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童家霆始终处在一种十分压抑、激动的感情中。

爸爸被绑走后的第二天,他照常去慕尔堂学校里上课。他的脸上还带着伤。同学们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说是昨天不小心碰伤的。课间休息时,程心如同他在一起,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他,慰藉地说:“家霆,昨晚的事,我今晨已经听看弄堂的阿三说了!你爸爸给绑架走了,是不是?”

家霆想哭,忍住没淌眼泪,简单将昨晚的情况讲了一些,说:“详情晚上我告诉你。”

程心如哼了一声,说:“一定是‘七十六号’干的事!这下,恐怕危险了!”说完,叹气,胖胖的脸上布满阴云。

晚上,家霆吃了饭,找了余伯良去仁安里十五号程心如家见面。心如的爸爸到《大美晚报》馆上夜班去了。他妈妈是个瘦小体弱十分和善的妇女,平时操劳家务,买菜、烧饭、洗衣、缝补……整天忙忙碌碌,对儿子的好朋友总是特别客气。三个人在程心如的小房里关起门来谈心。听家霆含泪详细讲了昨晚发生的事以及前前后后有关的一些事。三个高中一年级学生都热血沸腾。

程心如手攥着拳头气愤地说:“孤岛形势是越来越险恶了!我爸爸已经对我说过:如果形势再坏下去,他打算想办法带我走,离开孤岛去抗日,决不在此地受敌伪的威胁和残害了。”

家霆问:“是从香港去重庆吗?”

程心如摇头,说:“不!你别以为要抗日只有到重庆!现在上海四周近有淞沪郊区的游击队,远有江南抗日义勇军的武装活动,苏南许多县里也有新四军的游击队。另外,过长江到苏北,有新四军,去皖南泾县一带也有新四军。听我爸爸说,上海各界派代表去慰问过两次。”

家霆想:你也太小看我了,好像就你知道这些。他马上想起了死去的妈妈柳苇,也想起舅舅柳忠华和杨秋水阿姨。但他觉得这些都是不能乱讲的,就闷住不作声了。

余伯良听得有滋有味,问:“新四军打过大胜仗吗?”

程心如说:“当然!去年,虹桥飞机场遭到袭击,毁了好几架日本飞机,就是他们干的!”

家霆说:“心如,你有这方面的报刊杂志拿点给我和伯良看看不好吗?”说这话时,他想起了在香港时,给他补习的黄祁老师常给他看许多进步报刊的事。共产党在武汉出的《新华日报》那时连爸爸也是能看到的。

程心如站起身来,走到他爸爸住的那间房里去了。一会儿,抱来了一叠杂志和报纸,有《译报周刊》,有《民族公论》《每日译报》,有《良友》画报,也有英文《大美晚报》……上面都刊登了报道新四军的文章和照片,有的是一个叫杰克·贝尔登的美国记者写的,他到皖南采访过。有新四军作战和缴获战利品的照片,还有上海去的慰问团向新四军献锦旗的照片。《每日译报》上还登了群众捐献运动收到捐款人捐款的长长名单。

程心如说:“只找到这么一些,有些不知给我爸爸收到哪里去了。”说起他爸爸,他脸上有尊敬和骄傲的神色。

家霆和余伯良翻着心如捧出来的报刊,心里既高兴又激动。家霆又逗起了思念:舅舅柳忠华和杨秋水阿姨他们在上海一定很忙。可是却又再也见不到舅舅,杨阿姨也叮嘱我不要再找她。爸爸出了事,我也不能找到舅舅商量,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杌陧。……翻看着杂志,说:“心如,你这些事以前怎么不早说,也不早把这些报刊拿给我们看看?”

程心如笑着,带几分严肃地说:“家霆,老实告诉你吧!我那时听说你爸爸是个大官儿,可是又想:他为什么住在‘孤岛’不去大后方抗战呢?这样的人,说实话,是可能做汉奸的。有些事有些话就不想乱说了!现在,知道你爸爸不肯做汉奸、被绑架这些事,我又知道你是个爱国的热血青年,同你讲讲就觉得没什么关系了。”

家霆叹了一口气,落下泪来,十分伤心。

程心如诚恳地劝慰他说:“现在,你也别急,托人走门路打听打听,看看怎么办?不过,我想,既被绑架,就很危险了,如果不肯当汉奸,被杀被害都可能。不过,萧伯纳说过:‘生使一切的人站在一条水平线上,死使卓越的人露出头角来!’我觉得,一个中国人,宁可死,也是不能当卖国贼的!这点,你父亲也许能办得到。”

家霆愤然点头:“我想,他是能办到的!如果他被杀了!”他湿润着眼眶激昂地说:“我一定要给他报仇!要是有支枪,我要想法找到汪精卫,一枪送他的狗命!”

余伯良带三分天真地说:“万一你爸爸被逼迫得实在没有办法了,下了水呢?”

程心如在他肩上打了一拳,责骂他说:“你乱七八糟胡说些什么!”

家霆气红了脸瞪着余伯良,恨恨地说:“他绝不会落水的!我了解他的为人!假若,他投降做了汉奸,他就不是我的父亲!我就远远离开他,独自去闯荡江湖!”说完,泪水哗哗流得满面。

余伯良着急了,说:“家霆,我那是胡说八道,你别听到心里去。”他嘴里咂咂有声,一副自谴的神态。

程心如安慰地拍着家霆肩膀,热情地说:“家霆,不要难过!我想,中国绝大多数人都是爱国的!做汉奸的败类在四万万五千万人里到底是少数。你这点不要担心。我在想,为了报复‘七十六号’绑架了伯父,我们今晚写一批痛骂敌伪的传单准备散发一次,而且要到热闹的南京路上散发,你们赞不赞成?”

家霆擦干眼泪,振奋地说:“当然赞成!”

余伯良兴高采烈,点头说:“太好了!说干就干!”但又问:“南京路上人那么多,怎么散发呢?”

程心如笑笑,胸有成竹地说:“白天我就想过了。你们知道那个慈淑大楼吗?慈淑大楼下边是大陆商场。慈淑大楼有一面朝着南京路闹市。慈淑大楼里我去过。它楼上有精武体育会,也有医生的诊所、律师的事务所,还有学校。上楼下楼很方便。我本来想:就到那上边去,到楼梯旁靠近南京路的窗口里,将传单撒下去!下边是人头济济的南京路,一定会引起轰动。”

家霆的兴致也起来了,说:“太好了!”

程心如摇摇头突然接着说:“可是不行!我后来特地去侦察了一下,发现那些临街的窗户都是钉死了的,开不开。只有一个地方例外,就是四楼上的女厕所。我去侦察过,女厕所隔壁是男厕所。那男厕所可惜窗口不是面临南京路的,女厕所却有窗朝着南京路。但我们却不能钻进女厕所去撒传单呀!这就是个难题了。”

家霆立刻想到了欧阳素心。自从昨晚爸爸被绑架后,他就想把不幸的事告诉欧阳素心。他有把握地说:“不要紧!我想,我来找欧阳素心办,你们看好不好?”

余伯良拍巴掌:“当然好!对了!找她干!我们陪她去!”

程心如却严肃地说:“她不会泄露秘密吗?”

家霆斩钉截铁说:“绝对不会!”

程心如盘问地说:“家霆,你最近同她关系有进展吗?”

家霆腼腆地说:“老同学了!我心里喜欢她,可是说真的,也没谈恋爱。”

程心如思索着说:“上次听你介绍,她父亲也是政界的人物,怎么也在上海住着呢?”

家霆说:“弄不清!反正欧阳素心好像也不大爱管她父亲的事。”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程心如不客气地问。

家霆被心如严肃正经的表情引笑了:“让我说一件她的事给你们听吧!有时候,她心里烦闷,看到穷人又同情,就带上许多零钱,从家里逛到霞飞路,一直沿霞飞路逛到善钟路。遇到叫花子就给钱,一路给下去,一直到把袋里的钱给光,才又走回家来。”

余伯良欣赏地说:“她心地善良!让她也参加我们的‘爱国党’吧!这下我们有了四个党徒,还有女的,我看不错。”

家霆想起了舅舅柳忠华那天说起党派的那段话,说:“这次发传单,就不用‘爱国党’的名义了!国民党、共产党都有那么多人,我们组织这个‘爱国党’有什么意思?人家看了署名,靠不住会好笑的!干脆我们在传单上不署名,谁看了传单都会知道是爱国的中国人干的,反倒好!”

程心如点头:“家霆的话有道理,我同意!我们这个‘爱国党’让它完蛋算了!”又说:“我们就干吧!让欧阳素心参加,一起去散发传单,我觉得不错。家霆,今夜我们把传单写好,明晚散发,好不好?欧阳的事由你去办!”

家霆点头:“明天下课后,我同欧阳约定地点见面,同她谈谈。我估计她一定同意,绝无问题!”

程心如去一张玻璃书橱顶上拿下几叠红、黄、绿色的纸张来,用刀裁成一条条的。家霆用笔起草传单内容。三人又一同确定传单上写些什么,不外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民族败类大汉奸汪精卫!”“打倒无耻的汉奸特工总部七十六号!”“抗战到底!抗战必胜!”“向抗日蒙难的烈士致敬!”“以血还血!杀尽汉奸!还我河山!”

三人加油干,每人写了百把条。程心如说:“够了!不能太多!”三人分手,家霆也就走回家去。

爸爸不在,他更怕进这个“家”了。这一天,仁安里二十一号空气阴沉,消失了麻将牌的哗哗声,也听不到戏迷方传经放京戏唱片声了,只听到方丽清常常哭泣。方立荪、方雨荪加上方老太太以及“小翠红”、“老虎头”、巧云等,都在方丽清房里谈心,劝慰。家霆回来时,已经十点多钟光景了。他不知该怎么办,到方丽清房里去劝慰方丽清吧,怕碰钉子讨没趣;不去吧,又觉得说不过去。想了一想,决定还是上三楼自己房里去看书算了,却在楼梯口碰到弥勒佛似的方立荪。方立荪头上戴顶黑缎瓜皮小帽,这种帽子如今戴的人越来越少。方立荪有时还喜欢戴,他剃的光头,戴这种帽子舒服。他腆着大肚子,酒气熏人,见到了家霆,咳嗽了一声。

家霆叫了一声:“小娘舅!”

方立荪用牛眼瞅瞅他,说:“到哪里去玩了?你父亲出了事,你娘伤心得要死要活,你也该在家里蹲蹲呀!”

家霆不好回答,只好听着训愣住不做声。

方立荪继续训斥:“你父亲是只敲不响的钟、打不响的鼓!人家好心好意请他当上宾他不干,硬要拿鸡蛋碰石头!现在落得个尿盆扣在头上,弄不好还要丢性命。你娘是破屋又遭连夜雨。我们这些做亲眷的也受牵连!唉!”他长叹一声,“就怕船到江心补漏迟了!”

家霆听了生气,只好不说话,眼见方立荪打着饱嗝,挺着肚子进盥洗室了,他正想要上三楼,见“小娘娘”方丽明急急忙忙一阵风从楼下跑上来,气急慌忙地说:“电话!电话!……说是从姐夫那里打来的,让姐姐接电话!”

家霆一听,一怔,心里复杂得很,见方老太太扶着头发蓬松的方丽清从房里出来了,要往楼下去。后边方雨荪、“小翠红”等也都跟着。又见方立荪腆着大肚子从盥洗室里急急忙忙系着裤带出来了。

方立荪大声说:“我来接电话!你们在边上听着好了。”

楼梯上的人一窝蜂往楼下走。家霆跟在最后边。大家都守在客堂间旁的电话机前,听方立荪拿起听筒讲话。

方立荪用平时少有的客气谦恭语气说话:“喂,哪里?噢噢噢,我叫方立荪!是,童霜威是我妹夫……对,对对……”对方的声音听不很清楚,呜里哇啦,讲了一通,只听得方立荪连声“噢噢噢”“呣呣呣”“对对对”,最后又问:“他人好吗?”

对方的回答,可能是说很好,让放心。

方立荪点头,巴结地说:“明天准六点钟,我们将衣物送去!”接着,对方电话先挂,方立荪也“克”地挂上了电话。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方立荪:“怎么了?”“说些什么?”方丽清坐在红木椅上又用手绢捂住眼睛嘤嘤哭了起来。

方立荪吐了一口气,说:“勿要紧的!勿要着急!是‘七十六号’来的电话!一切优待,人也很好!叫妹妹放心!说是明天下午六点钟让派一个可靠的人准时到沪西兆丰公园门口给妹夫送衣物,让把冬天的衣物送齐全,还有啸天看的那些诗书!吃的用不着送!”

方老太太拭着眼泪问:“啥时候能放回来?”

方立荪把头摇摇:“回来?回不回来那就看他自己了!”

“小翠红”好心地安慰说:“姆妈不要急。立荪不是说他去托丁啸林去打听打听说说情吗?总会有用的。现在知道人是在‘七十六号’,快托丁啸林去讲讲吧!”

方立荪看看哭泣的方丽清和方老太太,拿下头上的瓜皮小帽,用手搔搔光头,说:“老鼠要偷油,猫儿要吃腥!像童霜威这种不识相的戆大只会自作孽!他是个吃戗不吃顺的人!我看现在被人抢亲强抬进了花轿,看他嫁不嫁人?他要是肯点个头同人家拜天地,也许明天后天就能坐汽车大摇大摆回来;要是还是牛脾气,‘七十六号’不吃你这一套!”说完,连连摇头。

方雨荪一脸晦气,双手插在西装裤袋里,说:“商量商量,明天派谁送衣物去。”

他话刚出口,家霆在一边说:“我去!我来送衣物去!”

没有人答理他,好像谁都没有听见他说话。

方立荪朝着方雨荪说:“明天再商量吧!”

于是,一伙人围着方丽清又从楼下上楼了,将家霆独自孤零零地丢在楼下。

家霆既没趣又伤心,更不甘心明天不给爸爸送东西去。他觉得是他该做的事,他想见见爸爸,他想问问情况。所以他也跟着上楼。见大家都在方丽清的房里像开会似的嘁嘁喳喳,他就也走进方丽清房里去,对方丽清说:“姆妈,明天,我来给爸爸送东西去!”

真奇怪,大家本来在说话的,见他进来,都闭了口。听他这样说,方丽清也没理睬他。

方立荪弹起眼珠厌恶地看看他,硬邦邦地说:“用不着!你办这种事不老练!一部真经要让法师念。派郑金山去送,他送稳妥!”

家霆生气,站在一边浑身不带劲,只得走出方丽清的房,自己上了三楼,关上房门伏在床上痛哭了一场。

啊,多么孤单呀!孤单得像一只失群的鸟儿陷身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一样。此时此地,如果见到舅舅柳忠华多么好!舅舅在哪里呢?怎么才能找到他呢?他转眼又想起了欧阳素心。此刻,如果欧阳素心在身边多好,可以向她倾诉自己心里的痛苦。但是,此刻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好凄凉啊!他突然又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少了爸爸,我现在很像一个遭到强盗洗劫变得一无所有的人了,我的前程似乎一下子变得暗淡无光了。欧阳素心知道了,会像以前一样瞧得起我吗?我既然丧失了匹配她的条件,我还应该同她加深关系吗?……他想着,心里难过,也很踌躇。最后,终于又想:唉,欧阳那么纯洁善良,我怎么能这样乱想去贬低她呢?

他困乏了。脱衣上床,钻进了冰冷的被窝。关了电灯,房里暗了,对面人家的电灯光映进屋来。耳边听得见不知远处哪家打麻将的“啪啪”声和“哗哗”声。他很挂念爸爸,尽管刚才方立荪接电话后说是“优待”,他意识到爸爸不屈服是必定要吃苦的。他闭上眼刚睡着,便梦见爸爸一身血污,仿佛受了酷刑在呻吟。从小已经失去了妈妈,现在怎么能再失去爸爸?流着苦泪,他惊醒过来,对面人家的电灯光仍射在床前像白霜一般。怎么办呢?怎么救爸爸呢?真是无计可施啊!

辗转反侧,脑里一分钟也不得安宁。先前听大舅妈“小翠红”说:方立荪要去找丁啸林。丁啸林这个海上闻人,同日本人来往不少,听说他给“七十六号”介绍了不少徒弟去做特工,同“七十六号”当然是有密切关系兜得转的。但他能说情让“七十六号”释放爸爸吗?爸爸要是同意落水附逆,当然会平安释放,如果坚贞拒绝落水,恐怕是回不来的了。

一夜七想八想,第二天一早,他头里昏昏沉沉地去学校上课。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这种天气增加了人心里的不快。

上午四节课,都是马而虎之听过去的。中午,他不回仁安里吃饭,在慕尔堂旁边的一家烟纸店里借打了一个电话给欧阳素心。欧阳素心上学去还没有回家,接电话的是银娣,轻声说:“小姐一会儿就会回来吃中饭的。”

他叮嘱银娣:“欧阳回来了,让她立刻到环龙路霞飞路口白俄开的‘白拉拉卡’西菜店同我见面。”

银娣一口答应。挂了电话,他匆匆搭车赶到“白拉拉卡”去。

他昨晚本来决定傍晚找欧阳素心谈撒传单的事,然后陪欧阳素心同程心如、余伯良见面一同去慈淑大楼撒传单的。但昨晚接到“七十六号”的电话后,他如受寒流袭击,迫不及待地想早点见到欧阳素心,沐浴一下温暖的太阳和和煦的风,得到一些慰藉和安抚,以减轻一点艰难和不幸的沉重负担。

坐公共汽车又转电车,他急急忙忙赶到“白拉拉卡”,本以为是会先到的,不料欧阳素心已经背对着马路站在附近一家外国人开的照相馆门口在看橱窗里的照片等候着他了。

欧阳素心戴顶自己编织的带有一个大绒球的尖顶白绒线帽,穿件银灰色的海勃龙短大衣,围一条黑色羊毛围巾,漂亮得使走过的人都回头看她。其实,她穿得朴素,并不花哨。真像伊索寓言里讲的:“美丽的鸟之所以美丽,不一定由于它有美丽的羽毛。”

家霆心里高兴,飞步跑过去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已经到了!”

她笑笑,没有回答,忽然指指照相馆玻璃橱窗说:“看,有趣不?”忽然发现他脸上的伤了,说:“啊,你怎么啦?”

他没有回答,抬眼一看,橱窗里一个金边大镜框,里边是希特勒的半身戎装相,国社党的制服胸前佩着铁十字章。希特勒额上一绺歪歪的尖发,唇上一撮短髭,两只歇斯底里的眼睛凶狠闪光,面目可憎也可笑,却威风凛凛。他厌恶地说:“这个崇拜尼采超人哲学和达尔文弱肉强食理论并创始法西斯主义的魔王,长得像个小丑,可恨他竟想主宰全世界,将战火烧红了欧洲!”

欧阳素心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懂吗?这是家德国人开的照相馆。不过,我听说,并不真是德国人,老板是被纳粹党驱逐出来的德籍犹太人。可是,最近,看到希特勒在欧洲疯狂得势,就把希特勒当祖宗供起来了。你说这是愚昧还是狡黠?”

他摇摇头,说:“兼而有之,肉麻当有趣,可悲也可怜!”又说:“走吧,到‘白拉拉卡’去。”

两人一起向“白拉拉卡”走,到了“白拉拉卡”门口,欧阳素心指指橱窗说:“看呀!这里也有有趣的事,真是咫尺之间也能看到世界风云哪!天下怎么能平静?”

家霆一看,橱窗里用金边镜框摆着一张斯大林的巨幅画像。斯大林浓眉大眼,风度翩翩的头发,威武的胡子,胸前悬着勋章,脸上带着微笑。他不禁笑了,说:“嗬,是有意思。两家邻居,各人挂各人的,像唱对台戏。不过——”他沉吟着问:“‘白拉拉卡’的老板不是白俄吗?”

欧阳素心点头:“是白俄呀!听说是个大贵族呢!但被赶出来流亡在上海许多年了。论理,是应当仇恨斯大林的,可是现在却摆出了斯大林的像对付邻居的希特勒呢!”

家霆思索着说:“是啊!无论如何,俄罗斯总归是他们的祖国嘛!……”他觉得有很多的感想,一时又说不出来。

罗宋大菜,迅速便宜,价廉物美,中午顾客很多。欧阳素心推开玻璃门朝里一看,进去吃饭没法谈话,说:“家霆,人太多了,进去没法谈话。”她好像不想进去。

家霆点头,说:“人太多了!我今天要告诉你些秘密,陪我啃面包吧!”

欧阳素心笑了,笑得很甜,那双眼睛又好像在跳动着希望的火苗了,说:“走!买两个罗宋面包,我们进法国公园里去啃!”她走进“白拉拉卡”,一会儿攥着两个两头尖的罗宋面包出来了。

天,突然下起了蒙蒙的小雨花。雨丝又细又密,像是编织得十分精致的一张半透明的无边无涯的蛛网。

欧阳素心仰脸朝天上看看,说:“毛毛雨不会使衣服湿透的。走吧,我喜欢在雨中踯躅。”

法国公园里,在寒冷阴霾的冬日,游人稀少。天热时,常有些父母和保姆带了小孩来玩耍,现在不见踪影了。夏天时,碧绿清澈的池水,现在混浊了,漂浮着腐败的落叶和灰尘。本来苍翠葱茏的法国梧桐,早已枝丫光秃秃地像老妪干枯的指掌,默然伫立。

两人冒着寒风并肩谈话,干啃着咸味的硬罗宋面包。

欧阳素心着急地说:“家霆,快说吧,什么秘密事?”

家霆先详详细细把爸爸前晚被“七十六号”绑架的事说了。

淋着碎雨花,欧阳素心静静听了,着急地说:“怎么办呢?”她眼圈发红,“我是估计你一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昨天上午和昨天晚上我两次打电话,都说你不在。现在,你打算怎样呢?”她看看他脸上的伤痕,心里难过。

家霆摇摇头,莫衷一是,说:“唉,只能听天由命了!”他忽然像经过充分考虑似的说:“欧阳,我想,今后我的人生道路不会是平坦的。我也没有一个有地位的爸爸可以依靠了!本来,我在小时候,爸爸对我说过:等我长大了,到了高中或者大学,就送我出国去留洋。但现在,像一场春梦醒来,这些都似乎谈不到了。继母一向对我冷淡,如果爸爸有了三长两短,她一定会马上同我断绝关系的。那时,我会怎么样?自己也难以预卜。我总有一种预感,要经历很崎岖的生涯,才能闯出自己未来的路来。也许,会成功;也许,会失败。因此,我……”

欧阳素心忽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家霆。眼神饱含责怪,也似有诧异。她突然说:“你同我讲这些什么意思?”

家霆有点嗫嚅了,说:“我是如实地把心里想的告诉你。昨夜,我想得很多,一夜也没睡好。我觉得,我们是老同学、好朋友,认识你我感到幸福。但正因为这样,我也愿意你幸福,不愿让我的不幸连累了你。”

欧阳素心秀雅美丽的脸上忽然变得惨白了,说:“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我:势利、爱虚荣、不讲情义,是吗?”

冰凉的细雨中,家霆惶恐了:“没有这意思,我是说——”他越想辩解,越是说不清了。

欧阳素心伤感地把头摇摇,蓦然垂下眼帘,用一种哀怨多情的声调说:“家霆,你应当了解我。我不是那种人!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如果你有喜悦,我愿分享你的一半;如果你有痛苦,我为什么不能分担你的一半?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也许我们之间有缘分!我喜欢你!没有任何条件地喜欢你。只要你上进,只要你始终是一个正直的好人,只要你永远对我好。我,永远是你的最好最好的朋友!”

家霆灵魂感动,心里发热,鼻子发酸。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话回答她,语言是显得这样无力。稍停,他发自内心地说:“欧阳,我感谢你,但我不需要人怜悯,你不要可怜我!”

她摇摇头:“家霆,人的一生是难以逆料的。幸与不幸的来临,有时不由自己做主。你现在确是不幸!但我会不会也有不幸的遭遇呢?谁知道?谁能说?你怕我是可怜你,但如果连同情怜悯的感情都没有,又怎么行呢?”

公园里人寥若晨星,雨丝飘拂,风瑟瑟吹动着路边地上潮湿的落叶,两边是脱尽落叶的法国梧桐,积着雨水的柏油路上明亮如镜。

欧阳素心和他偎靠着向前走,迎着冷雨。前边有一对在窃窃私语的爱侣绕到一棵常青树背后去了。在那树背后,夏天时池畔有个喷泉,会喷溅出晶莹银色的水花来。现在停止了喷水,空间充满了寒冷和冬天的凄凉。

不知为什么,他们信步也走到一棵大常青树后面来了。

这里避风,常青的落地大雪松,碧绿苍翠,被雨水一洒更有生气,枝叶上沾着细雨珠像缀满了珍珠玻璃花。

欧阳素心停住脚步,她乌黑油亮的黑发上沾着雨珠像戴着闪烁钻石的美冠。她凝望着家霆气质轩昂的脸和燃烧的眼睛,忽然退缩,但又悄然靠拢家霆,扔掉了手里吃剩的面包,浑身像起了火一样的灼热,用双手抱着他的肩膀。他也扔掉了手里吃剩的面包,猛地回抱着她。刹那间,他叫了一声:“欧阳!”亲着她的脸,吻她。他发现她淋满雨丝的脸上在流泪,而他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了。为什么哭呢?爱情的复杂是讲不明白的。

稍停,他们手拉着手,像两个小孩,在雨中离开那棵葱茏的雪松。带着一种纯洁、欢乐的幸福感情。

细雨拂脸,他亲切地问:“能永远爱我吗?”

她没有回答,朝他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睫毛上是白色的碎雨珠,像是在说:“难道还需要我回答吗?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会永远爱你吗?”

心里洋溢着幸福和纷乱,也洋溢着茫然与不安。是一种交杂着甜和辣的感情,也许稍带着苦味。他俩走着,走到公园开阔的中心地带来了。在这里,几乎可以看到公园东南面的全景。那里,远处一切都缠裹在淡淡的乳白色的雨雾中,雾气氤氲,像大海一样动荡着。

四周无人。家霆把关于传单的事讲了。像讲一个使人激动的爱国故事,一个迸发着青春和勇敢火焰的故事。

欧阳素心酣畅淋漓地笑了,认真地说:“好呀!好呀!我参加!我干!我一定干好!”她脸上泛着红晕,变得更美了。

“你不会害怕吧?”家霆带点玩笑地问。

“试一试吧!”欧阳素心收敛了笑容,“我想,我会干得很漂亮的。”她脸上表露出聪慧颖悟,嘴角上挂着坚定的毅力。

他们又踱出公园去。细雨停了,衣服都早湿了。各自都要赶回学校去上课。欧阳素心准备回家换件衣服。两人分手,约定晚上准八点钟在慈淑大楼后门口见面。

下午,只有两节课。家霆下课后回到仁安里二十一号,进了后门就听到麻将声了。厨师傅胖子阿福正同在淘米的娘姨阿金聊天,自来水哗啦啦响。胖子阿福前天晚上给打伤了左胳臂,左臂用根绷带吊了起来,左脸上也有一处乌青块。

家霆皱皱眉问:“楼上谁打牌呀?”他想象不出这种时候怎么家里还会出现牌声。

阿金说:“老太太陪你娘在打小麻将,让她散散心。”

家霆上楼,心里记挂着给爸爸送衣物的事。到了二楼楼梯口,碰见“小娘娘”方丽明端了一只紫铜空暖锅下楼,家霆向她打听,说:“小娘娘,给我爸爸送衣物的事不知怎么了?”

“小娘娘”低声说:“郑金山刚刚来过,让他去送衣裳,他已经走了。”

家霆心里生气,想:什么事都把我撇在一边。又想,好在已经给爸爸把衣物送去了,也就是了。听着方老太太房里的牌声和说笑声,叹了一口气,走上三楼,到自己房里做功课,想:不管身处逆境多么痛苦,一定要把功课学得更好,逆境中未尝没有慰藉和希望。

但,做着功课,心里一会儿想念爸爸,一会儿又想念欧阳素心。回味着在法国公园里甜蜜而匆忙的相会。欧阳素心说的话,使他感到温暖、感到幸福,总觉得自己恐怕不能给她幸福,感到歉仄和空虚。又想:唉,我这幸福指的是什么呢?难道不就是指的名利、地位、金钱等等形成富裕生活的因素吗?可是,是否有了这些就是幸福,没有这些就没有幸福呢?倘若这样,爸爸为什么不做汉奸呢?妈妈为什么当年宁可被枪杀在南京雨花台呢?舅舅为什么要坐监牢,出来后又东躲西藏吃苦耐劳呢?……显然,有的幸福并不是能用金钱、名望、地位等等这些物质生活来换得的。它也许是一种崇高的信仰,一种崇高的感情,一种崇高的精神。……这样想的时候,他才逐渐安心。

做完了功课,天色已晚,到楼下客堂间里看看挂钟,已经六点半了。他到厨房里,自己找了个碗,同厨师傅胖子阿福说:“阿福!我晚上有事,先吃饭行吗?”

爸爸给绑架走了,阿福挨了打,对家霆的态度倒是变得比往常好了,爽气地说:“好好好!”

他用大碗给家霆盛了一碗饭,舀上了红烧肉和塔棵菜,浇上了汤,递给家霆,说:“不够再添。”

家霆独自到客堂间吃饭,草草吃完,就去程心如家。

心如也提早吃了晚饭,见家霆来了,问:“怎么?谈成了吗?她同意?”

家霆得意地答:“当然!”将同欧阳素心约定的经过讲了一遍。正讲着,余伯良来了,听了经过,说:“太好了!我们早点去,等着给她保镖!”

三人一起步行到慈淑大楼去。程心如穿了件大衣,传单仍旧由程心如独自带在身上,危险的事他总是喜欢独自先往身上揽的。

慈淑大楼一共七层,在南京东路山东路的东首,下面一二两层是顾客拥挤的大陆商场,出售百货。三层以上全部出租给一些私人或公司、学校、团体使用。这幢大楼抗战前据说是花了一百六十万银元建造的,是上海有名的首富——英籍犹太人哈同遗孀罗迦陵的财产。

三人步行走到了慈淑大楼的后门。是吃晚饭时分,附近人不多,只有一伙小孩在捉迷藏,大声喊叫,玩得高兴。才七点四十五分。程心如说:“我们在这里等她一刻钟。她会准时来的吧?”

话音刚落,家霆用手一指,兴奋地说:“看!她已经先来了!”

欧阳素心正站在不远处,那儿避风也不惹人注目。她泰然自若,美丽的脸上燃着一个轻淡的微笑。她一定刻意打扮过,显得格外明艳照人,一袭合体剪裁的西式套装,衬出玲珑浮凸的身材,跃动着青春的活力。像一片浮云,冉冉地飘过来了。

余伯良惊叹:“嗬!真漂亮!”

心如歉意地说:“想不到她这么早就来了!”

四人站着讲话,家霆作了介绍。程心如指派地说:“这样吧,我来陪着欧阳先上楼看一看地点和位置。”

谁知,欧阳素心笑了,说:“一切不用费心了!我提前来了一会儿,上去仔细看过了。把东西交给我吧!你们三个在南京路山东路转弯口上等着我好了。”

家霆和心如、伯良都笑了,她真是个办事一板一眼的有心人啊!

余伯良夸奖地说:“想不到你还很内行哩!”

家霆殷勤地说:“我来陪你上去!”他招呼程心如和余伯良:“你俩到前面南京路上等着瞧吧!”

欧阳素心摇头,笑着对家霆说:“你也无需去!我独自行动方便些。”她从程心如手上接过用手帕扎着的一包传单,同她带着的一只金边蓝羊皮的手提包夹在一起,笑着说:“再见!”话声刚落,就飘忽地走进慈淑大楼左侧的一个后门上楼去了。

程心如对家霆和余伯良夸赞地说:“她真不错!走吧,我们从山东路赶快绕到前边南京路上去。”

天已暗黑下来,是万家灯火的时刻。三个人脚步匆匆,一会儿就走到了人潮如涌、市声沸扬、喧嚣杂乱的南京路上。南京路上,华灯初上,街中央车水马龙,高大的双层公共汽车和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在疾驶。商店多彩的玻璃大橱窗里霓虹灯红红绿绿变幻着光彩。马路两旁,各式各样的行人摩肩接踵。三个人装作不介意地老是昂首抬眼盯着慈淑大楼四楼的窗口。不一会儿,只见从那临街的窗口里纷纷扬扬甩出一把一把彩色的传单来了!

色彩不同的传单,像雪花飘飘,在闪烁着霓虹灯光的夜色中,翻动着,散开着,抖抖索索,忽高忽低地飞降下来,美丽极了。

程心如在拥挤的人流中故意尖声高叫:“啊!看呀!那是什么?”

家霆和余伯良也跟着高叫:“看哪!”“看哪!”

路上的行人都停住脚步抬头在观看。有人在叫:“传单!传单!”许多人都挤着、跑着去抢那些慢慢飘落的传单看。热闹的南京路上乱成一团,连马路中央的车辆也堵塞了。看得到捡着传单的人有的脸上带着激动,有的将传单珍贵地揣进口袋匆匆离去。

程心如和家霆、余伯良三个在南京路的转弯口上等着欧阳素心,情绪十分兴奋。历来撒传单,数这次的效果最好了。因为是在热闹拥挤的南京路上呀!

一会儿,见欧阳素心左顾右盼从容地笑着来了,三个人都飞也似的迎上去。

程心如从心里夸她说:“你干得真好!”

欧阳素心的眼里闪着快活的光彩,向他们微笑。

他们三个决定赶快离开慈淑大楼附近护送她回家。匆匆走在路上的时候,欧阳素心忽然对家霆说:“对了,有件事今天中午我忘记告诉你了。你想不到吧?谢乐山走了!”

“走了?”家霆奇怪地问,“到哪里去了?”

“听说跟他父亲去香港了。他在学校里领了一张肄业证走了,走得挺秘密的。”

“是吗?”童家霆纳闷地摇头,“他跟谢元嵩突然秘密地走了?”他确实觉得人世间出乎意外的事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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