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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棱镜战时灯火 作者:迈克尔·翁达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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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当时《战时灯火》的翻译接近尾声,深刻而又琐细的印象如珠子般在脑海中撒了一地,一直也没空把它们串起来。 后来就到了一日,两次约会之间陡然生出了三个小时左右的空白,当时我站在常熟路与长乐路的路口。可以往前,在常熟路上就近找一家咖啡馆坐坐,把这不速之客般的三个小时给打发掉。我犹豫了一下,仿佛受了内心某种莫名的诱引,最终还是拐到了长乐路上,慢悠悠地朝前逛去。 人生的很多决定,往往都是当时的莫名其妙,回顾时的事出有因。 长乐路上看似随意的几步,不久就把我拽入了一种必然,但我当时尚未察觉到。当时的时令是晚冬,上海的冬天向来温柔得怕人,往往待你睁大眼睛细细辨认的时候,已经偷梁换柱成了同样温柔的初春。那天的长乐路一如既往地闹中取静,静到仿佛可以听见上海几十年前的声音。我放纵自己在这午后的寂静中,像个来到陌生之地的孩子,睁开了好奇的眼睛,东看看,西望望。那孩子心中或会有的惶恐在我这里是一点也无,我有的只是痛杀时间的惬意。 走过某个院子,大门上贴了块保护建筑的牌子,我认真地读了,却没有任何收获。那意图要说明什么的牌子,却反倒借着语焉不详,恰到好处地为院子保留下了神秘。隔着铁栏杆朝里望去,实在是朴素得令人失望,别无二致地停了几辆中档的汽车,加上略微遮挡住窥视目光的车棚顶,叫我想起了战场上的迷彩伪装网。 我来到了马路对面,这里是承载着阳光的一侧,心情放松,脑子里不禁浮现出那首爵士名曲的旋律来。走不多远便遇到了一个弄堂口,大铁门敞开着,紧贴着两边的墙,门边是近乎标配的修鞋摊,师傅此时跑开去了,不见踪影。弄堂不是笔直的,而是被两边的老式房子勾勒出一点弧度,恍然便有了幽深不知通向何处的感觉。我盯着那里面望了一会儿,某些没有头尾的印象竟如幽灵般冒了出来。 我继续向前走去,脚步却不似方才那样漫无目的了。 我出生在新疆,十四个月大时被人带到上海,就此便生活在了这个城市里。这句话是我小时候被动回答或主动讲述时都会提到的,可以不用经过大脑脱口而出。如果要追溯我对上海最初的记忆,我会想到的是刚到上海不久后的某天晚上,被家人平抱着在茂名路上散步,从淮海路到长乐路那一小段,店铺门口有着皮卡迪利大街一般的雨廊,我便在这雨廊的不知何处,掉了一只脚上的小拖鞋,家人还为此起了龃龉,成了日后的谈资。我对这段回忆的印象非常深刻,我仿佛能闻到那春风沉醉的晚上,听到身边喁喁的说话声,感受到怀抱的温度和有节奏的步履。 我对这段回忆的印象非常深刻……直到有一天,我的理智克服了重重险阻,向我传达了这样的讯息:不,那是不可能的。一个一岁多点的孩子不可能对当时的情形拥有如此清晰的记忆。 我于是开始正视我对上海这段最初的记忆,构想它的成因。毫无疑问,它最早来自于家人的讲述。他们不会骗我,因为毫无必要,也无法从中获利。我感到震惊的并不是事件的这一面,我震惊的是我接受了他们的讲述,又在岁月中对这段讲述进行了反复的描摹,我补充进去了沉醉的春风、喁喁的话语、怀抱的温度和步履的节奏,直到它完全被包装成了我自己原创的记忆,并笃信不疑。 可问题是,即便知道了这段记忆的真相,我并没有因此而知道该如何面对。 我沿着长乐路继续向前走去,心中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却并没有下定走到那里的决心。 快到陕西南路的时候,一条熟悉的弄堂终于宿命般地出现了。我的心中有两股截然相反的力在同时作用着:一股在引诱着我走下去,去靠近,去面对,去探寻;而另一股则告诉我这样做是麻烦的,是没有必要的,是应当避免的。说实话,当时并没有哪股力占到上风,我便由着自己又朝着弄堂里走了下去。这条其实并不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弄堂,但却是能通向那条弄堂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条曾在记忆中如此深刻的路还能再度走通吗? 上海的弄堂以往以四通八达而著称,也因此成为了我们这一代人童年时一个重要的快乐源泉。小伙伴们最常玩的就是在弄堂间追逐、躲猫猫或是打仗游戏,弄堂与弄堂间的通路给了游戏许多种可能,给了想象无穷的空间。上学的时候,我们往往并不在意多绕一些路,一条条弄堂穿过去,呼朋引伴,从伶仃的一两个身影直到汇出有模有样的一小股队伍来。有些弄堂是由卵石铺就,小伙伴们有节奏的脚步踏上去或是跑过,会激出阵阵“嗡嗡嗡”的回响。声音与气味一样,在脑海中造就的印象远比文字要更长久,更难褪去。在我心中,那便是最典型的上海声音之一。即或只在记忆中响起,也能陡生魔力,将我朝着过往的深处拽去。然而随着岁月的变迁,或许是出于治安的考虑,弄堂与弄堂之间的通路渐渐地都给封死了,每个弄堂只留了一到两个出口。这不由得叫我想起了弗罗斯特那首《补墙》,墙把一些东西貌似放心地圈住,却又总会把更多的东西给挡在了外面。弄堂封掉以后我们更有安全感了吗?或许吧。但我总觉得也有别的东西给连带着一起封死了。 终于走到了与我的“那条弄堂”交会的地方。原本做好了望墙兴叹、悻悻回头的准备,孰料竟然没有墙。 猝不及防。 那条曾经包裹着我的童年,也勾勒出我的童年的弄堂赫然便一览无余了。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那条弄堂是极大、极宽敞的,最重要的是,那里似乎是一直都有阳光眷顾的。极远极远处的弄堂口外临着陕西南路,但那里似乎只是弄堂的一段自然的延伸,丝毫没有打破弄堂悠然自得的风格。据我后来掌握的知识,当时我的国家正处在一场动乱中,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但当时我所能感受到的却只有静谧与安宁。作为一个小孩,我的视角是受限的。我只记得午后的阳光静静地照在弄堂中间白色的水泥路上,路上多半时间都见不到人,尤其是成年男性。如果出门,我总是跟着我奶奶,见到的也都是跟她年龄相仿的中老年女性。当年我是奶奶的小尾巴,她到哪儿都带着我。我跟她一起参加老太太们的“读报小组”,一屋子大妈大婶,大家都坐在当时很常见的充当凳子用的电线卷轴上。前面有人在读报纸,有时声调铿锵,我一般坐在后面偏角落的地方,被各种各样的毛线活儿包围着。我很享受这种气息,那是女性的气息,也是世俗的气息。读报的声音被妇女们的闲聊干扰着,所以我从来没听清过,但妇女们在聊些什么,也是我当时所无法听明白的。凭着本能,我知道这是两种不同的声音,传递的是两类截然不同的信息。同样凭着本能,我对后一种声音有更多的好感。 到了晚上,天暗下来以后,弄堂看不见了,但渐渐地可以被听到。有邻里间的寒暄,有炒菜时锅勺间的碰击。除了这些日常的声响外,有些偶然飘来的声响反倒给我留下了更为深刻的印象,那是唱歌的声音,以及有人练习小提琴或小号的声音。大人们很神奇,一听到声响便会脱口报出其来源,“这是XX号X家的老二在唱(或拉,或吹)”,之后尾随的必定是对该家人命运的一番点评。点评我不懂,那歌声或乐声的美妙我却给收到了记忆的画面中。后来看程乃珊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丁香花园》,结尾处历经生活磨难的男女主人公在弄堂里拉起手,说了句,“现在可以唱《冰凉的小手》了”,那一刻一股熟悉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 然而此时一览无余的却不是当年的画面了。 弄堂不知何时变短了,也变窄了,两边的房子矮了许多,两侧别无二致地停着些中档的汽车。弄堂口的马路上比从前喧嚣了许多,声浪放肆地冲了进来,了无阻碍。 午后的阳光还在,却又已经不在了。 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心有不甘。 我掏出手机来,找到了久未联系的当年邻居小姐姐的电话,略微犹豫后拨了过去。人在,我用一番自己听了都有点尴尬的说辞,讨到了上楼去坐坐的邀请。 我家当年住在四楼。从踏进下面的大门口到走上四楼,这一路走得我好辛苦。 每一个台阶,每一处楼梯的转弯,阳光投洒在墙上的每一团花影,都被记忆的幽魂挤得水泄不通。它们从每一个角落里飞奔出来,在每一寸天空中飘来飘去,又在每一扇关着的门背后隔着门向我显现自己。即便躯体还能勉强保持完整,我的思绪却早已被它们撞得凌乱不堪。 当年的小姐姐,如今已经到了当年用毛线活儿包围我的女性们的年纪,在她的引荐下,我去看了自己当年住过的房间。 上面空着的这行写的便是我看到的景象和当时的心情:什么都没有了。 我跟小姐姐一直聊到下一个约会迫在眉睫。虽然都是在回忆,我俩的方向却大相径庭。我有意无意地在维护着我的童年记忆,但小姐姐用一段段平静的、毫不煽情的讲述将它们击了个粉碎:某两家人之间的宿怨,某人初来此地时那不堪回首的过往,某人后来的悲惨命运,还有她自己那躲在我欢乐印象背后的心灵创伤…… 我在那个下午遭遇了极大的心灵震荡,在回忆的某些环节中我曾掉下过眼泪,这些眼泪披着同情别人命运的伪装,实在却是为了自己。这些回忆并不涉及什么惊天大秘密,也没有什么人刻意隐瞒过什么。我只是发现了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这世界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我自己其实一直在涂抹着自己的记忆。到了这个下午,我终于不能继续无视这个事实了。 时间的沙从指缝中无奈地漏走,带走了我曾经珍视的一些回忆。过往的印象固然显现出了虚幻,现在的呢,难道就真实吗?是要徒劳地挽留,还是重新开始寻找呢?有的人是从小时候就感受到了真切的痛,在痛苦的印象中负重前行;有的人在欢乐的印象中无知无觉地长大,直到某天碰到钥匙,打开或许是通向痛苦的门。究竟哪种更残酷呢?旧的被打破了,新的能建立起来吗? 我笑着与小姐姐告别,赶着去赴下一个约会。三小时前,当我站在常熟路与长乐路的路口选择朝哪里走时,绝没想到一个偶然的选择竟会引向一个似乎必须要作出的选择。 一个读者如果和我一样细心,便会注意到,在本文的开头我这样写道: “几个月前,当时《战时灯火》的翻译接近尾声,深刻而又琐细的印象如珠子般在脑海中撒了一地,一直也没空把它们串起来。” 这虽然不是个问题,但是个线头,同样需要作出回应,不然便不能算是一篇合格的文章。那么我对《战时灯火》的印象经过上文所描述的这件事后算是串起来了吗?这个恐怕要等读者朋友们读完了这本小说后自己通过印象来判断。 翻过许多本书,写过许多篇译后记,不少是自以为是的分析,最终自己也厌了。翻译《战时灯火》的过程,是一个不断被感动的过程,被作者诗意的文字激起了许多共鸣,其间一直就在想着要写一篇与以往都不同的译后记来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情。我是王尔德的粉丝,对他有过一些粗浅的研究,故而选择了用印象式批评的文字写下了这篇译后记。不敢奢望读者朋友们喜欢这篇文字,但衷心希望大家喜欢翁达杰这本关于记忆的美丽的小说。愿大家的记忆美好而又真实。 ---吴刚 ---二〇一九年四月于上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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