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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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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闷热非凡。江怀南走后,童霜威一连几天都陷在一种十分苦恼的情绪中。 他觉得江怀南当了汉奸实在可惜,又气恼江怀南执迷不悟要走死路,却还要来拉我附逆,心想:汉奸都是脸皮最厚、良心最黑的政治垃圾,我岂能做这种出卖祖宗的丑事!但江怀南临走时说了王维的诗:“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又不禁使他感慨系之,一种失意的落寞之感蕴积胸臆。他在二楼房里来回蹀躞,觉得从香港回上海后,始终处在一种不自由的境地,实在不幸。只有赶快走!离开上海! 他发现,近几天方丽清显得特别高兴,总是打扮得像朵鲜花,还兴致勃勃地独自打一把桃红色的杭州遮阳绸伞去先施公司和永安公司闲逛,买回来许多吃食、用品,还居然买了一件猞猁皮大衣回来。方丽清一点不了解他的苦恼与寂寞。昨夜,方丽清打完麻将回房,换了睡衣上床后,他对她说:“丽清,我考虑再四,走是上策!上海万万住不得了!” 方丽清浑身散发着香水味,用手卷着头发套在发卷上,说:“你就不考虑考虑人家江怀南的好话?现在阿狗阿猫想发财想高升的都去了,你这个本来有身价的人反倒像只老母鸡蹲在窝里,真没出息!” 童霜威像被火烫了:“汉奸我怎么能做?中国人要有骨气!”他摇着扇子,把扇子打得“啪啪”响。 方丽清鼻子里笑了一笑:“骨气多少钱一两?说来说去你总是在屋里孵豆芽!现在做人要讲究实惠!要有钞票赚!能实惠,有钞票,死人也不要管!人家汪精卫,官比你大得多,他带了一大批人来,许多人本来的官职都比你大!人家不怕,就你怕!我觉得江怀南说的蛮有道理。立荪也说,你是放着金元宝不拾,放着唐僧肉不吃!男子汉大丈夫胆小如鼠,太不合算!”她这一向,“合算”、“不合算”像口头禅。 童霜威的心被狠狠戳了一下,神经一阵痉挛,肚子也要气破,庸俗而无爱国观念的女人无理可喻,耐心扇着扇子说:“丽清,别的不谈了。反正,我同你商量,你放我走!不要在经济上这样束缚我。我在上海无可作为,去到那边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方丽清撇撇嘴:“天晓得!难道那边有个大官等着你去做?难道那边有汽车洋房等着你去坐和住?要有那么好的事不早就兑现了,你为什么还要回上海来?不就是因为在汉口在香港没人理睬你才回来的吗?现在再去,我看还是一样。去做瘪三受人冷落有什么好?要叫我说,你就偏要在这里争口气,偏要想办法在这里做大官、发大财气气他们!” “我回来主要是在香港有危险,你又在经济上卡我……” “危险!你又要去干什么?” “政治上的事你不懂!”童霜威浑身出汗。 方丽清瞪了他一眼:“我有什么不懂的?狼走天下吃肉,狗走天下吃屎!你不为我着想,也该照应照应立荪和江怀南他们嘛!他们都赞成你出来争口气,当个靠山,难道他们都是屁事不懂的猪头三?立荪顶有眼光了,向来不做蚀本生意,听他的话错不了。江怀南也是个顶顶聪明的人,不合算的事他不沾手。你不要自己发傻还以为人家是戆大!” 童霜威几乎是要哀求了,用手帕拭着汗,说:“让我走吧!去趟香港。原因早说过千百遍了。要是不答应我走,将来我倒霉你也要遭殃的。你愿意跟我走就一起走,不愿意就暂留上海。我在香港或去重庆安排好了,马上接你去当官太太!”他有意把话说得俗气些,来迎合她。 方丽清默不作声,看上去是在思索。将发卷好,准备睡了,她忽然说:“好吧!要走也不要太急。蒸笼一样热的天,怎么上路?天凉快些你要走就走好了!”她想起了自己同江怀南旧情复燃,突然说不出对童霜威有一种什么厌倦。将他送到外埠去倒也好,落得自由自在些。只是江怀南既可爱又滑头,心里想的摸不准,也难驾驭,把童霜威放在身边,对江怀南还有点牵制和吸引的用处。决定拖他一拖,许诺到天凉后再说。 见她态度起点变化了,童霜威有三分高兴,敲定地说:“好,那就依你这么定了!七月快过去了,八月快来了,九月秋风一起,我立刻走!” 方丽清点点头,蚊子似的轻轻“唔”了一声。 今天一早,睡到九点钟起床。吃罢早点,方丽清约“小翠红”做伴去逛小花园昼经里一带买绣花鞋去了。三楼上的巧云同楼下的“老虎头”忽然吵起架来,吼骂成一片声。 “老虎头”在楼下高嚷:“……昨天是双日还是单日?……要勿要面孔?” 巧云在三楼也不让步:“有本事就不要吵闹!我又没有叫他来!有本事你叫他去呀!” “老虎头”高骂:“你不要脸!” 巧云回骂:“你才不要脸呢!” “你个狐狸精!” “你个老虎头!” 以后就骂开了,什么难听骂什么。听到吵架声,仿佛能看到“老虎头”龇着牙,也仿佛能看到巧云用手在点点戳戳。巧云近来发了胖,雪白的手圆鼓鼓的,手背上有四个洼洼的窝儿。 在方家,婆媳勃谿、姑嫂斗法的事不太表面化,方立荪的大小老婆吵架却是家常便饭。天,一早就热,使人烦躁。童霜威听了吵架,心里更发躁,想:我真是同猪牛马羊这些畜生住在一起了。像什么话!心里明白这是方立荪昨夜在巧云处住宿的结果。这时,只听到方老太太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用一种长辈的吆喝腔调高叫:“你们还有点管教没有?一早就吵吵吵,像什么名堂?还要脸皮不要?” 这一训,各打五十板,楼下和三楼的骂声停了。童霜威耳朵里清净点了,拿起一本《淮南子》想看,又没有心绪,看见桌上放着吃剩的稀饭和几碟油汆果肉、炸豆瓣、火腿片等小菜,阿金尚未收去,忽然怀念起南京来了:战前,南京的吃出色,早点有所谓“四绝”,那就是回民集中居住地区七家湾的清真馆子李荣兴的牛肉汤,物美价廉,别饶风味;乌衣巷附近武定桥下的包顺兴小笼包饺店的包饺,个儿小,皮儿薄,卤子讲究;中华门内贵人坊清和园的荤素干丝,用小磨麻油调味,外加切碎的嫩姜丝,鲜美可口。此外,是门西殷高巷内三牌楼的烧饼,特别酥脆,把火腿、香肠、大葱等材料拿去,可以代为加工。……想到这些,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实在也是闲居得无聊之至了。并非贪饕之徒,却在想起吃的事儿来了。有点感触,不知不觉又想起了与南京有关的那些人和事,沧桑之情充塞心头,又闷闷来回踱起步来。 正踱着步,忽见“小娘娘”方丽明急匆匆拿了张名片进房了,说:“姐夫,楼下来了个客人,回他说你去香港了,他哈哈大笑,递了名片,说:‘我是他好朋友,以前来过,不必骗我。’你看怎么办?” 童霜威接过名片一看,是张布纹纸空白无头衔的名片,原来是谢元嵩。好呀!谢元嵩到底现在在干什么?他本是两广监察使,现在不知怎么了?他一会儿去香港,一会儿又回上海。他本是汪系的人物,现在同汪精卫有没有关系?想到这些,心里警惕,但此刻心情寂寥,又想着九月可以离开上海,心里既轻松悠闲又兴奋激动。谢元嵩来,倒急切想见面谈谈,既可了解外界形势,又可解除无聊、寂寞。人到他这种景况时,似乎特别需要友谊了。虽然觉得谢元嵩这人面似憨厚实际油滑,同他相交要提防吃亏,但觉得他还不是阴险毒辣之人,还不至于害我。不见他也不合适,家霆与他儿子谢乐山有交往。此时他来叙叙极好,马上对“小娘娘”说:“请请请,快请他上来!” “小娘娘”快步出房下楼去了。童霜威也整整衣扣出房去迎接,走到楼梯口,听见脚步声和谢元嵩的哈哈声,谢元嵩正由“小娘娘”陪着上楼来了。 童霜威在楼梯口拱手,笑脸相迎说:“啊啊,元嵩兄,久不见面,想念得很哪!” 谢元嵩哈哈笑着上来,手执雪茄,说:“啸天兄,你藏龙卧虎在此,戒备森严。如果不是我心中有数,准被拒之门外了。哈哈,我也很想念你啊!” 握手寒暄,一同进房。“小娘娘”送了泡的香片茶进来。童霜威见谢元嵩穿一套白哔叽西装,额上全是汗水,叫“小娘娘”去把楼下客堂间里的华生电扇提来开了扇扇。两人推心置腹地谈了起来。 矮胖秃顶的谢元嵩气色非常好,满面红光,比在香港回来时胖了一些,走路蹒跚,笑起来显得带一种傻气。两只蛤蟆眼和一张蛤蟆嘴依然给人一种憨厚迟钝的印象,开口问:“啸天兄,过得如何?心情和身体都不错吧?” 童霜威苦笑笑,说:“日前读陆放翁诗《记梦》,诗句曰:‘梦里都忘困晚途,纵横草疏论迁都。不知尽挽银河水,洗得平生习气无?’[陆放翁,即陆游,南宋爱国诗人。《记梦》诗表明他从南昌罢官以来境况之困苦,表达了关心国事的情怀。]正好是我心情的写照哩!” 谢元嵩大大咧咧地哈哈一笑,说:“书呆子!书呆子!” 童霜威禁不住开门见山,问:“重庆情况不知如何?” 谢元嵩头摇得像货郎鼓:“我是打打小麻将,国事管它娘!只知道那边日子不好过,国共闹摩擦,日机大轰炸。听说五三、五四两天,日机丢的燃烧弹,毁屋二千多幢,炸死炸伤六七千人,真是呜呼哀哉!” 童霜威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问:“你这位两广监察使,听说又去了香港一次,目前忙些什么?” 谢元嵩摸火柴点燃熄灭了的雪茄,房里顿时布满了呛人的烟味,说:“我那有名无实的空头两广监察使早辞职了。于胡子[于胡子:指当时重庆国民党政府监察院长于右任。]已经派了别人在干。我今后,打算在上海长住。目前,正忙着寻找快乐。人生在世,快乐是不可少的。自己不找,快乐也不会降临。上海滩,快乐遍地都是。愿要的人就有快乐!当然,像你这样深居简出做隐士,那恐怕就只有苦闷没有快乐了!”说完,哈哈笑了一阵。 童霜威也被他逗笑了。同谢元嵩在一起,这点倒好,他说的话常使你捧腹。童霜威不禁问:“你倒说说,你找到了些什么快乐?” “你是正人君子!”谢元嵩咧着嘴,“我是从不愿做伪君子的。我是个爱说真心话、办真心事的实在人。” 听他又搬出这套“说真心话、办真心事”的“经”来念了,童霜威不禁想起了战前在南京谢元嵩请他吃蛇肴介绍他认识江怀南的情况来了。那次,谢元嵩念的就是这本“经”。谢元嵩今天的话有点像指着和尚骂贼秃,说我是“伪君子”,这是为什么?听了虽不受用,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耐心再听他讲。 谢元嵩无所顾忌地说:“吃喝和看戏当然少不了!有快乐的地方我都不放过。孔夫子都说食色性也,我岂能放过?‘会乐里’吃花酒,‘仙乐斯’跳舞,按摩院和向导社,滋味我都要尝尝。其实,赌更有趣!跑马、跑狗、打回力球,我都常去。最使我喜欢的是沪西的‘好莱坞乐园’了。那里真有意思。今天来,就是特地邀你去找找快乐的。” 童霜威说:“我从不赌钱,你是知道的。” “哈哈!”谢元嵩瞪大了蛤蟆眼大笑,“有什么会不会的?赌的事用不着学!那个地方,真是快乐天地!等会儿我陪你去见识见识,包你满意。人生得意要尽欢,失意也要尽欢!不必古板,你听我的劝告不会吃亏。” 童霜威感染了谢元嵩的快乐情绪,不禁莞尔笑了,说:“元嵩兄,我闭塞得很,对外界情况简直快一无所知了,你择要多谈点听听如何?” 谢元嵩鼓着两只蛤蟆眼看着童霜威说:“恐怕不是一无所知吧。哈哈,据我所知,江怀南到你府上来过,是不是?他能什么都不谈?” 童霜威想:呀!那天江怀南来,话不投机,匆促间没有向他打听谢元嵩的情况。现在谢元嵩这样说,看来,他二人是有来往的,说:“他是来过,只是没多谈什么。怎么?你同他常过从?” 谢元嵩咧咧嘴,两手一拍:“此人八面玲珑,算盘很精。有趣的是急着跟什么维新政府去当官,如今看到维新政府要短命,又找新门路烧香拜佛了!我对他说:政见同不同无关系,朋友总是朋友。也告诉他:我同汪先生过去是有点渊源,但现在没有关系。他只好怅怅离去。” 听到这里,童霜威想:看来谢元嵩并没有同汪精卫一样附逆,仅仅不过是在上海纵情于声色赌博之间,这倒还算大节不差,撇开谈江怀南,说:“元嵩兄,你这一说,我放心了。说实话,我担心的是你过去同汪的关系深,怕你也会跟着他下水呢!听说近来正在酝酿组织伪国民政府,我倒想问问,你对汪怎么看?” “怎么看?”谢元嵩的蛤蟆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说,“哈哈,何必问怎么看呢?汪先生同蒋先生我都尊重。但蒋一直排挤汪,这我倒不免同情汪的处境。自从卢沟桥事变发生后,汪对中日战争固然无法阻止,但时刻想着转圜。他认定战必大败,和则未必大乱。在南京失守前,为这他给蒋先生写过的信在十封以上,当面也谈过多次,但无效。他这不就自己以跳火坑的精神从事和平运动了吗?他对战必大败的看法,是符合实情的。有人反对他,有人骂他,但也有人拥护他,有人夸他。我是既不骂也不夸。我跟你一样,做做寓公,别人哭笑我不管!” 童霜威也听不出谢元嵩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假话,这人不好捉摸。他又问:“你对他们的情况该有点了解的吧?” 谢元嵩捧起茶来,大口地喝,说:“听说,日本方面因为汪有威信,答应取消南方梁鸿志的维新政府和北方王克敏的临时政府,把日军占领区的政权统一起来,交给汪完成国府还都的任务。” 童霜威思忖:谢元嵩的脚似乎仍站在汪精卫身边,不禁说:“元嵩兄,你觉得奔走什么和平运动是对的吗?” 谢元嵩又咧嘴打哈哈了:“哈哈,对不对谁知道?不过,战争确实可怕,和平也真可贵!战前南京那种享福的日子总是令人神往的……”语气里有叹息。 童霜威知道谢元嵩同汪过去的关系深,慨叹地说:“看来,开场锣鼓要敲起来啰?” 谢元嵩忽然半真半假似开玩笑地说:“怎么?啸天兄,你对这很感兴趣嘛!是不是有出山面世之意了?”华生电扇呼呼响着,谢元嵩嫌热,站起身来,到风扇近旁让风扇吹身子。 童霜威感到严重,窘迫地说:“元嵩兄,这玩笑可开不得。我在上海是闲居,不想涉及政治的。近来读老庄之学,更加清净无为。但既在上海住,对一些大事知道总比不知道好。你我知己,才打听打听。” 谢元嵩打着哈哈又回到沙发上坐下来,说:“啸天兄,别紧张,不过是同你说说笑话罢了。据我所知,现在肯同他们合作的人很多,只是像你我这种有声望地位的人不够多。现在正在筹办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讨论改组国民党与国民政府成立的问题,听说快开会了。不过,问题也不少。你是知道的,派系复杂:改组派、公馆派、C.C.系等等,都团在一起,围着汪先生转。牙齿舌头还要打架,分权分利能没冲突?我这人历来厚道,见人家脸红脖子粗像踢足球,我就不去掺和,落得个你说的清净无为。”说到这里,见童霜威还想再问,谢元嵩却无兴趣了,看看手表,站起来说:“啸天兄,不必再谈这些劳什子的事了。你我出去找找快乐!今天,我请客,痛痛快快玩一玩。” 童霜威不想去,说:“我久不出外,养成习惯了。再聊一会儿你就一人去吧!” 谢元嵩诚恳异常地说:“出去散心,可以一边玩一边谈的嘛。‘好莱坞乐园’里边有很好的西菜。今天中午,就在那里吃。有话到那里再谈。久不见面了,真想长谈。其实,我有很多内幕轶闻还没有讲给你听哩!” 童霜威拗不过他的邀请,又被他说的“长谈”吸引,只好应允,去床头五斗橱抽屉里拿了钱包,穿上一件淡灰素绸长衫,从桌上拿了折扇,说:“好,走!我来打电话叫部车子。” 他们到了楼下,谢元嵩抢先拨电话到泰利出租汽车公司,叫了一辆出租汽车。童霜威对在厨房里帮着择菜的“小娘娘”方丽明打了个招呼,让她等方丽清回来说一下,就同谢元嵩走出了后门。 外边,天空阴郁,云块低沉,闷闷欲雨。童霜威每天局居在房里不出来,走到弄堂里有一种自由畅快的感觉。两人沿着长长的弄堂往外边走。走到了有些闲人站着聊天的弄堂口,稍等了一会儿,一辆黑色出租汽车到了。谢元嵩请童霜威上车,对汽车夫说:“沪西‘好莱坞乐园’。” 司机点点头。童霜威上了车一想,心里有点吃惊,轻声说:“元嵩兄!沪西‘歹土’[歹土:当时,沪西越界筑路地段,汉奸特务横行,被上海人称为“歹土”。]一带不平靖呀!你我到那里去好吗?” 谢元嵩哈哈笑了,咬着雪茄说:“啸天兄,怕什么呀!我这人,上海滩什么地方都跑,从不怕什么!你该像我一样,以后也常出来跑跑。沪西一带,其实秩序很好,来逢场作戏怕什么。” 童霜威听他这样说,心里虽有点疙瘩,不好再谈什么。小汽车平稳地滑进了车流之中,街上人很多,熙熙攘攘。汽车从汉口路走云南路穿到跑马厅绕到静安寺路一直向西。来往的车辆,像在大海里遨游的鱼群,衔尾驶行。过了静安寺,童霜威心里就有点紧张。看看谢元嵩,他吸着雪茄,悠闲得很,童霜威也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汽车疾驶,不一会儿,车子经过愚园路向西转了一个弯,进了一个宽阔的弄堂。弄堂里,停着一辆黑色小汽车、几辆人力车,有些卖水果、香烟、瓜子的小贩摆着摊子。车子转瞬间就停在“好莱坞乐园”门前了。 这是一幢五开间灰色的三层楼大洋房,新装修过,窗户都刚刷漆,高处有花花绿绿写着“好莱坞乐园”的霓虹灯招牌。门口有耀眼的大红字写着“高尚娱乐,顾客请进”八个大字。檐上挂着五光十色的彩色灯泡。两扇明晃晃的玻璃大门,常常有装束入时的男男女女进出。门开时,可以看到里边厅内白昼也照耀着强烈的灯光。门边站着十几个穿黑香云纱短打的汉子,像是招待,又像保镖,见谢元嵩和童霜威从汽车上下来,马上前来含笑招呼。 童霜威给出租汽车司机开了车钱和小费。那些保镖模样的汉子拉开了大玻璃门,童霜威随谢元嵩一起进去,只见上来一个穿蓝条衬衫的瘦子,他仿佛认识谢元嵩,恭敬地躬身招呼,领到门首换筹码的地方。几个穿白色号衣的女郎,打扮得面白唇红,正忙忙碌碌从赌客手中接过现钞兑成筹码或接过筹码兑成现钞交给赌客。 谢元嵩说:“啸天兄,既已来此,不必如入宝山空手而还了。逢场做戏,换点筹码吧。” 童霜威觉得同谢元嵩在一起,常常会遇到这种难以推脱的局面。但自己过去从不赌钱,不愿开戒,固执地说:“算了!我不赌了。我原来只是陪你来看看的,钱未多带。” 谢元嵩倒也不勉强,说:“好,我来调换一些。”他摸出几百元票子来,将钱交给一个指甲用蔻丹涂得血红的女郎,换来了一叠特制的标明码洋的各色圆形赛璐珞筹码,两人一起走入内厅。 内厅进口处有个大招贴,金碧辉煌,写的像是一首蹩脚的五绝:“博彩无必胜,轻注可怡情;每日请光临,保持娱乐性。”旁边有两个彩色霓虹灯字:“欢迎”,一闪一闪地亮。 童霜威不禁笑了。 谢元嵩说:“这是规劝,也是拉生意,倒颇懂得人的心理。所以这里总是门庭若市的。” 内厅是一个将五开间前后所有房间都打通并扩建成的大厅,装了吊风扇,大得真是惊人。有许多赌台,一盏盏有罩的大吊灯像聚光灯似的把每个赌台都照得雪亮透明。因此,赌台周围的赌客和来来往往的赌客以及来往巡视的被叫作抱台脚的[抱台脚的:指赌场里赌台上的保镖。]彪形大汉就给人一种影影绰绰的印象了。几个穿白制服的招待,拿着毛巾,东走西跑侍候赌客。空气混浊,女赌客的脂粉香水气,男赌徒的香烟雪茄味,闹哄哄的说话声,刺耳的电铃响,娇声娇气穿青竹布制服的“摇缸”女郎的吆喝声。人脸上那种争夺、角逐、疑惑、焦灼、紧张的表情……混淆成一种浑浑噩噩、嘈杂非凡的气氛。童霜威在香港时,听人说起过澳门的葡京大酒店的赌场豪华得叫人眼花缭乱。许多人在那里赌得倾家荡产,自杀的、乞讨的、铤而走险去抢劫沦为罪犯的都有,人都把那里叫作“虎口”。但自己对赌博向来不沾,也没兴致去观光。现在看到“好莱坞乐园”的情况,估计当然比不上澳门,但已觉得瞠目惊心了。 谢元嵩咬着雪茄说:“啸天兄,你注意到没有?这个大厅没有窗户,这里也没有挂钟。如果晚上来,可以赌通宵,直到第二天凌晨赌场才关门。赌场一昼夜只在早上休息四个小时。我们现在来这里,赌场开始营业还不过才一个多小时呢!” 童霜威看得眼花缭乱,有点神志恍惚。听着谢元嵩介绍,跟谢元嵩先看看赌“大小”的。绿丝绒的赌桌长台上,中央分成两部分,供赌客下注打“大小”。桌面四周漆了一格格的数目字和仿牌的点数,供赌客下注打“点子”。有几个头发烫得蓬松满脸脂粉十分妖艳的女郎,一律穿的青竹布制服。有的分管白瓷骰缸,有的管吃管赔。管骰缸的捧起骰缸摇了三下,放尖了嗓门高叫:“开啦!开啦!”“快押!快押!”只见赌客们有的将筹码押在“大”上,有的押在“小”上。电铃丁零零一响,那摇缸女郎将缸盖一揭,高声叫道:“开啦!四、四、六——十四点大!”站在摇缸身旁的一个“吃配”女郎,马上将一根装有横耙的小棒,将押在“小”字上的筹码一起扫到自己跟前,扔进一只钱盒里。另一个女郎,马上熟练地点清押在“大”上的筹码数,一赔一地给赢家配钞票。赌徒们,赢了的都紧张兴奋,输了的脸上也有一种冒险的激情。 谢元嵩兴致勃勃地说:“这里的赌博,种类五花八门,包括大小、牌九、轮盘、二十一点、沙蟹、麻将、十三张、吃角子老虎等等都有。刚才那里是赌大小,现在这里是赌轮盘的,往前转弯是推牌九的地方。来,看看轮盘赌。” 头上的风扇呼呼地吹转,但一点也不凉快。那轮盘赌是一个特大的碗状盘子,绿绒赌桌周围拥满了赌客,聚光电灯照耀,赌客纷纷向桌上押筹码。轮盘上圆周三百六十度用彩色划分成三十六格,上边都写有号码。轮盘一转,嗡嗡地响。盘里的小珠骨碌碌滚动起来。小珠停到哪一格里,押那一格的就是赢家。赌轮盘赌似乎更富刺激,押中了赔得多,但多数都押不中,那只小珠骨碌碌流动,似乎停在这一格了,又突然滑跳到了那一格,使赌客不时发出失望的“啊!啊!”尖叫声,热闹而又刺激。 谢元嵩笑笑,说:“啸天兄!赌场老板与赌客的赌经是:不是你赢便是你输,不是你生就是我亡。从这个意义上说,赌博是一种互相搏杀的游戏。其实,人生就是一场赌博!命运押上去,有胜有败。不过,人生不赌博,有什么意思呢?赌赢了就能享乐。我这人是喜欢赌一赌的!赌赢了的那种乐趣,无法形容!哈哈……” 童霜威颇有感触,不明白他的话有什么含义,想:前年冬天在汉口遇到柳忠华时,柳忠华说人生是选择。他说过:“一个人,是要有所选择的。在人生的道路上,时时刻刻会面临选择。任何人,任何时候,任何事,都在进行选择,都会遇到什么是正确的选择这样一个问题。”后来,去年过旧历年时,在香港那个巨商给日本人做特务的季尚铭那里,季尚铭谈到人生时,说“人生就是一场竞争”。他说:“人生在世,要有所追求……我不愿被人赛下去!我要做个富翁!”现在,谢元嵩却又说“人生是场赌博”!真是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来由!我呢? 大厅里空气混浊。他正在想,看见先前那个在门口见过面的穿蓝条衬衫的瘦子忽然又出现了,来到轮盘赌台旁边巡视。 谢元嵩忽然说:“啸天兄,你来看看我下注!我喜欢轮盘赌,可以一赔三十六!”说着,将换的全部筹码部分押在那标着8、12、14三个格子里,然后大口喷了一口雪茄烟,咧开蛤蟆嘴,笑笑说:“好啦!好啦!抛上去啦!我今天就赌这一趟,看看运气如何?” 童霜威见他注下得大,心想:能赢吗?正想着,只听一个嗲声嗲气的广东女郎高叫:“快啦!快啦!快点押啦!”赌客们也纷纷在各个格子里下注,一会儿,轮盘转响了,真巧,那圆球由于轮盘内壁是滑溜溜的,转动着,明明看到它停在“11”上,忽然由于惯性和滑动,一下子跳到“14”上竟停了下来。这一格里,下注的只有谢元嵩。 谢元嵩朗朗大笑,说:“啸天兄,如何?人生就当如此!哈哈,赌则必胜,要有点舍得的精神!” 童霜威也笑。钱,并不使他动心,但觉得谢元嵩的话含有深意。 穿蓝条衬衫的瘦子走来,轻声讨好地说:“谢先生,赔您的钱开支票给您,等会我送来。请快上楼吸烟喝茶休息吧。” 童霜威听不懂他说话的意思。见谢元嵩咧嘴笑笑,说:“啸天兄,走,上楼!”他指指上楼的扶梯,说:“所有赌场布局都有一个规矩,就是只有一个大门,套间连着套间,上楼也是一样,让你找得到进去的门,不能随便就跑出去。所以人说赌场像个迷宫。其实目的是欢迎赌客进来,挽留赌客轻易不要出去。这赌场的精华在二楼。三楼上有舞厅,有漂亮的舞女伴舞。这二楼有些小房间可以打麻将、打扑克。二楼除账房间和赌场老板供赌神张九官牌位的房间外,有大烟间、大菜间,是赌场的享乐中心。购买筹码较多的,都赠送大烟票和大菜票,免费供应。走,我们上楼去!” 童霜威无可无不可地跟着谢元嵩上楼。稀里哗啦的洗牌声,筹码清脆的滚跌声都响在耳边。他想:看来,谢元嵩赌也赌过了,马上是要在这里吃中饭了。跟着谢元嵩到了二楼,经过大菜间,见像个漂亮的菜馆似的,铺着洁白的桌布,桌上放着瓶酒、番茄沙司、辣酱油、西式刀叉,零零落落有些人在吃西餐,空气里飘溢着洋葱猪排的香气。再走过去,是大烟间,一间间用木板隔成的小房间,布置也有高低之分,在里边的赌客都衔着烟枪吞云吐雾,一些涂脂抹粉的女招待在烧烟伴客。 忽然,童霜威发现四周气氛不对。在这大菜间和大烟间的过道里,有几个穿黑香云纱和白纺绸短打的便衣放着岗。童霜威想:这里是沪西,我是不该来的。早听说这一带开赌场的人都是青红帮的人,有的同“七十六号”有关系,我来多不好!看这架势,是有什么特殊人物在这里,不要惹出事来!马上拽拽谢元嵩的衣服,说:“元嵩兄,我从不吸大烟!今天随你来,也算兴尽了,回去吧!” 谢元嵩笑着摇头,说:“既来之,则安之!” 话没说完,只见一间抽大烟的房间里有个白白胖胖三十来岁光景的人,撩开门帘走出来了。穿的是派力司灰西装裤、白衬衫,打条银灰黑点领带。这人面貌端正,就是有点俗气,目光锐利,笑眯眯地忽然先对谢元嵩拱手,又用一口浙江官话说:“啊,谢先生!你好,你好!”又对童霜威拱手,说:“好!好!” 谢元嵩似乎无意中遇到了熟人,咧嘴打哈哈,上去握手,忽地对童霜威介绍道:“我介绍一下,这是李士群,李先生。”又向那白白胖胖的人介绍:“这是童霜威,童秘书长!” 童霜威听谢元嵩说是“李士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缕不祥之感冥冥升起在心灵深处。他早听说“七十六号”特工组织的负责人之一是李士群。这李士群,原本参加过共产党,据说还去苏联留过学。民国二十一年被捕后,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让他当了情报员。后来在南京做过“留俄同学会理事”和“留俄学生招待所副主任”。战后,叶秋萍派他去做国民党株萍铁路特别党部特务室主任。他领到特务经费后,逃到了香港。据方立荪说,李士群在香港同日本人搭上了线,来到上海为日本驻沪使馆从事情报活动。恰好,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三处处长丁默村因为第三处撤销,在昆明养病。李士群在日本人授意下派人请丁默村到上海合作,答应自己愿意退居丁默村之下,让丁做前台经理。丁默村到了上海,两人主动找了日本军方,得到日本军方支持,成立了特工组织。……谁想得到今天会在这里同李士群见面?童霜威心里一急,胁下淌汗,鼻尖冒汗,握着李士群粗大绵软的手,说不出话来,满腹懊悔,心想:是谢元嵩特意安排的呢,还是无意巧遇的呢?看来,谢元嵩同李士群熟识,心里又疑惑:也许我听错了,这不是李士群? 只听白白胖胖的浙江人连声客气地说:“久仰久仰!”用手做出“请”的手势,让童霜威到房里坐。 童霜威推辞,说:“不了!不了!”又示意谢元嵩说:“元嵩兄,我们……”他掏手帕拭汗。 谁知,谢元嵩似乎看不到他的眼色,已咧着嘴哈哈笑着进房去了,说:“啸天兄,来来来,抽口鸦片消遣吧。”又赞叹地说:“是上好的云南红土哩!” 童霜威十分尴尬,只好在李士群邀请下也进了那间布置得华丽舒适的房间,却见谢元嵩已坐上了烟榻,在同一个身材小巧、肤色白净、穿素雅的灰格子洋纱旗袍的女人打起招呼来。这女人,旗袍两侧叉开,长度拖到脚踝,身腰细窄,袖口缩到肩下,裸露着两条雪白的臂膀,两只手细嫩,右手上一只钻戒闪闪发亮,左颊有个酒窝,长得俏丽,就是美中含有一种凶相。从她那待人接物的态度看来,也弄不清她的身份。 谢元嵩却介绍了:“啸天兄,这就是士群兄的太太叶吉卿,女中豪杰啊!” 叶吉卿同童霜威笑着点头,尊敬地伸出手来请童霜威在一只沙发上坐下。 谢元嵩已经躺下身去要吸大烟了,带着笑说:“李太太,麻烦你烧口烟吧。”看那样子,他同叶吉卿绝非第一次见面了。 李士群却陪童霜威在旁边另一只沙发上坐了下来。 有茶房用托盘送来了小瓷壶泡的热茶,也送来了两瓶柠檬汽水,敬在客人面前的茶几上。叶吉卿动手取烟签、烟膏烧烟。 李士群唇上挂着得意的微笑,对童霜威十分客气,说:“久仰童秘书长大名了!我李士群今天能够结识,非常高兴。” 童霜威这下肯定自己的耳朵没出毛病,听得真切是“李士群”,心里打鼓,眼底盛满疑惑,想:“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古之明训,点头敷衍,满腹心事,并没有说话。用眼看着青光幽幽的那盏鸦片灯,鼻里已闻到了浓烈的鸦片香。 李士群谈吐爽朗,脸上布满诚意,忽然说:“童秘书长早年留日,在友邦人士中名望很高,汪先生对你也很推崇。现在你在上海,我们希望你能参加和平运动,一起开创大业。” 童霜威没想到李士群开门见山,有一种瞥见了蛇蝎蜈蚣的感觉,惶惶然,神魂震悚地说:“我抱病在身,在沪养病,久已万事不关心了!……啊,今天天气真热。”说着,又掏手帕拭额上的汗。 谢元嵩躺在鸦片铺上,吹箫似的嘴唇紧箍着绿玉嘴的竹烟枪“嗞嗞嗞嗞”地吸鸦片,一股冲鼻的云南红土香味充满一屋,白烟从谢元嵩的两个鼻孔里冒出来。他两颊使劲吸烟都凹了进去,两眼紧盯着叶吉卿捏着钢签在玉石上搓烟泡的纤手。 李士群忽然变得有些激动了。看来,此人有些神经质,忽然慷慨激昂起来,神色残忍可怕,刚才那股斯文样子消失了,语气粗野强硬,态度急躁,说:“我们进行和运,是以和平求和平,为了拯救中国!苍生倒悬,重庆还要抗战,是中了共产党的奸计,中国再抗什么战是要灭亡的。有人骂我们,看不起和运,与我们为敌,我们不怕。对这种人,我们是不客气的。” 这是威吓了!童霜威听不入耳,要说的话都陷在肚里,不敢反驳,只能敷衍地笑笑。 李士群突然收敛了一些。童霜威发觉是谢元嵩和叶吉卿在向他做眼色。李士群脸上又绽出笑容来了,瞪起双眼,敬香烟给童霜威。童霜威推说不吸,他自己点烟吸了,说:“童秘书长,我们欢迎你这样的前辈参加和运,参加反共救国新秩序的建设。”见童霜威脸上的表情似不同意,说:“汪先生有显赫的地位,光荣的历史,他主持和运,就是为了要和平救国!孙总理遗言是:‘和平奋斗救中国’!汪先生为救国不惜个人付出牺牲!但他绝不是在自毁历史、自坠地位!他将在国人心目中更有地位、更受拥戴。” 童霜威如坐针毡,对这番老王卖瓜的吹嘘只好不置可否,勉强微笑,微笑既不是同意,也不是讽刺,只是表示不想得罪人。 谢元嵩已经抽完大烟坐了起来,捧了热茶在喝,搭腔说:“啸天兄,快来抽一口,浑身舒泰、精神振奋。李太太的烟烧得绝妙!” 李士群也怂恿:“童秘书长,抽一口尝尝,让我内人敬你一口烟。” 那俏丽又带点凶相的女人矜持有礼地对童霜威笑笑,坐在烟榻边上。童霜威这才想起,方立荪说过,李士群的女人当年也是在叶秋萍手下干过特工的,连连笑着打招呼推辞:“谢谢,我不会,不会!近日血压高,只怕受用不了!免了吧!我不敢劳李太太的大驾!” 谢元嵩打着哈哈,说:“啸天兄,你啊!你在司法界待长了,过于拘谨,什么事都是谨小慎微。” 正说着,见门帘一掀,刚才那个穿蓝条衬衣的瘦子来了,手拿一张支票,打躬说:“谢先生,你赢的款子开了支票了。”说完,呈上支票,转身走了。 谢元嵩笑着收下支票,说:“小意思!小意思!”将支票揣入袋里,劝解似的对童霜威说:“啸天兄,我说过,人生是场赌博!士群他也有这种看法。你其实也该有点这种精神。当年我们革命,如果没点亡命精神怎么行?现在长了点年岁,也不该胆小如鼠,遇事该拿决断就拿决断!带露摘花最新鲜!今天,巧不巧在此地遇到士群,你们交个朋友吧!他为人豪爽,有魄力,有智谋,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你在上海,认识了他,安全可以无虞,不必藏头露尾了!” 李士群咯咯笑着,意思是谢元嵩说得不差。 童霜威依旧尴尬地笑着,心里发凉,十分后悔今天上了谢元嵩的当。可以肯定谢元嵩是同汪精卫及“和平运动”穿连裆裤的了!心里打定主意:今天要尽早摆脱李士群和谢元嵩回去。同他们谈话要特别小心,绝不留下话柄。 只见李士群眼里射出一丝透入肺腑的寒光,说:“童秘书长,虽是初交,你给我个面子,今天在此地便饭。我已经吩咐准备了西餐,马上去吃。我是向你表示点敬意。” 推辞是推辞不掉的,除非破脸闹翻,童霜威当然不愿这么做。他虽连声说:“不!不!不!”李士群张飞敬酒,谢元嵩抱人上轿,叶吉卿连笑带请,缠着他走到大菜间的雅座里去。童霜威不敢得罪李士群,心底倏起一种花落水流的无奈,手脚冰凉。 谢元嵩在一边哈哈地笑着说:“啸天兄,海格路有个奕庐,静安寺路地丰路口有个华人总会,都是高等赌窟,比这‘好莱坞乐园’还要大,还要讲究。下次我再陪你到那两处去逛逛,包你满意。” 童霜威一句话也回答不出,嘴里只能“啊啊”、“啊啊”,心头千头万绪,只是想:上海无论如何是住不下去了!必须快走,不能等九月秋风起了! 天上,忽然打了个响雷,发疯似的立刻降下了倾盆大雨。急雨敲打着屋顶、窗玻璃。天地间被碰撞得响声大作,使童霜威心情更加忐忑。 窗怕雨水扫进来,紧紧关着,虽有电扇,还是非常闷热。一顿西餐,童霜威吃得无味,也吃得沉默。李士群和谢元嵩喝陈年葡萄酒,酒红如血。叶吉卿殷勤劝饮,童霜威推说不会喝酒一点不沾。谢元嵩吃得十分高兴,用匙喝汤时滴滴答答淋得胸前西装上全是汤渍。童霜威一直闷闷不语,只在李士群找话同他谈时,万不得已才不清不楚地答上一句半句。吃完,他就推说身体不适起立告辞,显得态度生硬。 他后来上了汽车回汉口路仁安里。雨,仍在哗哗地下,挡风玻璃上的扫雨器刷刷地左右摇摆着,车窗外的世界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他心里明白:李士群一定很不满意,但他觉得只能如此,“敬鬼神而远之”!还是赶快离开上海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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