“那好,咱们乘着酒性儿对舞如何?”

“小的奉陪。”

言罢就有人送上两柄鱼肠剑来,邵大侠与老驼背各取一把,联袂走进扇厅,只见两道剑光一闪,两人腾挪起势。

随着两人的生风剑舞,邵大侠的夫人亲自操琴,一班明眸皓齿的侍女齐声唱道:

今夕何夕兮,雪满关山,

今夕何夕兮,剑光闪闪。

汉宫柳,无须怨,

垓下歌,何足叹!

胸中喷出英雄气,

直欲拍马斩楼兰。

好男儿,志难伸,

别故园,走千山。

悲莫悲兮生别离,

悲莫悲兮眼欲穿……

一班娇娃的吴侬软语,唱这等壮怀激烈的慷慨悲歌,虽不能豪迈,却更能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肝肠寸断。就在剑舞歌声酒香泪水的交汇之中,忽听得院子里突然响起嚣嚣杂杂的脚步声,邵大侠举目看时,邵府里里外外已是一片灯光火把。他知道捉拿他的人到了,顿时掷了剑,操起一大觥酒一扬脖子喝干。

当夜,邵大侠并没有被关进扬州府大牢,而是被送往漕运总督衙门的刑捕房羁押。这皆因南京刑部前来督办此案的右侍郎史大人,虑着邵大侠在扬州神通广大朋友众多,怕有闪失,故有此动议。漕运管着一条自杭州至北京通州的大运河,沿途治安惩治盗贼加之纠举违法官兵,一年有多少刑事发生?因此,漕运总督衙门的刑捕房比之扬州府大牢还要森严。加之总督大人王篆又当过北京五城兵马司的堂官,问谳断狱很有一套,把邵大侠放在他那里羁押,谅不致出什么差错。

不知是慑于邵大侠的威名还是因为他曾是王篆的座上宾,刑捕房的狱卒倒也没怎么为难他。收监不久,邵大侠敛了心思,正欲上床歇息,忽听得甬道上又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接着见到一群狱卒将一个人推进对面一间牢房,然后咣当落锁。狱卒们尽行退去,被关进去的那个人踢着门大声嚷道:

“这是什么鬼地方,你们欺侮本官,回来!”

“本官,哼,啄米官。”狱卒丢下一句话,哄笑而去。

邵大侠一听说话的声音像是胡自皋,不禁心下一惊,当即跑到铁栅墙前,朝对面房子喊道:

“喂,可是胡大人?”

关在对面的正是胡自皋,他滥批盐引大肆收受贿赂的事早就在监控之中,户部尚书王国光秉承张居正的密谕,在两淮盐运司衙门安排了不少眼线。邵大侠与胡自皋勾搭谋取不义之财的事,都被这些眼线暗中收集了确凿证据。所以,此次趁小皇上批旨严查“棉衣事件”捉拿邵大侠之机,张居正毅然决定连胡自皋一体擒拿。

再说胡自皋听得有人喊他,忙跑到栅墙跟前朝对面牢房张望,灯火昏昏,他依稀看见邵大侠粗壮的身影,禁不住好奇地问:

“你是邵员外?”

“正是。”邵大侠又问,“胡大人怎么也到了这里?”

“你问我,我正要问你呢!”胡自皋垮着脸,没好气地说,“你说,你为何事被抓来?”

“为那二十万套棉衣。”邵大侠平静回答。

“可不是,”胡自皋尖着嗓子叫起来,“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你是个丧门星。”

邵大侠认定胡自皋被抓是受自己牵连,因此心里头充满深深的自责,尽管胡自皋辱骂,他仍耐着性子道歉道:

“邵某连累你遭此牢狱之灾,心中已是惶恐万分,还望胡大人见谅些个。”

“见谅,哼,如果我的前程因此受到影响,我和你就没完。”

邵大侠嗤然一笑:“胡大人既如此说,那你我之间的梁子,算是结定了。”

“为何?”

“你的前程,恐怕是彻底没有了。”

“扯淡!”胡自皋一跺脚,愤然回道,“你不要小瞧了我胡自皋,我和你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就因为你披了这一身官皮,而我仅只是一介布衣?”

“非也,”胡自皋得意地一笑,“你是钦犯,劣质棉衣是你做的,与我何干?”

邵大侠讥道:“既然与你不相干,你为何还要责怪邵某连累了你呢?”

“因为,因为……”

“因为制棉衣的银子,是从你那儿赚到的,因为你怕我邵某贪污你的人情,棉衣漕运到京时,你还派了一名亲信师爷随从,一起与武清伯见面,是不是?”

邵大侠一番奚落,刺得胡自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拿眼横着邵大侠,悻悻说道:

“我会给皇上写本子辩冤,这劣质棉衣与我胡自皋没半点干系。”

“如果胡大人能为自己开脱得一干二净,我邵某当然高兴,我这个人,一辈子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只是,”邵大侠话锋一转,又道,“胡大人,邵某担心你有口难辩啊!”

“这个不用你邵员外担心,本官自有办法。”

“靠冯公公是不是?”邵大侠一语中的,直剖胡自皋的心思,“胡大人,我知道你这巡盐御史一官,是冯公公赏给你的,他是你的后台,这也是路人皆知的事情,但此一时彼一时也,眼下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胡自皋虽觉得邵大侠的话不无道理,但他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兀自斥道:

“你邵员外一天官也未曾做得,哪里懂得官场之事。”

“溜须拍马、投机钻营的事,邵某虽不会,但官场之尔虞我诈、胜残去杀的现象,我邵某还是略知一二。”

胡自皋此时最怕听的就是这样的话,于是又心虚地问:“你说说,我为何就要死心?”

邵大侠分析道:“胡大人你想想,如果冯公公保你,你怎么可能这会儿会待在这阴暗潮湿冷似生铁的大牢里呢?”

“那是因为有圣谕,要拿我问谳。”

“请问圣谕是从谁手上出来的?司礼监掌印是皇上跟前的第一号近臣,掌着传旨之责,冯公公若是帮你,这道谕旨还出得来么?”

“那你说……”

“依我看,冯公公明哲保身,权衡利弊,早把你丢了。”

胡自皋听罢,沉默了一会儿,冷笑着说道:“他岂能丢我,他就不怕问谳之时,我把他的把柄兜出来?”

“什么把柄,无非是收下了你送给他的贿银。你若真的兜了出来,恐怕命都保不住了。”

“你别吓唬我。”

“邵某绝没有吓唬你的意思,自古至今,官场上大权在握的人,为保自身,杀人灭口的事还做得少吗?”

听得“杀人灭口”几个字,胡自皋头皮一炸如遭雷击,顿时两腿一软瘫坐在地。瞧他那副熊样儿,邵大侠心中甚是鄙夷,暗自嘀咕道:“腐儒不可与论道,贪官不可与论德,真乃至理也。”但鄙夷归鄙夷,他仍为胡自皋谋划道:

“胡大人,你倘若肯听我邵某的建议,兴许事情还有转寰之处。”

“请讲。”胡自皋扬起头来。

“我想你我既是钦犯,这案子就不会拖延,或许明日就要过堂,无论刑官如何拷掠逼问,你只守住两条就行。”

“哪两条?”

胡自皋又从地上爬起来,把身子贴近栅墙,眼巴巴地看着邵大侠。

“第一,千万不要攀扯冯公公和武清伯,皇上不会因为你检举了他们而赦免你的罪行,相反,他们会尽快把你处死。第二,你为我特批盐引的事,你一口咬定,是我邵某设局要挟你,你从中没有获得一两银子的好处。你既没有贪墨,对你的惩处就不会重到哪里。”

“你不会攀咬我?”胡自皋狐疑地问。

邵大侠淡淡一笑,回道:“我反正是一死,多承担一点罪过,又有何妨?”

“邵员外,你真是天地间的伟人。”

胡自皋眼圈儿一红,说话喉头发哽。当夜无话,第二天如邵大侠所料,南京刑部右侍郎史大人升堂,对胡自皋与邵大侠分别进行了谳审。胡自皋按头天晚上商定的计策,将一应责任全都推到邵大侠身上,再加上胡自皋的家人托关系在史大人身上使了银子,因此这位史大人倒也没怎么为难他,问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提审,每日里任其在监狱中吟诗作赋。对邵大侠则不然,一来他是“首犯”,二来他又摆着个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好汉架子,不肯低声下气打通关节,因此史大人第一次过堂,就对他用了酷刑,除了用拶子拶烂他的手指,还弄了一个六十斤重的大铁枷给他戴上。邵大侠牙齿咬出血来,也不肯哼一声。史大人一心想让这个“强项之徒”讨饶,却没有想到他臭硬如此。第二次过堂时,史大人捋着胡须,很优雅地说:

“以热攻热,药有附子;以凶去凶,牢有酷刑。本官就不信,你邵方有三头六臂,斗得过朝廷大法。”

戴着大铁枷的邵大侠,尽管一嘴的血泡,一身的血痂,还偏和这位史大人拧劲儿,讥道:

“史大人对我邵某说朝廷大法,犹如对牛弹琴。我今天之所以戴枷披刑,你以为是你的功劳?呸!若不是我良心有愧,要为长城上那些冻死的兵士服刑,你能奈我何!”

史大人恼羞成怒,一拍惊堂木,吼道:“大胆刁民,竟敢胡言乱语,来人!”

“在!”两厢皂隶山呼应诺。

“大刑侍候!”

“遵命!”

几个皂隶应声而上,把邵大侠掀翻在地,正要乱棍打下,忽见一人从后门进入刑堂,在史大人身边耳语几句,史大人顿时脸色大变,一摆手说道:

“暂饶了这个刁民,押回大牢。”

众皂隶不明其故,只得把邵大侠又押回大牢。他们哪里知道,方才进来的那个人,本是史大人的亲信师爷。他给史大人传来了一个噩耗:三天前史大人十岁的小儿子随家人上街玩耍,忽然就不见了,找了一天仍不见踪影,直到昨天夜里,才有一个人往他家门缝里塞进了一封信,用威胁的语气写道:“姓史的,邵大侠若有三长两短,令公子断难活命。”史大人的家在南京,家里人得了这封信,就急忙差人骑快马跑来扬州送信。

乍一听这消息,原本兴抖抖要挖出更多罪状的史大人,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蔫了。这天傍晚,他让手下把邵大侠从牢房里秘密提了出来,带进一间早摆了一桌酒席的小房,让人给邵大侠去了铁枷,满脸赔笑请这位“钦犯”入座。邵大侠不知史大人为何前倨而后恭,也不推辞,坐下就吃。史大人给他斟酒,举杯请道:

“请邵大侠饮了这杯。”

“史大人,我可是钦犯啊!”邵大侠儿一口干了酒,话意儿满是嘲讽。

史大人脸红红的,半尴不尬地说道:“邵大侠,本官奉命办案,原不想和你作对头。”

邵大侠夺过酒壶,自斟自饮,回道:“我从来就未曾把你当成对头。”

邵大侠言下之意是这姓史的不够格,但史大人没听出来,却抓住话把儿问道:

“你既不把咱当对头,为何下此毒手?”

“什么毒手?”

“四天前,本官的小儿子在南京城遭人绑架。”

“你儿子遭人绑架,与我何干?”

“邵大侠,你别装蒜了。”

史大人说罢,便从袖筒里摸出那封信递给邵大侠看。草草几行字,邵大侠一瞥即过,放下信笺,自言自语道:

“这是谁做的呢?”

“谁做的你还不清楚?”史大人想发脾气又不敢,只好巴结道,“邵员外,本官知道你在江湖上很有名气,党羽……啊不,朋友众多,这件事是谁做的,你肯定知道!”

邵大侠见史大人救子心切,便有心逗逗他,于是调侃道:“你想救儿子,其实很简单,把我放了,一切都万事大吉。”

“这哪儿成?”史大人紧张得额上冒出汗来,“放走了你,甭说救不了儿子,连本官的这条老命也得搭上。邵员外,只要你放了咱儿子,咱保证从此后不为难你。”

“我是钦犯,你怎么为难我都不会犯错。”邵大侠对眼前这个吃软怕硬的昏聩官员既感到厌恶又产生怜悯,道,“拿纸笔来,我写封信,你们派人送到我府上。”

片刻纸笔侍候,邵大侠只写了四个字:“放他儿子”。史大人不放心地问:

“就这几个字儿成吗?”

“一字千金,拿去吧。”

邵大侠说罢,起身离席,下巴一挑,示意狱卒把他带回漕运衙门的大牢。

不觉半月过去,这期间邵大侠一次也未曾提审。那位史大人也再见不到踪影。有个狱卒慕邵大侠英雄之气,便偷偷告诉他,当史大人的小儿子被人神秘送回府上后,这位老刑官经过权衡思量,再也不肯谳审这个大案,于是装病回了南京。接他手的人现在尚未履任,故邵大侠乐得在牢里清闲,每日与胡自皋两人海天雾地地神侃。

看看已到了腊月二十四小年这一天,扬州城的天气昏昏沉沉。中午,邵大侠与胡自皋两家都买通关系送了食盒进来,两人正欲隔墙痛饮,忽然管监的典吏进来,打开邵大侠的牢门请他出来。邵大侠对着几样佳肴不肯挪步,说道:

“有甚急事,待我吃了这壶热酒再去。”

典吏着脸,笑道:“是咱王大人请你去,那边的酒席更丰盛,等着你哪。”

“哪个王大人?”邵大侠问。

“咱们的漕运总督。邵爷,你面子大,咱们王大人的酒,可不是一般人能喝的。”

对面的胡自皋拣耳朵听到这段对话,忙羡慕地插话道:“邵员外,上半年张首辅不是有信给王篆,要他照顾你么,你捉进他的漕运大牢都二十多天了,他一直不肯露面,今天过小年,他却来请你,据我看,八成儿有好消息。”

邵大侠一笑反问:“如果是鸿门宴呢?”说罢抬腿出门,走之前还不忘绕一腿子到胡自皋房前,隔着栅墙朝里头的小食桌看了看,道,“你家的狮子头做得欠功夫,这厨子二流都称不上。”

胡自皋叹一口气,回道:“身陷囹圄,何敢奢谈美食,有此一顿,也差强人意。”

邵大侠又道:“扬州城中四喜阁的厨师老马,狮子头做得真正是好,那才叫佛跳墙呢!你何时官复原职,就把那老马请到你府上去做菜。”

“如果有那一天……”

胡自皋一句话尚未说完,却见邵大侠已是大摇大摆地走了。典吏跟在身后,倒像是个跟班。

从牢房到漕运总督的廨房,大约有一里多路,沿途戒备森严枪兵密布,一看到这阵势,邵大侠料定此去必无好事。走进廨房旁边的花厅,却见王篆已站在那里迎候。这位手握重权的漕运总督,虽然官位显赫,但同两年前任北京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时相比,还是一个样,瘦精瘦精像个猴子,只是从他那两只三角眼中射出的光芒,比过去显得深沉。邵大侠一进花厅,王篆就起身一揖,笑道:

“邵员外,你终于来了。”

邵大侠还了一礼,落座后也不寒暄,兀自问道:“王大人请我来,不知为的何事?”

“没别的,”王篆瘦削的脸颊上勉强挂着笑意,“今天过小年,请你来喝杯酒。”

“王大人何必客气,我做客漕运大牢,已经二十多天了。”

“嘿嘿,这……我知道,你是钦犯,史大人管这案子,我不好插手。”

“怎么今日又敢了?”

“史大人称病,回了南京。”

“啊,”邵大侠心知史大人“病”在哪里,便笑道,“这么说,我邵某这颗脑袋,又可以多寄存几天了?”

“这个,当然,当然。”

王篆嘴上这么说,心里头却是十分紧张。原来,史大人称病回南京后,北京刑部原打算把邵大侠和胡自皋押往北京审判,但又顾虑邵大侠在江湖上的巨大影响,害怕路上被人劫走。最后刑部、都察院与大理寺三大衙门堂官一起到内阁张居正值房会揖,决定将邵大侠就地处死。为了万无一失,这案子仍绕过扬州府,径由漕运总督王篆办理。王篆接到这道密令,如拿到一个烫手的山芋,实在感到难办:第一,他在与邵大侠的交往中,感到这个人行侠仗义,的确有可敬可畏之处,亲手杀他,心有不忍;第二,邵大侠在江南势力极大,与他为敌,史大人就是前车之鉴。但是,军令如山倒,内阁密示不能不执行。两相比较孰轻孰重已不能判得明白,他只有横下心来,执行北京八百里加急传来的密杀令。

再说邵大侠入门之前已存疑心,现在又看到王篆闪烁其词,便欲探知此中蹊跷。他故意装傻问道:

“史大人既走,这案子是不是暂时搁下了?”

“这怎么可能呢?”王篆蹙着眉头说,“自把你抓起来后,皇上又为此案连下两道谕旨。”

“都说些啥?”

一问到关键处,王篆便不回答。他起身相邀道:“菜都摆上了,邵员外,咱们入席吧。”

两人离开花厅来到膳堂,只见珍馐美味堆了整整一桌。王篆也不让人作陪,与邵大侠对席而坐。但是,细心的邵大侠发现,上菜的伙计罩着的大棉袍子里头都穿上了短打紧身衣,笼着帷幔的木格窗子外头人影憧憧,似乎都是刀斧手。

王篆亲自为邵大侠斟上一杯,起身邀饮。邵大侠坐着不动,正颜问道:

“王大人,你对我说实话,皇上的谕旨说什么?”

王篆情知瞒不下去,便道:“邵大侠少安毋躁,先饮下这杯,我再实情相告。”

“你先说,说了我再喝。”

“既是这样,我不得不说,皇上要把你秘密处死。”

王篆以为邵大侠听罢此言一定有过激反应,因此预先拉好架势准备闪躲,却没料到邵大侠异常平静,他拿起那杯酒,缓缓饮下,问道:

“小皇上不是说要将我明正典刑么,怎么突然又改成了秘密处死?”

“明正典刑就得把你押赴北京,但虑着你江湖朋友众多,怕路上不安全,故更改了旨意。”

“真乃杯弓蛇影,大明天下赫赫皇朝对一介布衣如此害怕,这是衰败之象啊!”邵大侠长叹一声,一脸的蔑视,又问,“这秘密处死的差事,就落到你王大人的头上?”

“是。”王篆强压下心头的慌张。

邵大侠又问:“你准备如何下手?”

“你看,那儿有一壶毒酒,”王篆指着墙边高脚几上的酒壶说,“酒过三巡,趁你不注意,将那酒斟上一杯让你饮下。”

“无稽之谈!”邵大侠鄙夷地说,“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要死也须死得壮烈,遭人暗算成何体统!”

“那,邵大侠想怎么死?”

“用刀砍死我,用箭射死我,都可以。”

王篆从未碰到如此视死如归的人,心中除了紧张又陡生敬慕,小声嗫嚅道:

“邵大侠,我王篆是奉命行事。”

“我知道,我又没怪你。”邵大侠抓起酒壶一阵豪饮,直到涓滴不剩,他把酒壶一摔,问,“刑场设在哪儿?带我去。”

王篆不由自主双腿抖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邵大侠,你可有遗言留给家人?”

“没有,走吧。”

“你,你还是留几个字吧。”

王篆近似恳求。邵大侠想了想,道一声“好吧”,便随着王篆回到花厅,在已铺开的宣纸上奋笔写道:

象以齿焚,

犀以角毙;

猩以血刺,

熊以掌亡。

貂以毛诛,

蛇以珠剖;

狐以腋殒,

獐以脐伤。

匹夫何辜,

怀璧其罪。

只为冤魂,

安然受戮。

是大丈夫,

慷慨赴死。

将这人间,

留给俗流。

写到这里,邵大侠似乎意犹未尽,但一时找不到词儿,便慨然掷笔,昂头走出花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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