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五月榴红,初夏翩临。管仲辉以“军事委员会委员”、“军事参议院副院长”、“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校务委员”的身份,突然又被任命为新成立的“清乡委员会军务处处长”。他在南京时被安排住在首都饭店豪华的房间里。这房间“还都”时周佛海夫妇住过,后来周佛海西流湾八号的住宅修复了,搬离首都饭店,把这房子给管仲辉住,显然意味着优遇。“清乡委员会”在南京马台街,但不过是虚设门面,真正的权力机构是设在苏州十梓街信孚里的“清乡委员会驻苏州办事处”。管仲辉既被任命为“军务处处长”,自然只能像一匹马套上了笼头给牵到苏州去了。

管仲辉自己揶揄自己,也自己安慰自己:反正,汪精卫的伪官也值钱也不值钱。说它“值钱”,因为虽是汉奸的官儿,抢官做的孬种还真不少;说它“不值钱”,因为到底是被人唾骂、让日本人当猴子耍的傀儡。而且,“空心大老倌”多,随便胡诌一个名义,封你一官半职,头衔好听,实权寥寥。

管仲辉很清楚:所谓“海军部长”,仅能指挥一条普通内河航行的小火轮那么大的“卫民号”兵舰。这条“兵舰”已经老掉牙了,纯粹是象征性的破玩意儿。所谓“航空署”,哈哈,一共仅有三架破教练机,其中有两架还不敢上天,怕上了天会倒栽葱摔下来。管仲辉明白:日本人,肚里疙瘩多,最精明不过了,绝不会让你汪精卫真正“建军”的!反正,既做汉奸,目的不外乎是捞钱、刮地皮,想尽方法吃喝嫖赌享受!自己来此,也乐得混天度日、花天酒地,不必认真。但自从被任命为“清乡委员会军务处处长”后,他却觉得事情有点棘手了。

管仲辉想起奉命来做汉奸的事,常常心里好笑。他想: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场大赌博中,我不过是个小筹码!我算是祸呢?还是福呢?

去年春季,有一天,天气醉人,到处有残春媚丽的光景使人流连。他在重庆何应钦[何应钦:字敬之,贵州兴义人,蒋介石的主要军事助手之一。此时是军委会参谋总长,并兼任军政部长。]公馆的一次宴会上遇到了叶秋萍。他显得冷淡,保持距离,不卑不亢。叶秋萍却非常热情、谦虚,问了他的住址,说要专诚去看望。

过了一天,叶秋萍果然在晚上热情去看望他了。不但看望,送了泸州坛装的曲酒和宜宾糟蛋,同他叙了旧,大谈南京战前潇湘路时代的生活,并且在谈得融洽以后,突然矜持而又亲切地说:“慎之兄,有一个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特殊任务,委员长同我讲,让你担任最合适。”

管仲辉满腹狐疑,莫名其妙地瞅着叶秋萍,猜不透他宝葫芦里卖的什么稀罕药。

叶秋萍近视眼镜下,两只蛇眼带着一种逼人的猜度和审视,慢声细语地说:“我们在上海和南京的地下组织绝大部分被敌人破坏了!汪逆又玩了‘还都’的把戏。沦陷区京沪一带的工作,委员长认为比任何地方都重要,但又不容易找到一个很适当的人。后来还是委员长提到了你,认为你很适宜。真不简单啊,像这样伟大的领袖,日理万机,还想得到你,是很光荣的!”

“啊,这种事我可干不了!”管仲辉像被火烫了一下,马上摆手摇头,“鄙人还是像现在这样平平稳稳的好!”

“不,你干确实最适宜了!慎之兄,请莫推辞。”

管仲辉心里警惕,想:你叶秋萍的事,我得时时提防上当。又想:好呀!看来是要派我去沦陷区了!你们只要有送死、跳火坑的差使,就想到了我管某人!守南京,让我去;现在,到沦陷区,又让我去!真是何其毒也!更一想,我现在宦途失意,做生意也不发财,老蒋他居然心中还有个我,能想到用我,到底说明我管某人还不是无能之辈。这一想,又有点飘飘然了,问:“为什么说我合适呢?其实,秋萍兄,我看你自己亲自去才最合适了!”

“慎之兄,不要说笑话了!事情不明摆着的吗?”叶秋萍一本正经地说,“第一,你在日本有点影响,也有朋友;第二,汉奸里你的熟朋友不少!”

管仲辉插嘴说:“你的熟朋友也不少!”

叶秋萍好像没有听见,继续说下去:“第三,你本来沾点亲日派的光,你曾是何敬之的亲信。”

管仲辉骂了一句,说:“混账王八蛋!别提他了!他做他的参谋总长和军政部长,我经我的商,我算什么他的亲信?”

叶秋萍一双眼睛冷冷的,温文尔雅地继续说:“第四,你现在不得意,肚里怨气大;第五,宝眷在上海租界上;第六,你以前同特务工作没有任何关系,而你我本是南京潇湘路上的邻居,关系不错,以后联络方便……”

管仲辉心里暗骂一句,想:天晓得!谁跟你关系不错?假话说得比唱的都好听!

叶秋萍又说:“第七,人家认为你这人讲吃讲玩,食不厌精,嫖赌不拒,对你不易产生怀疑。”

管仲辉听了,心里生气,但又不能不承认。叶秋萍老谋深算,说得有点道理,只好愣怔住不做声。

叶秋萍阴阳怪气地又说:“委员长认为你外表敦厚而内秀,是个不露头角的能人。过去虽有过反对他的活动,但他始终是原谅你的,对你也是看重的。”

管仲辉想:放屁!脸上却咧嘴在笑,一句不吭,只是“啪!”“啪!”拔手指骨,眨着眼睛说:“不去可以吗?”

“是委座的决定!”叶秋萍掏出手帕来擤鼻涕,说,“是怕去要送掉性命吗?”

管仲辉憨厚地笑笑,夸口地说:“当年南京城我都守过,下地狱也不会怕了!不过,要不是委员长派我去,我是不去的!我如今弃军从商其实也很不错,何必去冒风险?再说,‘飞鸟尽,良弓藏’,拼死守了南京城我也没得到点什么嘉奖,反倒打入了冷宫,我对世事也早心灰意冷了!”

叶秋萍听得出他是发牢骚,毫不理会,却说:“我前前后后都为你设想过,你去绝对没有任何危险。因为你不像别人。以你的身份,可以公开地去,大大方方地与他们往来,一定会受到他们欢迎。至于日本人方面,只要自己多加小心,决不会出任何问题。我们过去私交敦睦,我可以向你保证,决不会存心把你送进罗网的!”

管仲辉打起哈哈来,军人脾气地说:“可是,这一来,我不是成了你叶老板的部下了吗?”

叶秋萍连忙摇头,说:“岂敢岂敢!你是站在朋友立场上给党国辛劳。你的个人自由我们不干涉。保持朋友关系,彼此都方便。这些,委员长召见你时,我想,他会训示的。他如果让我谈,我再同你研究。”

管仲辉拔着手指骨想:嗬,老蒋他还要召见?心里倒有点激动,又想:不答应看来也是“牛不饮水强揿头”了!反正,军人为了打胜仗是只讲目标不讲手段的。狡诈、欺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军人在作战时,往往要采用这些手段来取得胜利的。你们派我去南京,我就捧了圣旨去!至于真做假做,是这样做还是那样做,就一切由我了!我也确实有点想念在上海租界上的老婆和孩子了,做生意也没意思,靠不住我是时来运转了呢!就默认了。

那晚,气候使人困懒,浓黑的夜色有一种郁闷、倦怠的肃静。叶秋萍走后,他感到疲倦,昏昏沉沉不想动弹。从都城饭店楼上房间的窗口望出去,有黑黝黝的山岩,莽苍苍的竹树,点点灿灿的灯光。他将叶秋萍送的曲酒喝了一些,吃了些宜宾糟蛋,带着酒意,心里涌起一种难耐的紧张。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哼起了《失街亭》:“两国交锋龙虎斗,各为其主统貔貅……”

想不到第二天下午,叶秋萍竟坐车来邀他了,说:“一起坐车到官邸去吧!委座要召见垂询,并有训示!”

管仲辉马上随叶秋萍同去。去后,老蒋虽然严肃,但态度亲切,显得高兴,一开口就夸奖了一句,说:“你很好!”接着说:“我现在决定要你去京沪,今后一切责任归我负,你要绝对相信我。任务由叶强同你详细谈。你以后需要钱用,缺什么东西,还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对他说。他会随时报告我的。”接着,让侍从取来了一张照片。是一张他光头戎装戴白手套手握指挥刀的半身侧面坐像,咖啡色的,上面已经亲笔写上了“管仲辉同志惠存,蒋中正赠”字样,说:“唵唵,做个纪念!”又将侍从送来的一张一万元的支票递给管仲辉,说:“这些钱你作为特别费用吧!”这次召见,其实并无“垂询”,也无太多的“训示”,就算结束了。临别,老蒋劲气内敛地说:“汪逆那边,日子不好过!‘还都’之年,皇天不佑,水旱灾同时而来,我不迷信,但这是气数!”又拉着管仲辉的手说:“早点动身!对你我放心得过,放心得过。走的时候不必再来见我了。等将来胜利后,再见面吧!”

尽管“召见”得匆匆促促,时间不长,也未留饭,给的特别费手面又不大,管仲辉仍有点兴奋。回沦陷区去已经确定。随后,叶秋萍把管仲辉请到自己在上清寺的公馆里吃晚饭。吃饭前后,将去的任务反反复复作了交代。

叶秋萍掏出手帕来擤鼻涕,说:“任务主要有三条。第一条,要在汪精卫那里占个职位,运用关系,设法掩护在上海、南京活动的同志,不使再遭到破坏。已被捕的,要设法营救出来。只要能救出来,出来后让他们‘身在曹营心在汉’也行。第二条,找机会在适当时机对跟着汪逆投敌的人进行联络,告诉他们,领袖是很关怀他们的。只要他们做的事对得起国家,于国家有益,将来都可以宽恕的。第三条最重要,在江南地区敌后活动的力量除了我们的忠义救国军外,大部分地方都是新四军占领着。去后,要想尽办法,限制、打击他们的发展,努力消灭他们。”

管仲辉喝了点酒,有点燥热,双手放在自己那凸出的大肚子上,拨弄着手指头想:行啊!说由你说,做由我做,应承着就是。但佯作为难,先叹了一口气,搔搔拔了顶的光头,留后路地提出问题,说:“反共这一条,我当然双手赞成,细细一想,任务很艰巨啊!我是个武人,说话粗直,你别见笑!我想立牌坊,如今却要我去当婊子。当婊子总得做些不要脸的事。到了那里,万一身不由主,万一情况有变,免不了干了些良莠难分的事,怎么办?”

叶秋萍眼镜片下两只阴丝丝的眼瞅着管仲辉,白净瘦长条脸上皮笑肉不笑:“不必有顾虑嘛!任务并非硬性规定,可以看实际情况相机行事便宜从事嘛!到那里后,变化必然很多,应当根据环境变化而变化。古时候还有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何况今天!我随便打个比方:你只要能掌握到兵权,必要时,他们让你杀些我们的人,你也就放手杀给他们看!才可以取得他们的信任嘛!你要是不肯杀,岂非露馅了?”

管仲辉听到这里,倒是愣了一愣,头皮发麻,暗想:干特务的真凶辣!同叶秋萍一谈,心里有底了。有这一招,等于有了护身符,危险性大大减少,干脆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了。

又过了几天,叶秋萍在珊瑚坝飞机场送管仲辉上飞机去香港转坐轮船赴沪。临上飞机,叶秋萍还叮嘱管仲辉到上海后,注意同汪伪警政部长、特工总部负责人李士群要拉拢好,说:“李士群同日本参谋本部关系密切,是实力派!抓住他和特工总部,可以使大后方和沦陷区的特务工作联成一片。李士群有野心,凶狠狡猾,但能利用一定要利用!”

管仲辉坐的是中央银行运钞票的道格拉斯飞机。半夜十二点起飞,凌晨三点半钟到香港。在香港住了一些时日,了解了上海、南京方面的各种情况以及日本、汪伪的许多动态。管仲辉纵情声色,又公开在一些熟人面前谈了不少主张和平、反对继续抗日和反蒋、反共的言论。十一月中旬,搭乘美国塔虎脱“总统号”邮轮到了上海租界,故意躲躲藏藏地住在家里,却又不自检点地出入赌场、舞厅。

通过原来在上海的一些熟人穿针引线,半推半就作了些假姿态,终于有一天由周佛海出面,派李士群去看望了管仲辉,邀请管仲辉到南京去与汪精卫见面。

管仲辉少不了忸怩作态,佯作不肯。

李士群拍胸脯:“啊啊,慎之先生!参不参加和运是一回事,看看老朋友是另一回事。老朋友见见面总是应该的!”

管仲辉一到南京,先被招待住在东亚俱乐部。汪精卫、周佛海都下了请帖请去赴宴。日本最高军事顾问影佐、经济委员会顾问青木也来赴宴。汪、周和两个日本人十分热情,慰勉有加,谈得十分融洽。席间有些话却令管仲辉十分吃惊。

汪精卫蹙着倒八字眉,心神不宁地用广东官话大谈了一通爱中国、爱日本、爱东亚的理论后,周身摆动地问:“重庆的民众希望和平吗?”

管仲辉顺着他说:“那当然!”

汪精卫脸朝着戴眼镜在大口喝酒的周佛海冲动躁急地说:“佛海!重庆的民众都希望和平,我们治下的民众却都希望抗战,不可不注意啊!”

周佛海是个嗜酒而且酒后话很多的人,感情也好激动,没有回答汪精卫,干了一杯酒,忽然对管仲辉用一口湖南腔大声说:“现在,一部分中国人想杀我!这就是共产党和重庆分子。一部分日本人也想杀我,这就是日本少壮派中主张用军事灭亡中国不主张我们上台的人。我都有证据!”他对着戴眼镜剃光头的影佐和微胖带笑的青木苦笑笑,“中国人想杀我,证明我不是抗日主义者;日本人想杀我,证明我不是汉奸!”他红着脸嘴唇颤动着说:“慎之兄!你说是不是?”他酒喝多了,胃痛了,用右手不断揿揉肚子。

管仲辉想:真会鬼扯!也真会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不断点头:“当然!当然!”

倒是城府很深的影佐,见汪精卫搓着手不断皱眉,笑着圆场:“啊哈,大家酒都喝多了。不谈那些!不谈那些!”

很有趣,第二天,南京的《民国日报》、上海的《新申报》和《中华日报》,在头版显要位置都刊出了“管仲辉将军来京参加和运,汪主席设盛宴洗尘接风”的新闻。隔了一天,马上送给了管仲辉一份“国民政府特任令”,任命为“军事委员会委员、军事参议院副院长、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校务委员”。三个头衔虽一望而知其“空”,但李士群说是最高军事顾问影佐建议的,地位都很高。汪精卫还立即命令军委会给管仲辉将潇湘路二号的公馆尽早修缮一新,好让管仲辉将在上海租界上的家眷接到南京住。

管仲辉可不是个傻瓜。到南京一看,心里噼噼啪啪打了小算盘。他先住东亚俱乐部,后来又住首都饭店,款待得不错。可是见汪精卫的“国民政府”名义上是建立了,实际上只是个政令不出南京城门的小朝廷,虽可助纣为虐,连南京的几个城门都由日本兵把守。长江未开放,由日本海军统驭。粮食统制权、京沪铁路的路权、南京城内的警卫权,都在日本人手里。偌大一个六朝胜地、十代名都的古金陵,经过三年半前一场世上少有的大屠杀,元气恢复不了。白昼冷冷清清,夜晚凄凄惨惨,电灯稀稀拉拉像鬼眨眼,如何可以住得?潇湘路二号的公馆,修一修当然好,但上海租界上的房屋他是不愿放弃的。李士群表现得十分豪爽,将大西路上一幢花园洋房让给管仲辉做公馆,并按照汪精卫的批示,送了管仲辉一辆新式别克小汽车。管仲辉也给李士群的老婆叶吉卿送了一个大钻戒和一批香港带来的舶来用品。有了上海大西路的花园洋房,管仲辉干脆住在上海花天酒地起来,只偶尔到南京在首都饭店里住住。

没想到五月里“清乡委员会”成立,汪精卫自兼“委员长”,任命管仲辉为“军务处处长”。管仲辉觉得给自己一个“军务处处长”的职务比起“军事委员会委员”和“军事参议院副议长”来,简直太“小”了!比起捞到了“清乡委员会秘书长”的李士群,自己也显得太吃亏了!但也无可奈何,军务处处长是个硬碰硬的职务。管仲辉怀疑这是日本军方对他的“考验”,他不得不舍弃上海的声色犬马,由李士群陪着来到苏州,并且同日本军事顾问、新近由中佐升为大佐的晴气庆胤见面。李士群以“清乡委员会秘书长”名义兼“苏州地区清乡委员会办事处主任”。但办事处真正负责人是晴气大佐,他也是李士群的后台老板。“清乡”是日本侵华战略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日军只掌握了城市和几条主要交通线,广大乡村都在新四军和抗日游击队控制下,甚至上海、南京近郊也有抗日武装活动,日军在华北正大规模发动“扫荡”,在华中就决定“清乡”,提出以沪宁铁路沿线作为“清乡实验区”,以苏州为中心,向四面展开。

管仲辉心里暗想:日本人和汪精卫让我干这差使是对我不信任。他很明白,这次“清乡”,既要清新四军,又要清忠义救国军。如果我清了忠义救国军,就得罪了重庆,势必只好死心塌地跟他们走到底了。他狡猾地想:行啊!好在叶秋萍有言在先,让日本人和汪精卫怀疑总是危险的,要我清乡我就清!管你青红皂白!管你谁死谁活!但人有才能容易犯忌,庸碌倒能平安。我要尽量少露锋芒。

他发现晴气不过是个大佐,自己挂中将领章向晴气敬礼不大像话,故意降低两级,挂上一副上校领章。李士群看了觉得奇怪。等到领会到他的用心,格格笑了,说:“老兄,我一直还以为你是个粗心大意的人,看来,你的心比头发丝还细啊!”他心里一惊,假装糊涂,脸上露出傻笑,也不辩解,却装出好像受到了夸奖很得意的样子。

他来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苏州,看到的是一番破落凋零的景象。苏州和京沪铁路沿线一些城镇一样,满街都贴着标语口号:“肃清共匪,确保治安”“拥护和平、反共、建国”“保证清乡工作顺利进行”“人人参加清乡!清乡个个有责!”“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由苏州办事处领导的伪军有些是日本人历年来收编的土匪,有些是释放的俘虏,有些是投敌的部队,有些是招募的青皮流氓无业游民,武器窳败,训练极差,战斗力很弱。清乡的主力是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畑俊六大将派来的日本登部队的六个大队。不过日军不归办事处指挥,每次出动都要由目光阴鸷笑容冷酷的晴气大佐点头。

日军希望用中国人打中国人,轻易不肯出兵。在常熟东南地区,忠义救国军不少,常对西北面的新四军根据地进攻。同是抗日军人,但重庆部队又总是同新四军摩擦。战斗常常是以日本军对付重庆军队、重庆军队对付共产军、共产军对付日本军这样三种情况循环出现,形式多样,持续不断。

晴气不断同管仲辉和李士群研究清乡的步骤。可是每当日军大部队出动时,新四军往往总是事前安全转移不知疾风流水般地吹流到哪里去了。到了七月,天气特别炎热。原来在清乡区里活动的新四军大部队,大部分开始向苏北地区安全撤去,日军和伪军干脆在清乡区乱抓乱杀老百姓谎报战果了。管仲辉在一次清乡战斗后,去阳澄湖边的一个小村庄视察。看到房舍全烧了,几十具尸体中多数是妇女老幼,抓到的几个“共产军”,实际是种田的农民,一个个都已被拷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了。缴获的所谓新四军的“军粮”,数量很少,品种很多,连绿豆、赤豆都有,看来是从农家抢来的一些粮食,并不是什么“军粮”。他心里有数:连日本兵也是一样,他们不想打硬仗,只想杀点中国老百姓,既无危险,又可吹嘘战果。

管仲辉出了一点力,又尽了一点心,庸庸碌碌又不急不慌,混了一个半月,想:假戏可不能长期真唱,要适可而止。见德国进攻苏联,苏德大战爆发,他觉得希特勒可能是犯了个大错误。在“清乡”工作上,他决定抽腿了!装作伤风感冒又有风湿痛,回上海去过周末,一去就是五六七八天。回到苏州也是天天寻欢作乐:到书场听评弹,到妓院寻花问柳,到狮子林品茶,去观前街吃喝。不久,听到晴气大佐的闲言碎语了。晴气大佐是个特别精明的人,目光多疑,脸上常有残忍的表情,对李士群说:“管处长对清乡不负责任也太过分了吧?他太无能了!太喜欢寻欢作乐了!这样的人不行的!”

李士群好意地规劝管仲辉,把晴气的话告诉了他,瞪起双眼说:“你我不见外,我才实话实说。现在,大军人一个个参加和运的已经不少,郝鹏举、李长江、孙殿英、公秉藩等等都是带了兵过来的。以后一定还有。老兄你资历深、职位高,还是要给日本人一个好印象才行!”

管仲辉早感到李士群很想把军务处处长的职务攫去给自己的亲信干,落得投其所好,装着傻笑“啪”“啪”拔着手指骨,摇头说:“我这人,大的才能是没有的。人都叫我‘福将’,说我打仗不挂彩,逢凶能化吉,大难能不死。我全靠自己的八字好吃饭。说实话,清乡这种事,我不是不想干,实在是干不好。再说,人生在世,谁不喜欢吃喝玩乐?你要是讲交情,给我在日本人面前美言几句。天这么热,放我离开这个苦差事回上海或南京去花天酒地,那我真是阿弥陀佛感谢不尽!”

白胖的李士群拿他没办法,只好笑眯眯地摇摇头说:“好吧!你这职位人家想干还干不到。老兄要真不想干,我只好给老兄想想办法!”

有了他一句话,管仲辉就颇有到南京看看潇湘路二号公馆的想法了。他听说潇湘路二号公馆修整一新,连花园也全重建好了,公馆里已经由军委会派人布置停当。想起有一天晚上乘凉闲谈时,听晴气和李士群都谈起童霜威也住在潇湘路的事,并听说了童霜威的情况。管仲辉回南京前,对晴气和李士群说:“我同童霜威过去交情不错,我去劝劝他!再说,我也要去看看我的公馆。”

这样,管仲辉就“一马离了西凉界”,从苏州回南京潇湘路来了。

从苏州回到南京潇湘路二号故居,正是下午。

管仲辉回首前尘,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在新整理好的花园里转了一圈,看繁花争艳、绿树葱茏,听鸟鸣枝头、蝉鸣叶丛,心旷神怡。又将修整一新的楼上楼下看了一番,对布置比较满意,有点踌躇满志。

军委会已经派来了副官、勤务兵,也招来了厨师和老妈子以及汽车夫。他心情轻松,美美地睡了一觉。

醒来时,见天变了。燕雀在暮霭的天空中回绕翻飞,乌云笼罩,空气闷热得烫人。他汗水淌得不停,觉得饿了,叫副官关照厨房提前开晚饭。

正喝酒吃饭时,天上“轰隆隆”一阵闷雷,接着大点的急雨鞭子似的凶猛抽打下来。天本来热,下了大雨,凉快了些。一阵骤雨过去,他站在楼下客厅的门前用牙签剔牙,见几只蝙蝠逮虫子,绕着房檐飞来飞去。天暗下来了,花园里有些地方积了水闪着明镜般的亮光,树木花草都湿淋淋的。他打算到一号童霜威那里去谈谈,吩咐副官:“我要到一号童霜威公馆去看看他。你先去联络一下,联络好了,快来陪我去。”

副官是个唯唯诺诺模样文弱的年轻人,答应一声乖乖地去了。他刚走不久,管仲辉就听到了刺耳的空袭警报声。声音响得门窗仿佛都震动,像个泼妇呼天抢地地号哭。

管仲辉吓了一跳,大叫:“勤务兵!勤务兵!”

勤务兵跑来了。管仲辉问:“怎么回事?放警报?”

勤务兵是个老兵油子,说:“报告管副院长!是防空演习!”

管仲辉不禁想起了四年前参与防守南京时听到警报声的情形,说:“还没有听说有重庆飞机来炸,乱放警报干什么?”

勤务兵立正回答:“这警报从还都就试放过,怕的是渝蒋飞机来空袭。演习演习,以防万一,出了告示的!”

管仲辉吁了一口气,檐头滴水声已经凄然,加上刚才揪心的警报声使他扫兴。他在楼下客厅里踱来踱去,身上、额上不断淌汗。看看花园里,暗黑中的树木像鬼影幢幢。

一会儿,副官回来报告,说:“联络好了,请副院长去。”

管仲辉打听情况,说:“一号那里设的是个日本的什么特务机关?”

副官回答:“打的是‘蓖麻籽株式会社’的招牌,实际过去是个日本军事特务机关,如今听说是调查收集情报的,什么情况都收集。”

管仲辉暗忖:鬼子真是鬼子!侵略中国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在南京城还设这种情报机关!汪精卫他们明明把国卖得一干二净了,还要老着脸皮自我辩解,就是用一万张嘴我看也无用!所幸我是奉命来做汉奸,不然岂不天天像泡在辣椒水里坐在火山口上?这样想着,突然不想穿军装了,对副官说:“等一下,我换了便装再去,凉爽点。”

他到房里换了西装,见天上又在下雨了,他让副官打了手电筒和雨伞,陪他冒雨到潇湘路一号去。副官问他是不是派汽车送一送,他说:“就这么一点路,我要逛着走去。”其实,他是因为潇湘路一号楼下有日本特务机关,不愿招摇。

雨点沉重飙急,暗黑中处处一片淅沥声。地上溅水,皮鞋和裤脚全湿了。走进潇湘路一号朱漆剥落的大铁门,见大门两侧的大灯罩左侧那个碎了,像人瞎了一只眼,有种潦倒衰败的气象。门房里点着蜡烛,坐的是日本兵,有个苏州口音的中年瘦子在恭恭敬敬迎候着,请管仲辉上二楼去。管仲辉明白这准是监视童霜威的“七十六号”特工。

管仲辉在童霜威卧室里见到童霜威时,忽然心头浮起一种同情。烛光下,在陈设简单寒碜的房间里,童霜威正背着手站在窗前,凝视着下着夜雨的黑黝黝的窗外。窗怕溅雨,关闭着,房里闷热。窗外,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玻璃上纵横的眼泪似的雨水。在看些什么呢?童霜威回转身来了。管仲辉看到童霜威原来那气度不凡的轩昂气概和堂堂仪表变了!蓄着花白零乱的胡须,头发也长,面容较前瘦了。因为防空演习,电灯没有,点着蜡烛。烛光闪烁,房里更多了一种冷落凄凉的气氛。童霜威伫立在那里,像一个幽灵。

见管仲辉来了,童霜威脸上竟毫无表情,似乎对一切都毫无感觉,眼里却有愠怒幽怨之色。管仲辉不禁想起守南京时那夜在自己公馆里见到童霜威的胞弟童军威的情景来了!想:这家姓童的,兄弟俩倒都是硬汉!

管仲辉热情地说:“啸天兄,听说你在这里,我特来看望!别来可好?”他满面红光,又肥又胖,掏手帕擦汗。

童霜威点点头,以手示意,请管仲辉坐。

管仲辉在椅子上坐下,对副官和那中年说苏州话的瘦子说:“你们去吧!在下面等着,我在这里谈谈。”

中年瘦子对副官说:“走,到下面我房里坐吧。”他陪副官轻轻下楼去了。

管仲辉寒暄说:“啸天兄,身体可好?”

见他热情亲切,冒雨夜访,又念起旧谊,童霜威觉得不能再不开口,说:“谈得上什么好呢?心脏血压都不好,行尸走肉罢了!早听说你来了,可我是被软禁在这里,处境与你不同啊!”见管仲辉嫌热,递了把扇子过去。

管仲辉看看空空的四壁,擦着汗扇着扇子,说:“啸天兄,你我知己,我对你不能不讲心里话。你的为人,我得夸一声:好!但其实你不必自己苦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劲草遇到疾风也要偃倒。你是文官,何必学谢晋元守四行仓库?‘过刚则折’,古之明训,智者不为的呀!”

童霜威不禁肃然端坐,问:“慎之兄,你是来作说客的?”

出乎所料,管仲辉摇着扇打个哈哈,轻轻地将椅子往前挪,靠近童霜威耳朵小声神秘地耳语说:“他们有这意思。不过,你我交情深,我这人你是知道的,虽是武人,不会拿你当云梯踩着爬城墙的!我要尽量助你一臂之力!”

童霜威如坠五里雾中,思索着说:“慎之兄,那好!今晚你来看我,我很感激。你我就叙叙家常,不谈我的事吧!”

管仲辉想:此人真是书呆子气十足!本来也并不想劝童霜威下水附逆,自己的事又不好同童霜威明言。刚才说的那些话,只嫌童霜威太傻太直,一头撞在墙上不会转弯,想传授他一点诀窍,听童霜威这样说,又不好过于坚持了,点头说:“好好好,叙叙家常,叙叙家常。”但仍想指点指点童霜威,话头一转,说:“谢元嵩可是个聪明人。我在重庆见到过他!他说:在汪精卫那里做汉奸好像打麻将,坐在牌桌上的人从来不决定自己的牌怎样打法,而由坐在身后看牌的人从后面把手伸过他们的肩头,来替他们摸牌出牌,作决定。不过,只要能赢钱,做汉奸的就心甘情愿了!所以汉奸并不少。哈哈,他在那边大骂日本人大骂老汪和汉奸们,像个忠臣烈士似的,有趣得很!”

提起谢元嵩,童霜威心头烧起了无名火,问:“他在干什么?”

“听说给了他一笔考察金,去美国考察了。”

童霜威咬牙想:此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是变化多端,却运气亨通。他是实实在在做了汉奸的,到重庆却不吃亏。我被他害了,到现在软禁挟持在此,如同阶下之囚,真是从何说起!气得耳朵发热,头也晕了,发牢骚说:“真是世无天理!他在上海是落了水又突然走的……”忍不住将自己怎么受他作弄的情况扼要说了。

管仲辉用右手三根指头敲着桌面,说:“是啊,啸天兄,他是个站在海边也不湿鞋的人,你何必偏要用湿手沾干面落得个甩也甩不脱的处境呢?”

童霜威不禁沉思,但决定不谈这个问题了,听着雨声击窗,问道:“慎之兄,那边情况如何?”这“那边”当然指的是重庆。

管仲辉笑笑:“怎么说呢?轰炸太可怕了!雾季还好,一过雾季就提心吊胆。前年最厉害,几乎夷平了重庆城。前年五三、五四两天,一下子炸死炸伤六千人左右。物价飞涨,小公务员叫苦连天。至于做纪念周、唱党歌、背总理遗嘱,连同官场的吹牛拍马,派系复杂,人事纠纷,门户倾轧,一如过去。我们那些熟人,都仍是当官的当官,做老爷的做老爷。贪污腐化更盛,特务气焰更高。共产党很活跃,有报纸,有办事处。不过这里在反共,那里也在反共,只不过这里是明着叫,那里是暗中反。哈哈,现在那边占便宜的是两条——”

童霜威问:“哪两条?”

管仲辉放下扇子,掏手帕擦脸,附身过来耳语说:“第一条是抗战抗下来了。日本人的残暴烧杀,激起了中国人的抗日决心,并未像汪精卫他们预料的那样,支持不住要垮台,更未像日本人的如意算盘,以为让老汪‘还都’后,重庆就要动摇。日本人对老汪这点很失望啊!现在看来,四川是天府之国,养得活下江去的人。蜀道又难,山高路远。哈哈,汪精卫一伙到了南京,更刺激了老蒋。共产党又整天唱高调、打游击,牵制监督,不抗也不行。外加指望世界形势起变化寄希望于美、英、苏俄!于是,抗战就拖到了今天。现在,苏德一火并,这抗战当然更要抗下去的!”

“第二条呢?”

“日本人本来想速战速决,一下子席卷中国。有人认为日本很快能灭中国,谁想到蛇要吞象并不容易。听说日本陆军一共不过四十九个师团,三十八个师团牵制在中国!如今兵力分散,力不从心,除铁路线和大城市外,无法驾驭,心腹地带像江南都有新四军和忠义救国军,其他地区可想而知。所以,大的攻势基本停顿,陷在泥淖里拔不出腿来。日本人里有一派倒是急于想和了!你也是知道的,在香港,这种来往和联系是从来没有中断的。”

见管仲辉说得这么大胆坦率,童霜威既出意外又极吃惊,但了解此人的军人性格,也就不奇怪了。听管仲辉的叙述,觉得有理,忍不住又问:“你推测这大局前途,有哪种结果?”

管仲辉摇摇扇子,又放下扇子拔着指关节,笑笑说:“我把听到的周佛海的推测讲给你听听如何?有一次在他公馆里闲谈,他说:不外五种结果。一是在汪蒋合作之下实现全面和平!”

童霜威摇头,说:“不可能吧?”

管仲辉继续说:“二是汪去蒋来实现全面和平!”

童霜威摇头,说:“怎么可能!”

管仲辉说:“三是蒋下台实现中日和平!”

童霜威又摇头,说:“我看也不可能!”

管仲辉说:“四是日军进逼重庆,或重庆自行崩溃!”

童霜威心里不以为然,没有表态,脸上也无表情。

管仲辉说:“五是日本不能支持,自动撤兵,表面重庆反攻胜利,实则共产党得势以俄代日!”

童霜威仍未表态,反问:“他认为哪种可能最大?”

管仲辉笑笑,说:“他说,最希望第一种,其次第三种,但可能性都很小。第二种是他们所企求的,但似乎也不容易。第五种,以日方情况看,则较可能,但就令人忧虑了!”

童霜威想:汉奸站在汉奸地位上胡思乱想,岂能想得准确!有意地说:“他这些推测实际是觉得前途渺茫呀!慎之兄,那你呢?”

管仲辉得意地挤眼笑笑,说:“我是不管这些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哈哈!春秋时军事家吴起说过:‘战胜易,守胜难’,日本现在正是这样。也许第六种是眼前这种局面还要不死不活拖下去!”也反问:“你看呢?”

童霜威说:“你这看法我也有!只是,不管未来如何,中国人总是该做个中国人!”说到这里,童霜威推心置腹地说:“来此观感如何?”

管仲辉笑笑,想说什么又没有说,沉吟了一下,答:“国难!国难!”又说:“‘天下乌鸦一般黑’!甚至一蟹不如一蟹了!”

童霜威见管仲辉似乎实心实意,感叹地说:“慎之兄,你是守过南京的将领,你不该来!”

管仲辉哈哈笑了一声,脸上放光,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点点头,忽又吞吞吐吐地说:“啸天兄,你为人厚道,也不能太……你记得吗?在南京时我就说过你这人太君子了!脾气得改改。你是有学问的人,该懂得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我看谢元嵩就很‘神’,所以不吃亏!你也别把到这里来当汉奸的人看作清一色!我这话,哈哈,已经太明白了!哈哈……”他用直率而又曲折的笑声把下面的话全淹没了。

童霜威不禁一字一句咬嚼着他这些神神道道的话,体味着,似乎有了几分明白,又似乎仍不很明白,又问:“那边国共关系如何?”

“哈哈,我是从来不认为也不希望这种关系好的!何敬之做参谋总长,今年一月,秉承最高当局的旨意,叫顾祝同、上官云相在皖南抓了叶挺、杀了项英,消灭新四军。我听汪精卫夸赞过,说这是办了件好事。可惜!共党不好对付!皖南消灭了,如今又在江南、苏北扎下了根。以后,南京这儿反共,重庆那儿也反,一个明枪,一个暗箭,反法不同,宗旨相似,哈哈!”

外面,雨声淅沥。忽然,又响起了“呜——”的解除警报声。夜里人静,警报声特别清楚悠长。

管仲辉站起身来,踱着方步,习惯地拔着骨节“啪啪”响,说:“防空演习完毕了!其实,还从未有飞机来轰炸,有这演习,说明东洋佬和老汪他们心虚,害怕!听到警报的呜呜声,我既想起了守南京时的情景,又想起了在重庆时的情景。今天见到你,潇湘路夜雨,促膝谈心,真又恍然如在梦中。战争年代,这种际遇也不容易啊!”

听他这么一个自命为武人的军人,讲起话来带着诗意和感情,童霜威不禁想:晏子说,“言莫若信,人莫若故”!管仲辉虽来落水附逆,今天也是来作说客的,但并无害我之心,说话也自坦率,与谢元嵩确实不同,因而礼貌地问:“嫂夫人和女公子他们要搬到南京来吗?”

管仲辉肥头大耳地直摇头,咧嘴笑着说:“兔子尚有三窟,我何必把家搬来?偶尔来住住玩玩罢了!我上海租界上的公馆住着舒服。可怜的南京城啊!——”他见雨停歇了,去将窗户“砰”地开了,吸了一口扑面清凉的空气,说:“太荒凉了!住着也总是叫人想起许多往事。兵灾以后,杀人盈城的地方鬼太多,是住不得的!”

电来了,电灯又亮了。童霜威“噗”地吹灭了蜡烛,叹口气说:“我还不知要在此被软禁到哪一天!在此也无日不思念上海租界呢!”

管仲辉忽然挪步踱回来,又坐在童霜威对面,靠近身子说:“啸天兄,我看我可以给你一条锦囊妙计!”

童霜威瞅着他,想起了抗战爆发那年七月,管仲辉送锦囊妙计的事,目光似是问:什么锦囊妙计?

管仲辉轻声神秘地说:“你身体不好,要学学我西安事变后装病住院的本事!嘻嘻,懂吗?”

童霜威说:“我心脏、血压确是不好。这一向,也一直是长期服用一些降压、定心的成药。”

管仲辉点头悄声说:“奉劝老兄,五分病要装成十分重。我呢?要暗中给你出力!晴气庆胤和李士群对我都还可以。我一方面给他们送送礼,一方面要反复告诉他们,你这个人胆小怕事、书呆子气,身体又坏,软禁着病死了影响不好,既不宜杀,也不宜关,化敌为友是上策,驱友为敌是下策,与其逼其为敌,不如联之为友。如此这般,说不定他们会放你回家!”

童霜威想:这管慎之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呢?他回来落水附逆,又似乎并不把自己看作是汉奸,想说什么就敢说什么,真是玄妙!叫人猜不透!觉得同他到底有过交情,他也熟读过兵法,颇懂得攻守进退之道,而且语气诚恳,不由得点头,说:“慎之兄,回想当年为国大代表的事,多蒙大力筹划,一直心感无既。这次,倘若我能重回上海家里养疴,真是格外感激。”

管仲辉问:“生活上还方便否?缺什么不缺?”他站起身来,扔下扇子,似是想走了。

童霜威也不想留,站起身摇头说:“小儿家霆在此陪伴侍候,也有个‘七十六号’的人在此照顾!”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似的问:“慎之兄,我以前的秘书冯村,你在那边时见过没有?”

管仲辉点头说:“噢噢,是西安事变后我住院时代表你来看望我的那个冯秘书吗?”摇摇头说:“可惜,在重庆后来没见到过。”

童霜威倒是很想知道一些冯村的状况的。虽然家霆说冯村来过信劝他去重庆,但信写得简短,看不出他在干些什么,也不知他处境如何。管仲辉的回答,使他失望,就不再说话。

管仲辉同童霜威紧紧握手告别。童霜威对着隔壁房间叫了一声:“家霆!”说:“你来送客!”

看着家霆陪管仲辉下楼后,童霜威独自站在敞开着的黑黝黝的窗前。雨后,天穹朦朦胧胧,远处一片模糊,近处也被黑暗严密地包裹着。一丛丛的树,好像是一簇簇渺渺茫茫的黑影,溶化在雾气里。潮湿的花园里,似有树木野草被水浸泡得难以忍受的呻吟声和叹息声。前边池塘边的蛙声“嘎嘎咕咕”叫成一片。看着雨后暗夜中遥远人家星星点点鬼火似的灯光,听着一只夜鸟“吱——”地惊叫着擦窗飞走,他心潮起伏,不禁随口吟出一首七律来:

凄凉空城忆浩劫,

一念回头未易寻。

钟山龙蟠前朝梦,

石城虎踞旧时情。

沉沉黑暗嗟夜雾,

灿灿光明盼晨星。

囚居秣陵羡飞鸟,

哀思降幡哭新亭。[新亭:故址在今南京市南,为三国时东吴所建。《世说新语》载,西晋末,北中国为外族所占领,渡江的一些名士常邀集于新亭饮宴,感叹风景依旧,河北变异,相视而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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