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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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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八日珍珠港事件发生后,报上不断陆续登出一条条触目惊心的消息:日本海军在十二月九日将英国远东舰队的旗舰“威尔斯亲王号”击沉于南中国海;十二月九日,日军占领九龙炮击香港,同时又在马来亚登陆;十二月十九日,日本兵舰驶入马尼拉湾,占领关岛,在婆罗洲登陆,占领槟榔屿;十二月二十三日,日军占领了威克岛……敌伪报纸上每天都兴高采烈地登载着“皇军”的“捷报”。跑马厅里,日本特制的巨大宣传气球,经常悬挂着醒目的巨幅标语:“庆祝九龙陷落[陷落:“陷落”本是一个贬义词,但当时日军所有标语均用“陷落”而不用“进占”。]”“皇军赫赫战果关岛陷落”“热烈欢呼威克岛陷落”……看到这些捷报,家霆心里总是泛起仇恨和不安。仇恨日寇的猖狂,不安于日本为什么在军事上如此得利。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家霆和许许多多在“孤岛”上的人一样,始终在惶惶然的心情下生活着。 想同爸爸一起离开上海去大后方的事搁浅了。童霜威既然不肯冒险去淮北或苏北,未经妥善安排,就妄想冒冒失失去大后方当然不行。日本袭击珍珠港之前,柳忠华本想通过沪港之间的货船上的海员,将童霜威和家霆带往香港。谁知事未办成,日本已向英美宣战。在这同时,日军已在十二月八日进攻港九,去香港的设想立刻成了泡影。 童霜威既然一时无法离开“孤岛”,只好继续装病。珍珠港事件发生,世界上壁垒分明,中国已与英美苏等国站在一边,孤立的状态有了改变,童霜威心里兴奋。虽然那些日本得胜的消息使他泄气,但他总抱有一种日本将来一定会失败的希望。 每隔一些日子,家霆总是雇一辆出租汽车或三轮陪童霜威到仁济医院看病。童霜威行走不便,靠家霆扶,又靠手杖,连拖带拽,在人心目中简直是一个半死的废人,复原似已毫无希望。其实他心里想的是:“翻手作云覆手雨,当面输心背后笑”。有时,听对面房间戏迷方传经在放谭富英的京戏唱片《击鼓骂曹》,那唱词中有这样的句子:“……似蛟龙困在浅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动,会冲风云上九重……”就引起无限遐想,受到了鼓励,觉得在漆黑的暗夜中远处有灿灿的灯光,韬晦的耐心更充足了。 柳忠华很忙,家霆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半个月的时候,通过银娣安排,才同舅舅在法国公园里见了一次面。 那天,下着霏霏小雨。下午五点半钟,家霆来到公园,在约定的那棵亭亭的大雪松旁同舅舅见面,不由又想起了同欧阳素心在这里漫步、交谈、相聚的情景。往事历历,旧情悠悠。香港正战火漫天,日寇同英国守军包括英军和印度兵正在激战。从敌伪报纸上看到:占领九龙的是日本第二十八军第三十八师团和海空军及辅助部队,香港整个被包围了,居民没有食物,没有饮用水,香港总督杨慕琦爵士拒绝投降,铜锣湾汽油库发生大火,日军正拟向筲箕湾一带过海登陆,中环、湾仔一带已经落下炮弹。 家霆仿佛可以想见,本来应是香港热闹狂欢的圣诞节快到了,现在却是死亡、哀号、警报、火焚和枪炮声布满人间。他仿佛看到:夜晚的香港,一闪闪的火花不断在山间出现,一朵朵火花不断落在海的对面,火焰遮满了半天,探照灯的白光像长蛇一样在空中摇摆。 欧阳素心在香港怎么样了呢?还有,黄祁先生怎么样了呢?残酷无情的战火会波及到她和黄祁先生的安危吗?欧阳素心送给童霜威的那只蝈蝈,童霜威一直非常喜爱。前几天,一个晚上,蝈蝈突然死了。家霆看到爸爸手里攥着葫芦,在灯光下看着已经僵硬了的蝈蝈,怅然久之。后来,将葫芦交给家霆,怀念地说:“好好给我留着吧,作个纪念。香港炮火连天,不知她怎么样了?” 家霆觉得,每个人的一生也像一场战争——多灾多难的漫长战争,无尽无休的痛苦战争。他心头沉重,思绪绵绵。原先,曾庆幸过欧阳素心离开了上海;现在,又怨怪自己为什么事先没有察觉到欧阳要去香港而阻拦她成行。“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唐诗上李商隐《锦瑟》中的两句,他觉得能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有一些使家霆大惑不解的事正在发生。比如,日军开入公共租界后,突然又全部撤退了,并且立刻开放交通、恢复生产和市面,让上海公共租界基本保持了日军占领前的状态,连学校里上课也可以同从前一样,是怎么一回事? 比如,日军控制租界后,立即下令严禁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擅自在租界上杀人捕人,并说“违者重惩不贷”,又是怎么回事? 再比如,汪伪办的《中华日报》在十二月十三日竟刊登了汪精卫通缉七十六号特工总部警卫总队长吴四宝的“命令”,上面说:“吴四宝肆行不法,作恶多端,着即通缉讯办”。外边纷纷传说:吴四宝已经抓到,被押在虹口北四川路日本宪兵队本部了,又是怎么一回事? 公园里游客稀少,家霆打了一把黑布洋伞,在约定的那棵大雪松旁,看见柳忠华没戴帽子,西装大衣外罩着米黄色的风雨衣,急匆匆地冒着小雨来了。这里,是家霆同欧阳素心曾经表白永远相爱的地方,触动了他许多美丽而哀愁、伤感又甜蜜的记忆。现在,往事如烟,不堪回首。但怅怅的情绪很快被同舅舅见面的快乐和兴奋遮盖了。家霆心里有一连串的问题要问舅舅。雨,转眼忽然停歇。家霆收起洋伞,同柳忠华踩着湿润的地面,在一条冷僻无人的小径上漫步,亲密地谈起来。 天空中有低沉的乌云,风将云块拉长、匀开、扩大。刺骨的寒风掠过,法国梧桐光秃秃的枝条似乎因畏惧寒冷瑟瑟抖动。喷水池周围的水面上结着透明薄冰。气候这样恶劣,却因环境幽静、舅甥相聚带来了美好时光。 家霆急切地说:“舅舅,爸爸要我问问您,我们离开上海有没有希望?爸爸和我都憋坏了!时间仿佛被拽住了,凝固了,一分一秒都难熬,天天都想能见到您,问一问。”他年轻俊秀的面孔即使焦灼也散发着青春气息。 柳忠华新理过发,一头干燥、粗硬的黑发熨帖地在左侧分缝向两侧后边梳去,人显得很精神,不急不慌地安慰家霆说:“希望当然有!不要急,告诉你爸爸,听说由于上海市区人口在三百万以上,日本认为租界人口过度集中,市民的生活物资供应给他们带来了很大困难,想疏散人口。大约不久要发表公告:凡是中国人要由上海警戒线外迁居界内的,要日本宪兵队许可。由界内迁出的也要日本宪兵队许可。但是回籍的人不受这项限制。你懂得我说这个的意思吗?” 家霆想了想,摇摇头,说:“还不太明白。” 柳忠华扬扬眉毛,摸出香烟来吸,说:“就是说,以后,可以利用敌人要疏散人口的心理,用回籍的名义离开上海。懂吗?” 他轻轻一点,家霆笑起来,说:“啊,啊,我明白了!” 柳忠华两只深邃透彻的眼睛袒露着真诚,说:“也不要急三天五天十天八天了!反正,我时刻关心着你们的。只要机会成熟,安排妥当,就可以飞!安心等待。而且,我也有可能要走,倘若一起走,岂不是更好?” 听说舅舅也有可能要走,家霆十分高兴,眼里流着火样的热情,说:“舅舅,您如果同我们一起走,多好啊!您是说,有可能一起去重庆?” 柳忠华吸着烟笑笑,揽揽家霆肩膀,说:“呣!” “为什么?” “又要问为什么了?”柳忠华摇摇头,“需要去嘛!那里也有生意可做的嘛!” 家霆只好不谈这个问题,但问:“舅舅,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怎么这么厉害呀?这样打法,日本在东方,德国在西方,会不会平分天下了呢?我们的抗战能胜利吗?” 柳忠华看看家霆带着焦虑的眼睛,说:“舅舅不是星相家,但舅舅的看法是:我们必须有信心和决心。只要有信心和决心,一定能打败日本。日本这次先发制人,开始当然会占便宜。但日本陆军的主力百分之八十仍被牵制在中国战场上,是它的致命伤。在华北,日寇华北方面军总司令冈村宁次用十几万兵力扫荡,失败了,承认肃清八路军非短时期所能奏效。在山东,畑俊六率部五万围攻鲁南抗日根据地损失很大。这些天,湖南长沙正在激战。日本首相东条发表谈话,说:‘重庆如能改变其意志,则日方极愿接受其任何和平建议。日本虽与重庆交战五年,但仍视中国为姊妹国而未改变其与重庆言和之心情。’你知道他这番话的意思吗?” 家霆和舅舅走着的柏油路上,有些低洼处积储着雨水。附近的花坛上有枯萎了的菊花残枝。光秃秃的法桐上飞来一只白头翁,响亮婉转地鸣叫,叫得枯寂的四周都有了生气。 家霆说:“是想引诱重庆投降?” 柳忠华宽宽的前额使人感到他的智慧和渊博,笑笑说:“对,他们知道共产党是不会和平投降的。汪精卫老早就不断在发出‘宁渝合作共同反共’‘中日全面和平’的叫嚣了,是日本主子叫他这么喊叫的。日本想在中国把陷在泥淖中的两条腿拔出来。我们偏不让他拔,要他没顶、淹死!西方有些人有偏见,中国也有些人有偏见,看不到中国抗战对世界的贡献,好像仗要全靠人家打。其实,中国人挑着重担,是最早起来反侵略反法西斯的。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你说是吗?” 每次同舅舅谈心,家霆都能像呼吸到新鲜空气似的感到兴奋和舒畅。舅舅的话富有力量,家霆点头说:“舅舅,您说得对!”又问:“最近,我有好些问题还想不出道理来。舅舅,您说:为什么日军进了租界又撤走,一切都仍让工部局出面,仍让租界上基本维持过去的状态?” 他们经过一排御寒的玻璃花房,花房里储放着怕被严寒冻坏的珍贵树木和花卉。隔着灰暗的玻璃,可以看到还有鲜花在暖房里开放,使人想到春天,想到温暖的季节里五彩缤纷、绿树成荫的公园。 柳忠华解释说:“日军岗哨林立,租界人心惶惶,生产凋敝,市面衰落,他们要一个死城一样的上海背上大包袱干什么?维持原状,保持上海‘国际都市’的外貌,对日本有利,何乐而不为呢!这是鬼子聪明的办法,可以用‘王道乐土’的精神来麻醉上海人,免得以侵略者自居引起上海市民的反抗和反感呢!” “这是一套假把戏?” “当然!日军司令部张贴布告说,如有政治恐怖事件发生,日本可以进行封锁,可以拘禁人质。日本又查封了商务、中华、开明、世界、大东五大书店;派出大批鹰犬检查各级学校教科书,汪伪正在根据敌伪需要重编教科书。为了节电,商店霓虹灯取消了,马路上的红绿灯取消了,公共汽车和电车傍晚六点就停驶了。你看吧,一步一步会紧起来的,假把戏是要露出真原形来的。” “他们对‘七十六号’下的命令以及逮捕吴四宝是为了什么呢?” “‘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你是知道的吧?”柳忠华刚强下撇的嘴角咂了一声,说,“以前日本人利用‘七十六号’破坏租界秩序杀害抗日分子,现在租界落到他们手里,自然反过来要维持租界秩序了。对抗日分子,日本宪兵特务可以直接采取行动。‘七十六号’坏事做尽人人痛恨,禁止他们乱来可以收买人心。吴四宝这条恶狗,名声太坏,日本又不愿意让他权力太大,该杀时杀了就是。连李士群这条豺狼,听说同日本宪兵和周佛海都有矛盾,到有朝一日他无足轻重的时候,步吴四宝后尘也是可能的。” 公园中央那片草坪,平坦广阔,现在是苍黄一片。草坪在春天来到时,就会返青疯长,变得满眼葱绿。草坪西侧,围绕着一丛丛小树林,春天以后,也会绿荫沉沉。但现在是凋零孤寂的,因为没有可爱的绿叶。只有一棵硕大无朋的老枞树,它得天独厚,像披着青铜的铠甲,充满生气,傲对严冬,似乎不畏风霜雨雪,既向往阳光和春日,但也不祈求恩赐,它有一种充满自信力的不屈姿态。 家霆被那棵老枞树吸引,凝望着大树,听着舅舅解释,心里的一些疑问都得到了圆满的回答,不禁说:“舅舅,您知道,爸爸老是催我设法找找您,问问您何时能走。他对您非常信任。每次您对我谈的,我回去后都一字一句告诉他听。他听了,总还要问:‘他还说些什么?’好像听不够似的。爸爸现在白天总不说话,到了半夜里我们就轻轻谈心,什么都谈。每天也只有在半夜谈心的时候,使他和我感到快乐。今天回去,半夜里我们又有的谈了。” 柳忠华温和地笑了,说:“是呀,他是够寂寞的。但你说他对我非常信任,他在政治上却总有自己的定见。我劝他去淮北或苏北不过是为了脱离虎口,他也并不肯去。现在,你们哪天才能离开上海,还难以预定,得等待机会。但反正只要有岸,就能靠船,只要靠船,就能上岸。他总能走得掉的。他真是要像孟子说的要继续‘苦其心志’了!可惜我虽然现在以公开的商人身份在活动,仍不能到仁安里去看他。方雨荪、江怀南他们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再说,我也要警惕敌伪的鹰犬。以后有事,银娣会找你。但你尽量不要找我和她。谨慎无害,你说是吗?” 阴沉沉的天空,似乎还要下雨。家霆点头说:“舅舅,我照办。”同舅舅见了一面,爸爸让打听离开上海有没有希望的事已经问过舅舅了,自己心中的一些问题也得到解答了。家霆知道舅舅不但非常忙,而且不愿意被人知道他们是舅甥关系,久同舅舅在一起不好,他说:“舅舅,您快走吧!” 柳忠华点点头,忽然从口袋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来,说:“带给你爸爸,说是我给他的。” 家霆接过小册子来一看,原来是一本《达摩气功和五禽健身法》,他说:“干什么?” “四马路上旧书店里买的。”柳忠华笑着说,“你爸爸整天卧床,身体会虚弱的。最好半夜里锁上房门,让他每天练上三十分钟。这也是为走做准备,免得将来要走的时候,路都走不动。” 跟舅舅在一起,即使在这样阴冷潮湿的天气,也像身边有一片阳光似的叫人感到温暖、明亮。家霆笑了,说:“忘了告诉您,其实,这一向,锁上门睡了,半夜里他是几乎天天起床伸腿抬胳臂的。他也说:‘整天睡着别把我真的给睡毁了!’” “那我就放心了。”柳忠华说,“好,家霆,天下事,弯路总比直路长,叫你爸爸继续韬光养晦吧!我走了。”他亲切地用手拍拍家霆的肩膀,拍得那么用力,似乎不这样用力表达不出他的感情似的。 家霆在一瞬间,忽然又感到舅舅的眼睛跟妈妈柳苇太相似了。他很气愤地想把妈妈的照片被方丽清毁去的事讲给舅舅听,可是舅舅已经迈步,他又怕引起舅舅对杨秋水舅妈的怀念与伤感,就把话吞住未说,看着舅舅穿风雨衣的身影匆匆向法国公园的边门走去,走去,直到被大树、假山石整个遮挡住。然后,他怅然地又踱到那背后有个喷泉的常青树——雪松背后来了。 天因为阴霾,已有向晚的意思。突然,又蒙蒙下起蛛丝般的冬雨。他又来到这地方了!宛若当天,这天气,这地点,这氛围,这一切,都使他不能不记起那天他在这里拥抱欧阳亲吻她的情景。 那天,她那淋满雨水的脸上流着眼泪,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和鬓发的香气。 他仿佛又听到了欧阳素心的声音:“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会永远爱你吗?” “啊!家霆,这不会是在梦中吧?” 啊,啊!欧阳!现在,你在炮火横飞的香港怎么样了呢?你安全吗?你好吗? 心,带着伤感。脚下的草地一片枯黄,令人想到冬夜凄凄的寒霜,离春天还很遥远很遥远,小北风飕飕吹来,他打了一个寒噤。香港的陷落似乎就是日内会发生的事。陷落以后,残酷的日寇能不烧杀奸淫吗?谁能说,谁知道啊!战争,早使那些侵略者的士兵变成野兽了!在兽性驱使下,他们什么卑鄙可怕的事做不出来呢?家霆不能多想,也不愿多想,他只是有一种负疚的心理。他爱她爱得这样深沉,曾向她信誓旦旦地宣称过“我会永远爱你!”可是,他却向她隐瞒了要陪爸爸离开上海去大后方的打算。最后一次分别时,如果他向她透露了这一点,并且对她说:“欧阳,让我们一起走吧!”那,也许她就不会去香港了吧?可是竟没有说,怎么对得起她呢?现在,她陷身在可怕的战火中,怎么对得起她呢?他清楚自己已经陷入一个糟糕的情感死角,但是怎样才能解脱? 有一个戴鸭舌帽、穿旧西装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在附近闲逛,模样像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看他脸上愁苦的表情,使人想到生活的艰难。这人不知想干什么,彳亍着,无所适从。法国公园里有时是有人来自杀的,难道这人是来找个这样的归宿?有一对年轻的情侣挽着臂走过,女的一身素净打扮,男的一身深色装束。他们笑着,笑得十分高兴。一样的人间,有苦有乐,各不相同。 家霆离开了雪松背后,向法国公园通向环龙路的出口走去。在这里,每走一步路都会想起欧阳素心,会想起同她在这里漫步的情景。他不禁想起念过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的几句: 和你离别,多么像严冬的天气, 离开你这飞逝岁月的欢乐! 我看到日月无光,我觉得冷冰冰的! 到处是残冬一片荒凉萧索! 他在嘴里无声地吟着诗句,伤心地深切感受到她的善良:当他比她更不幸时,她会为了安慰他带着笑容出现在他身旁,即使是在南京被软禁时,她也毅然设法去了。当她比他更不幸时,她却怕有损于他而违心地离开了他。她的哲学也许是:假如幸福必须要你付出牺牲,就让我先去牺牲吧!可是,这种“善良”徒然造成了双方的痛苦,她何苦如此、何苦如此呢! 走着,走着,经过环龙路,远远可以看到欧阳素心家的那幢花园洋房了。……又走着,走着,走到霞飞路环龙路口了。他忽然下意识地想去看看“白拉拉卡”。 仿佛听到欧阳素心好听的声音在耳边说:“……你知道,我有时很寂寞,非常寂寞!但以后,也许我不会再那么寂寞了!” “白拉拉卡”仍在眼前,正在吃晚饭的时候,有些顾客进出。玻璃门开时,闻得到里面散发出来熟悉的洋葱、番茄牛肉汤的香味,隐隐传出留声机播放的舒伯特《小夜曲》的乐声,勾起了他新鲜的回忆。那充满音乐、烛光的美好日子逝去了,她已经随云霞和清风而远去。 “白拉拉卡”的玻璃橱窗里仍放着斯大林穿元帅服的大画像,微笑里含着严厉。家霆站在那里,凝望着大画像出神。斜着看过去,德国籍犹太人开的照相馆橱窗里,也仍供着希特勒小丑似的大照片。希特勒两眼凶光毕露,神态歇斯底里。家霆不禁想:出了希特勒这样一个好战而又专制的法西斯魔王,悲剧的日尔曼民族又把这个疯子奉为“天王圣明”,使本国和他国的人民受到多大的灾难呀!如果让希特勒赢得战争,也就是让屠杀南京的日本刽子手胜利,世界文明将会倒退到黑暗的世纪中去。战争残酷,但阻止侵略者发动战争已经失败,侵略和反侵略的大战正在搏斗,空谈和平有什么用!只有打赢敌人才是惟一出路了。战争的发展已使世界上形成德、日、意轴心与美、英、苏、中之间的大战。中国抗战的命运已同盟国的命运绑在一起。由于日本同苏联之间没有宣战,而且有中立条约,斯大林的大画像还可以放在这橱窗里同希特勒的巨照对垒着。将来呢?将来总不会永远这样的吧?你死我活的战争正在进行。人类在大流血,苏联现在丢失了大批城市和土地,但德国这条毒蛇能吞掉苏联这头大象吗?吞不掉的!如果哪一天德国照相馆橱窗里的希特勒像突然消失了,也许就是世界人民的幸运了吧?家霆对斯大林并没有特殊的好感。此时此地,却希望斯大林的大画像就这么放在橱窗里,永远放在那里。 家霆离开了“白拉拉卡”,由法租界通过重庆路绕道进入公共租界回汉口路仁安里去。天,已经黑下来了。公共汽车和电车停驶。由于汽油要供日本军用,出租汽车停驶了,私人汽车减少了,马路上只有三轮车和黄包车,空荡荡的。由于通知“节约电流”,商店没有霓虹灯了,五色闪烁的霓虹灯广告和招牌黯然无光,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也瞎了眼。店家早早打烊了,住户的灯泡都换小了,本来被称为“不夜城”的上海,在这夜色浓黑的时候,变成了阴间。家霆忽然想起了鲁迅杂文集《准风月谈》中的那篇《夜颂》,仿佛自己是在用“看夜的眼睛”发现了“惊人的真的大黑暗”。他看见一家舞厅里边还在传出靡靡的乐声和“崩嚓嚓”的鼓声,彩色的灯光十分幽暗,门口有招贴写着“奉谕本厅晚舞于十时前结束”。他突然觉得这正是鲁迅所说的“人肉酱缸上的金盖”“鬼脸上的雪花膏”。他心里更加憎恶这种真正的黑暗,更有一种强烈地追求真正光明的愿望了。 家霆走着,过了八仙桥到了云南路口附近,想赶快回到仁安里吃晚饭,也免得爸爸不放心。正脚下生风,经过一家卖生煎馒头的小店,忽然听到警笛“嘘——嘘——”吹响了,远处出现了黑色的警车和大批军警。仔细一看,黄军衣的都是日本兵。一看而知是发生什么“恐怖案”了!家霆心里着急,正想拔脚飞奔离开是非之地,看见一些黄包车和三轮车都停下了,街上的行人也站住不动了。想到日军贴出的通告上说:凡一个地段发生“恐怖案”,行人、车辆必须立即停止不动,就只得在路边一家烟纸店门口站住了脚,心里急得打鼓,想:万一日寇封锁起这个地区来我回不了家怎么办呢?正着急,见一个左臂缠个红色臂章的人飞跑而过,后边跟着几个人上来吆喝着追捕。一会儿,卡车开来了,车上下来一些巡捕卸下铁刺、沙包将路口堵封起来。一些日本宪兵牵着凶恶的狼狗出现在附近。家霆心里叹息:糟了!被封锁在里面了!记得日军司令部张贴的布告曾说:“接近案件发生地点,得施以长期封锁,直至破案之日为止。”家霆更加焦灼,假如封锁在这里,一天两天还能支撑,时日长了,怎么忍受?想到爸爸,更不放心。站在那里,心乱如麻,继续张望。 幸好,是一场虚惊,并不是真的发生了“恐怖案”,是日军举行的封锁演习。一会儿,只见汉奸扮的戴红臂章的假凶犯已被“逮获”,鸣笛撤销封锁,卡车、军车等等都驶走了,交通恢复,前后不过一小时。家霆如逢大赦,庆幸侥幸,连忙急急匆匆赶回仁安里去。 他到了仁安里,进了二十一号后门厨房里,听见楼上仍有噼噼啪啪的麻将声。厨房里胖子阿福在埋怨:“这顿夜饭要啥时候吃?菜热了冷,冷了又热,一只只都成了糨糊了!” “小娘娘”方丽明在炉子旁边站着,不声也不响。见家霆回来了,说:“楼上有个客人在你房里,坐了快一个钟头了,拼命抽香烟,也不走。刚刚在叉麻将的阿姐来关照:客人不走,不开夜饭!” 家霆问:“客人是谁?”这么长的时间,从来没有爸爸的客人,也不会有爸爸的客人。难道又是“七十六号”有关的人来找麻烦?听说有客人,蓦然使家霆有一种“黄鼠狼来给鸡拜年”的恐怖感。 “小娘娘”摇摇头,说:“弄不清。穿的西装,面孔蛮凶的。阿姐见了他,他非要见你爸爸。” 家霆听了,更不放心,快步上楼,直朝爸爸房里去。一进房,立刻一惊,倒抽了一口冷气:呀,是张洪池呀! 张洪池,在“七十六号”里同童霜威见面的事,童霜威原原本本全告诉过家霆。家霆感到这人像只蝎子,像条蜈蚣,是条毒虫。许久许久,不见他,也未听说过他,早将他忘了。现在,他又突然出现了,来干什么?他吸的香烟真多,房里烟雾腾腾,烟味呛人。 张洪池西装外穿的是件新花呢大衣,皮鞋雪亮,似乎并不落魄。两只老像生气的眼睛始终未变,叫人看了总是心里麻辣辣、凉丝丝的。 家霆心里对方丽清十分不满:你只顾打牌,就将爸爸独自留在这里躺着,就让张洪池这样的坏蛋在这坐着,也不来陪伴照看一下,真是岂有此理!走进房后,张洪池一双凶恶的老像在生气的眼睛骨碌碌朝着家霆射来。家霆尽力克制自己,平静地点了点头,就去照看爸爸,给童霜威往床前小几上的小茶壶里斟开水,喂童霜威喝了两口。 张洪池想起这是谁了,说:“啊,霜老,这是你的公子呀!对了,过去见过面的!在从安庆到汉口的轮船《大贞丸》上,在香港也见过面。不过,现在长大了,真是一表人材了!” 童霜威木讷地躺在那里,没有做声,脸上痴呆。看来,张洪池来后,童霜威用的是装呆装傻的静默战术在应付。 家霆忧心忡忡地说:“家父身体不好,脑部受伤,走动不便,也不大能说话,半瘫痪了!”说话的目的是想下逐客令。 张洪池大口吸着香烟,喷着烟点头说:“是呀!刚才见到霜老时,我吓了一跳,怎么胡子头发这么长!而且,头上缠着绷带……”他做着手势,似乎是说童霜威有点麻木痴呆的意思。 家霆暗想:爸爸头上的伤本来也是可以不缠绷带了,但他还要缠着,这倒好,能增加些病情。朝着张洪池叹口气说:“家父血压、心脏都不好,又受了伤,从楼梯高处一跤摔下去,就成了这样子。” “听说了!听说了!”张洪池咂嘴说,“很可惜啊!但,令尊病得这样,令堂怎么还打麻将?倒是丢得开、放得下呢。” 家霆明白张洪池询问的话意,摇摇头恨恨地说:“她是我的继母。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她这种人,是不会心疼的!现在是我在照顾家父。”说着,问:“张先生有什么事吗?家父医嘱需要静养!他脑部不好,听话说话都还不行。” “我是来看看的!”张洪池大口吸烟,贪婪得很,“没有事。本来想谈谈的,霜老不能谈,只好不谈了。”忽然两道烟气从鼻孔里冒出来,说:“对了,有件事,问问你也行。想跟你打听一个人,你记得的吧?在香港时,一次我到湾仔你们住处去,碰见过一个人,年纪比我大几岁,前额很宽,两只眼很有精神,头发粗硬。是香港《港声报》的记者。此人现在不知在哪里?” 家霆吃惊,格外警觉起来:好呀!张洪池难道是在给日本人和汪伪特工总部当鹰犬?好端端打听舅舅干什么?难道舅舅已经引起了敌人的注意?心里着急,也有些慌乱,机敏地掩饰住了,睁大眼似在思索地说:“谁呀?我怎么记不得了?” “不,好好想想,会记得的。那天,很热,他穿的短袖白衬衫、黄咔叽短裤,同你们一起吃饭。此人那时到过上海,回港后写过不少文章报道上海的情况。” “啊,我有点想起来了!”家霆皱眉思索着说,“好像是有过这么一个客人。我想,总一定还在香港啰!” “不!”张洪池捏着烟屁股吸了一口,摇头说,“他在上海!有一天,我偶然见到他坐在一辆小汽车里,穿得很阔气!水獭领的皮大衣……” 家霆摇头:“自从家父病倒后,没有人来看他了!世态炎凉,像你,还来看他,是少有的。” 张洪池把烟蒂丢进痰盂,火热的烟蒂接触到水“咝”的一声熄灭了。他似乎觉得面对一个病人、一个毫不知情的年轻人,只好走了,站起身来,说:“好吧,我走了。” 童霜威一直平静地躺在床上,像段木头。这时仍旧动也不动,像段木头。 家霆摆出送客的姿态送张洪池,一直将张洪池送到后门外,才像送走了瘟神似的心里轻松了一点。匆匆回到楼上,准备侍候爸爸吃晚饭。感到香烟味太浓,“砰”地打开了一扇窗透换新鲜空气。 忽然,见童霜威向他作眼色。家霆走到床前屈膝伏在爸爸床前,只听童霜威轻声地说:“这个王八蛋!不安好心!但他一事无成。你要想法早点秘密告诉你舅舅,叫他谨慎小心!看来,是不是敌伪在注意他了?” 转眼,过了新年,到了一月下旬。 走,依然渺渺无讯。好难熬的时日啊! 隔天夜里,方老太太找到家霆,用两只精明的眼睛瞅着家霆,说:“要吃饭,就要半夜排队买米。你年轻力壮身体好,排队也要去一个。明早五点起来,到广西路南京路口的米店接阿金的班。” 家霆明白:方丽清不愿自己出面来讲,让方老太太出面。自己要吃饭,去排队也应该,应了一声:“好,我去!” 那天,是一月二十四号。清晨很冷,窗户上结着冰花。家霆四点半钟起身,夹起几本上课要用的课本,打算去广西路南京路口米店门口排队。天还墨黑,衖堂里冷冷清清,看衖堂的阿三在扫地,这个有鸦片烟和白面瘾的老头子,弓着腰,咳着嗽,扫一下,咳几声,吐口浓痰,形成一种凄然而又令人恶心的韵律。 家霆出仁安里,借着远处路灯光,看见一辆漆着“普善山庄”字样的大卡车装满了冻饿路毙的十几具乞丐尸体,正好驶过停在对面马路边。几个收尸的汉子,跳下车来,将路边一个冻死的破衣烂衫盖着麻袋的男尸,拎脚拽臂地拉起甩上卡车去。尸体早已冻僵,“砰”地掉在车上发出震响。几个汉子爬上车去,卡车“呜”地又开走到别处收尸去了。这种情况,入冬以后常常见到,但最近更多,天天都有。 家霆急急走到那家米店门口,远远看到黑压压一大条长蛇阵。半夜就在排队的男女老少,站在凛冽寒风中,已经好几个小时了。熹微的晨光和昏黄的路灯光下,见米店门口挂着的一块小黑板上,写着平价米的价格和限购数量。家霆发现娘姨阿金正挤在队伍里,大约排在第十多名的位置上,头发蓬松,满面疲乏。 家霆上前,说:“阿金,快回去睡吧,我来替你。”他接过阿金手里的空米袋和钞票。 阿金把位置让给家霆,从人龙里挤出来,说:“谢天谢地,你来了!我真是腰酸背疼吃不消了!”她对家霆提早前来,很满意,临走说:“我回去,七点半钟,叫‘小娘娘’来接你的班。” 米店要九点才开门,一些半夜里就来“烧头香”的男女老少,愁眉苦脸的、叹息的、骂骂咧咧的、冻得笼起手缩着脖子跺脚的、闷声不响抽烟的都有。家霆本来排在十几号。到六点钟光景,天色亮了,陆陆续续又来了许许多多人。不知怎的,推推搡搡、拉拉扯扯,人群像个大漩涡似的搅在一起,漩涡中的人叫喊的、诟骂的、挥动臂膀扭动身子的都有,像一群地狱里的冤鬼在争吵叫嚷。家霆前面的人逐渐多起来,好不容易他紧紧抱住了身前的一个瘦子,他身后的一个老头又紧紧抱住了他,约略数一数,自己变成三十多号了!只好心里叹气。 又一会儿,前边一个排队的花白头发老头子,模样像个小学教员,来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像是他女儿,来给父亲送两根油条吃。油条刚递到老头手上,忽然斜刺里钻出了一个披麻袋的蓬首垢面的小瘪三,出其不意一把将两根油条抢过去,一根塞在嘴里、一根捏在手上远远跑开了。小姑娘气得大骂:“瘪三!”老头子苦笑笑,说:“算了!算了!回去吧,我不饿!……” 这一向,在马路上抢东西吃的事一天到晚都有。巡捕没法管,路人也不想管。人要有吃的才能活命,抢吃的“瘪三”不是在死亡线上挣扎也不至于公开动手干。被抢的人总比抢吃的人似乎境况好一点。这样,被抢的人只好自认倒霉,抢吃的人也不觉得不应该抢,碰到谁真要打几下就挨几下也可以。但这种情景却使家霆感到一种世纪末的状况,有一种在读《圣经》最后一卷《启示录》中以象征性语言描述世界末日时的难以形容的心态。 一会儿,两个手里拿着篾片的巡捕来维持秩序了。来买平价米的人也更多了。因为来迟了,有的就要加进长蛇阵里来,这就乱成一锅粥了。排队的人都一个个死命地你抱紧我、我抱紧你。巡捕凶神恶煞般地用篾片没头没脑地挥打维持秩序。乱一阵,平歇一阵;又乱一阵,再平歇一阵。然后,一个巡捕掏出粉笔在每个排队的人左肩上挨次写上号码。家霆肩上写的是“53”号。 前面那个瘦子手上的表七点半钟了,“小娘娘”没有来,八点半钟,“小娘娘”还没有来。快到九点钟的时候,“小娘娘”方丽明来了!她抑郁的面容上眼睛周围有淡蓝的晕圈,一定是走得急,脸上泛着红晕,用手拭着唇上的汗。家霆心里早急得要命,上课迟到了,但明白方丽明来得迟总有道理。她本人是不会故意迟来的。 家霆说:“‘小娘娘’,你来了!我去上课了!” 方丽明接过他手里的空布袋和钞票,挤到队伍里代替了他,说:“家里出事了!她们叫我不要来。我想,你要上课,还是来了。” 家霆见“小娘娘”脸色紧张,连忙心里不安地问:“什么事?” “小娘娘”皱眉轻声地说:“你不知道吗?传经除了赌钱玩女人,早就偷偷抽鸦片有了瘾了!这事一直瞒着,现在戳穿了,家里一早闹得一塌糊涂。他爷打了他两个耳光,他竟一皮鞋踢得他爷腿上出血。你外婆哭得死去活来。方家气数是尽了!”说着,她挥手:“快去上课吧!” 听了这些话,家霆才懂得为什么大舅妈“小翠红”死前说过:“我不能让人拿我的血汗钱去玩女人、抽鸦片、上赌场!……”当时,还以为指的是大舅。看来,大舅妈早知道传经的事了。 家霆明白“小娘娘”方丽明赶来让他去上学,完全是一片好心。他用感激的眼光望着她,说什么好呢?只好什么也不说。家霆听说方家已经决定:过些日子就要把“小娘娘”嫁给郑金山做填房去了。方立荪死后,郑金山在绸缎庄当家,更加走红,拜了方老太太做寄妈[寄妈:即干妈。],是方家的贴心支柱。他年岁可以做“小娘娘”的父亲,听说浑身有牛皮癣。最近,一再催着要“小娘娘”结婚过门,“小娘娘”哭过好多次,不愿意,却又不能不嫁。“小娘娘”长得不算标致,但善良得美在骨头里,“小娘娘”是个可怜人呀!为什么善良的人总常这么可怜呢? 家霆夹着书闷闷地匆匆向慈淑大楼方向跑。肚子饿了,但不想脱课。见一家大饼油条铺在炸油条,有不少人在等候,他就不想买了,急急带着小跑赶路弯到南京路上,顺着南京路向东走。奇怪,平时南京路上这时已经车辆很多,行人也熙熙攘攘了,今天却不见车辆,行人也拥在前边。 忽然,发现前边路两边站着的人都立定脚步在引颈张望。有的在说:“来了!来了!”有的在说:“是从北四川路那边来的!”有的点点戳戳,有的踮脚伸头。 家霆昂首张望,他个子高,看见前边南京路上两边人行道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了,人头攒动,乱乱腾腾。两边两条人流中间,空荡荡的宽阔马路上,正有许许多多人走过来。这些人麇集着,浪潮似的在慢慢地淌过来。隐隐约约看到有日本海军陆战队那种太阳旗在飘拂,也隐隐约约听到有军乐声,仍旧是那天日本海军陆战队举行入城式时吹奏的一种粗犷、蛮横、刺激人神经的军乐声。接着,看清了,有手攥步枪刺刀上膛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分列两旁,刺刀亮得耀眼。更看清了,在马路中间走的是在日军刺刀逼迫胁压下游行的一大批外国人:多数是黄头发、白皮肤、蓝眼睛的白种士兵,也夹杂着一些身材高大的黑人士兵。像熔岩流泻似的,过来了。 家霆匆匆挤向前边,顺路向拥挤着的人们打听:“是怎么回事?” 一个路人摇摇头,似乎是知道而不想说。另一个路人说:“出布告了:美国俘虏,游行示众!” “这么多美国俘虏?” “是啊!”边上一个尖鼻子男人说,“是日本兵舰从太平洋上运来的。有一千多俘虏呢!全是美国兵。听说是在威克岛俘虏的。东洋人要宣传打了大胜仗,押着俘虏游行给大家看。已经兜了一圈了!我刚才在北四川路那边碰到过,现在兜到这里来了。” 正说着,被刺刀押解着游街的美军俘虏快到面前了。密密麻麻,队伍既想保持着整齐,却又零乱。队伍在挪动,越来越看得清楚了。这是一长列战败、憔悴的队伍。即使有鼓声咚咚的日本军乐伴奏,也像一支送葬的队伍,看上去凄凉、落魄。大多数白种士兵都态度严肃、面容污浊、满腮胡髭。有不少士兵脸上还带着稚气。他们有的很颓丧,有的眼神露出惊恐、惶惑与不安。有的负了伤,身上有斑斑发黑的血污,绑着、吊着绷带,由同伴用肩膀搭扶着在迈步。有的垂着头眼露仇恨;有的在冷冷地东张西望,好奇地看着马路两边的店号、楼房;也有极少数在队伍里昂首阔步,抱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姿态……肃穆、悲惨,使人怜悯。 押解的日本兵全副武装,残忍无情,铁青着脸,狰狞地做着手势,晃动刺刀,命令俘虏走,快走。 这是一支沉默、疲劳、狼狈,在遭受凌辱、虐待的俘虏队伍。看到这样一支耻辱蒙尘的队伍,有一种深沉难耐的刺激在叩击着人们的心。啊,战败了就要遭受到这样丑恶的作弄吗?他们是不该战败的!他们该光荣地在弹火殷红、硝烟弥漫中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去的!他们不该被俘,落到凶暴的敌人手中。 边上有些人跟在日本兵后面在呼叫口号。这些是穿便衣的日本人呢,还是花钱雇来的汉奸?只听得呼叫的口号是: “打倒英美帝国主义!” “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 “白种人滚出亚洲去!” 啊,天下事就是如此奇妙而难以预测。英国的绥靖主义与美国的门罗主义政策造成的恶果,由他们自己的孩子在欧洲和亚洲各地的战场上承受吞食了。 口号声继续在叫嚷: “建立东亚新秩序!” “庆祝威克岛陷落的赫赫战果!”…… 马路两边拥挤着观看战俘游街的人那么多,但没有谁跟着喊的。这是一种难耐的沉默。是同情弱者?是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的体现?是抗日的情绪在支援?是对美国人的好感?……家霆觉得自己的心里很矛盾、很复杂。他从小就仇恨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这里面当然也包括美国。但在程度上,似乎觉得美国比英国还要好一些,而日本是最坏的。日本帝国主义,从“九·一八”“一·二八”到“七七”“八·一三”积累下的仇恨更多更深了。正因为这样,当日本人用这种挑拨中国人起来仇恨白种人的手法来达到他们侵略中国和亚洲的目的,就看得更透,心里更不以为然了。何况今天,中国正与美英又站在同一个与日本作战的战线上,这种感情当然更复杂了。在这种时刻,叫他来兴高采烈地站在日本兵一边,仇恨、羞辱美国战俘,作为一个中国人,他是不肯也不愿做的。更何况,他心底里有一种对战俘的同情。这些年轻的美国兵,突然爆发的战争,将他们推到了死亡的边缘。他们离开父母亲人,远戍海外,逃过了战火中的死亡,有的还流过鲜血,却落入了凶残的日本武士道军人手中。家霆为他们的生命担忧,对他们的不幸有一种深切的同情。这些已被缴械放下武器听人宰割的美国战俘,拖着疲乏的脚步,流露出恐惧绝望的情绪,身上污垢,有的带伤。这些美国父母的儿子,正在他的眼前作死亡的游行。这些孩子曾为他们的祖国而战,曾为打击日寇的突然袭击而战,不幸战败了,也许是在弹尽粮绝情形下被俘了。他们无罪!但在毫无人道充满兽性的日本法西斯军人手中,他们将会怎样? 家霆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在胶州路孤军营里的八百壮士。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就接收了孤军营,处死了一些人,将一些人送去南京囚禁,又将一些人运到日本去做劳工。想起了这,他心上那种神圣的同情心和爱国心揉搅在一起,变得更强烈了。 美国战俘在枪刺下的游行示众在继续。给家霆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惊心动魄。他注意到:马路边那么多看热闹的中国人,神色严峻,眼里都流露着不忍的光芒。 有一个一步一步在队伍中逐渐走近来的美国战俘,与众不同。他大约不满二十岁,唇上的胡须还是金黄的茸毛,昂着头抬着脸,东张西望。他的目光与家霆正好相对。他忽然微微友好地对家霆笑笑,这笑容只是在一瞬间就像火焰熄灭似的消逝了。也许这根本不是笑,但家霆当时感到这是友好的笑。啊,这样年轻的士兵,他的妈妈呢?他的爸爸呢?他有爱人吗?有兄弟姐妹吗?在这种时候,他还在善意地笑。他是意识到现在美国与中国已经有了共同的命运?共同在一起战斗?并肩站在一边?他是认为美国人与抗日的中国人是应当互相理解互相同情的?会不会他的父母曾经结识过中国的朋友,所以他从小对中国有过美好的感情?……说不清!但也许是这样,也许是这样。 家霆忽然感到同这个年轻的美国战俘有了共同的欢乐与痛苦。家霆望着这坦率得带点天真的美国人,想回报他一个同情、友好的微笑,可是笑不出来。但他的眼神和表情显然使美国战俘明白他的心意了。美国战俘突然右手伸出食指与中指,组成了一个“V”字放在唇上,瞬即又放下了。 这是什么意思? 家霆立刻就懂了!这是“Victory”的“V”字呀!这是说:胜利!我们迟早终于会胜利的呀! 啊,啊!胜利!胜利!我们的胜利! 押解战俘的日本兵没有注意。像传电似的,家霆不被人知地用手指做了一个“V”字在唇上放了一放,还给那年轻的美国兵温和深情的一瞥。 他看到那美国兵又微笑了,淡淡的笑容像绽开了一朵不会凋落、不会消失的花。于是,家霆也还给他一个同情友好和鼓励的微笑。 人同人之间的感情,有时只要互相看上一眼,笑上一笑,用一个简单的手势,就会默然无声地交流的。哪怕是国籍不同的人也是一样。 长长的美国战俘的队伍流水似的在日军刺刀的寒光下押解着向前。 这一天,特别冷,天上有浓密昏暗的云团,还有刺骨的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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