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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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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到了十二月上旬。童霜威一连几天都到处走动。冯村给他打听到了一大批政界熟人的地址。他挑选了一些地方前去看望。但未把圈子放得过大。因为自从见了汪精卫使他感到颓丧后,他自命清高,有些大红大紫的要人家里,他不愿意去。司法行政部和原中惩会的一些熟人那里,他也赌着气不去,心想:我现在既不得意,何必到你们门下拜谒?有些人的住处太远,估计了一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既不可能使自己在政治上得意,也不可能听到些什么特殊新闻,何必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有些人的地位不如他,经济基础也比他低下,到武汉后,听说正愁着住处,愁着生活,愁着下一步棋怎么走,也不必去走动。这样,他就只选了到武汉的中央委员里的极少数,去作了礼节性的会见。有的见到了,谈些今天天气哈哈哈,有的没见到,扫兴而归。没见到的那几个,听说有的沉湎于方城之戏,有的陶醉在交际花家里和跳舞场中,一次去未能谋面,他也懒得再去第二次。他留下了监察院长于右任那里,准备今天去看望。于右任同汪精卫不同,他不必事先约定,随时去都可以。去了在老于那里吃一顿西北味的便饭,喝点小米粥嚼上一两个馒头也有点意思。 武汉的冬天,总是很冷。街边的法桐树上,连那些最恋枝的枯叶也早被寒风卷落得干干净净。童霜威每看到那些光秃秃的法桐树,既想到了南京潇湘路家中的法桐和尹二的那次恶作剧,又觉得自己也很像一棵在寒风中寂寞伫立的老树。 一早,家霆去补习老师家补习功课去了。这是冯村介绍的一个人:一个失业的小学教师,为人正派,一月二十元,每天上午家霆到他住的亭子间里,去补习三个钟点的国文、算术和英文三门课。家霆有老师帮助补习后,上午到老师处,下午就忙着做老师布置的功课,变得忙忙碌碌。一忙,情绪很好,总是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上午九点多钟,童霜威正打算离家出外,到于右任住处去。蒙古族的中央委员乐锦涛却来了。头一天,童霜威去法租界中国饭店看望乐锦涛,乐不在。童霜威留下了一张名片。现在,乐锦涛来回拜了。童霜威忙叫金娣泡茶敬烟。方丽清已同隔壁一个钱庄老板陈光辉的大太太交上了朋友,闲来无事就打上十二圈卫生麻将消遣。现在,见来了客,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她就轻轻起身,叮嘱金娣洗衣和淘米做饭后,到陈太太家去找牌打了。这些天,只要有麻将打,打赢了,嘀咕得就少些;没有麻将打,或是输了钱,回来后,嘀嘀咕咕,就少不了打骂金娣。童霜威只希望耳目清净,乐得让她去打麻将。现在见方丽清走了,明白她是去打牌,就陪乐锦涛坐在沙发上谈天。 这个蒙古族的中央委员,比在南京见面时瘦了一些,脸上橘皮疙瘩更多了。眼镜片下那两只鱼眼的眼白多于眼黑,说起话来依然是那种迟钝、嗫嚅的架势,而且又多了一种毛病:不断叹气。童霜威不喜欢他那种带点愚蠢的气质,愿意同他接触是因为他也不得意,不过是一个“凑数”作为点缀的中央委员。对他有点“同病相怜”,而且他历来表现得还亲热。两人谈了些问候之类的应酬话,好像有满肚子话想谈,双方又觉得无话可谈。 童霜威终于问:“锦涛兄,是否打算去重庆?” 乐锦涛吸着香烟,叹口气,迟钝地说:“不瞒你说,为这问题我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呢!内人和两个孩子战前去上海租界上了。现在我一人在此,已觉开支惊人,去到重庆,人地生疏,如何得了?但如不去,留在武汉也非长久之计。此地已在动员疏散人口,像我这个中央委员,实际是开起全会来凑数用的,平时谁管你!国民政府和中央党部都算是搬到重庆去了,实际呢?达官贵人都在武汉。你有事找他们吧,他们一个个都像佛爷,听着你念经,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到头来一切都无影无踪。我给中央党部写过信,希望给我安排房子,信去以后,像是欺弄三圣,亵渎了神明,他们的脸真难看。同样是中委,也分三六九等。我是第九等。” 童霜威听他说得有趣,不禁笑了一笑。 乐锦涛叹气摇头:“啸天兄,我这不是牢骚,是说的知心话。我也正想问你呢?你打算去重庆吗?” 童霜威听了他的话,也多感慨,说:“要动,得慎重。去不去重庆,斟酌过多次了,总拿不定主意,正与锦涛兄你一样呀!” 乐锦涛正襟危坐,像个蒙古喇嘛,又叹口气说:“你看,首都守得住吗?” 童霜威摇头,窗外的阳光射进来耀着他的眼,他叹口气说:“我看守不住。” 乐锦涛吸着烟摇头叹息说:“我看,这个仗像一匹不受乘者驾驭的野马,不能再打下去了!要另想办法了。我碰到不少中央要人,都是这个意思。” 童霜威捧起茶杯喝着苦水,也叹口气,忽然想起了汪精卫的低调,说:“你到汪先生处去谈过没有?” 乐锦涛点头说:“昨天我又去过,他就也是这么说。我看他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在上海死的军民不少了,在南京又不知要死多少人!我为什么昨天又去?是看到报上说:德国大使陶德曼从南京返汉口,调解中日战争的事未得要领。报上又说,沿京杭公路前进的日军,已越过溧阳、溧水,目下正向距南京东南约二十二英里的句容进逼。南京已闻炮声。所以我不能不去向他讨教呀!谁知,他跟我一样,也是唉声叹气,满面愁容。听得出,他是悲天悯人的!” 童霜威心情激动,说:“如果日军这么进逼,来谈和,那岂非城下之盟了?城下之盟,必然会提出叫中国亡国的条件。如果接受了这样的亡国条件,我们将何以对祖先?何以对子孙?何以对已经牺牲了的前方将士和许多死者!” 乐锦涛体味着童霜威的话,反反复复地说:“那也是!那也是!”又叹一口气,将香烟扔进痰盂,说:“不过,我们怎么办?如果南京失守,下一步势必就是沿江而上进攻武汉了!我们是去重庆吗?唉,德国大使名叫‘陶德曼’,人都说老蒋指挥的军队是‘逃得慢’的兄弟——‘逃得快’!现在倒是共产党的军队打得好!人家是在往敌人后方钻,钻进去跟它打!巧妙得很!打游击看来还是对的。” 童霜威默然不语,心里也是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思索起自己的去从来了。 乐锦涛似乎觉得在童霜威这儿既得不到什么“良策”,又话不投机,想起身走了,说:“我现在闲来无事,除了出外访友,到东湖散步,就是独自在家诵经。无他,修身养性,减少点烦躁情绪而已。今天,我告辞了,回去还要诵经。”说罢起身去取衣架上的大衣穿,并戴上了土耳其式黑羔皮帽。 童霜威心里想:也好,把你送走,我可以去看看于右任,就也不挽留,心想:去于家,还是独自一人去的好。如约他同去,老于谈话就要谨慎,不会那么知心了。说:“好好好,改日我们再好好谈谈!” 他送乐锦涛出门,走到弄口。乐锦涛倒是不知从哪里借了辆汽车来的。上了那辆黑色的汽车,同童霜威招手告别。 乐锦涛刚走,童霜威走进弄堂进门上楼,见金娣在搓板上“嗞嗞”地搓洗泡在木盆里的一大盆衣裳。那双小巧的手在肥皂水里泡得变了色。他本来要穿上大衣戴上呢帽出去的,忽然发现金娣在哭泣,忙问:“金娣,你哭什么?” 金娣不做声,只自顾自地搓衣服,方丽清天天要换下一堆衣服来。金娣冻得红紫的手上糊满了肥皂泡沫。天冷,水冰凉。 童霜威明白:一定是方丽清骂了她或是暗中打了她。方丽清,当着童霜威骂金娣是没有顾虑的,打金娣,总爱背着童霜威,打了还不许金娣讲。在南陵县时,童霜威听家霆愤愤不平地说过好几次。事后,童霜威不止一次责备过方丽清。方丽清气得红着脸说:“就你是个菩萨心!”“是谁告的状?打死她有我赔命!”在武汉,前些天,方丽清狠打过金娣一次,童霜威忍无可忍发了火,又怕方丽清胡搅蛮缠,发了火又自己克制了,叮嘱方丽清:“我是有身份的人,汉口中央要人多,左邻右舍多。你打金娣,被人宣扬出去了,多难为情。新闻记者在小报上写篇文章一登,坏了名声,就不好办了!你得考虑考虑我的面子!”那天,方丽清阴阳怪气闷声不答,也未反驳。童霜威觉得做到这一步也就行了。没想到,看来方丽清并没有改,暗中仍在打金娣。今天,方丽清不在家,他不禁追问:“怎么?太太又打你了?” 金娣不说话,眼里闪着一点泪光,嘴唇微微抖动,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哭了起来,伤心的眼泪像断线珍珠挂满两腮,洒落了一地。 童霜威“唉”了一声,孔孟之道、宋儒之学给他的影响,使他不能不叹气。丫头嘛!骂骂已说不过去,老是动手打,这样虐待,怎么行呢?他问:“她打得很凶吗?” 金娣不做声,先捂着脸低声啜泣,又将棉衣袖子一捋,童霜威看到的是一条满是青紫色斑块的手臂,扑鼻而来的是浓烈的松节油味。他明白:是方丽清用手掐的!他烦恼,气得胁下都冒汗了。 浓烈的松节油味刺激着他的嗅觉,他忍不住问:“你搽的什么?松节油?” 金娣点头。 童霜威明白:一定是家霆给的。家霆在南京上学时,赛跑扭伤了腿,就是搽松节油的。不禁问:“谁给你的松节油?” 金娣不答,脸刷地红了。 童霜威也不再问,想:看来,家霆这孩子是同情这丫头了!倒是要注意,不能让他们太接近,万一有了感情,这么小的孩子,就不好办了!他对方丽清虐待金娣,心里气恼,却觉得无法处理。同方丽清大吵大闹吧,你气焰一分,她气焰比你高十分。吵闹出去,太丢面子。再说,这个家就永远不得安宁了!如果不管,面前摆着的虐待金娣的事愈演愈烈,又怎么忍受?他生气地对金娣说:“你不要哭!她打你不对!我再同她说。现在同日本人打仗,我们是逃难,这件事没有办法。将来,要是不打仗了,到了上海,我一定想法让你离开她!我给你找到你家里的人,给你钱,让你回家,离开太太!” 说了这些话,他才感到心里好受些。金娣仍旧在无声地饮泣,一边用衣袖拭泪,一边搓洗方丽清的内衣。 童霜威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柳苇有一次说过的话:“有的人只为自己而存在,有的人则能为他人而存在。……”方丽清,她一切都只为她自己而存在……童霜威劝慰地说:“金娣,别哭了!我要出去一趟,中午也许不回来吃饭。太太要问,告诉她我到监察院于院长公馆里去了。”说完,穿好大衣,戴上呢帽下楼走出弄堂。 他仍是雇了一辆黄包车到于右任住处的。在路上,就思索着见了于胡子该说些什么。自从到汪精卫那里去过后,他本来想就去于右任处谈谈的。后来又想:还是迟些天去的好。去得太匆忙,万一汪精卫还没托他呢!迟些日子去,也许老于已经有了安排和打算,就水到渠成了!对老于,他有自己独特的看法:这个老头儿是个能干人!老于是爱国的,早年革命时,在中山先生提倡三大政策时,他是同情左派的。当民国十六年蒋介石“清党”时,作为元老,他无法阻止,有点消沉,可是也不愿得罪当权者。老蒋分了个监察院给他。这是五权分立中的一个权。他呢?写写字,做做诗词,到处游游山,玩玩水,既同右派明里来往,也同左派暗中勾通。老蒋未始不知道,却也要容忍他这种人存在。一是碍于他是元老,二是要拿他标榜点民主自由,用他装点门面。通过他也可羁縻一部分人。童霜威一直觉得老于在这上面倒是个可以效法的人。何况,他一笔草书人人叫绝,如今不但要人家里裱挂着他写的字,连大街上的店号商号,公园里的牌匾,餐馆的招牌,书上的题签……都是他写的字。他的诗词更是婉约、豪放、不拘一格,为世人称道。因此,他虽然也传闻有些韵事,却有人用“是真名士自风流”的话来为他解脱。他家里也摆鸦片烟盘,麻将声长年不断,但他自己却布衣布鞋,给人朴素节俭的感觉。像于胡子这样一个人,童霜威感到有许多可以思味之处。 这些年来,童霜威厕身法界,一直愿意接近于胡子。主要感到他待人接物比较平易,也不时会讲点似乎公正的话。有求于他,常能给人一种关心、诚恳的印象。但又不满意他的同乡观念。他是陕西人,对老陕亲三分,在南京时,出入于公馆的人,一听口音,都是将“我”念作“呕”的陕西老乡。童霜威感到自己这个江苏人,无论怎么靠上去,都不会贴心,不会被当作自己人信任和使用的。正因为如此,司法院是湖北同乡会,监察院又像是半个陕西同乡会。童霜威就只好同老于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远也不近,见了面自然总是亲亲热热,毫不见外。今天,去看老于,想从他那里听听知心话,也希冀他能为自己的重返司法界给予支持尽一点力。心里是怀着热乎乎的感情去的。 巴结于大胡子的人不少。这几年,看来老于同银行界人士颇有往来。在武汉,他住的就是私营永丰银行总经理胡兰梓的公馆。童霜威很羡慕于胡子同企业界银行界有来往。他早听说过胡兰梓这人经营永丰银行的方针是“人争近利,我图远功;人嫌细微,我宁繁琐”。胡兰梓对中央要人都尽量密切交往,经常借款给孔祥熙、宋子文等在上海做投机生意。对于胡子,他自然也不肯放弃。他对于胡子的大太太老高就拼命巴结,一旦有事,他的“远功”自然会降临,要得到老于的支持也就毫不费力。于胡子现在住的这幢假三层花园洋房,也在特三区里,上上下下有十多间房,宽敞富丽。童霜威递了名片一走进去,就想起自己在南京潇湘路一号的公馆了,心中不免平添几分不快。 他由门房恭敬地带着进了客厅,就发现:胡兰梓十分周到,不但房子、家具,连门房、老妈子、小大姐全套人马都配备给于胡子用了。童霜威不禁想,难怪有人说:“当官要当大官!”我和乐锦涛这样的官说来并不算小,可是从南京到了汉口,就要愁房子、愁汽车,而老于他们,要什么有什么!《史记》上苏秦说的“势位富贵安可忽乎哉!”一点不假呀! 他带着感慨进了客厅。看见宽阔的客厅中央,放着一张大桌子,于胡子正在悬肘挥毫写字,边上站着四五个人,有吸烟的,有聊天的,都在看老于写字。 仔细一看,磨墨的是于胡子的秘书季祥麟,吸烟的是监察委员向天骥,这是个戴眼镜的秃顶个子矮小的苏州人,以“才子”出名的人物,也是以圆滑世故出名的人物。他有两个姨太太,关于他的桃色艳事传闻最多。据说,连杭州一些庵里,他也要跑去纠缠那些年轻的师姑。聊天的人,一个是司法院的秘书长谢宽生,是个穿西装的胖高个儿。这也是个有趣的人。他在法国留过学。民国十二年回国后,在上海震旦大学、法政学院等校授课。童霜威在那时认识了他。后来他到南京在中央大学做过法律系主任,在司法院做过参事,接着,就兼代秘书长,又正式做了秘书长。别看这是个留学生,同毕鼎山是一路的货,向来深信“命运”,喜欢看相算命批八字,甚至起课、扶乩、求签。另两个聊天的人,一个是满面红光挺着大肚子的商人模样的人,一个是很精干的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童霜威都不认识。童霜威进去,向天骥先看到,一拱双手,说:“啊!啸天兄,哪阵风将你吹来了?” 谢宽生也点头招呼,上来亲热握手。季祥麟停止磨墨也点头招呼。于胡子正聚精会神挥毫写字,脸上略带笑容点头说:“啊,啸天,你来了!我听说你到了武汉。” 童霜威同向天骥、谢宽生握过手,走近桌前,说:“院长,特地来看看你呀!我从安徽来,一路上苦头吃了不少,是坐难民船来的。”见于胡子继续在写字,在宣纸上写的是一首《满江红》: 蜀道登天,一杯送绣衣行客。还自叹,中年多病,不堪离别。东北看惊诸葛表,西南更草相如檄。把功名收拾付君侯,如椽笔。 儿女泪,君休滴。荆楚路,吾能说。要新诗准备,庐山山色。赤壁矶头千古浪,铜鞮陌上三更月。正梅花万里雪深时,须相忆。 于胡子蘸墨挥毫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笔一放,说:“别的等会儿再写。”转过头来同童霜威握手,说:“见到你来,很高兴啊!” 童霜威见他热情,亲切地说:“你身体好?我见你还在挥毫有些逸兴,也很高兴啊!”他不禁站在桌前将于胡子写的词念了一遍。只听得谢宽生连声在夸赞:“院长这首词太好了!太好了!” 童霜威觉得这首词熟,一时想不起是谁的。只听于胡子朝着谢宽生说:“不,这我可不敢掠美!这是辛稼轩的词。天骥要去重庆,向我索字,写这首词为他壮行色。” 童霜威想:是呀!这是辛弃疾的一首赠别的词。词的开头写蜀道难,头尾虽也写惜别之情,但中心是表达一种鼓励和期望,用“诸葛表”和“相如檄”这些典故勉励朋友治理好西蜀,为抗金做出贡献,又写了对华夏山河的热爱,意切情深。于胡子选这首词看来是寄托今天的感慨的。只可惜送给向天骥这样的滑头,是抬高了他。 只听向天骥、季祥麟等那几个围着桌子看写字的人,一片声夸字好,也夸词好。谢宽生刚才闹了个笑话,倒也不脸红,这时反倒解嘲地说:“是呀,院长把这首词写得太好了!太好了!”他指望把刚才那句错话中加上“把”字和“写得”两个字遮丑掩饰过去。大家也都装得迟钝,没谁答他的话。 童霜威本想在沙发上坐下,于胡子亲热地招呼说:“啸天,里面坐!”他自己带着头蹒跚着进了隔壁那间小会客室,在一张沙发上坐下。童霜威也跟进去,在对面沙发上坐下了。一个男听差的送上盖碗茶来。 于胡子正襟危坐,捋拂着长长齐胸的大胡子,一下,又一下,两只带点浑浊的眼睛看着童霜威,说:“国难严重,你从安徽来,安徽情况怎么样?” 童霜威心里想:看来,他是想了解一点下面的情况。就把自己在南陵的情况以及一路上到安庆来武汉的情况扼要谈了一下,结论是:“抗战已经开始,安徽也将成为战区,但民众尚未唤起,备战的工事也刚在仓促修筑,伤兵的管理和纪律很差。” 于胡子听了,未作表示,问:“你去过汪先生的地方?他给我打过电话,谈了你的要求。但你还是应该找他。我这里经营的是个不为人重视的摊子,人浮于事,在台上的人谁都动不得,又不能另外盖庙。我自当为你留意,但他要把你的事推给我办,这是……”他用一阵含糊不清的笑声结束了这段话,沉吟起来,嗯嗯哎哎,下边的话好像全被大胡子遮没了,但意思表达得很鲜明了。 童霜威这才明白:于胡子为什么单独邀他到小会客室里谈,主要是为了这件事在外边大客厅里谈不方便呀!心里不禁想起了乐锦涛说的这些达官贵人你有事找他们,他们一个个都像“佛爷”,听着你念经,他不吭声,到头来一切都无影无踪的话,很生气,想:我成了皮球了!汪精卫踢给你,你又踢还给他!隐忍住感情,故作坦然地笑笑说:“我不过随便一提,他竟认真当件事办了。其实,现在我无官一身轻!原来不过是想为抗战多尽点绵薄,不行也就算了。”说得很含糊,却有牢骚。他也不想让于胡子听明白,为了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于官场得失,反而岔开话题说:“我今天来,一是想来看望,二是想听听先生对时局的高见。” 于胡子慢吞吞捋理着大胡子,一下,又一下,叹气说:“唉,哪有什么高见!我总觉得国共合作救中国,合则两益,离则两损,是历史的鉴戒。团结起来,动员群众,一致抗日最重要。再像以前那样兄弟阋墙是绝对不行了!” 童霜威听到于胡子对国共合作问题谈得如此明朗公开,心里暗暗吃惊,问:“报载杨虎城上月底由法国回国,月初已到武汉,不知于先生见到他否?” 于胡子嘘口气,点点头说:“他一到来看过我,竟连来看我也有人监视,你说可不可笑?接着就去江西南昌了,说是在那里同蒋先生见面,其实蒋先生从南京已经到了汉口,根本不去南昌。虎城回来,是戴笠接待的,也不知想怎么处置他?人家回来是为了抗日,这样做,使人百思不得其解。听说,戴笠已经将虎城软禁起来了!……”说到这里,于胡子似乎不胜感慨,脸上阴暗起来。 童霜威也感染了他的阴暗情绪。不知为什么,又突然想起了柳苇,想起了柳忠华。稍停,问:“南京方面,有什么新的消息?” 于胡子又嘘口气,说:“听说中山门外可以听到隆隆炮声。人家用的包抄战术,战事当然艰苦。军火库、飞机库、机场等设施均已开始破坏。听说日本内阁拒绝第三国调停,宣称不以南京攻下而停止军事行动!” 童霜威关切地说:“那就是说,只有打到底了!” 于胡子点头,搓搓脸说:“是啊,时至今日,再想和,实际就是投降了!我不唱高调,可也绝对不弹低调。做个中国人,起码还得有点骨气。” 童霜威心里想:别看这老陕,他倒确是比汪精卫有气节,有骨气。时至今日,日本既然这种态度,要求和,人家也不允许的。除了坚持抗战的决心,哪还能去幻想议和!点头说:“是呀,我们是要有骨气!”说这话时,他感到在汪精卫和于胡子两人的论调间,要他选择,他是绝对选择于胡子的。 两人谈到这里,戴眼镜的季祥麟到了门口,恭敬地说:“院长,乐锦涛乐委员来了。” 童霜威一听,心里一怔:这蒙古人,也四处在活动哪?他一定想不到我也在这里,可我也想不到他现在会来呀!他不是说:他要回家念经的吗?怎么来了呢?逃避已不可能,见于胡子站起身来,就也站起身说:“锦涛早上到我住处去过,我们畅谈了一番。他说要回去诵经,没想到他也来了!” 于胡子说:“他常来的!外边坐,一起谈!” 童霜威跟着于右任走到大客厅里,见刚才看到的几个人里,向天骥和谢宽生仍在。那个挺着大肚子抽雪茄的商人模样的人和那个年轻人已经走了。乐锦涛正和向天骥、谢宽生二人在谈什么。见到于胡子和童霜威一起出来,乐锦涛先忙着和于胡子握手问好,接着就笑嘻嘻对童霜威说:“啊,巧了!巧了!” 童霜威哈哈一笑,说:“你走后,独坐无聊,想想还是来看看于先生,这就来了。” 大家都各自在大客厅里的天蓝色布套沙发上坐下。于胡子又一下一下摸大胡子,两只浑浊的眼睛溢着睡意。他的眼睛有时很有神采,有时混混沌沌。他有个习惯,客人多了的时候,自己就不多说话,让客人们自己交谈。 谢宽生正在继续刚才未说完的话:“……我刚才说的这个周文姚,别看他眼看不见,竟是在上海沦陷前来武汉的。在上海时,他在南市设一个‘人之初命馆’,精通‘铁板数’命理,颇有名气。起个课十五块大洋,算命三十块,批八字要五十至一百元!来到汉口,真是红透了!他在旧六渡桥清芬路瑞庆里租了房子。从早到晚,找他起课、算命躬诣聆教的人排队挨号。指引迷津,真是说怎么灵就有怎么灵。” 向天骥笑着说:“我去过了!花了三十元,他说我正当交运脱运之际,必须安守现状。但说只要过了明年三月,定有十年鸿运,大吉大利。” 童霜威平时并不太相信算命、看相一类的事,听他们说得有趣,也就姑妄听之。 只见乐锦涛说:“不瞒各位,我也去领教过了,确实很灵。他是个瞎子,可是见了我,就猜到我是政界的。我报了八字,他说的一切都准极了!” 于胡子闷声不响,听着大家谈。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谈得很无味。不外是谈谈空袭,谈谈武汉的馆子店,谈谈过去在南京时的生活,谈谈听人说起的重庆的情况。 童霜威忽然觉得也想去找瞎子周文姚算算命或起个课,问问去从。因为谈得无味,站起身来,说:“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 于胡子留了一句,说:“在这吃午饭吧。”见童霜威已起身去穿大衣戴礼帽了,也不再留,只会心地站起身说:“啸天,那事,我放在心上。恐怕要过一段时间再说了!” 童霜威点头说:“好好好!”心里想:你这老政客!你们这些手腕我怎么不懂?你们说话总不把话说死,办事总不把事办绝,但你们也从不真正给人办事。除非这事关系到你们自己的切身利益,你们才会装出一副收买人心的姿态来给人分一杯羹!他忽然想起了战前看过的在上海办的一份刊物上的一幅漫画,那是骂汪精卫和改组派的。画上是一家妓院,将汪精卫画成一个老鸨,在门口拉人,门边挂着许多妓女的招牌。童霜威想:你汪精卫也好,你于右任也好,你们都在找自己的亲信,拉能为你们出力谋利的人。对于你们不想拉的人,认为对你们无用的人,你们是不会加以青睐的。想着,心怀怨尤,让于胡子的亲信秘书季祥麟恭恭敬敬将他送出了门。季祥麟本是于胡子的副官,忠心耿耿,就成了秘书。他是个周到的人,派汽车将童霜威送回扬子街大陆坊。 在车上,童霜威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南京时的一件往事:那年秋天,有一次登清凉山,游名胜扫叶楼。从扫叶楼上可以眺见长江和莫愁湖的水光舟影,在庭院雅洁而又带点萧瑟凄凉的扫叶楼上,看到了明代画家龚米千画的一幅水墨画。画的是一个老僧执帚在扫落叶。老僧在山径的风声间打扫落叶,动态和感情使人感到出凡脱俗而又寓含忧愤。……为什么想到这幅画呢?是因为自己也像那个老僧被排除于世俗之外了?是因为自己也有忧愤的情绪?是因为萍飘来到武汉而不能忘怀面临战火的南京名胜?他想不清,只能干脆不想。 回到住处扬子街大陆坊时,方丽清打牌还没有回来。家霆回来了,冯村也早来了。家霆正同冯村亲亲热热地在亭子间里谈话。二楼屋外楼梯旁放炉子的地方,有煤油炉燃烧的气味和红烧肉的香味,是金娣在办饭。见到冯村,童霜威心里高兴。他一向喜欢这个秘书,只可惜自己现在无法重用他。冯村平日这时候不来,今天来,准是有什么事,他问:“有事吗?” 冯村点头说:“军威来信了!”声音有些激动。 童霜威心里一热,说:“他在哪里?好吗?”说着,开始脱大衣往二楼正房里走,招呼冯村说:“上边坐!” 冯村和家霆出了亭子间,跟着童霜威到二楼正房里去。 冯村边走边回答说:“他好!” 家霆抢着说:“小叔是在南京来的信!” 大家到了二楼正房里,冯村将一封信递给童霜威看,说:“信上说他在上海参战,负伤已经好了。现在撤退到了南京,要参加保卫首都的战斗。可惜信写得很简单。” 童霜威急急拿起信来看,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很厉害。信很简短,写的是: 冯村仁兄如握: 别后瞬忽数月,曷胜想念。弟随部队先在上海抗战,由于官兵对日本帝国主义都有同仇敌忾之心,作战勇敢,在同日寇争夺八字桥的四天拉锯战中,在日寇陆海空集中炮火、炸弹轰击下,虽有牺牲,歼敌不少。弟也于是役负轻伤,现已痊愈归队,并已奉命参加保卫首都之城防战。数月以来,常以大哥为念。不知大哥及家霆现在何处?是否仍在安徽?抑已到达武汉?军情紧急,南京之决战即将开始,弟已抱马革裹尸之决心,誓为抗日喋血疆场,献出青春之生命,与首都共存亡。此信之后,恐不能再通音问。如见大哥及家霆,祈将弟之决心及思念之情代为转禀。临书眷眷,不胜激动之至。顺颂 冬祉 ---弟军威顿首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一日 看完信,童霜威睫毛湿润了,掏出手帕来拭泪,说:“十二月一日的信,够慢的了!” 家霆见爸爸流泪,想起小叔,心里难过,也湿了眼眶,落下泪来。 冯村也惦念军威,说:“也许就不算慢了。江怀南不连复信都没有吗?邮路恐怕早断了!今天听说:南京四郊血战正烈,日军已经开始总攻南京,拱卫首都之空前决战,已经拉开序幕了!其实,懂军事的人认为:集中那么多军队死守南京,是军事上的失策,徒然造成重大的伤元气的牺牲。如果从与敌人作战来说,理应像共产党提出的:用游击战对付敌人,有利时也可打运动战!死打、笨打可不是办法!” 童霜威叹口气,见方丽清不在旁边,突然轻声对冯村说:“我见到过柳忠华了!他也在汉口。” 冯村默默点头,然后说:“是呀,我也碰到过。他是个实实在在做抗战工作的人。如果中国人都像这种人,抗战就有希望了。武汉有点强烈的抗战气氛,同他们在武汉是分不开的。听说他们要创办一张报纸,但当局还未批准出版。报纸要是出了,他大约要去参加办报的工作。” 听冯村这么说,童霜威不禁说:“你这几个月,思想似乎更左起来了! ” 冯村笑了,说:“面临国家的生死存亡,总想抗战能胜利!思索得比以前多些,也深一些,这倒是确实的。” 童霜威觉得冯村的话无可厚非,想:是啊,谁不希望抗战能胜利呢?倒反而沉默起来了。 正谈到这,有脚步声上楼来了。原来方丽清停牌回家来吃午饭了。她一进屋,童霜威和冯村、家霆见到她那张漂亮的脸上气色难看,就明白她输了钱。 童霜威不愿把军威来信的事告诉她,就将信插进口袋,搭讪地问:“牌打完了?” 方丽清咕噜了一句:“触霉头,手气太坏!回来吃饭!”说着,大声叫着:“金娣,快开饭!” 金娣“哎”了一声,马上端出碗筷碟子往桌上摆,又去端菜。 冯村起身要走,说:“我,下午还要去办公。” 童霜威和家霆要冯村留下吃饭。方丽清却不做声,忽然对着童霜威说:“打麻将时,听钱太太说:南京被围了,快要失守了!你怎么一点不急?” 童霜威心情不好,瞅她一眼,说:“怎么不急?急有用吗?” 一句话激怒了方丽清,她突然歇斯底里起来:“人家钱太太一家马上去香港了!陈太太的先生也要去重庆了!就我们吊在这里不上不下,住这种鸽笼一样的房子!你为什么不拿拿主意?这种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我想上海,想姆妈和阿哥,我要到香港去!钱太太他们就打算先到香港再回上海去……”她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粉腮绯红。一会儿,竟摸出手帕来拭泪了。 冯村看这情势,也不好马上就走,见童霜威为难尴尬,劝着说:“师母,不要急!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看看也好。这里现在实际是抗战首都了!” 方丽清依旧哭泣:“屁的抗战首都!我们自己的花园洋房和汽车都丢在南京!连我房里的银台面也没带出来!我们在这里像瘪三一样,谁管?我要去香港,我不在这里做瘪三!三天两天有空袭,在这里吃炸弹有什么好?” 童霜威连连摇头,不敢再惹她,只好闷不作声。却神驰起来,想起了自己在南陵县蛰居时,常见到江三立堂附近一个磨房里有头身架高大的骡子,眼上罩了块麻布,背着磨架在那里团团转。管磨的是个伛偻着背的老头儿,也总是跟着骡子打转转。人和骡子都一样,默默地打着转转,无尽无休。 家霆不愿意听方丽清啰嗦,去帮着金娣端菜盛饭,拿筷子放匙碟。 童霜威停止思索,叹口气说:“吃饭,吃饭!吃完再谈。要从长计议,我现在还拿不定主意到哪里去!” 出乎意外的,方丽清说:“我不吃!我要去找徐瞎子起个课。刚才在牌桌上,李太太说:徐瞎子在南京时就是大名鼎鼎的,问他吉凶祸福灵得很,人叫他徐半仙。人家钱太太找他起了课,听了他的话就决定去香港了。你拿不定主意,我来拿!我去找他起课。” 冯村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说:“这个瞎子过去是在南京夫子庙的,中惩会里毕鼎山很相信他,来到武汉,捧场的人很多。还有个从上海来的周文姚,也红得发紫,每天上门算命、起课、测字的应接不暇,中央要人特别多。但说实话,都是些江湖骗子。他们要真是半仙,自己也不会靠起课算命敛钱了!找瞎子去指点迷津,何如自己来定去从?” 方丽清顶撞冯村说:“你不相信我相信!”她听说南京被围,南陵县也落在敌人包围圈里了,心里记挂着江怀南,有心也想起个课问问。这心事自然只有她自己一人知道。 冯村只好闭口不说话。 童霜威心里想:“唉!我本来也想找周文姚起个课或看个相耍耍,她又硬要找徐瞎子去起课。好吧!花点钱逢场作戏去排遣排遣也好。我正苦恼着不知何去何从,又记挂着军威不知在南京将来生死如何,就找这个瞎子,看他怎么说吧!”因此朝饭桌上一坐,拿起筷子,对方丽清说:“好吧,好吧!吃过饭,就依你,我陪你去起课!” 冯村叹气,不好再说什么。他老觉得童霜威太受方丽清的拖累。他心里明白,由于方丽清坚持要去香港,童霜威迟早是会去香港的。他也听说,到那个出名的徐瞎子处去问何去何从的政界、商界人士最多。徐瞎子懂人心理,看人说话!有的人,他劝告“应去四川”;有的人,他劝告“应去香港”。猜你是主张抗日的,就唱高调;见你悲观失望,就多加安慰。所以,去的人多数满意。有趣的是:中央这些要人,自己掌管着国家和老百姓的命运,却又爱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这种靠星相巫卜骗人的瞎子和“半仙”去管,岂不是极大的讽刺?这偏偏就是现实,连童霜威这种还算清醒开明、有点学识的人物,居然在抗战高潮期的武汉,也会去求教徐瞎子,问道于盲,算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不禁摇头。一顿饭,他味同嚼蜡,吃得毫无滋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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