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年初一中午,在季尚铭家的盛宴中度过。

午后,从山光道季尚铭公馆里回来,方丽清收到了两个哥哥署名的一封来信,心情突然变坏了。本来是高高兴兴的,这会儿,哭红了眼睛想心事,又拭着眼泪嘀嘀咕咕,一脸阴阳怪气,使童霜威只能紧紧皱着眉,忍气吞声。

自从第一次结识季尚铭后,一连好多天,季尚铭多次来邀请童霜威和方丽清到他那堂皇富丽的山光道寓所去吃饭玩牌。童霜威发现自己给季尚铭写的一幅屏条已经用淡黄的绫子精裱了挂在厅堂里了。童霜威写的是宋朝田锡的《江南曲》:

金陵王气销,六朝堕霸业。

白云千古恨,空江照楼堞。

虎丘罗蔓草,姑苏委枫叶。

怀贤思伍员,灵涛浩难涉。

这是那天季尚铭摆下了文房四宝,童霜威即兴写下的一笔草书。见裱得精美,又挂在客厅醒目处,童霜威心里倒有几分高兴。

童霜威不爱赌钱,方丽清却是沉湎其中,每次都能赢一点回来,间或输多了,季尚铭总是上去代她扳回,或者也参加打牌,若有意若无意地“输”钱给方丽清,使方丽清反输为赢,赌兴更高。童霜威在山光道季尚铭的寓所里,有时同高无量、向天骥交谈,谈得很乏味,也听不到武汉方面有什么惊人的值得关注的新闻或内幕;有时同谌有谊等下棋;有时同季尚铭散步聊天;有时吟吟诗或挥毫为季尚铭和他的一些索取墨宝的朋友们写写条幅和对联。有时,则在楼下季尚铭的藏书室里翻阅那些线装书和洋装书。每当这种时候,心头总遗憾没有一个安定的环境和丰富的资料,可以容许自己将在南京时开了头的《历代刑法论》继续完成。一叠在南京时写成的初稿,压在箱底随同他从南京到了安徽南陵,又随同他跋涉到了武汉,如今带到了香港,仍安睡在大皮箱里,不知何日能继续写下去?

童霜威的心情本来可以用两句诗来形容:“岁月无多人易老,乾坤虽大愁难着。”所好,有了季尚铭公馆这样一个消遣、吃喝的地方,解除了不少寂寥。季尚铭的招待是丰盛的。每次都是山珍海味鸡鸭鱼肉,他客人也真多,三教九流都有。童霜威见到了澳门闻名的赌王黄阿七,粤语影片的红星梁翠薇,著名的皇后戏院的老板邝步庭,香港大学的名教授辛明治,宁波同乡会会长裘宝天……季尚铭对童霜威始终十分尊重、十分吹捧。童霜威感到他那种出格的殷勤,心里总不禁在想:为什么他对我要这样?为什么?……当然,要解释很容易:季尚铭有钱,又好客,也许不在乎一点招待费,他可能是个孟尝君之类的人物。商人长袖善舞,必然要结交中枢要人。但,为什么要对我独加青睐呢?也许因为我在司法界有好名声?也许他根本不了解我并不得意?心中揣着个闷葫芦,童霜威虽然接受了季尚铭的好意,心里的纳闷始终未曾消除。

今天,是大年初一。在香港过旧历年,看着门上、墙上到处红纸贴的春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象更新”;听着爆竹声“噼噼啪啪”连续燃放;看到人人见面都拱手叫“恭喜恭喜”“升官发财”;看到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喝酒猜拳声和麻将牌九声……童霜威和方丽清反而增多了一种流落异乡的凄凉感情。

爆竹声“噼噼啪啪”响时,在感觉上常幻化为枪炮声,提醒童霜威:中日之间战争正在进行。一早,从卖报小郎[卖报小郎:香港当时叫“报童”为“卖报小郎”。]那里买来了新闻纸,看看消息,战局依然不好。日军在皖北进占凤阳,日机猛袭蚌埠,汉口和宜昌也遭轰炸。童霜威不禁想到:来到香港总算比较平安了,冯村不正仍在经受空袭之苦吗?冯村没有信来。早些天,听季尚铭说起三月底国民党要开临时全国代表大会,童霜威曾写了信到汉口给冯村,要他打听一下确讯,估计总该快有回信了。为什么冯村竟久不来信呢?他好吗?在忙些什么?

年初一的早上,是在空虚无聊中过去的。十点钟光景,张洪池来了,说是来拜年,又代表季尚铭邀请童霜威、方丽清去吃饭。去后,见季尚铭家因为过年,屋里屋外焕然一新。门帘、窗帘、桌围、沙发垫、果盘、茶具连同新贴的春联都闪着金红色喜庆的亮光。客厅中央的长条桌上高烧着一对双喜大红烛,两旁茶几上供着用红纸套扎的水仙、腊梅等盆景。宾客满堂,向天骥突然回武汉去了,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等仍都在,大麦、小麦也打扮得格外娇艳,笑脸迎人。大家都拱手恭喜,丫头端来莲心桂圆红枣汤和元宝茶,又送上寸金糖。

一会儿,方丽清坐上麻将桌同萧隆吉、谌有谊等打起牌来了。童霜威则由季尚铭介绍了香港著名的星相家区琴心,并由小麦和张洪池陪同在小客厅里请区琴心看相。

区琴心在香港以“科学星相”而出名,童霜威觉得此人江湖气十足。他是个穿西装的胖子,约摸四十岁年纪,戴副金丝眼镜,说一口广东官话,给童霜威看相后,说的不外是:“……印堂发亮,大吉大利。……最近要遇贵人,如能当机立断,紧抓时机,将有鸿运高照。”张洪池听了,马上谄媚:“童秘书长,你要是鸿运高照了,可别忘了提携我这个后辈!”小麦浑身搽得喷香,紧紧倚在童霜威身边,腰肢扭来扭去,“咯咯”媚笑着说:“童秘书长要是鸿运高照了,我就拜你做干爸爸!”童霜威虽觉得区琴心有江湖气,听到奉承吉利的话总是高兴的,也不禁哈哈大笑。

上午是嘻嘻哈哈打发过去的。午饭后,方丽清又上了牌桌。上午的牌还剩两圈没有打完,她手气好,赢了不少,要把剩下的两圈打完才能回去。季尚铭亲自来陪童霜威聊天,说:“童秘书长,选一天,我特备一桌猴脑宴请你和夫人来尝尝!”

童霜威听了觉得新鲜,说:“早听说粤人嗜食乳猪,嗜食三蛇,嗜食果子狸,嗜食猴脑。别的我都吃过,这猴脑却还没有领教过,不知滋味是否鲜美?”

季尚铭在大沙发上紧挨童霜威坐着,嗑着松仁笑了,说:“闻名不如见面。改日我宴请,请童秘书长亲口尝一尝,你就知道名不虚传了!”

两人喝茶,又谈起区琴心看相的事。

季尚铭认真地说:“区琴心平日专给达官显要富商巨贾看相算命,十分灵验,屡试不爽。他是个不奉承人的星相家,直言不讳。一次给香港金融界的一个大亨相面,他说那人要有祸事,那人笑笑不信,谁知第二天真的在车祸中丧生了!今天年初一,他给你相面,说了那么多好话,是用黄金也买不到的。可不容易,该恭喜你。”

听季尚铭一介绍,童霜威有点将信将疑,心里自然高兴。三点钟,方丽清麻将结束,赢了不少,心满意足,不想再打下去输掉,突然像个慈母似的推说家霆一人在家里,她不放心,要回家看看儿子。只有童霜威听了心里明白她是胡扯淡。两人就由季尚铭派他那辆漂亮的福特牌流线型轿车送回“六国饭店”。

回到房里,见家霆独自坐在沙发上寂寞地看一本书。童霜威心里微微有点歉意。近来,对这孩子太不关心了。孩子对父母的态度也冷淡,见父亲和后母回来了,家霆起身,指指桌上,说:“有封信!”

桌上放着一封红白蓝三色花边的挂号信。童霜威脱去夹大衣挂上衣架,说:“嗬,年初一邮差还送信,真好!”

方丽清急急上前一看,说:“小阿哥来的信!”这当然指的是开绸缎庄的方立荪。她带着欣喜抢先撕开了信。童霜威也走过来挨着她坐在长沙发上,两人一起看信。

信是用毛笔写的,字是商人那种记账体的小楷,文句还通顺:

小妹妆次:

来信收到,知你和妹夫在港一切均好,姆妈和我们全家均以为慰。姆妈近来福体尚算清健,只是年关已到,对你倍增思念,想起你常要流泪,睡不着觉。你们在港闲住,开支浩大,也无收益,倒不如回上海租界上来住住,既可节约,又能团聚。你来信又问起上海近况。上海租界虽被叫作孤岛,一切与从前无异,仍是十分繁华。南京路照常非常热闹,四马路会乐里照样灯火辉煌。姆妈高兴时还是到戏院剧场看申曲听说书。大哥还是爱跑舞场,经常在晋隆西菜馆请洋人吃大菜。你们千万不要被谣言吓坏。去年十二月初,是有日本陆军列队到公共租界游行示威过,并没有在租界上停留。浦东有个名叫苏锡文的人出来成立了一个上海大道市政府,挂一面画有太极图的杏黄旗,日本人给他撑台,但他管不到租界上的事。租界是中立的,英美法是强国,日本人还不敢碰。所以你们回来,妹夫可以放心。听说,在上海的中央要人和家眷很多。战事也不知哪天结束,倒不如回上海来等待和平。

有件事顺便告知:昨天上午,以前吴江县的江怀南县长,找到我们绸缎庄来打听你们消息,同我见面谈了很久。下午,又到家里看望姆妈,还送了不少吃食礼品。他看来还很得意。他说抗战后他回了安徽南陵,上个月到了上海,住在东亚饭店,有些好朋友约他来沪有些事要办。他说以后有空要给你们写信,并说,他认为你们还是回上海好,不必在香港飘泊,让我写信时代他向你们致意。

匆匆不尽,妹夫前问候不另。顺颂

俪安

---愚兄立荪顿首

---民国二十七年一月二十八日

童霜威看罢信,头脑里复杂矛盾起来。这是一封劝他和方丽清回上海的信呀,真使他大费思索了!信上提到了江怀南,江怀南竟到了上海!想到江怀南,又使他想起了一连串怅惘的往事,心情更不平静了。愣愣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弹,呆呆望着立地玻璃门外蔚蓝色的天空、宝石蓝般色彩的大海和飞翔着的海鸥,心里有一种苍凉、孤独和沉郁的压抑感情。

方丽清看完信,突然呜呜咽咽哭起来了,嘴里嘀嘀咕咕发牢骚:“断命仗呀!打得不知哪天才会停!我是一定要回上海了!一定!姆妈想我,我也想姆妈!老是在香港旅馆里开房间算是怎么一回事呀!……”她发牢骚时,心底里有一张江怀南的殷勤笑脸在浮动。立荪信上说:江怀南“看来还很得意”,使她十分欣慰。“狗走天下吃屎,狼走天下吃肉”嘛!自从离开南陵县后,她心上常常思念江怀南。现在,思念之情更强烈了。去年夏秋之交,与江怀南同路到南京,在潇湘路和芜湖度过的几个难忘的夜晚,以后,在南陵县的匆匆短聚,都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与甜蜜的回味。她本来一直想回上海,收到信,回上海的心意更坚定了。她呜咽着,嘀咕着,要童霜威表明态度,决定去留,“你倒说呀!回不回上海?你怎么不说话呢?……”

她一双酷似胡蝶的眼睛,包含在泪水中更增加了魅惑力,可惜声音语气并不妩媚。

童霜威耳朵都听得起了茧,叹了一口气,说:“要从长计议啊!”他发现儿子家霆停止了看书,用一种厌烦的眼神瞥了一眼方丽清。

方丽清拭着眼泪,其实泪水并不多,说:“有什么从长计议的?你算过账没有?这两天,港币又上涨了!坐吃山空,你不懂?”

童霜威皱皱眉,说:“经济要考虑,政治更要考虑。我是政界人士,回沦陷了的上海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方丽清声音刺耳,“立荪信上不是写明白了吗?在上海的中央要人也并不少。中央哪点对得起你?给你一官半职没有?有什么大的要人给你写信请你到武汉或重庆做官的没有?你不要指望在香港住着会有福禄寿三星飞到你家里来!”

童霜威不悦地说:“你懂什么呀?现在是非常时期,抗战进行了快七个月了。论理,像我,该留在武汉或者到重庆去。跑到香港来,已经不大像话了。再到上海去,怎么行呢?人家要说闲话的呀!”

方丽清生气地噘嘴:“什么抗战不抗战?我讲究实惠!回上海实惠就该回去,怕说什么闲话!”

童霜威起身踱方步,摇头说:“我不能回去!”

方丽清板着脸用酸辣的口气说:“我非要你回上海不可!”

童霜威不悦,踱着步不说话,闷闷地掏出金链拴着的金怀表,“克”地打开表壳来看时间。

方丽清催促着说:“你怎么不说话呀?”

童霜威仍未开口,踱近玻璃落地门边站着看海。家霆在一旁的沙发上坐着突然插嘴了:“我不赞成回上海!上海给日本人占了,爸爸怎么能回上海?”

方丽清虎着脸,气从天上来,说:“你小小年纪,吃的是大人的饭。你躺下一横,站起一直。你知道屁的痛痒?”

家霆平时积蓄着对后母的种种不满发泄出来了,说:“我也不小了!反正这点道理我还懂!爸爸说得对,为了抗日,爸爸就不该往沦陷区跑!”

童霜威心里发闷,想:唉!季尚铭说人生处处是竞争,其实人生处处是选择。如今,是留在这里还是到上海?要我选择了!家庭复杂了,她两人,一个后母,一个前妻的儿子,争吵起来,对我来说,我是赞成谁?同谁站在一边?也是一种选择!做人,岂不是时时处处都要面临种种选择?

方丽清寸步不让,说:“你翅膀硬了是吗?你不全靠我们大人养活吗?该你做我们的主还是我们做你的主?”

童家霆也寸步不让,说:“你不对嘛!在武汉,你哪天不吵?吵着要回上海,吵着要来香港。现在到了香港了,你又吵着要回上海,你还有完没完?”

方丽清大哭起来,顿着脚将怒气转移到童霜威身上:“好呀!你们父子俩一起来欺侮我!好呀!我同你们在一起气真受够了!我倒要看看我说话算不算数,谁不回上海谁就留在这里。反正,我是走定了!我一定要回上海,我说话算数的!我要是不回去,我就将方字倒转来姓!”

童霜威怕听哭声,感到为难,转身恳求地说:“唉!大年初一,闹得不可开交,像话吗?丽清,冷静点嘛,什么事不好商量?”

家霆却直通通地说:“谁要走谁走!反正我认为爸爸不能去上海,我也决不去上海!”

方丽清气得嗓子都沙哑了,冷笑一声说:“好!我去订票!你们在香港住下去吧!住到头发白我也不管!”

童霜威嫌家霆对方丽清态度不好,为了转圜,责怪家霆说:“家霆,你是小孩子,大人在商量的事,你不要多嘴嘛!”

家霆突然站起,说:“我出去!你们商量吧!不过,我也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了!是非我还是清楚的。不要老是把我当作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看待。比如,粤汉路上,金娣的死,我就忘不掉。我也明白,谁虐待她,她的死谁该负责任!现在,要去上海,无论如何,我反对爸爸去!”说完,他两手插在裤袋里,头也不抬地开门走了,只听到门“砰”的一响,脚步声远去。

童霜威心里一刺。这一刺,是由于家霆提到了金娣的死责任应该谁负,也是由于他明显地感到家霆身上陆续所起的变化。这孩子,确实不是那种毫不懂事的小少爷了!确是有是非感的初中学生了!家霆的话不多,可是很尖锐,很有力量。有力量,是因为话讲得中肯,正确。他很少同家霆谈心,家霆跟那个黄先生补习后,总是看报、看书。生逢乱世,在有战争的环境里,是容易使一个孩子冲破蒙昧越来越懂事的。他看看家霆丢在沙发上的书,是一本鲁迅的《呐喊》,孩子专看这些书!童霜威心里充塞了一种无法描绘的感情,他自己也很难准确说出是一种什么感情。

方丽清也被家霆的话猛烈一刺,这一刺一直刺到心上。家霆说:“金娣的死,我就忘不掉!我也明白,谁虐待她,她的死谁该负责任!”这话指的是谁?方丽清听了最胆寒。方丽清虽不怕做亏心事,却怕有因果报应,怕金娣死后变了冤鬼会在阴间告状。……家霆虽走了,锋利的语气仍在耳边。方丽清又气又怕,家霆一走,她顿时用手帕捂住脸,“哇——”的一声哭着跑向里房,扑在颤悠悠的席梦思弹簧床上“呜呜”地哭起来。

童霜威一筹莫展,走进里房靠近大床劝慰着说:“丽清,别哭!别哭!”一点用也没有。方丽清干脆拉开被子连头也蒙起来,“呜呜”地哭。他懂得方丽清那种老阴天的脾气。今天是和缓不过来了,也许睡一夜明天可以起变化。只好无聊地在房里蹀躞了几个来回,又走到阳台上去看海。

宝蓝色的大海,在阳光下像一匹锦缎微微摇晃起伏。童霜威觉得海的起伏正像自己此刻的心境,动荡不定。海上的各式纯白的邮船,黑色外壳、白色船舱、红色烟囱的轮船,海边飞翔的白身红嘴的海鸥,构成了一种色彩鲜丽而和谐的画面,使他想到:只要在这里坐上英国的“皇后号”或者美国的“总统号”大邮轮,马上可以回到上海去。但是,怎么能回去呢?也不是不思念上海。上海离南京近,离苏州近,离丹徒近。上海不像香港,上海是他童霜威熟悉而有感情的地方。回到上海,会有一种回到家乡的感情。虽然这样怀想,能回去吗?虽然上海有租界,究竟是“孤岛”呀!除非是奉派留在上海或者是奉派去到上海有使命,才可以在上海租界上盘桓。我童霜威在此时此地去到上海,意味着什么呢?自然是意味着对抗战丧失信心,意味着对抗战消极失望啰!敌人正在那里处心积虑拼凑汉奸傀儡政府。北平去年十二月成立了以王克敏为伪主席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传说日寇也在要成立什么“中华民国维新政府”。我从武汉来到香港,已经可说是不合适了,怎么又能从香港往上海跑呢?想着想着,更心烦意乱了。

又从阳台上回到房里来,房里方丽清的“呜呜”哭泣声已经停歇。到里房门口张望了一下,见方丽清毫无动静,好像是睡了。他叹口气,又踱起方步来,在蓝色的地毯上一步,又一步……

他很想找谁去谈谈,散散心。找谁谈呢?在南京时,他辞职后有过的那种寂寥感与孤独感,现在仍一样有。即使在季尚铭山光道的公馆里,在热热闹闹的芸芸众生中,他也还是没有摆脱内心里的这种带着苦味的感情。此刻,离得最近的萧隆吉一定不在“六国饭店”自己的房里,他不是仍在季尚铭公馆里赌钱,就是在外边神出鬼没地社交。此刻,住在海陆空旅馆里的谌有谊,肯定也不会在家。谌有谊是个面目可憎言语无味的人,同他谈话,常使人感到他谨小慎微。他有个习惯:听你讲得多,自己说得极少,对什么事都不置可否。他是新从武汉来的,同武汉的朋友们又有密切联系,问他:“武汉情况怎样?”回答是:“同以前差不多!”童霜威提出要求:“有些什么新的消息?”回答是:“没有听到什么!”“和与战的问题如何?”回答是:“谁能说呢!”像这样的人,谁乐意同他谈,谁又爱同他交往呢?

童霜威无聊地往沙发上一坐,心里懊丧透了。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不回上海的决心是下定了,该如何使方丽清能打消回上海的念头呢?想到这,忍不住要叹气。

正在愁闷,忽然,门上“笃笃”响了两下。

他起身上前,开了门,出乎意外,看到门口站着的是谢元嵩!他不禁“呀”了一声,笑着马上拱手说:“啊,恭喜恭喜!真是幸会!真是高兴!什么风将阁下吹来的呀?”

谢元嵩戴顶灰色兔毛英国礼帽,穿一件团花蓝绸面的骆驼绒长袍,气色比在南京时更好了。他右手夹着雪茄烟,咧着嘴一边哈哈笑,一边嚷着“恭喜恭喜”,跨步走进房里来,脱下礼帽,说:“你我知交,分别后,常常想念。但实在太忙,我大部分时间在广东,只偶尔来香港。听说你在香港,几次都要来看望你,临时总是有事打了岔。前些天,我让一个中央社的记者张洪池带信给你,要请你吃饭并请你看看潮州戏,想必他一定说过了?”见童霜威点头,谢元嵩在沙发上坐下,自己掏出打火机来,点火燃着灭了的雪茄,抽了一口,房里顿时布满了呛人的浓烈雪茄烟味。他又口若悬河地说:“今天是初一,我赶着来给你和嫂夫人拜年,并抽空来谈谈。今晚,我请你和夫人在广东同乡会吃饭,然后陪你们看戏。”

童霜威本来对谢元嵩颇有一些不满:来到香港一个半月了,明明知道谢元嵩常来香港,他却偏偏不来见次面,实在于情理不合。难道做了两广监察使,抖起来了?现在他来了,又说了些甜蜜话,气立刻消了,说:“不敢当,不敢当!你忙,我知道。其实,你我知交何必客气。”

谢元嵩忽然问:“嫂夫人和公子呢?”

童霜威用手指指内房,说:“她不太舒服,睡着了。家霆出去了。”他忽然想起家霆和谢元嵩的儿子谢乐山是同学,顺口问:“嫂夫人和乐山他们好吗?”

谢元嵩叹息一声,说:“唉,都留在上海租界上了。抗战爆发后,南京炸得实在太凶,只好让他们去上海租界上了。本来,只以为像打八圈麻将似的,仗打不长的。没想到不宣之战竟越打越没个尽头了。她们留在那里,我实在不放心,也感到冷清。上海租界现在成了孤岛,日本虎视眈眈,正在积极准备成立伪政权,复兴社在租界里留下了潜伏组,对准备做汉奸和同日方合作的人施以暗杀、绑架,造成不少血案。日本人为了对付不肯做汉奸的人,也收罗流氓帮会,制造许多恐怖事件,想去看看家人也不可能。你知道,我喜欢自由,又素来乐天,才能排遣寂寞,自得其乐。不然,离开老婆孩子怎么受得了!”说罢,哈哈一笑。

童霜威给谢元嵩冲了一杯茶,不由得将心里关心的事提了出来,说:“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是三月底开吗?”

谢元嵩翻眨着大眼睛,咧着嘴叹气说:“是听这么说。不过,你别认为这次大会有什么了不起。我看,是一次无所谓的会。我今天正是要来告诉你点见闻哩。”

童霜威看他那脸色,带三分神秘,说:“我洗耳恭听。说实话,来香港后闭塞得很,真希望听你谈谈了。”

谢元嵩捧起茶杯,品着茶说:“我的消息从可靠方面来。这次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决定在汉口开。听说最高当局有个意图,认为抗战已经开始,过去秘密的小组织形式不合需要了,要来一个大组织,把C.C.、复兴社和改组派什么的都团结起来,以此为中心,用统一意志、集中力量为借口,把各党各派解散,来一个‘一个主义、一个党、一个领袖’的运动……”

童霜威忍不住笑了,说:“怕是一厢情愿吧?人家共产党肯解散、肯合并?”

街上有摩托车驶过,“啪啪啪”的声音震人耳膜,响了一阵,消逝在远处了。

谢元嵩抽着雪茄说:“当然不肯!办不到!人家不是傻子!奴才般的什么青年党、民社党吞得掉,共产党可是块大石头,吞不下去的。”

童霜威问:“这目的既然达不到,会形成一种什么局面呢?”

谢元嵩做着手势答:“实际是:你不接受合并,我就集中起来更加把枪头子对着你!”说到这里,哈哈笑起来。

童霜威也被他逗笑了,说:“不过,解散国民党内的一切小组织,我看也未必办得到。”

谢元嵩朗朗笑道:“天晓得!天晓得!其实,最高当局又何尝不要小组织?他是不要人家的小组织,首先不要汪精卫先生的小组织,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另外,听说是要取消预备党员制,设立一个三民主义青年团!最高当局自己当团长!你这懂了吧?他要抓青年!”

童霜威思索着说:“特务组织怎么办?”

谢元嵩瞪着两只蛤蟆眼,说:“特务组织怎么会取消呢?那是他的心肝宝贝肉,是他的通灵宝玉呀!换汤不换药罢了!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你那位在南京潇湘路的高邻——叶秋萍,红得发紫哪!听说,现在除了搞他原来的那套特务工作外,又给他了筹备成立三青团的任务。这你该明白了吧?”

听谢元嵩提起叶秋萍,童霜威眼前就浮现出了叶秋萍那两只蛇一样的眼睛、瘦长清癯的面孔和矜持作态的举动,叹口气想骂一句,忍住没有骂,忽然想到管仲辉,问谢元嵩道:“听说管慎之的近况吗?”

谢元嵩摇头,说:“他是参加守南京的,虽然南京死了几十万人,却没听说他尽忠报国!我看,他死不了!他是员福将,历来打仗,连彩都没挂过。他是个滑头,不像我这人忠厚老实。我猜,南京失守之前,他一定早脚底擦油溜了!”

童霜威不禁想起童军威来。军威是下级军官,不可能有在南京沦陷之前就逃跑的机会。他怎么样了?想着军威,愣怔在那儿,有点发呆了。

谢元嵩咧着蛤蟆嘴,忽然说:“上个月,我到武汉去了一趟,见到了你过去的那位秘书,他是叫冯村是不是?现在,干新闻记者了!看样子,挺活跃。”

童霜威想:冯村久不来信了,原来他干了新闻记者了!看来一定是忙啊!……一边想,一边点头。

谢元嵩见童霜威点头,又说:“你那秘书可是个能人。他在武汉上上下下关系好像都兜得转。我在好几个场合见到过他。但听人说,他戴着红帽子,思想左倾。有人甚至说他跟共产党有关系,怀疑他也是共产党。”

童霜威插嘴说:“不,他不是共产党!”他辩解,只不过是一种过去多年养成习惯了的保护冯村所要讲的例行话。在他思想上,冯村主张抗日,有时也好像有点同情共产党,但冯村不“像”共产党。为什么不“像”?他说不出。怎么样才“像”共产党,他其实也说不出。主要的大约是冯村对人对事的态度从来不是很“强硬”的,也不“激烈”,而是娓娓说理。冯村有时简直好像是个毫无“火气”的人。这样的人,似乎就不会是共产党。他不禁关切地问:“你是听谁说的?”

谢元嵩的雪茄又熄灭了,他把半截雪茄拿在左手里玩弄,说:“我和你之间,交称莫逆。我得提醒你一句:一方面,别让你过去的这位冯秘书连累影响了你;另一方面,有个人,你要小心防一防。”

童霜威吃了一惊,问:“谁呀?”

谢元嵩略带神秘地说:“张洪池!他表面上是个记者,实际是叶秋萍的爪牙!说你从前那个秘书冯村是共产党的,也是他。可能,他们从前同过学,是不是?”

童霜威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不禁想:唉,真复杂呀!这个特务,他老是盯着我,老是在季尚铭家干什么呢?又想:冯村很久没来信了,不知他好不?会出事吗?……想着,不禁说:“现在,听说武汉比从前言论开放得多了。我以前的那个秘书,总不会有什么无妄之灾吧?”

谢元嵩咧着蛤蟆嘴摇摇头:“谁知道呢!不过,看问题也不能只看表面。尽管就要召开什么国民参政会,民众运动也在开展,但有些共产党操纵的抗战救亡团体,胡闹得厉害了,还是要被封闭的。”

童霜威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民国十六年的清党,又想起了柳苇,雨花台……他叹了一口气,心里充满了一种厌倦政治的心理,说:“同日本的仗打成这个样子,还是团结的好,还是一起先抗日的好。中国已经容不得再兄弟阋墙了!”

谢元嵩也叹口气说:“说实话,中国这是抬上棺材在抗战。人家日本那是什么武器?我们一点破枪烂炮算什么!汪先生是个有眼光的人,又是个说老实话的人,只是现在连老实话也不大敢讲了!在武汉,共产党的言论占上风,我有点反感。压一压他们也好。你那个秘书,人能干,但要小心别去沾共产党。你可以写信给他,教诫教诫他。”

海上轮船的汽笛声和哨音从落地玻璃门传进来,也有电动摩托艇在海上驶行的“啪啪”声。听到这种声音,使人能想象得出大海的浪花正在舒缓撞击着滩岸,海边正有宜人的空气和清风。

童霜威点着头,心上仍被刚才谢元嵩说的张洪池的事苦恼着,说:“张洪池常来找我,你看他是为什么?”心里又在埋怨:你既知张洪池是叶秋萍的爪牙,为什么上次还让他带信给我?

谢元嵩两只蛤蟆眼瞪得很大,说:“这些神出鬼没的家伙,谁知他们要干什么?不过,这家伙不但谁出钱就给谁卖命,还是个敲竹杠的祖宗,惯会勒索,你得防一手。我告诉你,香港复杂,你不也常去季尚铭处吗?他那儿是藏龙卧虎之地!我这两广监察使,自知不值钱,贪赃枉法自上到下举世滔滔,我监察个屁!我既监察不了你蒋家的天下,也监察不了你陈家的党,我实际是大庙里的韦陀,站在那儿摆摆样子的。可是在香港,却很值钱,商人们都想巴结我。不过,我向来忠厚老实,洁身自好,尽量保持距离,不深交,免得有无妄之灾。”

听谢元嵩说“忠厚老实,洁身自好”,童霜威暗自好笑。谢元嵩贪财好色,并不检点,这种厚颜自诩的脾气历来是他的一种障眼法。但谢元嵩在香港确实未常到季尚铭公馆去。为什么?谢元嵩是个老于世故的狐狸,他在香港对有些人抱谨慎态度,看来也是真实的。童霜威忍不住问:“季尚铭此人如何?”

谢元嵩摇头,把一直在手里玩弄的半截雪茄扔在烟灰缸上不要了,说:“还弄不清!此人是大富翁,娶了个爱穿男装的非常漂亮的日本婆娘,死了!他很巴结官场中人,手面阔绰,请我吃过两次饭。我同他不愿多来往。在未摸清底细前,我同任何大商人是不愿深交的。”

童霜威沉吟起来,下意识地听着海上传来的电艇的“啪啪”声,似乎能想象出电艇正欢畅地在海面上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来。

谢元嵩突然又说:“我以前为你介绍江怀南,因为那是个好人,可靠。对了,你知道他怎么了?”

童霜威说:“他原本留在家乡南陵,最近听说到了上海租界上住着,详情不了解。”

谢元嵩叹口气说:“要是不打这场烂仗,你们在吴江也快办出一番事业来了。真遗憾哪!”他摇着头,说到这里,突然站起身来,整整衣襟,说:“老朋友见面,谈起来就没个完。我实在太忙,另找机会畅叙吧。香港地方不错……”说到这里,他放低了声音,笑着说:“可惜你有美貌的夫人监视。不然,名士在此风流风流,美人如林,燕瘦环肥,我劝老兄不要太拘谨。”

童霜威苦笑笑,说:“好说好说……”

谢元嵩又说:“今天,我算专诚来给你拜个年,并约你晚上在广东同乡会吃晚饭,然后看潮州戏《玉堂春》。你没看过潮州戏吧?很不错的。演《玉堂春》的坤角才十八岁,真有沉鱼落雁之貌,音宽嗓亮,清雅脱俗。你一定要去捧捧场。到时候,”他看看手表,“六点半钟,我派车子来接你。同夫人一起来!”

童霜威点头,心里倒有三分感激谢元嵩这种对待老朋友的亲热态度。大年初一,客居香港,不但来拜年,还请吃饭;不但请吃饭,还请看戏。但想到方丽清在闹别扭,家霆也外出未归,不想去吃饭,说:“丽清身体不好,吃饭免了,我来看看潮州戏吧!”

谢元嵩也不坚持,说:“好好好,那一准七点半钟派汽车来接你去看戏。”

谢元嵩蹒跚着走了。童霜威送走了他,看看怀表,已快六点钟了。回到房里,静悄无声,心想:家霆不知哪里去了?当然,可能又到他那补习老师处去了。走进内房,见方丽清仍旧蒙头睡着,他叹口气,上前劝慰着说:“丽清,起来吧!谢元嵩来拜过年了,约我们吃过晚饭去看潮州戏。你起来打扮打扮,一会儿车子来接。”

但,一点回音也没有。方丽清像死了,也像睡熟了,根本不理睬。童霜威又说了一遍,用手去推方丽清的肩膀。方丽清仍旧一动也不动。他明白:方丽清今天是不会开口了,晚上是绝对不会一同去看戏的,心想:这个家呀!成何体统了!还像个家吗?又无可奈何,只好走到外房,来来回回踱方步,又到阳台上看海,心里不觉吟起刘禹锡[刘禹锡:唐代诗人,贞元九年进士,官监察御史,曾被贬为朗州司马。]的诗来:

弥年不得志,新岁又如何?

念昔同游者,而今有几多!……

吟着诗,他想起了在南京丢官时的心情,想起了往昔过年时的欢乐景象,想起了潇湘路,想起了柳苇,想起了现在的不如意……牢骚之中,隐含着不甘无为的激情,心事历落,不能自已。

七点半钟时,谢元嵩派来的“别克”黑色轿车果然准时前来迎接。

街上,灯火灿烂辉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跳跃变幻。皇后道两边店家张灯结彩,橱窗布置一新。远远近近都有爆竹声,弥漫着旧历年的热烈气氛。这种气氛与内地不同,带着广东味儿,也带着洋味儿。各色漂亮的汽车穿梭奔驰。沿街,衣着华丽、俚俗的行人们,拥挤穿行在商店玻璃橱窗前和骑楼下,熙来攘往,发出欢快的说笑声。大年初一的夜间,到处都分外热闹。

车子将童霜威接到了一幢张灯结彩贴着春联的三层深灰楼前。有人在门口等着迎候。童霜威一下汽车,掏了一个红包给司机,一个穿棕色长袍的广东中年瘦子上来打躬迎接。他身后站着几个梳飞机式菲列宾发型的西装年轻汉子。童霜威递了一张名片,换来了一片恭喜发财声。中年瘦子用广东官话连声说:“童老爷,请!请!请!”就见一个穿蓝色绸缎短夹袄的汉子伸出一根拴着爆竹的竹竿,“乒乒乓乓”放起来了。鞭炮红纸的碎屑溅跳得到处都是,空气里充满了呛人的硫黄火药气味。在一片“恭喜高升”“恭喜发财”的嚷嚷声中,童霜威被延请上了二楼。

中年汉子恭敬地用广东官话说:“谢监察使一会儿来,请童老爷先休息休息。等会儿看戏在隔壁楼下大厅里。”

童霜威少不得又掏了一个红包给这汉子。

二楼上的一间厅堂里,挂着彩色琉璃的麒麟送子灯,绿色八角形的珠子宫灯,缀着流苏的大红吉祥如意灯……童霜威闻到一阵鸦片烟香。中年汉子将童霜威请到一间挂着花帘子的房门跟前,一掀门帘,叫了一声:“童老爷来了!”

童霜威一看,门内除红木桌椅和一对沙发外,有粉蓝色地毯、落地玻璃镜、闪亮的电灯,一张华丽的鸦片榻,还有一个穿着红丝绒旗袍抹口红涂脂粉的妙龄女郎,笑着迎到门口来招呼。烟榻上点着烟灯,放着镶玉的烟盘、一支湘妃竹的鸦片枪。这香港,连金龙酒家等大菜馆里都备有烟具让人抽鸦片,白天或晚上,到妓院里叫“条子”来陪伴喝酒抽烟的风气很盛。可是童霜威从来不愿抽鸦片,自命是学者风度,又干了多少年司法工作,加上有点洁癖,不喜欢在妓院一类地方捻花拈草。虽知这是此地招待贵客的普通方式,一看就停住了脚步,对陪着来的广东中年汉子说:“我不抽烟,给我换个地方,喝点茶休息休息吧。”过年可不能触人家的霉头,他将早先带着的“红包”,又掏出一个,笑递给那个女郎。女郎连声恭喜道谢。

广东汉子似乎从童霜威脸上看出不可勉强,连连点头说:“好好好!好好好!”

他马上带着童霜威到另一间明窗净几摆设着沙发、桌椅,陈设得洁净雅致的房里,说:“童老爷请坐,马上敬茶来。”

灯光明亮,童霜威在沙发上坐下,感到无聊,心里也有牵挂。刚才出来时,方丽清仍躺着不起床也不吃饭,家霆也未回来吃饭。他自己叫仆欧从楼下餐厅里送了碗明虾面胡乱吃了,汽车一接就匆匆来了。其实,心里根本没有什么兴致看潮州戏。现在,干等着,感到不自在了。谢元嵩不知在忙些什么?早知如此,不来也可。正想着,没料到门上“笃笃”一敲,门悠悠地开了,张洪池出现在门口,拱手连叫:“恭喜恭喜!”

童霜威心里想:嗨,这家伙老盯着我干什么?自从听谢元嵩揭了张洪池的底后,童霜威对他印象坏极了,又不想得罪他,心想:小人嘛!在香港一准是东跑西颠,搜集情况打小报告去汉口的。只能敷衍,不可冒犯。因此,装出笑容,说:“啊!恭喜恭喜,你也来了!”

张洪池用两只老像生气的眼睛看看童霜威说:“是呀,听说看潮州戏,而且演《玉堂春》的是我们谢监察使亲自捧场收作干女儿的坤角,怎么能不欣赏欣赏?我是不请自来了!”

童霜威想:他消息倒是灵通,说:“看潮州戏,我是有生以来第一遭。谢元嵩约我来看,我就来了。”

张洪池在童霜威右边的一只小沙发上坐下,从茶几上的烟罐里取香烟,点火吸着,说:“你怎么不去抽几口鸦片?”

广东中年瘦汉子端着一壶新沏的热茶来了,恭恭敬敬地替童霜威和张洪池斟了茶,又恭恭敬敬地退出。

童霜威回答张洪池说:“我从不抽那玩意儿!”心想,要是我抽鸦片给你看见了,少不得又有个把柄给你抓住好敲竹杠了。

张洪池竖起大拇指正气凛然地说:“好!你不抽鸦片、不捧坤角,在香港连舞厅妓院也不跑!了不起!新生活运动这么多年了,可中央要人们来香港吃喝嫖赌都沾的人太多了!听说谢监察使是处处逢场作戏的!”

童霜威从张洪池的话里,听出他对谢元嵩并不友好,估计他来是给谢元嵩一种威胁的。想起谢元嵩骂张洪池是“敲竹杠的祖宗”,心里明白了大半。看来,张洪池又在打谢元嵩的主意,想敲谢元嵩一笔竹杠。听他这么说,自己也不好答腔,心里慨叹:说起来,我们这些人的官儿也不算小了,可是对特殊人物也只能侧目而视,听任横行,让他们三分。上面要玩弄特务政治,你有什么办法?

张洪池跷着二郎腿,掏出茶几上“黄金龙”烟罐里的香烟,将刚吸一半的那支烟扔在痰盂里,点火吸烟,突然叹口气说:“没办法!香港开销太大,法币还在贬值,对港币的兑换率老在变化。我们做记者的,老是受穷字的折磨。不像你们,随时有人送钱上门。我们,全靠自己流血汗。最近,我想去趟澳门,赌它一赌!看能不能从轮盘赌上碰运气捞一点外快。”

童霜威听他说“随时有人送钱上门”,马上说:“我……我哪里随时有人送钱上门呀?”

张洪池大口吸烟说:“我估计,季尚铭送过钱给你!”

“没有!”童霜威斩钉截铁,“没有的事,绝对没有!”

张洪池笑笑,说:“暗的不说了,说明的吧?童太太打‘沙蟹’、打麻将,每次输了一大堆,不都是季尚铭给扳回或放牌补上的吗?哈哈,有目共睹。”

童霜威无话可说了,只好默然不语。同张洪池坐在一起谈话,是要短寿的。只感到如坐针毡,心里老是懊悔:今天不该来!他估计张洪池很可能又要提出借钱,谁知张洪池并没有,却说:“童秘书长,我并不向你借钱,你何必把自己说得太清高。我这人哪,最正气!有人同我谈过价钱,要我写捧场的文章。我对他说:‘我张某人穷虽穷,是想捧谁才捧谁!’我最讲义气,谁对我好,我可以两肋插刀。我是个忠义堂上转世的人物。”

童霜威不想听他唠叨,心里很不受用。幸好,这时听见“笃笃”的敲门声,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先一会儿引路上来的广东中年瘦汉子,打着躬说:“童老爷,请去看戏!”发现张洪池也在,又补着说:“张老爷,请去看戏!”看来,他也认识张洪池。

童霜威像被解了围,如释重负地站起身说:“走吧,去看戏!”

张洪池又换一支烟,说:“你先去吧,我要过一会去。”说着,依然跷着二郎腿抽烟。

童霜威也不再约他,说:“好,我先去。”随着广东中年汉子走了。

下了楼,从一处走廊里穿出去,绕过一处有玻璃天棚罩着的天井,又穿过一个悬着“双龙抢珠灯”的月牙门,进了一个点着龙凤灯有戏台的大厅。厅里已经熙熙攘攘坐满了人。广东中年汉子请童霜威到前边第一排去就座。

谢元嵩正同一些穿西装的、穿长袍的大亨模样的人坐在第一排上。第一排的座位前放着一溜横桌,上面摆着盖碗茶、瓜子、花生、蜜橘、苹果和糖食。童霜威一到,谢元嵩咧着蛤蟆嘴哈哈笑着上来握手,并为童霜威一一介绍,少不了又是一阵恭喜恭喜,童霜威也记不住人名,反正都是些商界、银行界的头面人物。童霜威被请在第一排中间的一个位置上坐下来。谢元嵩回到自己原先坐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戏台两侧的一副红纸对联是:

玉童行兵,雷鼓云旗雨箭风刀天作阵;

龙王夜宴,月烛星灯山肴海酒地为盘。

忽然,“罄哐!罄哐!”开演前的锣鼓声打响了,震人心魄。锣鼓声同喧闹的人声、混浊的烟味搅和在一起,童霜威浑身燥热,感到血压升高,胸口发闷,不禁叹气摇头。

锣鼓声足足打了有十分钟,幕揭开了,掌声“哗哗哗”地响起来。台上右边门里钻出一个戴着“加官”[加官:据说,这“加官”乃是唐朝魏徵宰相,也有传说是五代冯道。]假脸的角色来,穿的高底靴、红蟒袍,戴的一品冠,左手举着一张有“加官晋爵”四个字的金牌,右手抱着牙笏,踩着“台台乙台乙台台”的锣鼓点,倒着碎步跳来跳去,忽高忽低,忽左忽右。锣鼓声配合着“加官”的舞步,“罄哐罄哐”响个不停。

童霜威心里明白了:不好!这是“跳加官”呀!当年,他在上海时,上海一些青红帮的头面人物过生日或给死去了的父母做阴寿时,为了“打抽丰”,唱堂会时,邀请了官场中人,总要来一出“跳加官”的;邀请商界人士,就在“跳加官”后让勾金脸、穿绿蟒袍的财神爷,手攥黄金万两的牌子上台“跳财神”。目的是给看戏的人来个吉利兆头,然后就摊开捐簿,请你布施。看来,今天谢元嵩为了捧女角,也来的这一套。怪不得张洪池现在不来,说要过一会来。看来,张洪池懂得花样经,不来做冤大头呀!

雪茄烟味,香烟味,脂粉味,香水味,弥漫在空气中。果然,头戴“二郎叉子”盔头、手攥“得财进宝”牌子的财神爷也上台跳起来了。

童霜威心里正打着疙瘩,台上加官和财神仍在大跳特跳;台下,两个穿长袍的男人陪着一个十七八岁穿桃红软缎旗袍的美丽坤伶走过来了。坤伶年轻,长得娇滴滴,笑得甜蜜蜜,手捧一本捐簿,两个穿长袍的看来是戏班的头子,一个捧着墨盒,一个执着毛笔,哈腰点头地上来,先请童霜威隔座的一个秃顶大胖子写上捐款数字,大胖子接过笔来,就着年轻坤伶手上的捐簿,一笔一画写了一个数字,下边又一笔一画签了名字。

童霜威不禁暗骂谢元嵩:真见鬼呀!同你相交,你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可是每每不知在什么时候会突然吃你的亏!你捧坤角,你敲商人的竹杠,打他们的抽丰,我都不管!可你为什么要把我带上呢?

那身材苗条的坤伶已将捐簿捧到了童霜威面前,甜甜地笑着在叫:“老爷!……”两只会说话的丹凤眼流光闪烁,似乎是说:“多写一些吧!”

童霜威忙拿起递过来的羊毫笔,一看,簿子上写的是:“潮州龙凤戏班为购置戏装并救济贫病潮州戏艺人来港义演敦请官商各界父老慷慨解囊募捐簿”。再一看,秃顶大胖子第一个签写的数字是“壹仟元”。

童霜威心里叫一声苦:一千元,岂非太冤?这数字委实太大,够全家在香港节约住一个半月了!上次为张洪池的五百元,已经引起过轩然大波,今天要是被方丽清知道了,岂不要闹上加闹?不写又不行!第一个开了头,自己再往少处写也不行。官场中的人讲究的是面子,不能坍台呀!时间不容犹豫。他想:好呀,你谢元嵩是把我当成财神菩萨了!他明白:谢元嵩一向不相信他不卖案子。可是事实上,在你谢元嵩串通江怀南办吴江县那件事之前,我童霜威确实没有卖过案子呀!谢元嵩也认为方丽清家在上海有产业,说过:“你跟这个女人结婚,等于是跟钞票结婚!”可是你知道不?方丽清家虽然有钱,并不归我童某人支配。方丽清是个锱铢必较的女人,多叫我为难哟!……再多想也是无用的了!童霜威见那坤伶连同两个戏班管事的,外加身边的人都在看着自己,硬着头皮,用笔掭掭墨,挨着刚才秃顶大胖子写的地位后面,依样画葫芦地写上了“壹仟元”,签上了童霜威三个字。

放下羊毫笔,那坤伶和两个戏班管事的谢了一声,挨次找邻座上的人去捐款了。童霜威才松了一口气,掏出白手绢来悄悄擦拭手上的汗。

跳加官的和跳财神的仍在台上“罄哐罄哐”,依着锣鼓的点子跳,千篇一律的姿态,千篇一律的步子。刚才,童霜威签了钱数和名字后,跳加官的将“加官晋爵”四字的金牌向童霜威扬了又扬,童霜威想:大年初一,讨这么个吉利,当然不错。一千元的代价,未免太贵了吧?不禁又想:加官晋爵,对于我来说,会怎么样呢?我无派无系,上无扎实的后台,下无一群吹鼓手,中央那些人,好像将我忘掉了!尤其是到了香港,他们更完全可以把我忘掉了!他心里有些恼,有些恨,浑身烦躁。

锣鼓仍在“罄哐罄哐”响,加官和财神仍在跳。年轻窈窕的坤伶扭着水蛇腰已经将募捐本逐一送到左侧谢元嵩那边了。谢元嵩咧着蛤蟆嘴在对坤伶傻笑,童霜威心里反感,头脑里很乱。他决定不看这潮州戏了。这里从音响到空气都使他不舒服,他更想向谢元嵩表露一点不满。他站起身来,笑着经过谢元嵩的座位向厅后走去,对谢元嵩说:“元嵩兄,我人突然不舒服,不能看了!先告辞了!”

谢元嵩站起身来,挺着肚子,像个蛤蟆,打着哈哈说:“《玉堂春》一会儿就上演了。看一看吧!啸天兄,非常出色啊!”

童霜威摇头,说:“不了!不了!”

他听到谢元嵩在后边招呼人:“派车子!送童老爷!”

同时,他又看到:张洪池正迎面走来。这个精灵鬼!跳加官和跳财神的下台了,他就来了!童霜威想:他是不会被谢元嵩敲竹杠的,他要敲的是谢元嵩的竹杠!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啊!

童霜威带着一种气闷、颓丧的心情,回到“六国饭店”。他将最后一个“红包”掏给了司机。上楼进房时,发现方丽清仍赌气在里房躺着。家霆已经回来了,正在灯下静静看书。他不禁若有所失地又闷闷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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