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早上,家霆到了余伯良家里。

余伯良见到家霆,高兴得笑出声来,一五一十问了家霆的遭遇。除了爸爸的真实病情外,其他家霆都如实告诉了好朋友。见到余伯良,家霆才知道,学校初中部仍在慕尔堂,因为太拥挤,高中部已经全部迁到慈淑大楼四楼去上课了。家霆约余伯良同路去学校办复学手续。幸亏欧阳素心托人去学校里给家霆请了假说明了情况,教务处办手续的老师都有爱国心,知道家霆家里出了事,问了问缘由,家霆简单地说了父亲病重瘫痪被释放回家的经过,并且说明自己自学了课本,能跟得上班。他本来是个成绩优秀的好学生,教务处的几位老师都很同情,破格同意家霆立刻来校跟班复学上课。

办好复学手续,余伯良留校上课,家霆决定第二天开始入学。他同余伯良分手,在街边烟纸店里借了个电话打到欧阳素心家去。他虽然一早就将昨晚写给欧阳素心的信贴上邮票投入了仁安里弄口马路边的邮筒,心里仍禁不住想念,终于希望能同她通个电话。但电话通了,那边接电话的是个陌生的女用人,说:“小姐不在!”

家霆想:是呀!欧阳这时候该在学校里上课嘛!问:“银娣在不在?”

对方说:“银娣出去了!”

家霆不愿多说什么,只好挂上了电话。

天冷,有风,他在街边站着,思索了一会儿,决定抽空独自到万寿殡仪馆吊唁大舅妈。昨天,没能见到大舅妈“小翠红”的遗容,他心里悲戚抱憾,今天无论如何要去见这最后一面。他再也听不见“小翠红”那甜润略带沙音的声音了,再也看不见她那可亲的笑容了。他挤上了电车去殡仪馆。

他还清晰记得去年年初的一天,大舅妈头疼,眉心掐出一道红印,对他说过:“……只要将来我死了以后,你有时还能想起有这么一个大舅妈,给我这孤魂野鬼烧点纸钱……”曾几何时,她果真生命消逝、魂归九泉了。家霆心里哀伤,他铭记住大舅妈“小翠红”对他的好处。在殡仪馆附近,有家卖香烛、冥币等的小店。他掏钱买了锡箔、元宝和一盒冥币,走进殡仪馆里去。他不迷信,但这是大舅妈“小翠红”生前的要求,他要实践诺言,不能失信;他也要表达心意,寄托哀思。人有时候是会做自己不愿做而又觉得应该做的事情的。

他知道,大舅妈的遗体,一早由万寿殡仪馆派车子接到了殡仪馆,也知道方雨荪带了方传经蜻蜓点水似的到了一下殡仪馆就会走的,方老太太和方丽清、“老虎头”都不打算到殡仪馆来。遗体停放一天,听说买的是一具红桧木棺材,明天就入殓下葬了。啊,从此天上人间两茫茫!他怎么能不留下她死后一瞬的印象保持到永远?

家霆提着一盒冥币和两串锡箔、元宝,进了殡仪馆,问清了灵堂在哪里,正要绕过邻厅一家全身缟素哭泣着的男女身边,走向西边那间放着大舅妈遗体的小厅里去,忽然远远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眼前掠过:是一个穿深灰色长袍的人!

殡仪馆里阴沉沉的,仿佛处处都吹拂着阴风,使人心里凉丝丝。从天井里望上去,天低云重,有不知谁家痛彻心扉的哭声,使人悲伤。死者家属的白色孝衣,蓝绸金字的孝幛,黄色、白色的素花,死人肃穆的遗像,袅袅冒烟的高香,幽微通亮的长明灯,构成了殡丧的凄凉气氛,处处神秘,处处飘荡着死气。

家霆“呀”了一声,仔细看时,一点不错!是大舅洋行里原来的跑街沈镇海呀!

沈镇海正在那间小灵堂里向停放的尸体鞠躬。那儿冷冷清清,停放着大舅妈“小翠红”的遗体,没有亲属,没有故友。也不知是在什么微妙的心情支配下,家霆突然决定回避,向东边一个灵堂走去,在那里避一避。稍过了一会儿,见沈镇海穿灰长袍的身影匆匆地又从眼前闪过,沈镇海走了。他凝望着沈镇海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心头还荡漾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是感动?是同情?说不清,只觉得大舅妈死了,人还来悼念她,悼念这样一个孤零零的弱者,这里面就有高尚的情愫。

他怀着哀痛、惋惜、不安的心情,急急走到停放大舅妈遗体的小灵堂里,一颗心猛地缩紧了。只见玻璃罩里的停尸台上,大舅妈“小翠红”仰面睡着,宁静安详。她已经换上了蓝色软缎的寿衣。她本来苗条,现在死后身体收缩变得更短小,似乎是被生活中连续不断的磨难耗尽了她的体力。这是她今生最后一次化装了!十分瘦削的脸上涂着脂粉,掩饰不了憔悴和痛苦;涂着唇膏的嘴唇微张,像有话说却说不出。她没有了脉搏,没有了声音,没有了眼泪,一点没有生前的那种美丽和灵秀气了。有一朵洁白的绢花,放在玻璃罩上。家霆意识到:一定是刚才沈镇海来献奉的。

灵堂外的天井里,放着用金银纸和彩色蜡光纸扎成的洋房、轿车、男仆、女佣和各式家用冥器。洋房是三层楼的,楼厅里还扎了个麻将桌,桌上一副麻将牌,边上几个女的牌客。风,阴丝丝地吹,纸糊的冥器上的飘带呼啦啦响。这难道就是方雨荪他们对“小翠红”表露的最后一点心意?……

家霆似有千言万语要对大舅妈说,有许多事情想替大舅妈做,已经来不及也谈不到了!永远用不着了!心里的波涛翻荡着错综复杂的感情。他在停放在尸体前面的一只焚烧纸钱的铁盆里擦火柴焚化了冥币和锡箔元宝,轻声在心里说:“大舅妈!我来送您了!”说着,心里更加难过起来。

他心里千头万绪,忽然从大舅妈的死,又想到了死去的杨秋水舅妈。啊!两个不同的舅妈,他对她俩都怀有感情,可是她俩多么不同啊!这里边,可以思索、回味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他不想多留,不愿意在这里万一遇到方家的人。而且,他还急着想去找舅舅柳忠华,又急着想早点办完了事回去侍奉爸爸,他又想同欧阳素心见见面,同银娣见见面,事情实在太多了。他心里烦乱,在“小翠红”灵前诚心诚意鞠了三个躬,匆匆离开。

人虽离开,头脑里仍总萦绕着刚才见沈镇海来殡仪馆鞠躬的事,眼前总清晰地看到那朵洁白的绢花。想不清沈镇海同大舅妈之间是什么关系。其实,又何必去多想呢!人同人之间的感情是神奇微妙的。就拿他对大舅妈“小翠红”来说,他有一种对长辈的感情,有一种感激大舅妈同情和关心他的心理,却也好像混杂着一种不可捉摸的难以形容的异性之间的特殊感情。他总觉得大舅妈是很美很可爱的。当然,他对她绝无非分的邪想。但他觉得所谓“爱”,本身就是一种特殊复杂的东西,也许用化学分解方法也是分解不出它有多么复杂的。大舅妈“小翠红”已经流星似的殒落了!生前,她同沈镇海之间也许有过什么,也许并没有什么。在她死后,沈镇海怀着情感来悼念她一下,献上一朵洁白美丽的绢花,这也合情合理,值得同情。追究,又何必呢?

家霆又走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来了。一家小照相馆的橱窗里,放着许多着了色的男女明星照。这些电影明星:周曼华、袁美云、陈云裳、白云、袁绍梅、王引、龚稼农、金焰、韩兰根……一个个都笑着,笑得很高兴。人的笑似乎只有停留在照片上才是永恒的吧?……他在一家卖炸茨菰片、冰雪酥等零食的小店里借打电话,拨了号码,问:“是兴茂贸易公司吗?我找柳先生接电话。”

很顺利,一会儿,柳忠华来接电话了。一听是家霆的声音,他就机警敏捷地说了:“哦哦,我知道了!我有客人!这样好不好?晚上七点你再打电话来!我们好好谈谈。”说完,“克”地挂上了电话。

人生的事真难想象,舅舅本来东躲西藏似的十分神秘,曾几何时,现在却公开以大商人的面貌出现了。同舅舅柳忠华联系上了,家霆非常高兴。他猜:舅舅那里一定有什么人在,说话不方便,所以语气平静不带感情,匆匆挂上了电话。同舅舅约定晚上七点再电话联系以后,他又打电话到欧阳素心家去。

这次非常巧,是银娣接的电话。听到是家霆,她的声音里带着惊喜,含蓄有所指地问:“你好吗?”

家霆也有所指地回答:“还好!你好吗?”

“好!”

“她呢?她好吗?”

银娣有分寸地说:“也还好!上学去了。”

“我想同她见见面。”

“不知为什么,对我说,不想再见你。”

“是吗?”家霆心里烦恼,觉得难堪,似在探询什么。

“呣!”语气里饱含同情。

家霆明白了,不甘心地说:“那你把我的想法告诉她。见不见由她,好不好?”

银娣又“呣”了一声,说:“ 一定。”她的话声信赖而友好。

“舅舅常来吗?”家霆问。

“常来。”银娣的话不卑不亢,简洁得无懈可击。

“他好?”

“好!”银娣这更加简单的回答,使家霆明白她旁边可能有人,不便多说。又似告诉家霆,她知道的仅此而已。

别的似乎都不好深问了,家霆只得结束电话了,说:“好,再见吧!”

他挂上了电话,心里按捺不住的“谜”又浮起在心头:舅舅到底是怎么回事?银娣又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若明若暗,家霆心里有想法。可惜想归想,没有听舅舅亲口说一说,总是不踏实的。他决定晚上如能见到舅舅的面,一定好好问一问,求个水落石出。

付了电话钱,从小店里出来,家霆真想到欧阳素心的学校里去找她。终于克制住了,想:我已去了信,等她看了信再讲吧。于是,他搭电车回汉口路仁安里。

绝对想不到,刚下电车走到汉口路远远望见仁安里的时候,忽然发现欧阳素心围一条浅灰围巾,穿一件黑色骆驼绒旗袍,服饰简朴洁净,手提一只钱包,正站在街边等候。她身姿柔韧妩媚,又带有青春朝气。

家霆喜出望外,快步跑上前去,说:“是你?欧阳!你在等我?”

欧阳素心唇边透出笑影,说:“不在等你,难道我爱吹西北风?”她目光无邪,风姿淡雅秀丽。

他爱欧阳素心,爱她会说这类幽默的话。见到欧阳素心这样,他以为双方之间的芥蒂完全消失了,高兴地随口问:“你没有上课吗?”他知道她不爱缺课。

欧阳素心摇摇头,说:“上了数学和英语,历史老师生病请假,我就来了。你们出来了,回了家!天大的事,我能无动于衷吗?”她讲话常常这样合情合理。

“你接到我早上发的信了?”家霆奇怪地问。

“没有啊!”欧阳素心睁大了眼睛,“早上发的,哪就能收到?我昨晚听说老伯和你回来了。想了又想,不能不来。打电话给你,一次给一个男的挂了,一次是个女的说你不在,出去了,我就决定来这里痴等。”

“你过得好吗?”

“怎么说呢?如果不诚恳,我就告诉你很好;如果说真话,我应该说:不好!”

家霆听了心里难受。没法约欧阳素心到仁安里二十一号方家坐,说:“欧阳,走吧!太想跟你长谈了。我们到‘白拉拉卡’吃中饭,到法国公园去散步!”

欧阳素心点头说:“公园就不去了。我们到‘白拉拉卡’吧,那里十点钟开始营业。这时人少,我们谈到中午正好。”她的话使家霆感到有一种坚强果决隐藏在温柔和平静下面。

家霆从她的话里分辨不出她是忙呢还是不愿去法国公园,点头说好。在汉口路石路口上叫了一辆三轮车到“白拉拉卡”。一路上, 家霆将同欧阳素心在南京潇湘路分别后的种种情况讲给她听,最后追究地问:“欧阳,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欧阳素心笑笑。看得出她的心里并不平静,她的笑容带着疲乏,说:“一样要分别,说与不说也差不多。”她那深沉活泼的眼睛像会说话,潜台词似是:啊,家霆,还用得着问吗?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

家霆叹气说:“嗨,怎么差不多呢?从那天你走开始,到今天,我心里总像有了一个伤口,随时想起就要疼痛流血。你难道想不到还是看不出?”

欧阳素心努力平静实际激动地说:“我只怨这场战争。如果不是战争,我的命运也许要好得多。对于我来说,这场战争是我父亲的祖国和我母亲的祖国之间的战争。但是偏偏我父亲又做了背叛他祖国的事,而我认识的你,却又是一个爱国者。于是,一切更复杂了!复杂得像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了!”她的双眸闪射出忧郁沉思的光芒,“我不愿意别人为我付出牺牲,我也不愿意带给人不幸。当我意识到我自己对人不祥的时候,就只能选择我认为较好的道路走了。”

家霆着急地说:“欧阳,我感到我不能没有你!是的,坦率地说,你告诉我的关于你的一些情况确实使我吃惊过,但我……”他奕奕的眼睛喷薄出十分坦率真诚的神情。

欧阳素心忽然任性地打断他的话,挥着手说:“别谈这些了,好吗?我求求你!”

三轮车从喧闹的石路穿出去通过四马路到了八仙桥。靠近八仙桥附近,市声繁嚣,巡捕手持警棍在驱赶无照的小贩,脚步声、车辆声和吼叫声沸沸扬扬。白底红字的土耳其按摩浴的灯招,醒目地悬挂在马路旁按摩院的上方,招徕顾客。《大世界》游乐场前,拥挤着人的浪潮。

家霆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只见她脸色苍白严峻。家霆纯朴地说:“唉,你怎么啦?”

欧阳素心一字一声地说:“家霆,别以为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要让我们以前一起做过的五彩梦再续下去。不,不是的!梦已经醒了,碎了,我不是为那来的。但我在南京时留给你的信上说过:‘我们总是要好的老同学’,这点是不变的。我说过话是算数的。我今天,是以老同学的身份来看望你的。至于别的,请忘了吧!”

家霆有点着急,又有点生气,说:“欧阳!”

但欧阳素心十分任性的面容使家霆退让了。欧阳素心阻止他说:“我本来是不来的。昨晚听我父亲说起老伯的情况,知道你们回家了,老伯瘫痪了,我就不能不来看看你了。我设身处地为你想过,现在,你的处境很恶劣,当然更不是考虑什么个人问题的时候。你需要清醒,需要理智,这是我对你要说的心里话。这话里不掺杂别的用意。我们应当像要好的老同学那样好好谈谈,为你的处境想想办法,你说是不是?”

家霆心里非常激动。他倔强,现在感觉欧阳素心还要倔强。他爱她,就只好闭住嘴任凭一颗心激烈跳动。风迎面吹来,冷飕飕的。他心里也冷飕飕的,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欧阳素心的话,又觉得她是真诚的、善良的,说的话都在理。她在他与她的爱情中,注入了一种高尚的东西。目前他需要的确实是清醒,是理智,不是感情用事。现在,处境很坏,前途艰难,要离开上海还有意料不到的险阻。这种时候,再沉湎在恋爱之中,既不是时候,也无法妥善处理自己同欧阳素心的关系。欧阳讲她说的是心里话,不掺杂别的用意,是真的。这么想着,他不但不气恼,反倒更觉得欧阳素心实在是太善良、太可爱了。

三轮车绕过有轨电车“当当”响的金陵东路口,又转到电车“当当”、汽车衔接的霞飞路上来了。一家商店的无线电在播放陈云裳唱的歌曲:“……风光最好上林春,吉日良辰,桃花宫里召承恩,宫娥引,今日叩天阍……”一家跳茶舞的小舞厅里正奏着配上爵士乐拍子的广东音乐《杨翠喜》,月琴的弦声如泣如诉。

三轮车到了环龙路口的“白拉拉卡”,家霆同欧阳素心下了车,又看到了那张摆在橱窗里的斯大林的大幅半身像了。斯大林翘着胡子仍旧在笑,笑得很开朗。站在路边,斜睇过去,德籍犹太人开的照相馆里也仍陈列着飞扬跋扈的希特勒巨幅照片。自从六月下旬,希特勒德国进攻苏联,苏德战争爆发后,七月间英苏订立了共同对德作战协定。只是德寇攻势凌厉,在战争初期就占领了苏联大片领土。德军夺取了乌克兰的大部分,侵入了顿巴斯,围攻列宁格勒,威胁了莫斯科。家霆和欧阳素心打算走进“白拉拉卡”吃罗宋大菜时,见那家照相馆的翘胡子德籍犹太老板,穿得很体面,挺着大肚子,满面矜持地笑着,正站在门口得意地装饰橱窗,并高声同一个胖外国女人嘻嘻哈哈地调情戏谑,两人不禁立定了脚步。

欧阳素心嫣然一笑,带着轻蔑地说:“看到吗?德国店的翘胡子犹太老板近些日子都是这样高兴。有一天,我还看到他到‘白拉拉卡’门口,往橱窗上吐了一口唾沫。他是因为希特勒打了胜仗,存心趾高气扬欺侮邻居!”

家霆不禁感慨,说:“其实,谁胜谁败还不一定呢!当年,拿破仑远征俄国,一直打到莫斯科,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都写了,最后仍是一败涂地。”

欧阳素心也叹了一口气,说:“一个人跟一个国家的关系太大了!其实,犹太人并不被希特勒承认,白俄也并不被斯大林承认。他们都是被驱赶出来流落在异国他乡的可怜人。能在这场战争中捞到什么好处呢?”

家霆思忖着说:“也许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对祖先、对祖国、对诞生地和山河的向往和依恋?也许是无国籍的人也都想有个国籍找个靠山?也许是荀子所说的‘性恶’在人们头脑里的反映?”

德籍犹太老板翘着胡子朗朗大笑,动手在摸胖外国女人的大腿,女的笑着逃进店里,男的追了进去,就像一只大公鸡追逐母鸡。欧阳素心和家霆不想再看,一起推开涂着白漆的玻璃门,走进了“白拉拉卡”俄式西菜馆。

店里空荡荡的,每张桌上都整整齐齐放着作料瓶、菜单,铺着雪白的台布。时间早,他俩是第一对客人。空气里仍热烘烘地充满了洋葱、奶油、牛肉、番茄酱等的混合香味。白俄老板大约在厨房里忙碌,胖老板娘头上扎着羊毛三角巾,穿着厚羊毛衫和格子羊毛裙,配着高统靴。她是个忍气吞声的老女人。也许当年是个贵族小姐?年轻时一定曾经有过海水一样的蓝眼睛,挑逗人心的白皮肤,青春肉感的身材。但现在已经臃肿肥硕,眉眼间全是粗糙的皱纹了。长期流落在异国异乡的生活,使她落得了一副叫人怜悯的神色。她送上了菜单,家霆点了菜,就又同欧阳素心谈起来。

欧阳素心关心地问:“家霆,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家霆踌躇而矛盾。他不准备对欧阳素心隐瞒任何事情,可是现在想起爸爸的叮嘱,觉得不能将爸爸要逃走的事泄漏天机。这样,就势必要对欧阳素心进行欺骗、隐瞒了,这使他痛苦。在踌躇、犹豫、矛盾的心理下,他说话也不流畅了,思路也混乱迟钝了,说:“我……我已经复学,明天就去学校上课。”

留声机又在播放音乐唱片了,是贝多芬作曲的《欢乐颂》。一个女高音在唱,歌词该是席勒的。家霆听不懂德文,但知道歌词有这样的句子:“欢乐女神,圣洁美丽……你的力量能把人类重新团结起……”啊,尽管德苏在打仗,两家毗邻的店里又各自在橱窗里供着斯大林和希特勒的半身巨像,可是白俄开的店里却播放的是德国人作的歌曲,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是说明音乐本来该是人类的共同财富吗?

欧阳素心听着音乐,关切地问:“老伯的病有希望能好吗?”

家霆又只能吞吞吐吐了:“谁知道……他能不能好呢?”他感到一个人并不想说谎,尤其不想向亲爱、信任的人说谎,却又不能不说谎,是最痛苦的事了。

欧阳素心叹一口气,爽朗地说:“我为你想过,家霆,像你,还是离开上海的好。‘孤岛’目前的处境越来越坏,可能还要更坏。你住下去不好。如果老伯病能有些好转,你们该偷偷地想办法冒险偷跑。如果他的病恶化了,有什么不幸了,你就该自己一个人走。你后母的这个家,你是住不下去的。你一个人离开‘孤岛’,无牵无挂地到海阔天空里去遨游,到大后方去上大学,青云直上,做国家的栋梁,是惟一的康庄大道。你认为我的话对吗?”

看到欧阳素心坦诚关心的态度,家霆心里感激,几次想把心里的秘密吐露出来,甚至想讲:“欧阳,将来,我们一块到大后方去吧!”但他讲不出口,走的事既要机密,又冒险。而且,只要想起落水了的欧阳筱月和欧阳素心的日本母亲,他就气短了,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忍住了,只点头说:“你为我想得很周到,我感激你。”

欧阳素心用手将一头乌亮的长发向后一拢,美丽的黑发衬得她妩媚的面容更可爱了。她叹口气说:“是啊,有趣的是,我能为你想得很周到,却不能为我自己想出一条路。”

家霆听了,难过地说:“欧阳,我也想过:路是人走出来的。你就暂时还这样生活着,读你的书。只要我有一天闯出一条路来了,我立刻告诉你,我们就一起去创造人生,创造幸福,你说好不好?”他的态度和语气充满了诚恳的同情和爱恋。

白俄老板娘端着托盘送罗宋汤和炸牛肉饼上来了,还送来了面包和果酱、白脱。

欧阳素心用匙喝着汤,说:“家霆,忘掉过去那些该忘掉的事吧!别管我了,你走你的路去,不要犹豫!”

家霆真诚地说:“欧阳,你应当了解,我少不了你。”

“我也不认为这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我们作为知心朋友,似乎更好。今天,我就是用知心朋友的资格来找你的。”

家霆默然了,一口一口喝着汤。汤淡而无味,盐瓶放在面前,他连盐也懒得去撒。

有一对中年男女客人推门进来了,坐在远处角落里,那女的脸给冷风吹得红红的,就像苹果。

欧阳素心用刀叉切开牛肉饼,说:“家霆,我给你带了些东西来,是我送你的一点小礼物。希望你收下。”

“什么东西?”

“你不要打开!”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日本式的长方形嵌螺甸的乌木小盒子,有大半块砖头大 。木盒很精巧,拼凑起来,严丝合缝,像锁住了似的掰不开。只要懂得开启的窍门,立刻可以很方便地拆开。她说:“我来教你怎么打开。”她教了一下方法,说:“你收下,里边是我的首饰。如果有一天,你决定要离开上海了,就打开它,卖掉!我是希望你备而有用,有备无患。”

不知什么时候,留声机上的唱片换了,换的一张是俄国的民歌曲子,粗犷、豪放、活泼,充满生活气息。

家霆想起了大舅妈“小翠红”的绿色小绸包。他意会到,这是欧阳素心的宝贵心意。唉,目前确实需要!但是,怎么能收呢?

家霆摇头不接,说:“欧阳,我不能收!”

欧阳素心爽朗得像个男孩子,说:“这不就说明我们是泛泛之交了吗?如果我们是知心的老同学,你有什么理由不收呢?这里边有我的心,有我的祝福,也有我的期望。”她的声音似流水汩汩,“人同人之间的感情和心意,如果仅仅能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表达,我已经觉得是值得悲哀的了!你还怎么能不收呢?你知道,也许,以后我们就不一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为什么?”家霆吃惊地睁大了两只明亮的眼睛。他不愿意听她用这种悲戚的语调说话,听了心里哀伤。

“不为什么。”欧阳素心用一种强行克制住的安详的神态回答,“我厌恶我那个家!也许,我会离开我的家到天涯海角去漂泊的!”

“你打算到哪里去?”家霆急切地问,内心充满焦灼。也许,欧阳仅仅不过讲的是年轻少女的遐想,但他隐约意识到这种遐想的分量和爱情的黯淡前景了。

“是呀,到哪里去呢?天下之大似乎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并不反对抗战,谁叫日本侵略中国的呢?但我的一切都被战争毁了。本来我天真地想望着和平,可是现在,我想,就是真有和平降临,我也不会有什么幸福了!”她的心在叹息,“我自己现在也还不知道我会到哪里去!”欧阳素心脸上有梦幻中的表情。她的眼光里含着复杂的语言,说出来的似乎只是一点点。

“你不能消沉,欧阳!”家霆诚心诚意地亲切劝慰着。他十分难受,心在胸膛里猛烈跳动,血液在血管里也突然流得更快。他说出来的只是全部心意中的一点点。他不知怎样才能安慰她、帮助她。

欧阳素心凝望着他的眼睛,点头:“你放心吧!”她又把小盒子递过来,交到家霆手上,说:“不要拒绝我!拒绝我,我是要伤心的。它是干净的,多数是妈妈生前的东西,不是我父亲现在给的。”她已垂下睫毛,将那对浸在水雾中的眸子深掩起来,又是似乎有许多话不曾说出口。

她的话太令人感动,也太令人心碎了,家霆几乎要流泪,听她说得如此真诚,珍重她的感情和心意,只好接过小木盒,坦率地说:“是的,现在和未来,我确实需要钱用。但,这,将来是一定要还你的。……”他看到欧阳素心一种特殊的眼光,说不下去了。他心里总是不放心刚才欧阳素心说的那些情绪阑珊的话语,又问:“欧阳,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欧阳素心放下刀叉,任性地摇摇头,说:“别管我了吧,生逢乱世,谁知道生命之舟会将我载到哪里去呢?尽可能忘了我吧!”说到这里,她用一种激动的语气又说:“ 啊,忘了告诉你了,你舅舅和银娣都很好,这你放心!”

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她为什么用这种语气和表情说话呢?家霆心里一刺,他觉得欧阳素心在舅舅柳忠华和银娣的事上,同自己一样,确是有所猜测和了解的,点头说:“我感谢你对他们的帮助。”

欧阳素心苦笑了,说:“好朋友是不该说客气话的。银娣长得有点像我,她有本事使家里人都喜欢她。”她说到这里,忽然脸色严肃了,“不过,我对他们有个要求,请你代我便中转告——”

家霆莫名其妙地望着欧阳。

欧阳素心自顾自地说:“他们,如果要干什么,都可以,我不干涉!但如果可能,请他们对我的父亲必要时能手下留情!我知道他是中华民族的败类,可是感情上,我受不了!……”说到这里,她眼圈忽然红了,长长的睫毛缀满泪水,显得格外晶莹。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戳心,使家霆感到惊心动魄,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见欧阳素心忽然站起身说:“家霆,我——走了!”

她起身,向家霆伸出手来。

家霆没有伸手去握。他不愿她走,坐着不动,用恳求的声音问:“难道就这样走了?”他轻声带感情地说:“你应当知道,我十分珍重你对我的情谊。我一直感到这种情谊像夜里的篝火,周围越黑,显得越明亮。我不愿这堆火熄灭。”

她那洁白的脸上泛着微笑,用手将浅灰的羊毛围巾的一头甩到肩上,潇洒又豁达地说:“我们第一次在此相聚,最后一次也在此分手,这就是有始有终了。你听!”

他侧耳听到,是舒伯特的《小夜曲》,美得醉人 ,似是月白风清之夜,在吐露爱情、倾诉衷肠,沸腾着狂热的等待,祈求着醉心的幸福……是的,真巧!第一次在这里听到的也是这神奇的旋律。

他黯然了,看到她的表情,明白留不住她。他站起身,说:“让我送送你!”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喉头像被一块石头堵住似的。

但欧阳素心摇摇头,用刚强的声音说:“ 不,家霆,不必了!”她又伸出手来,带着感情地用英语说:“Keep-Well!”[Keep-Well:保重。]

他同她紧紧握手,感到她的手在颤抖。他望着她那盈盈如梦的眼睛,心里明白:这个任性的少女作出了决定的事,是无可挽回的了。他也用发自内心的声音带着哽咽回答她说:“保重!”

推开弹簧玻璃门出来,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下雨了。出了店门,她匆匆在人丛中钻进雨幕,头也不回。他望着她飞快远去的背影,淋着雨,罩在雨雾中,朦朦胧胧,逐渐消失。他突然想到她的那幅油画,那幅朦胧、虚幻、迷离、充满遐想的油画。难道幸福真的像那云雾中虚无缥缈的远山?

淋着雨,他眼里蕴藏着悲伤,心碎片片。他觉得这世界阴沉,凄凉。他觉得他和她彼此之间常常不用多说就能互相了解;同时,彼此有时却又这样难于互相了解。

晚上七点钟,同舅舅柳忠华通过电话后,家霆在外滩公园临江的一只空连椅上坐着等待舅舅来到。

这里,离舅舅的那家贸易公司不远。贸易公司在沙逊大楼上租有写字间,从那里来到外滩公园,只需要一刻钟到二十分钟的时间。

天冷,中午又下过雨,地上还有点潮湿,外滩公园里游客寥寥。晚饭时间,人更加少。只看见一个醉了酒的花白头发的老年人,穿件驼色破长袍,嘴里哼着京戏:“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笼着手缩着脖子在江边看江水。一阵风来,枯叶毫不费力地到处沙沙响。花坛里面,花草早已凋尽,只剩下残枝在风中战抖。这个公园是上海最早建立的一所公园,建成于一八六八年,从前公园门口曾由英帝国主义主持竖立过一块“华人与狗不准入内”的牌子。在中国的土地上,由中国百姓出钱,用中国苦力建造的公园竟不让中国人进去游览,还将中国人与狗相提并论,进行侮辱,当然引起中国人的公愤。经过六十年的反对和斗争,才拆除了那块辱华的牌子,准许中国人入园。现在,家霆坐在江边,不禁想起了上海这段几乎尽人皆知的历史。如今,公共租界的英军已在八月撤走,美侨和美国海军陆战队也已在十月、十一月基本撤走。风闻英国正派专轮来上海加速撤侨。风云险恶,过去在上海不可一世的英、美势力走了!日本帝国主义却要来填补空白!黄浦江上,靠近江水东去的方向,可以看到深灰色的日本兵舰上狰狞的太阳旗在迎风猎猎飘飞。天在暗将下来,公园里的路灯已经灿亮,黄浦江上水声潺潺,雾气正在升起。看到江水东流,想到不久要跟爸爸坐船驶出吴淞口去到香港,家霆心里充塞了豪情壮志。

他正张望着公园进口处,盼着舅舅来到。一会儿,就看到了柳忠华戴灰礼帽穿黑西装大衣的矫健身影。他轻轻迎上前去,在凛冽的江风中喜悦地招呼了一声:“舅舅!”

柳忠华快步过来了。他衣履讲究,人也显得气派,亲热地用力攥着家霆的手,说:“啊,家霆,经过严峻考验了吧?见到你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他指指江边那张连椅,“走,坐着谈。”他左手里提了一包东西,现在把那包东西一扬,说:“我带了面包,还有熟牛肉。当晚饭边吃边谈吧!”他冷静,可是情感充沛,使家霆深深感到可以信赖。

两人面向江水坐下,天虽寒冷,特别安静。柳忠华拆开纸袋,取出牛肉、面包递给家霆,两人吃将起来。

家霆问:“舅舅,你好吗?”问这话时,他不禁想起了长眠在公墓里的杨秋水舅妈。

柳忠华点头说:“好!很好!”他十分精神,从神态气色看,确实极好。他解释说:“上午你来电话时,正好江怀南和方雨荪都在我身边,他们正在谈你爸爸的情况。下午,我又有要紧事,只好约在晚上通电话见面了。”

“他们怎么说?”家霆问。

“说你爸爸已经半瘫痪了。”柳忠华说,“家霆,你把详细情况说说吧!我们要用最短的时间谈最多的话。”

家霆一见舅舅,就感到舅舅亲近、真挚、精明,仍给他一种平生曾经历过许多危难却处之泰然的印象。除了服饰,舅舅同以前丝毫没有变化。家霆把爸爸同自己的遭逢,甚至在南京雨花台找到妈妈柳苇墓碑的事都一五一十扼要讲了。只留下爸爸现在半瘫痪意图逃跑的事,打算第二步说。

柳忠华嚼着面包夹牛肉,静静听完。最后,带点兴奋地说:“好了,你们父子都出了事,我一直挂心,却又无法援手。一是担心安全,二是担心你爸爸受不受得住折磨。现在,我放心了。他大节不亏,太好了!”他左手拿面包吃着,右手挽着家霆的肩膀,说:“我讲件真事你听:江苏泰县海安镇有个八十多岁的老人韩国钧[韩国钧(1857—1942):字紫石,力主抗战。一九四一年九月在江苏海安陷敌。敌伪逼他出任伪江苏省长,他拒绝。日寇东台司令达马指责他:“和共产党关系密切,和国民党亦有来往,为什么不受日军之请?”他答:“老朽是中国人,宁死也不当一天亡国奴!”达马用指挥刀和手枪威胁,他怒斥道:“吾八十余老翁,死何足畏,陷敌图生,誓不为也,请即枪毙!”日伪无可奈何。敌退,他抑郁成疾,一九四二年一月逝世。陈毅为他挽联:“贤哲云亡念江淮危局藐藐吾怀若有失;民心未死忆商山故迹悠悠君恨不难平。”],民国十一年起当过江苏省长,德高望重。前不久,日寇占领海安,他逃避不及身陷敌手,日寇要他出山做汉奸。他停放了一具空棺材在家,表示决不变节。日寇用军刀指着他威胁,他神色不变,被囚禁着,宁死不屈。此人你爸爸认识,你可以把这件事告诉他。”

家霆被舅舅讲的事吸引,点头说好。

柳忠华继续说:“你爸爸反对汉奸的和运,坚持气节,同韩国钧是一样的。和平,当然可爱!但对付侵略者,只有坚持抗战,用战争来消灭战争然后取得和平。别的路是没有的!经过这次考验,在这个问题上,你们父子的认识一定更坚定了吧?”

家霆体味着舅舅的话,感到舅舅说得真对、真好。舅舅说的同尹二、庄嫂他们的感受,并无不同。对这场战争,拥护抗战的都会同意这种看法。汉奸大叫和平,实际是为日本的侵略服务,反对抗战。但欧阳素心她的看法是怎么回事呢?她并不反对抗战,她是反感日本侵略的。由于她有过一个日本母亲,又有了一个落水的父亲,她感情就变得十分复杂了。她哀自己的不幸,认为战争毁了她的幸福,所以她特别渴望一种没有战争的生活。不能说她的这种渴望不对,人应该有这种渴望。但只有渴望,没有行动,理想实现不了;面对侵略,不追求用战争消灭战争,只向往和平,是会迷惘消极的。可惜我以前同她在一起,我缺乏舅舅这种深刻简明的表达、启发能力。如果那时我能这样同她探讨,我相信她是会在思想和心灵上得到抚慰和解脱的。想到这些,家霆感到遗憾,望着面前奔腾流逝的黄浦江水荡漾着寒意在夜色中喘息,他也心潮起伏。

家霆正在沉思,听到柳忠华在问:“你爸爸的身体折磨成这样了,怎么办呢?我认为,日伪是因为见他是废人了,才释放他的。他身体如果好了,还会又生枝节的。你们既脱出了虎口,也仍在魔爪中。他处境仍很危险,千万不可大意。”

听舅舅说得这样中肯,家霆已经听出舅舅是个什么样的人了,禁不住问:“舅舅,你同欧阳筱月和江怀南、方雨荪这些人都裹在一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江上的船舶都像幢幢的黑影,有汽笛和哨子声在响,江水拍打着防波堤发出回音。冷风凛冽,柳忠华翻起了大衣领子,看着家霆说:“家霆,这些事别问!你不要为舅舅担心,懂吗?”

家霆默默点头。有时候,没有回答的本身也是回答。家霆决定抓紧时间,他将爸爸的情况和打算要走让他找舅舅的真实过程全部告诉了柳忠华。

柳忠华大口吃完了夹着牛肉的面包,兴奋地说:“这我才真正放心了。他要走,我当然出力。他带着你离开‘孤岛’才算脱险。现在风云变幻,像把头埋在沙漠里的鸵鸟是不行的。风传港沪之间的航路客运可能要断,你们想在十二月十号左右走,我看宜早不宜迟。再提前几天吧!我估计,那时他伤口也该好了。我来购票,作好安排,让银娣同你联系,好不好?”

家霆从口袋里取出一只钻戒交到柳忠华手里,说:“舅舅,把这卖掉买票!”

傍晚,因为要来见舅舅,他打开了欧阳的小木盒,发现那些金饰、钻石、珠宝光华夺目,熠熠生辉,里边竟有五只金戒,一只钻戒,一副珍珠项链,一对翡翠镶金耳环和一只金锁片、一对金镯。另外,盒底有一张纸条,上边写着七个娟秀挺拔的钢笔字:“天涯海角毋相忘”。家霆将这件事告诉了童霜威,童霜威没有说话,但家霆看得出爸爸心里是很感动的。

现在,柳忠华接过钻戒,钻戒很大,足足有半个克拉。没等舅舅问什么,家霆便把同欧阳素心之间的事告诉了柳忠华。

柳忠华默默听完,也不知是安慰还是怎么,说:“她是个好姑娘。但你们不谈恋爱,我也赞成。保持住你们的友谊吧!到底年岁还小。”见家霆表情有些懊丧,又说:“家霆,当前最重要的是‘走’,一切服从这一点,暂时就不要为别的事分心了。”忽然又说:“她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并不是她本人的意愿,不应由她负责。她只对她自己的为人与行动负责。在沦陷区的并不都是顺民;在大后方的并不都是抗日人士;日本的军阀同日本人民要区分开。正如,同汉奸混在一起的人,有的是为了抗日却不是为了卖国。你以后还是应当关心她。”

舅舅这番话,家霆觉得开窍,不禁又将欧阳素心在“白拉拉卡”提出的那个要求转告了柳忠华。

柳忠华听了,没有做声,稍停,沉重地吁了一口气。

江上风大,雾气氤氲。天完全黑了,江水上泛着一些船只的苍黄灯光,对岸雾气与夜色中的浦东模糊一片,点缀着星星似的灯火。远处杨树浦江边码头一带,有日本军舰的黑色身影。家霆心头惆怅。欧阳素心给他的初恋的甜蜜,曾使他感到幸福;同她分手,又使他感到不幸。但他懂得:此时此地,为了和爸爸逃离上海,一切要服从于“走”,不为别的事分心是十分重要的。他用理性的堤坝拦住了感情泛滥的潮水。

他翻上大衣领,接近舅舅,挽着舅舅的胳臂,同舅舅一边走一边继续刚才未了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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