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旧历年的气氛十分浓郁。江津街上许多人家的门上都贴着住在东门外支那内学院[支那内学院,原在南京,抗战后迁至四川江津,创办人欧阳渐(1871—1943),字竟无,江西宜黄人。这所佛学院以“育通才宏至教”为主旨,讲经宣教,培养物学研究人才,翻译编校刻印了一批佛学典籍。]的欧阳渐大师手写的红纸春联:“乾坤万里眼,天地一家春。”欧阳大师那苍老有力的独出一家的书法,人都赞赏。

二月初,学校正放寒假,从太平洋战场上和欧洲苏德战场上都传来了好消息:日寇在所罗门群岛瓜达康纳尔岛惨败溃退,盟军在太平洋上开始由败退转为进攻;德军总司令鲍卢斯元帅在苏联斯大林格勒投降,苏军消灭德寇三十三万人。鲍卢斯投降之日,正是国立中学校长邓宣德在江津名医柳鸣枝家中雀战被宪兵队抓获之时。小小的江津城,发生了这样一件新闻,立刻传遍全城,与鲍卢斯被俘一样轰动。

旧历年前后,赌风大炽。那夜,邓宣德在柳鸣枝家通宵“抗战”,四个宪兵突然光临,当场给邓宣德上了手铐带去宪兵队队部。道貌岸然的邓宣德斯文扫地。不少本地士绅的子弟都是邓宣德批准进入中学读书的,他们都给邓宣德喊冤。同邓宣德认过本家的邓六爷立刻出面找了些本地绅粮、名流联名作保,也来找了童霜威。邓宣德很快就释放了。校长,自然做不成了。据说,邓宣德去重庆了。教育部立即任命邵化来做校长。邵化带了一批班底来到,学校正逢寒假,邵化有充分时间做好掌握全校的工作。

童家霆寒假在江津同爸爸一起居住。他的好友们:“博士”靳小翰回北碚陪伴母亲了;“老大哥”去重庆看望朋友了;“南来雁”邹友仁的父母在南温泉摆香烟摊做小生意,他也回南温泉了。家霆陪着爸爸,清晨远处雄鸡高唱时就起床,爸爸看书,他也看书;爸爸写《历代刑法论》,他就写《间关万里》。每当写作时,往事涌上心头,五味俱全。战争中造成的创伤与哀思,那些死去的人,难忘的人,同自己生活有过瓜葛的人,都一一浮现脑际。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知道时光的涵义。岁月飞逝而去,有些事已经像一出戏落了幕,有些事却仍在虚无缥缈间回荡,似随风的浮云不知会飘向何处。而种种关注与忧思还不知何时会休止,还难卜命运有多少曲折变幻。有时,他想:大后方的生活难道就是这样平淡乏味这样阴暗寂寞?未来大后方的时候,他曾幻想过来到以后该是火热沸腾的抗战生活。就像抗战初期他在武汉时见到过的景象:到处是激动人心的抗战歌声,到处可以看到街头在演抗日小剧,到处可以听到人们慷慨激昂谈前方的战局。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如今,已是高三学生了。多么渴望为抗战献出自己的身心和力量,想不到大后方竟是这样令人消沉和萎靡。

读读书,写写东西。疲乏了,落日西沉,晚霞在明净、寒冷的天空里闪烁时,他陪童霜威散步,有时逛到东门外的公园和体育场去。在临江的公园里,可以看看几江打着漩涡的江水和江上缓缓行驶的木船。有时逛到西门外,那里有陈独秀的墓,头年五月陈独秀因心脏病死在江津。他是中共第一任领袖,但却不是个好领袖。一九三二年十月被国民党逮捕后,囚禁到抗战爆发才释放出狱。他背离共产党,晚年贫病交加死在江津,无声无息。大概那些变成可有可无的人死后总是这样的吧?看到他的墓,童霜威不说什么,家霆也没有什么感触。去了一次,也就不再去了。西门外,值得看的是大片的橘柑林,也可以看到湍急的江水无尽地流泻。天上烟云浮动,满山郁绿苍蓝,童霜威常常苦闷地叹息,虽不多说什么,寂寞无聊的情绪溢于言表。家霆似乎能体会到“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当时醉酒狂放,驱车走入绝途哭泣而返的那种苦闷的感情了。他还年轻,胸怀热血,并不消极颓废,却不能不厌恶江津这种死水般的生活。

童霜威的客人不少。来的人有各种各样的目的。像李参谋长、邓六爷等是结交名流,像郑琪、李思钧等可能是怀念一点旧关系表示点尊重,像鲁冬寒是来侦探,像江津日报社的人是来约写应景文章。只是童霜威一直婉言辞谢,不愿在这张三青团办的八开小报上写同他的身份不合的文章。既不想胡乱地廉价地歌功颂德,也不想无事端端地招惹是非。意外出现的杂事也不少,逃难来川的下江人,在江津的死后埋葬没有地皮。下江人决定办一个“义民公墓”,要有声望的人出来向县政府及当地士绅募捐并划定公墓地界。当然找到童霜威,请他出面同县长接洽。年关近了,下江难民穷得难以维生,早就有人来请求童霜威写信同重庆赈济委员会联系,请求拨一笔救济款发放,他这个委员似乎也只能起这点作用。江津被服厂是个给军队制造被服的工厂,厂长田绍曾是下江人,童霜威就去看望,请求尽量多安插一些生活困难的下江人进厂干活。此外,索取墨宝、请求题写招牌的人也有,找童霜威来谈谈心、聊聊时局、喝喝茶的也有。童霜威怕这些干扰,又觉得如果真的一个人都不上门,处境就更凄凉。每天会会客,聊聊天,散散步,睡睡午觉,看看书,写点文章,日进三餐,晚图一,日子倒也挺好打发。现在儿子放寒假了,旧历年也到了,回想前尘,感慨万端。《全唐诗》里有过两句诗:“岁将暮兮欢不再,时已晚兮忧来多。”岁暮天寒,他摆脱不了迟暮的心情。

家霆的思想在自由飘荡,了解爸爸心情,却无法劝解和为爸爸排遣这种心情。因为他也一样寂寥、哀愁,心情与阴霾低沉的天色相仿。大后方的不景气局面和魑魅魍魉的众生相使他泄气,欧阳素心的失踪使他悲伤。

他无聊时,有时同看大门的老钱聊天。老钱说起话来绘声绘色,常使他想起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时家里的那个司机尹二。两个人长相迥然不同,尹二高大壮实,老钱瘦小猥琐。但两个人对他都亲切,两个人说话都幽默有趣。

家霆最后一次见到尹二,是前年清明在沦陷了的南京。尹二在拉人力车,为了报仇正在暗中找机会刺杀日寇和汉奸。他现在怎么样了?因拒绝日寇强奸,自己剜眼毁容遭到日寇刀砍劫后余生的尹嫂好吗?沦陷区的同胞水深火热,何时我们才能回去同他们见面?

老钱那张青黄瘦削总是带着微笑的脸,使家霆深深同情他。生活困苦,他总是讨好地对人笑。是为人而笑的,是为了求生而笑。“嗨嗨”地笑得仿佛他生活得十分愉快,像舞台上的丑角似的,即使内心辛酸也总是抖出笑容使人发笑。他告诉家霆:“嗨嗨,我是江津城里的‘包打听’,是‘千里眼’‘顺风耳’。江津城里什么事我都知道。”只是他很有分寸,该说的、能说的他说;不然则一句不露。他有时讨好地笑盈盈地摆些“山海经”给家霆听:农工银行襄理罗元斌赌钱输多了,挪用公款给查出来,昨天丢了饭碗了!渝江师管区秦司令看中了江声舞台的坤角凤蕊,礼拜天秦太太带了些兵到后台亲自动手将凤蕊打得鼻血直流。上礼拜三河坝枪毙一个杀人犯,这人和另一个同伙拦路杀了一个老头,谁知老头身边只有五斗米的钱。杀人后怕事发被捕,这人又杀了同伙灭口,五斗米三条命。

今天,老钱告诉家霆一件轰动的事。说这件事时,脸上笑容没有了,语气沉重。“大少爷,得胜坝那个伤兵医院你知道吗?前天上边来人检查工作,院长伤天害理,为了打扮门面,也为了怕人控诉揭发,一早将些半死不活的重伤号抬到江边树林里搁在地上。检查大员走后,夜里将重伤号抬回,发现好些野狗在那里吃人,有的重伤号连肚肠都给野狗扒出来吃了……”

家霆听了,气愤极了,说:“这院长真该枪毙!”他忽然想起该去看望一次吕营长了。他是个守信的人,说了话总要兑现。前些时答应了吕营长要去看望,没有去,觉得不应该。现在听老钱讲了伤兵医院的事,更想去找吕营长谈谈。

老钱见家霆听了这事气愤,马上说:“我嘴快,大少爷,其实这种事跟我们都没关系,我告诉你是让你解闷,知道点江津发生的故事,并不想惹是生非。这件事你知道就行,也不必告诉秘书长了,免得他听了也生气。我知道,你们都是讲正义的人。世道不好!其实比这种事更黑暗的也多得是。像秘书长这样的大人都未必管得着,我们这些可怜的小百姓更屁用也没有!”

家霆离开老钱回去,见爸爸午睡未醒,留了张条子在桌上,决定去吕营长那里走走。

出了门,朝文庙那儿去。天色阴霾,颇有雨意。从南安街到文庙,不太远。走了一程,看到了文庙的红墙。红墙旁空草地上,有一伙小孩在踢小皮球,嘻嘻哈哈很高兴。家霆朝前再走,刚想打听吕营长的营部所在地,已看见文庙旁那条街上一处旧瓦房门口,有一块白底黑字的竖牌子,上写“渝江师管区一团二营营部”的字样,门口有个卫兵站岗。上前说了找吕营长,出来了个勤务兵通报后将家霆请进里边去。

里边是个小院,一棵黄桷树,几棵芭蕉。房屋破旧,坑坑凹凹的砖墙。地方不小,不见人影。地上生满了苔藓,窗户糊着的桑皮纸多半破破烂烂了。几根绳子上晾着些旧军衣军裤。一看就是驻着军队,糟蹋得不像样子。阴沟附近尿味熏天。从小院穿过一条屋旁的小过道往里走,里边又有一进旧瓦房。院落的规模同前院相似,也是空荡荡的,只听见有哗哗的牌九声和吆喝、欢笑的人声。

家霆心里懊悔,不该来的。为什么要来呢?看来,吕营长正在赌钱。刚想转身对勤务兵说:“我不找你们营长了,我回去了!”没料到勤务兵在门边招呼了一声,吕营长就从那间牌九声“啪!”“啪!”响的房间里出来了,见了家霆拱着拳说:“啊呀,小老弟,你真的来了!怠慢怠慢!”他身上有股香烟熏染的气味,好难闻。酒喝得满脸通红,嘴里喷着酒气。

热情地将家霆请到隔壁一间房里去,吕营长大声叫勤务兵:“快,泡壶茶来!”

吕营长的住房看上去又大又简陋,墙角挂满蜘蛛网,地上潮湿,撒满雪白的石灰,摆设简单:一只木板床上放着铺盖,被头肮脏,乱成一团。靠墙的一边贴着发了黄的旧报纸,床前一张破旧老式的木桌,上边零乱地放着牙刷、无敌牌牙粉、墨水瓶、玻璃杯、饭碗、旧瓶罐、钢笔,几本破烂的《薛刚大闹花灯》《三箭定天山》等连环画。一把旧扶手椅和一把旧红木椅放在一边,一只木制洗脸盆架上放着一只花花绿绿的旧脸盆。脸盆里半盆污水泡着条发了黑的手巾。屋角放着一只破箱子和一只旧柳条包。吕营长抱歉地请家霆在扶手椅上坐下,说:“哈哈,平时牌九我是不赌的。今天,看到报上德军在苏联继续溃败,为了高兴,才被他们拉去赌的。偏偏又赢了一些,哈哈,晚上我请客,去‘桂香斋’吃排骨面。”

家霆说:“我放寒假了,特地来看望你。晚饭得回去,父亲等着。”

勤务兵送来了泡好的一壶茶,将桌上两只脏玻璃杯用茶水略为涮了涮,就给家霆和吕营长斟上了茶。吕营长似能看出家霆心里想些什么,说:“我这里生活条件差,当兵的单身汉嘛,马马虎虎。你是学生,对赌钱看不惯吧?其实,日子过得无聊,这些人都是上过前线死里逃生过来的,打过仗的人跟没见过死人的人不同,大家赌一赌耍一耍不算什么。听说你们校长也爱打牌,出了事,是不是?”他又高叫勤务兵,掏出几张钞票扔给勤务兵,说:“快!买点橘柑、花生来!”

家霆说:“不吃不吃!”勤务兵已拾起钱走了。家霆把邓宣德换成邵化的事说了,指出:听说邵化比邓宣德坏得多。

吕营长喷着酒气,说:“俗话说:好人不在世,祸害活千年。这话一点不差。”他把伤兵医院院长程福同用担架将重伤号抬到江边树林,有的被野狗咬死掏出内脏来吃了的事讲了,知道家霆已经知道,他气愤地拍着桌子说:“真后悔当年没把这鬼儿子扔下江去!”又大声擤着鼻涕说:“告诉你吧,我写了信到上边告状,检查大员来可能是我写了那封信的原因。可是来了有屁用,反倒害得几个弟兄给狗咬成那样子。俗话说:麻雀也有大胆的时候!现在,我也是豁上了,打算再写信告,请求上级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家霆问:“有用吗?”

吕营长摇头叹气:“上上下下都是乌鸦一般黑,不过他马王爷三只眼我也不怕,告了再说。”

勤务兵捧了一堆橘子和一大包花生来,放在桌上,回身走了。吕营长要家霆吃,家霆剥开了一只橘子吃起来。隔壁的牌九声和喧哗声仍在传来,空空的两进大院似乎也仅这点人。

家霆不禁问:“你这儿怎么看不到兵呢?一营总得有三百个兵吧?”

“兵?”吕营长喷着酒气哈哈笑了,“我是营长,隔壁赌牌九的有副营长、连长、连副、排长,另外,还有几个班长、伙夫、勤务兵,统共三十一员大将。”

“那怎么回事?”

吕营长摇摇头,酒意浓重的脸上咧嘴笑着说:“小老弟,你是少爷,父亲当官,不知道吃饭的困难。我们这渝江师管区是负责训练壮丁输送新兵的。现在那点军饷,一个营的养不活一个连,你说怎么办?”

家霆愣在那里,不明白吕营长说的是什么意思。

吕营长解释道:“小老弟,你我不见外,我对你不说假话。这两年,我们从上头到下头,都是这样的做法。要看新兵花名册,都满额满员,实际上,差不多是光杆司令,团部里除了团长、团副和勤务兵、伙夫外,没有一个新兵。我这营部同别的营部一样,只三十人左右。这样,那点可怜的军饷才能养活我们。我们上头,师管区的秦司令和李参谋长他们,主要靠吃空额,他们吃大的,我们吃小的。上行下效嘛,也只有这条路,能怪谁呢?”

他说得诚实,似内疚又无可奈何。

家霆不禁叹息,问:“万一要你们将训练了的新兵送到前线,没有兵,怎么办?”

吕营长大口抽烟,红着脸喷着酒气,说:“小老弟,我不该瞒你。说实话,这也是伤天害理的事,听了可不要看不起我们。也是没办法呀!我这人,也是军校出身,我家里都在沦陷区没出来,谁要说我不爱国不抗日,我死也不能承认。为抗战,我流过血险些送了命,到今天也没成家。可是如今,我不同流合污也不行,这叫作大厦将倾,独木难支。陷在烂泥河里,只能香臭不分、随波逐流。”

家霆说:“你讲一讲吧,我倒想听听。”

吕营长粗声大气地说:“这事我自己还没干过,也不是我们的发明创造,是团长出的主意。团长又说上边虽没吩咐这样做,但允许‘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说别的师管区就是这么干的。反正,上次奉命限期送新兵三百名到昆明去补充五十三军,是副营长赵安邦去的。他是个在前线差点送过命的人,死人看多了,心也狠了。带了所有连、排长和班长、老兵们,从江津开始,一路上抓壮丁。夜里择荒凉、冷僻处人家敲门,有男人出来开门抓了就走。抓到壮丁后,先剃光头换上军衣,接着狠狠一顿杀威棒,打得皮开肉绽、老老实实乖乖顺顺的,然后进行训练。只要会立正、稍息、‘一二一’就行。一路行军,一路抓,一路训练,雪球越滚越大。晚上新兵全部脱了裤子光屁股睡,免得逃跑。想逃跑的马上杀鸡吓猴,军法从事,当众枪毙。快到昆明时,还缺二十三个人。怎么办?赵安邦本事不小。路过一个小镇正逢赶场,他让几个排长和班长去叫了二十三个挑担、推车卖粮食、卖蔬菜、卖柴火和水果的,说是军队要买,让挑了送来。挑来后,如法泡制:剃光头、换军衣,狠狠打一顿杀威棒,所有东西全部没收劳军,发了笔小财,人数凑得整整齐齐。”

家霆听了心里难受,不解地问:“这些胡乱抓来的壮丁移交给五十三军后不会揭露吗?”

吕营长用手搓着脸,有一种力不从心的隐痛,摇摇头:“揭露有屁用,彼此彼此,他们自己也拉壮丁!新兵去了马上也该上前线了,接受新兵的谁管这种闲事。”

家霆无话可说。刚才吕营长带着酒意说的一番话闻所未闻,连同伤兵医院的黑暗内幕,听了真是惊心动魄。江津这个小城看来平静,实际却像川江的江水一样,面上平静,里边水势凶猛,到处漩涡。从这小城的种种看到大后方的腐败,使他哑口无言。他下意识地从布满斑斑污点的桌上拿起花生剥食。吕营长肯说出这些是诚恳的,也说明对同流合污并不甘心,但似又心灰意冷无法摆脱。他遗憾吕营长深陷在这种肮脏可怕的黑暗勾当里,却又不知该如何办,就只有沉默了。

吕营长讲了这些,看到家霆的沉默,明白家霆在想什么,说:“小老弟,老实告诉你,我宁可上前线,也不愿待在后方。我这人本来并不坏,现在变坏了!真的,变坏了!吃喝嫖赌我都干,没办法呀,我是个浑蛋了!”

家霆脱口说:“你不坏,我相信。以后你就还是做个好人,别干不好的事。”

吕营长笑笑点头:“小老弟,做人难哪,没办法呀!人都那样,你偏要这样,他们会恨你、害你!你年轻,不懂!”

隔壁房里的牌九声和喧哗声一直不断。这时,忽然一个穿棉军装的矮胖子出现在房门口,高声喊:“营长,大家等着你哪!不能赢了钱就跑呀,快来吧!”

家霆明白是下逐客令,代吕营长赶客人了,站起身说:“你快去吧!我回去了。”

吕营长却把桌上的橘皮向门口那个矮胖子扔去,正好掷在他脸上,说:“走走走,赵安邦!我有客!”对着家霆说:“别管他!今晚,我一定请你吃晚饭。你要是不吃,就是看不起我!”

家霆看出吕营长心情不好,想留客多谈谈,但他不想坐了,坚持告辞,由着吕营长把他送出大门。

外边,阴霾的天空又洒小雨花了。

家霆回到南安街九号,进了门,见钱嫂正在门口过道里做“风鸡”。杀好的鸡,毛不拔除,将花椒五香八角同盐炒热后塞进鸡肚,用绳捆紧,挂在通风处吹晾,然后蒸了吃。见家霆回来了,钱嫂笑着说:“大少爷回来啦!”忽又笑笑说:“有客人在呢!女中的周校长,打扮得花枝招展,真要命!”她的笑容里含有另一层意思,家霆可以意会。本来嘛,江津的事,“包打听”老钱哪一件会不知道呢!

家霆朝里边走,鼻里嗅到一阵随风飘来的鸦片烟香,也弄不清是法院院长郑琪家里还是被服厂厂长田绍曾家传出来的。他皱皱眉继续往里走。他对周秀珍本来印象不好,听了钱嫂的话心里更不是味,觉得这个“猪油”一向禁止教职员和学生打扮,如今自己却打扮了送上门来真太可笑。他正走着,恰巧见童霜威在送周秀珍出来,迎面相逢,他就闪身往旁边让。童霜威送周秀珍过去,也没给家霆介绍。

周秀珍今天穿的是件新墨绿色绒线外套,胖脸上涂了太多的雪花膏,脚上是双平跟新皮鞋,黑亮黑亮,走起路来袅袅婷婷,身上香得俗气。钱嫂说的“真要命”,大约来源于她脸上过多的雪花膏和身上过浓的香气。童霜威将周秀珍默默送到门口,微微招呼就回来了。见家霆等在那儿,说:“你回来啦!”同儿子一起进屋。

两人在书房坐下,家霆把到吕营长处的见闻简单说了,又把伤兵医院的事也讲了,气愤地说:“爸爸你看,这些黑暗现象如何得了?”

童霜威摇摇头,叹气说:“晚唐动乱时代,诗僧贯休痛恨黑暗现实有诗说:‘谁信心火多,多能焚大国。’意愤言激,说明了一个真理:能得人心者国家统治可以久长,失人心者,民众的心火可以把他焚烧成为灰烬。‘七七’军兴以来,面对日寇侵略,人心都要抗战,老蒋抗战了,人就拥护他。本来,抗战到了今天,国际形势越来越有利于中国,理应大得人心,可是却相反。人们都深锁愁眉,对国家前途感到迷茫,什么事也唤不起人们的热情。贪官污吏存在外国银行里的美金据说有好几万万,上行下效,什么坏事都出现了,我经常为这些丑恶现象叹息。只是我不得意,又上了年岁,困居在江津这种小地方,又能怎么?”说到这里,深深吁了一口气。

家霆黯然,觉得自己不该提这些事又引起爸爸心中不快,岔开话题说:“刚才周秀珍来啦?”

童霜威看得出儿子对周秀珍含有敌意,解释说:“是来找我写字的,女中的校牌要换一块。我谢绝了,她却把宣纸留下来了。”说着,指指放在茶几上的那一卷雪白的宣纸。

家霆意在言外地说:“这女校长,解聘过两个谈恋爱的年轻女教师,恨不得让人都做老处女。可今天,脸上粉涂得像曹操,身上香水洒了一瓶,钱嫂都看不顺眼了。”

童霜威厚道地解释:“雪花膏是搽得太多了,衣着还是挺朴素的。你可能是上次听李思钧夫妇说要给我介绍,所以对她印象不好。其实不必。她来,以礼相待,别的事我是不作考虑的。”

家霆想起前天看到爸爸练草书,在纸上翻来覆去写的是陆放翁的诗:“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对照刚才爸爸说的话,隐约明白爸爸的心情。爸爸是在思念葬在雨花台的柳苇妈妈,这种思念随着年岁的增长、随着与方丽清的相处及离异而愈来愈深。他觉得自己不应当在周秀珍的问题上刺激爸爸,一时间,心头充满悔意。

童霜威似乎不太介意,忽然拿起桌上今天下午刚送来的《大公报》,说:“看看报纸吧!社评叫作《看重庆,念中原》,上面有篇通讯叫作《豫灾实录》,是《大公报》记者从河南叶县寄发的,写的倒是真情实感。去年河南大灾,饿死几百万人,今年灾情继续扩大。前些时,褚之班从界首来信讲了灾情,想找我为他在重庆谋一枝之栖。其实,他哪想得到我的处境!《大公报》的社评,如果我写,可不是像它这种小骂,我是要大骂的!”

重庆的报纸由轮船带来,四时左右就能送报,有时则两三天积压了一起送。这次送的《大公报》和《中央日报》,是积压了三天的报纸,厚厚一叠。家霆拿起《大公报》来翻看。去年暑热时经过河南灾区见到赤地千里的惨象又重现眼前,心里难过,说:“其实,到饿死了几百万人才来报道,也太迟了。社评写得不错,可是只不过是看一看、念一念,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童霜威摇头说:“刚才你外出时,《江津日报》的一个编辑来看我,说《大公报》因为登了这篇社评,已被罚停刊三天!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家霆脱口而出:“法西斯!”

童霜威叹息说:“是呀,不能这么公开说,实际是这么一回事。一方面在进行反法西斯战争,一方面在培植树立法西斯,岂不矛盾?‘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毕鼎山去年作为大员视察河南,回来说假话隐瞒真相,上边十分得意。听李思钧说:毕鼎山做国民党的中央委员已成定局,真是誓无天理。《大公报》同政学系关系密切,历来‘小骂大帮忙’,可是‘小骂’也不允许,说点真话也要处罚。腐败的政治中外古今历来都是这样的!”

家霆浑身热血沸腾,头脑里很乱,闪过的都是亲眼看见和耳闻的刺心情景。大后方腐烂成这样,腐烂的程度又这么严重、这么快。颇像烂梨烂苹果,今天上面只不过是个小黑点,你不把它挖掉,明天就是个大黑窟窿了!烂得精光也是很快的!抗战还在进行,这种局面如何得了?他年纪虽轻,忧国忧民之思满布心头,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暗下决心,《间关万里》一定要把它写完,把河南的大灾荒如实记录下来。

父子俩枯坐在那里,各想各的。钱嫂提了几只风鸡过来,用晒衣的竹叉将风鸡悬挂在廊下。廊下本已挂了不少熏肉、腊肉,钱嫂早些天又学四川人将胡萝卜切成连格花挂起来风干,现在连同风鸡琳琅地挂起来,增加了过年气氛。童霜威和家霆看着钱嫂挂风鸡,都没说话。随着过年气氛的浓厚,许多记忆回来了。他们都沉浸在逝去的岁月中年关前后发生的难忘的人和事中间去了。

上一章:二 下一章:四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