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同程涛声分别后,童霜威决定到谢元嵩处去一趟,然后,第二天回重庆。

这次,同程涛声相处,童霜威觉得非常愉快。

第一天,他同程涛声在下午一起参加了成都民主宪政促进会的成立大会。会议在东城根街锦春茶楼里举行。门口停着不少小轿车,也有不少包着白铜、黄铜车辕撑着黑白绸子车篷的人力车摆满街边。这是座老式的楼庭,古色古香,楼下一排桐树苍翠碧绿,楼上为了要明亮,开着电灯,照得玻璃门窗亮晃晃的。茶楼今天布置得像会议室,宽大的厅堂里整齐地放着桌椅,四周摆着美丽的盆景和万年青、迎春、兰草,显得清净、洁净、幽雅。会上的气氛很热烈。童霜威看到了第一届国民参政会时就遴选为四川省参政员的无党派名流邵从恩老人和著名爱国人士、教育家张澜,也看到了依照国民参政会组织条例第三条丁项[这丁项指的是:“曾在各重要文化团体或经济团体服务三年以上,著有信望,或努力国事,信望久著之人员。”]遴选为第一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的李璜。李璜是青年党的。童霜威对张澜是久仰的了。张澜清末曾被保送日本留学,就读于东京宏文书院。在留日期间,他反对留学生为慈禧祝寿,并倡议慈禧退朝还政于光绪,被清朝驻日公使以“大逆不道”的罪名押送回国。辛亥革命成功后,四川成立了军政府,张澜被任命为四川军政府川北宣慰使。民国四年,他曾联络川军第三师响应蔡松坡讨袁。民国六年,任过四川省长,以后就做了好几年成都大学校长。“九一八”后,张澜曾参加抗日反蒋活动。做参政员后,在参政会中,他对国民党一党专政、蒋介石的个人独裁以及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反动政策,进行了公开的抨击。据说,军统对他常进行监视。童霜威听说:救国会、中华民族解放行动委员会、青年党、职教社和一些民主人士组织了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口号是“贯彻抗日,实践民主,加强团结”。张澜以无党派民主人士身份参加民主政团同盟,现在被推选为主席。在成立会上,发言的人不少,都提出了实践民主精神,结束国民党独裁统治,在宪政实施以前,设置各党派国事协议机关的言论。听到这些发言,童霜威感到这些人的胆量真大,也觉得这些发言个个针中时弊,确为促使抗战早日胜利并使国家大局改观所需要。

他不禁想:像张澜、邵从恩这样的老人,张澜年龄比我大十几岁,他们为了国家民族,思想、行动都不像老人,选择了一条激进的路,我却总是有些前怕狼后怕虎,不能按照自己的良知选择正确的路走,是为什么?

他对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的情况简直毫无所知。程涛声告诉他:那时你还在上海未到大后方来。是民国三十年春天,皖南事变发生后局势严重,大家感到为了应付这样严重的局势,必须有个组织,所以就有了中国民主政团同盟。

童霜威不禁问:“在重庆竟能公开成立这样一个组织吗?”

程涛声笑了,说:“当然不行!大独裁者哪能容许。因此当时是秘密的,派了一个人到香港去办一个《光明报》,借以宣布成立了这么一个组织。谁知,立法院长孙科在香港,看到《光明报》后,立刻招待记者,说重庆根本没有这么一个组织。事既如此,张澜他们几位政团同盟领导人,就义不顾身在重庆举行了一个公开招待会,邀请部分国民党和共产党参政员以及社会和报界人士宣布重庆有这么一个组织,并且已经成立多时了。木已成舟,又都是些头面人物,大独裁者气得没有办法,不承认也只好默认了!”他把“大独裁者”说得像是“歹徒惨哉”,听了叫人发笑。

听了这些,童霜威非常佩服这些人的勇气。参加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的“中华民族解放行动委员会”实际就是当年的“第三党”。使他不能不想起了他认识并交往过的第三党创始人邓演达。邓演达早在民国二十年就被蒋介石杀害了。那时,他思想上曾接近“第三党”,只是他并不公开表露自己的思想而已。自从邓演达被杀害后,他就更以无派系的超然态度自居了。但现在,他却隐隐责怪自己了,感到自己的启悟太迟,行动太缓。一个人或少数人单独要做一件带有危险性的事,常常会胆怯,有一大批人在一起做一件带有危险性的事,就总会胆壮。正像游行队伍,带头的每每是要身先矢石的勇士,尾随的大批人流,却会有一种安全感。童霜威在参加了成都民主宪政促进会成立大会后,从思想和心态上都起了变化,感到:我不能再冬眠了!我应当出来依照我本心的意愿,按照当前我对国事的愤慨说我应说的话,做我应做的事了!

与此同时,他为自己的不得志仍感到气恼。他倒并不热衷于想凭自己同当局唱对台戏来换得自己的什么利益,像战前管仲辉在南京潇湘路教他的办法。那时,管仲辉说:“我劝你,立刻唱唱高调骂起来。只要你一骂,看吧,马上就引起上下和四面八方注意。莫说一个国大代表,就是再给你重新任命一个秘书长或者委员,也十分可能。”政界许多人都是靠“捧”与“骂”取得政治资本爬上来的。他那时骂了一下汪精卫,果然换得了一个国大代表。现在的事仍是一样。但童霜威的心胸却有些变了。自从在上海经过敌伪羁绊的生死考验,自从在中原大地上见到了人间地狱,自从在大后方看到了处处黑暗与腐败,自从因儿子闹风潮和冯村被逮捕尝到了特务横行的滋味,他不能不为中国的现状和未来忧愁忧思。人生几何?江山万代!富贵荣华与我又有多少可羡之处?他并不想通过“骂”来博得些什么,但确是想跟着一些忧国忧民的志同道合者,为救中国、为这个国家的人民出一分力,创造一个好的现在和未来。

成立会在午间聚餐后结束了。会散后,童霜威坐饶府的汽车陪程涛声回到春熙饭店。程涛声打算次日晨回重庆,两人在春熙饭店程涛声的房里又谈了很久。童霜威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程涛声。当作了决定性的选择后,他有一种从大雾中跑出来走到灿烂阳光下的感觉。他谈得透彻而大胆,激动而明白。

午后市声喧嚣,“叮当!叮当!”是人力车的踩铃开道声,“嘡啷啷啷”是拨浪鼓的货郎担儿,“!!!”是卖糕担在敲竹梆,“嗒嗒嗒嗒,砰!”是楼下左近素面馆在打锅盔的声音,都从临街的窗口里传进来。

程涛声看着他,说:“啸天兄,我们互相信任。听到你这番话,心里很高兴。为了中国,我早是什么也不怕的了!与周恩来、董必武他们中共的人也有接触,很受教益。这当然有点冒险,你暂时还不一定这样做。但我们正在筹建一个组织。建立一个国民党民主派的组织,去团结国民党内爱国民主人士参加抗日民主运动的条件已经成熟,可以着手这件事了!我对你有了解,有的人对你也有了解。我们在适当的时候,就会吸收会员参加活动。让我们一同携手为了坚持抗战、坚持团结、坚持进步而努力吧!我可以告诉你,谭平山、杨杰、朱蕴山、王昆仑等这些你也认识的老朋友都在。我们这个组织名称为中国国民党民主同志联合会,也许会改为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

听程涛声说了“有的人对你也有了解”这句话,童霜威不禁问:“是谁对我也有了解?”

程涛声说:“钟放呀!你不认识吗?”

“钟放?”童霜威想,我何尝认识这么一个人呢?想了又想,摇摇头,说:“我还想不起是谁呢!”

程涛声说:“他有一次对我说,他了解你的为人。”

有卖报的报贩在楼下街边叫唤:“买报!买报!全家五口生活无着服毒身亡的新闻!总府街发生抢劫案强盗被击毙的新闻!”有附近茶楼上“开水!搀起——”的吆喝声,纸烟、瓜子的叫卖声,饭馆里汤瓢敲打锅儿声,鲜菜下锅的“嗤啦”炸响声,喝酒搳拳的吼叫声,戏园子里的锣鼓声,都从临街的窗口里传进来。

童霜威仍想不出这个“钟放”是谁,心里纳闷,像揣着个谜似的解不开,只是又想:我也早是个有地位名望的人,认识我而我不认识的人并不少,问:“这个钟放多大年岁了?”

程涛声说:“说不准,大约四十几岁,不到五十岁吧。中等个儿,你们江南口音,一个很沉着坚强的人。”

童霜威依然想不出“钟放”是谁,心里想:反正,以后总会认识的吧!就也不去多想了。当晚,两人同在春熙路上小吃店里吃了晚饭,才分手告别。他觉得这次成都之游十分值得。

童霜威在饶公馆又住了一夜,准备第二天早晨由饶公馆派汽车送去找谢元嵩。这一夜,可能是由于白天同程涛声谈多了,动了感情,夜晚,又喝了点浓茶,睡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失眠了。那束在青羊宫向卖花少女购得的腊梅插在桌上花瓶内,发出幽香,夜晚特别醉人。但饶颂天房里传来的鸦片烟香,很快就将腊梅的香气全部冲没了。夜里,听到极细微的小雨声,滴滴答答。接着,听到乞丐讨饭的哀啼声:“善人老爷,锅巴剩饭!……”又听到小贩遥远、凄凉的喝卖声:“热——鸡蛋!”“盐茶鸡蛋!”“香油卤兔!”“汤圆!——”“椒盐粽子啊热哩——呃——”更听着“嘡!嘡!嘡!”三更锣响。童霜威忽然想起了抗战爆发前那年,应吴江县长江怀南之邀到苏州游玩的事。那夜,也睡不好,老是听着邻室的牌声,又静听着馄饨担敲着“笃笃!笃笃!”的竹梆声。早晨醒来,听到一个清脆动听的卖花少女的卖花声,心里那种怅然,同现在差不多。江怀南早落水做了汉奸了!方丽清现在怎么样了?……

低沉模糊的喧哗嘈杂之声,像流水一样向远处展开,怎么也睡不着。过去的事都像演电影似的展开在眼前了。童霜威就这样一直熬到听到锣声“嘡!嘡!嘡!嘡!嘡!”打了五更,开电灯看看表,已是凌晨三点左右。思索着明天上午去同谢元嵩见面算账,更睡不着。直到又听到运粪车的轮子压在坎坷不平的街面上发出的“隆隆”声,估计天快亮了,却忽又疲乏得睡熟了。

睡醒来时,已是八点多钟,鼻子里又闻到鸦片烟香。童霜威明白可能是饶公馆的主人在抽早上的一遍鸦片。童霜威马上起床。见童霜威起来了,一个俊俏灵巧的丫头马上打来了洗脸水和漱口水,接着,又端上香茶。然后送上了几色早点:担担面、红油抄手、八宝油糕、醪糟汤圆。那个年轻管家上来问清了童霜威要去的地方,让小汽车送童霜威到永安街找谢元嵩。

早晨的成都,街上依然市声喧嚣。狭窄的街边上菜贩拥挤,陈列着鲜嫩蔬菜,水泄不通。一些喊卖“辣辣菜”“菜——豆花——”“椒麻——笋子——”“大头菜丝子”的小贩,与一些敲竹梆卖“马蹄糕”和“蒸蒸糕”的小贩到处吆喝。小食摊摊上,一股葱花、花椒、猪杂味扑鼻冲来,好像是卖“肠肠儿粉”的,也有腥膻的“羊肉汤锅”,卖醪糟鸡蛋和汤圆的摊摊,卖凉粉、素面和锅盔的摊摊……童霜威坐在小汽车里,故意开了一点车窗,便于欣赏这与重庆既相仿又不同的成都早晨市容。

汽车转来绕去,终于驰到谢元嵩住的地方——永安街三十五号来了。没想到这是一个当铺!当铺名叫“鼎信”,赫赫两扇包着铁皮的大门,门上密密麻麻钉满铁钉,像个监狱似的阴森可怖。门口的招牌有一尺多长,上面写了个黑色大“当”字。

童霜威让司机等着,自己下车走到当铺门口,想:莫非家霆把谢元嵩的地址写错了?是个当铺呀,怎么会住在当铺里呢?心里想着,脚下已迈进了当铺的高门槛,只见一男一女两个穿得破烂寒酸的人正在当东西。柜台高过人头,柜台上装设木栏留有一个方孔。从方孔里,可以看到朝奉冷冰冰的脸,也可以将当的衣物递进去,将当票和钱钞递出来。

童霜威犹豫了一下,本想不问了,又一想,谢元嵩这人专会干些出人意料的事,谁能肯定他一定不在这里呢?因此走上前去,朝那方孔里问:“谢元嵩在这里吗?”

谁知,留山羊胡子戴老花镜的老朝奉见童霜威服饰讲究,气度轩昂,竟十分客气地说:“请问尊姓大名,从哪里来?”

童霜威递过一张名片,老朝奉在老花眼镜下看了,马上更客气地用手指指:“他,他……本来在这后边住,前些日子刚迁到隔壁三十七号楼上去了。请大驾到那里一找便是。”

童霜威点点头回身走出当铺,心想:谢元嵩真会捣鬼!怎么原先住在这么个像阴曹地府似的当铺里?又一想,当铺的老朝奉态度十分谦恭,难道谢元嵩会是当铺的老板?正想着,已经到了三十七号门口。一看,更迷惑了!门口是个刚粉刷好的封闭的店面式样的房子,似乎还刚开张,但已经挂着“蓉盛企业有限公司”的一块长招牌。有一扇铜把手的玻璃大门已经开了。童霜威走进去,见里边倒像个生意场所,摆着些桌椅,一个涂脂抹粉的年轻女人坐在一张类似会计账房用的桌子旁敲打算盘写账,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正在数点一些木箱里的瓶瓶罐罐,那是些美国瓶装咖啡、菊花牌淡奶、克宁奶粉之类,也有一纸箱骆驼牌香烟。另一边沿墙堆放着一些纸盒,内装红红绿绿的玻璃牙刷、玻璃裤带,一望而知都是美军的物资。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见童霜威进来了,女的娇声娇气问:“找谁?”男的也上来问:“什么事?”

童霜威把名片一递,说:“我找谢元嵩。”

“啊啊啊。”男的客气起来:“他在楼上,我上去通报。”说着,拿了名片就往后边的门里进去了,只听到“冬冬冬”脚步上楼的声音。

女的客气地请童霜威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又忙着“噼噼啪啪”打算盘记账了。

一会儿,只听楼梯响,男青年下来了,非常客气:“请上楼吧!他刚起来。”

童霜威也不多说,跟着青年人进后门上楼。想起过去的事,对谢元嵩充满怨恨,想:见到了他,我一定得好好训他一通,然后要同他把些问题弄清,要他赔礼道歉……

楼梯既窄又陡,也破旧了。正迈步上楼,脚下踩得扶梯“叽叽咕咕”叫,只听得上边谢元嵩的声音异常亲热地在高叫:“啊,啸天兄,别来无恙!别来无恙!”

抬脸一看,谢元嵩正在上边楼梯口迎接着呢。他挺着肚子,瞪着两只蛤蟆眼带着笑意,一张蛤蟆嘴笑得像弥勒佛。他不断拱着手,似在祷告,连声说:“啸天兄!啸天兄!见到你真是高兴!真是高兴!”他矮胖秃顶皮肤光溜溜的样子没有变,只是肚子似乎更大了。穿着一套深灰色西装,打条淡蓝花领带,仍给人一种老实憨厚的印象。

童霜威心里憋气,“拳头不打笑脸”,对谢元嵩这种老滑头、老牛筋、老脸皮,有什么办法呢?但也不想回礼,手未拱,话未说,迈步上了楼,到了谢元嵩那间卧房里,仍旧板着脸没有招呼也没有说话。

房里浓烈的雪茄烟味熏人。迎面墙上有张十六英寸的大照片,谢元嵩瞪着蛤蟆眼穿戴了美国荣誉法学博士衣冠摄的。模样似炫耀似显示。另一面墙上有个条幅,写的草书倒颇雄浑俊逸。

谢元嵩对陪童霜威上楼来的年轻人说:“快泡茶来!这是童秘书长!”

“什么童秘书长!”童霜威不满地顶了一句,也辨不清谢元嵩是讽刺还是吹捧,自己气鼓鼓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谢元嵩拿雪茄自己点火吸烟,又敬童霜威一支,童霜威皱眉摇头未接。谢元嵩依旧笑笑的,忽然无穷感慨:“啸天兄,‘孤岛’一别,四年多了吧?你我知己,我真是常常想你,常常想你。”

童霜威差点气噎了,说:“知什么己?你害得我好苦,差点让我送了命,你难道如此健忘?”

谢元嵩微微笑着说:“误会!误会!真是天大的误会,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说完,吐口白烟,摇了摇头。

“怎么误会?”童霜威训责道,“你诓我进入圈套,拖我下水,害得我被敌伪绑架,九死一生!难道不是事实?难道你毫不明白?”

年轻人油头粉面,上楼来送茶,并提了只热水瓶来放下。谢元嵩等他把茶敬在童霜威面前了,摆摆手,叫青年人下去,才说:“啸天兄,你是这个!可敬可佩!”他竖起右手大拇指,“我到重庆后,处处都说你了不起,都夸你是爱国忠贞之士,难道你不知道?我跟你是一样的呀!我们都是摆脱敌伪羁绊,冒生命危险才能来到大后方抗战的呀!”

童霜威觉得谢元嵩说假话脸不红,同他简直越说越说不明白了。他居然厚颜无耻地说什么“我跟你是一样的呀!”一样在什么地方呢?童霜威脸都气白了,大声说:“你同我不一样!你是同汪精卫一伙的!你还为他当说客硬要拖我下水。你是帮凶!怎么一样?”

“啸天兄,此言谬矣!”谢元嵩吸着烟仍旧咧着蛤蟆嘴“咯咯”地笑,“怎么不一样呢?现在你我都在大后方了!你我都在拥护抗战,怎么不一样呢?殊途可以同归嘛!况且,我的事你并不清楚,我也无须向你剖白解释了。试想,如果最高当局不清楚,会派我出国考察?会让我平平安安在此安居?本来监察院是要让我官复原职的。我对那里的人事倾轧不感兴趣,弃而不就。你是智者,这些无须我来解释了吧?所以我说是误会嘛!再说,陶希圣又如何?他是真正落了水又出来的。他现在多受重用,《中国之命运》不就是他出力代写的吗?”

童霜威的嘴给堵住了。是呀,官场的事,翻云覆雨,朝秦暮楚,有什么理好说呢?但仍心有不甘,忍不住气汹汹了:“你的事我可以不管,也不想管。但你把我害了以后,自己到了重庆,只顾往自己脸上贴金,却对我进行污蔑。你太卑鄙了吧?”

墙上大照片中,瞪着蛤蟆眼的美国荣誉法学博士谢元嵩,眼光似乎在张望、讽刺。

谢元嵩“咯咯”笑笑,敲着雪茄烟灰,轻松而似乎十分诚恳老实地说:“啸天兄,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那么做过,要讲贴金,我倒是给你贴了金。我说:童某人真是了不起!为了不肯下水,坚贞不屈,很可能会被敌伪杀害成为烈士!你不感谢我,反倒指责我,未免失之于公允了吧?”

童霜威被他搅得十分烦躁,说:“你别胡扯了!你在我从前的秘书面前说:你同我久未见面,不知情况。你何曾为我贴什么金说什么好话?”

谢元嵩笑着吸口雪茄:“就算依你这样说,也不能说是坏话吧?”

童霜威前年夏天在洛阳见到毕鼎山时,因为辩论中原灾情,与身为救灾大员的毕鼎山冲突时,毕鼎山曾经语带辛辣,言外之意是听谢元嵩说过些什么坏话,所以尖锐地说:“我失之于什么公允?你在毕鼎山那个混账王八蛋面前是怎么污蔑我的?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难道忘了?毕鼎山当我面就是用你的毒箭污蔑我的!”

谢元嵩软绵绵地笑,不瘟不火,模样十分老实:“唉,你这就上了毕鼎山的当了!他同你之间从前就不和么!他是个无风也要起浪的人,肯定是他要污蔑你,拿我作替死鬼,害得我们鹬蚌相争,挑拨我俩关系。哼!将来我可要找他当面算账的。啸天兄,我老实,你也老实,老实人总是要吃亏的。你可既不要误会,也不要上当啊!”

一件使童霜威十分生气、十分冒火的事,被外表老实憨厚的谢元嵩笑着三下五除二,竟弄得他不知如何再兴师问罪了。童霜威嘴干舌燥,捧起茶来,喝了一口浓得发苦比药还难入口的茶,闷闷叹了一口气。

谢元嵩看出火候了,吸着雪茄,赔着笑说:“啸天兄,天下人要都像我这样宽厚,天下就不会有战争了。我是宁可退避三舍息事宁人的。因为住在成都,不然早去看望你了,真想念你啊!我们一向交称莫逆,我真想同你合作老老实实干点事业哩!”

一听谢元嵩又谈“合作”,童霜威像见了蛇蝎忙不迭地说:“不不不,不不不!”他想起了战前在南京时,由于谢元嵩的圈套,碰到了江怀南;在“孤岛”,由于谢元嵩的圈套,自己落入敌伪手中。如今,诡计多端的谢元嵩居然又谈合作,安知他要抛个什么圈套出来?他能不心惊胆颤?冷笑着说:“我现在不像以前那样不识人了!现在,我虽愚鲁也还知道区分好坏,谨防上当!”

谢元嵩打着哈哈,诚恳异常地说:“哈哈,啸天兄,你这不是说我的吧?我想你是不会这样看我的。我这人历来老老实实,历来诚恳,历来爱说真心话、爱办真心事,从不做伪君子。我是想邀你办一张报,你是办报的老行家了!我看你现在很不得意,也未曾被人重视。我呢?也一样,现在连星期一上午的纪念周都不必去做了。总理遗嘱和‘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也快忘光了。我们来办一张报纸,定能如鱼得水!也定能让人刮目相看!定能有所作为!战争乱世,中外古今英雄都要善于利用,你我何必做庸人老是要仰人鼻息呢?”

听他又搬出“老老实实”“真心话”“真心事”这套经来念,还提出了三个“定能”,童霜威简直吃不消,摇头讥讽地说:“唐朝贞观时的疯癫诗僧寒山曾有一首诗流传民间,说:‘我见百十狗,个个毛,卧者乐自卧,行者乐自行,投之一块骨,相与啀喍争,良由为骨少,狗多分不平。’敌伪将我囚禁在寒山寺中时,我曾想起过这首诗。听你刚才的话,似乎对抢骨头很感兴趣。你想抢,就敲锣开张好了!我不参与!”

谢元嵩“咯咯”一笑,吐口浓烟说:“办这张报,我一人势孤力单,有啸天兄你一起,我们就可以造成千军万马的声势。办报的资金、房屋、登记的问题都不难,名字已经想好,叫《老实话》!你说妙不妙?人都爱听老实话的嘛!现在这当局全爱说假话、听假话,我们就来个老实话!你知道的,我是个最老实的人,最爱说真心话的人。你不但是法界泰斗,还有一根刀笔!听说你写的《历代刑法论》出版了,反响很强烈哩!有你来写重要的社论,一定是笔扫处扫到谁谁就讨饶,指向哪哪就求情。我现在是无处找这样一支大手笔,何况你又有声望地位。你看,我们合作如何?”他指指墙上的大照片,“民主时代了!在美国,我也能得到支持。有这合作,将来,我们,哈哈,想做官就做官,想发财就发财!想组个政党分一杯羹也不困难。要不然,怕将来很难在政界立足了!”

听他这样说,看到他“咯咯”笑时,眼里露出的一丝狡黠的光,童霜威颇有反感。把他这种人谈的,同程涛声等的谈话相比,顿时感到有高下文野之分了,他坚定地摇摇头说:“不了吧,我确实毫无兴趣!我现在已应聘到复兴大学任教授,自己也打算继续写写东西,无暇再来办你那种《老实话》了!”

谢元嵩微微点头,揿灭雪茄说:“也好!这事暂且搁一搁,你再考虑考虑,随时我们再谈,反正我是诚心诚意的。我这人你应该信得过。我是从不会使人吃亏上当的。”

童霜威听了恶心,嘴干了,端起茶来喝,苦得皱眉。谢元嵩亲热地替他斟水。

童霜威见他这样,此时气只好渐渐消了,问:“听说你如今在大学里任教?”

“啊,没有没有!听说我在美国奥立荷大学得了荣誉法学博士头衔,好几个大学来请我聘我。但——”谢元嵩摇头晃脑,“‘教授’者,‘教瘦’也!物价飞涨,穷教授如何干得?我到成都住,是因为这里吃喝玩乐一应俱全,现在也没有空袭了,完全可以享受享受。‘教瘦’的买卖,干不得!干不得!”

童霜威说:“隔壁那个‘鼎信’当铺是你开的?”

谢元嵩仰面笑了:“哈哈,还记得香港那个大阔佬季尚铭吗?他就是开当铺的。这倒启发了我,使我开了窍。‘鼎信’者‘顶信’也,顶顶讲信用!我这人就是做生意也同在政界一样,顶顶讲信用!从美国回来后,原说分块肉给我。谁知僧多粥少,该给我的肉没有给,一气之下,我就到了成都。坐吃要山空呀!想起了季尚铭,我找点熟人一合计,有人给我撑了腰,就开了个当铺,月息大三分,典押期限一年。看来,既救了穷人,我也有点好处。”

童霜威又问:“楼下商行也是你开的?”

谢元嵩又笑了,“同两个朋友合开的。现在打仗离不开盟军,做生意也离不开盟军。美军越来越多,军用物资排山倒海。成都造了大飞机场,美军招待所多的是。同美军串通一气,走私、贩卖黄金美钞和手枪,那些东西有人敢做,我是反对的。但美国香烟、羊毛军毯、蚊帐、美军干粮、奶粉、罐头以及玻璃牙刷、裤带、剩余军装等等,都是民生必需品嘛!这生意完全应该做。有人会经营,我只不过借此消遣而已!哈哈哈!”他笑得括辣松脆。

童霜威打量起这间卧室来了。在当前情况下,算是间条件极好的住房了。墙新粉刷过,那张大照片是谢元嵩炫耀身价用的,连框占了一面墙的四分之一。再看那幅草书,写的是首五言诗:“楼小能容膝,檐高老树齐。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字写得相当好,但并非名家,裱得也不精致。童霜威忽然想到:是袁世凯的一首名诗呀!当初,袁项城开缺回籍回河南家乡后,表面上披蓑戴笠,莳花种草,寄情于山水虫鱼之间,似乎无心于政治,实际上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政治活动,随时都打算东山再起。这诗充分表达了他当时不甘寂寞待时而起的野心。看来,这个谢元嵩,也野心勃勃呢!房里一些家具也还整齐,大橱上还有穿衣镜。一张旧式红木大床上有两床蜀绣被面的被子,铺成两个被窝,另一个也不知谁睡过的。童霜威不禁问:“嫂夫人呢?”

谢元嵩衔着雪茄,不清不楚地说:“仍在上海。当时我走,冒着生命危险,只带了乐山同走。她在上海倒也不错,房子她可以照顾。”说到这里,问:“听说你离婚了,是吗?”

童霜威点点头,叹口闷气,说:“确有其事。”

谢元嵩打哈哈:“其实,没有老婆牵挂,自由自在,也是福气。”

童霜威也没理会,见茶几上有本书放着,顺手拿来看看。一看,书名是《厚黑学》,作者叫李宗吾,很不熟悉,翻了一翻,说:“这本书倒未听说过呢!厚黑学不知是门什么学问?”

谢元嵩又擦火柴点烟,一本正经地说:“难道没听说过这本书?是本名著呢!全书分经与传两卷。经是谈既厚且黑、必厚必黑的道理,仿老子《道德经》五千言体为之;传则叙事,罗列了种种论据,有点像《左氏春秋》。”

童霜威还是不太明白,倒有点兴趣了,问:“何谓厚黑呢?”

谢元嵩吐口浓烟,哈哈呛咳了,说:“李宗吾认为人要成功,秘诀在于脸皮厚心要黑才行!所以论述这门脸厚心黑的学问遂叫做厚黑学。他认为三国时代的曹操、孙权、刘备都各有其厚黑的一面,但偏而不全,且不彻底,所以都未能完成统一大业。”

“那谁是厚黑得最彻底的人呢?”童霜威问。

“他上溯到楚汉相争时的项羽与刘邦,认为项羽之失败,全由于他的厚黑太不彻底,所以尽管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名,还是要垮台。只有刘邦,既脸厚又心黑,所以终于使项羽自刎于乌江,自己成了汉高祖。”

“这怎么说?”童霜威不解地问。

“刘邦这人当打了败仗楚兵追急时,他心黑到能亲手把子女推下车去,好让车子轻快些便于自己逃脱。若不是从臣拼命抢救,则惠帝和鲁元公主早就死掉了。这种心黑的程度可谓了不起。当楚汉两军战于荥阳成皋时,项羽天天骂阵,刘邦老着脸皮不敢应战,厚颜无耻地说:‘我宁斗智不斗力。’到了项羽要烹太公来要挟刘邦时,刘邦能心黑皮厚到不但不顾父亲死活,竟对项羽说:如果你要把我父亲煮了吃,‘请分我一杯羹!’所以五年之后,他就做了皇帝。”

童霜威觉得可笑,问:“李宗吾是何许人也?”

谢元嵩说:“是四川自贡人,自号‘厚黑教主’,比你我要大七八上十岁。早年参加过同盟会,辛亥革命后,做过中学校长,也做过四川省的议员,在成都住过二十来年,干过省教育厅的督学,学问大约不错。啸天兄,你觉得此人有点道道吧?我读此书,常把老蒋和汪兆铭厚黑方面的事想了又想,倒觉得颇有意思,可惜他没有写!哈哈,颇有意思。”

童霜威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世风日下,只怕这种厚黑学再来泛滥,坏人就更多了。况且,从治学来看,此人的论述也极浅薄偏颇,太牵强附会了!人的成功失败全归之于厚黑,太不科学。也许他是玩世不恭,但却贻害于人,格调也低下。早年参加过同盟会又办教育的人,而今来写这种拙劣的害人文章,未免太等而下之了!”说这话时,心里想:唉,你谢元嵩,原来就够坏的了!如今又在看《厚黑学》,要再把厚黑精髓学去,怕今后更要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了!

大约谢元嵩已经听出看出童霜威对《厚黑学》不以为然,也不再谈了,问:“啸天兄,你来成都干什么的?”

童霜威不想如实告诉他,说:“一是游览,二是听说你在成都,来找你谈谈的。”说到这里,站起身来,说:“我走了!车子还在下面等着。我明天就回重庆了。”

谁知,谢元嵩起身一把抓住,说:“不不不,啸天兄,你不要走!一别多年,见面不易,岂能匆匆就分别。这样吧,你有汽车,我们何不去宝光寺看看呢?你一定没去过!对了,那里可以吃上等的素菜,我们再多谈谈,我请你吃素席,也算向你赔罪。我想来想去,在上海的事我只错在一样,就是走时不告而别。但当时形势已不可能邀你同走。不过,我们都是忠贞之士,我这人也历来肯虚心自责。我们理应像以前一样友好。我向你道歉、赔罪。我们同去宝光寺一游。”

谢元嵩这人就有这种厚黑本事,童霜威拗不过他,终于两人坐汽车出成都北行,去新都宝光寺了。

在汽车中,两人相处的气氛比原先好得多了。童霜威问:“上海汪伪方面的情况现在如何?”

谢元嵩衔着雪茄挺着肚子,哈哈笑了,用两只蛤蟆眼机灵地望着童霜威说:“我同他们势如水火,现在何从知道他们的情况!”

童霜威不觉也笑了,说:“你消息向来灵通,见闻也广,我只是随便问问。”

谢元嵩说:“大局还不是明摆着的!意大利投降后,日本人与那伙人也一定更悲观了吧?前一阵,在广播上,汪兆铭常常发表谈话诱降,听说,也秘密派过人到重庆谈判。他们打的如意算盘还是一起携手反共。所以日军总是在大量与共军作战。只是反共固然要反,现在去同日本谈和,只有傻瓜和疯子才会这么干!如今,美军在太平洋上打得好。所罗门群岛日军退路已受威胁,小笠原群岛也要完蛋。我替汪精卫他们悲哀的是:无论如何,他们总是不行的了!不过,听说有些聪明人也正在找路子与重庆沟通,为将来找退路。不过,话又说回来,人总是有所得有所失的。他们这些年在上海、南京,声色犬马,享乐也享够了,金条也捞够了。不能说不实惠呢!”说到这里,问:“那个江怀南你知道他的情况吗?”

微胖身材、中等个儿的江怀南那张伶俐的白净脸又出现在童霜威眼前了。童霜威冷冷地回答:“不知道!我来时,他仍是汉奸的锡箔局长!”提起江怀南,许多往事涌上心头,童霜威皱起眉来吁口气说:“此人不足道!一个卑鄙小人!”又问:“听说南京、上海敌伪很怕美机去轰炸。但我看美机迟早会去轰炸,担心的只是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中国百姓,在轰炸中怕要遭殃了!”

谈谈说说加上沉默,不多一会儿,到了新都,往城北行,远远只见竹木葱茏,坐北朝南庙宇巍峨,四周有红墙环护,绿水萦绕。

谢元嵩用手一指,说:“到了!宝光寺,我国南方四大寺院之一,建于唐代,这是清朝康熙年间重建的。”

汽车在庙门前“福”字照壁旁停下,童霜威和谢元嵩下了车。让司机就近停车等候。童霜威取出钱来,赏给司机作小费,说:“你自己玩耍一下,找个地方吃午饭吧。”自己随谢元嵩在“宝光禅院”四字的匾下走进寺庙去。

天上有群不知谁家喂养的鸽子在绕着圈子奋翅高飞,无拘无束,迎风振翮,追着光流,陡折天外,使童霜威想起了南京、香港时看到的鸽群。俱往矣,记忆为什么如此清晰?

一进山门,见一边塑的是个白发土地,另一边是个穿明代衣冠戴乌纱着紫袍的官员。童霜威奇怪了,问:“这是谁呀?”

谢元嵩咧嘴笑了:“这是当地鼎鼎大名的状元杨升庵,明朝正德年间的状元。后来因为不识时务‘议大礼’触怒了嘉靖皇帝,被充军到云南,死在戍所。庙里将他塑像在此,既慰民望,得民心,又使状元替菩萨看门,抬高宝光寺的身价。这叫一举两得。只是这位杨大人明明可以当大官享尽荣华的,偏要直言乱谏,落得个充军下场,未免失算。也是厚黑之道不到家的缘故吧?”

童霜威有意刺他一句,说:“那你还要办个报叫《老实话》干什么?”

谢元嵩仰脸大笑,笑得捧腹:“啸天兄不必为这担忧。我这人虽是老实,很懂分寸,也识时务。说老实话,首先也要有个目的,要看看起什么效果。像杨升庵,他不是老实,是傻,愣头青的事能干得的么?得不偿失的事是不能干的。所以,啸天兄,你别怕吃亏,我们还是一同合作办报吧!把报一办,我们就开始组党!你我都是党魁,同国共两党分庭抗礼。你看这点志气该不该有?”

童霜威大摇其头,要他再同谢元嵩“合作”,况且又是干这种荒唐事,他觉得太可笑了,说:“我们来此,还是好好游览一下,别的以后再谈吧!”

谢元嵩笑笑,说:“好好好,以后再谈。”

穿过挂着“尊胜宝殿”匾的天王殿,走过舍利塔,再经过七佛殿,到了大雄宝殿。大雄宝殿东边有个建筑独特的罗汉堂,平面是“田”字形,内塑三佛、六菩萨、五十祖师、五百罗汉。那五百罗汉,同真人一样大小,形态各异,造型绝妙。

谢元嵩说:“看吧!这些罗汉衣着、姿态、面貌、表情各具特色,绝不比杭州灵隐寺的逊色。来吧!我们来依照年庚点点罗汉像,看看自己点到的是哪个罗汉,就是我们的金身,好看看今后的鸿运如何。”说着,他随意从一个罗汉数起,往下一直数着,说:“数到第五十四个,就是我的金身!”

一数,竟数到了个大肚子胖罗汉,胖罗汉咧嘴在笑,模样真跟谢元嵩有点像。谢元嵩哈哈大笑,说:“好啊好啊!我的金身在此!既年轻,又快乐!大腹便便,一副富贵气!看来,今后还大有可为哩!来来来,啸天兄,你也数数!”

童霜威被他怂恿得兴起,笑着说:“好呀,我也来数。”他随意由一个罗汉数起,数到第五十五个时,不禁愣住了。这个罗汉竟穿着清代官服,而且留着黑须,全是一副俗者模样。看不出有什么超凡出世的仙姿佛骨!他惊讶道:“呀!这个罗汉怎么竟是清代衣冠?”

谢元嵩“格格”笑了,说:“这是顺治皇帝!你来看。”他指指又一座清代衣冠的罗汉塑像说:“这是康熙!这两位万岁爷塑了金身在此跻身罗汉之列。他们有了金銮殿上受膜拜的权利还不够,还要在此跻身寺院罗汉之中,受善男信女的膜拜。你了不起啊!金身竟是皇帝!可见将来必有一番了不起的鸿运。来吧来吧,啸天兄,我们合作办报吧!我到美国去了一趟,美国的政坛人物靠办报发迹这一条给我十分深刻的印象。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办《老实话》。你我同做社长,有福同享,如何?”

童霜威不想同他再在办报的事上纠缠,岔开话题说:“你看,这里的楹联有的很好啊!你看这一副——”

谢元嵩看时,这副镌刻在柱子上的楹联,写的是:

退一步看利所名场,奔走出多少魑魅;

在这里听晨钟暮鼓,打破了无限机关。

谢元嵩说:“这是劝人出家出世的说教,使人悲观,不可取!况且,对得也不精彩。其实我早说过:人生就是一场赌博,政治舞台就是赌场。上了赌场却不赌,能行吗?”

他这一套又来了!童霜威听了厌烦,说:“唉!我并不出世,却也看穿了利所名场的折腾,更不愿把政治当作赌博来看!”

谢元嵩不笑了,说:“既不出世,又看穿了利所名场,这是条什么路呢?”

童霜威心想:“夏虫不可与语冰”,我怎么同你说呢?“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就少说几句算了!因此敷衍着看看表,笑道:“走吧!你不是说这儿素斋好么?我们去吃午饭吧。”

两人后来去吃素席。谢元嵩说他要请客,择价格昂贵的菜点了许多。可惜那些素菜,偏偏都要取了许多荤菜的俗名,居然也有鱼翅、海参等山珍海味之类的名堂,而且价格昂贵。明明是豆腐皮染了红色,偏要冒名顶替“油煎仔鸭”“烧鹅”;明明是洋芋,却要混充“红烧狮子头”“糖醋桂鱼”;明明是魔芋,却要冒充海参;明明是面筋,偏要假充“肉片”。什么三鲜熊掌豆腐、鸡淖海参、群虾戏珠、翡翠鸡丁……无一不是冒牌货。在童霜威感觉上,这些菜名也充塞了一种吃斋者羡慕吃大鱼大肉者的用心。吃了素斋,感到既不如干脆吃荤菜有味,反倒蒙受了欺世盗名之嫌。见谢元嵩拣素菜中的蘑菇、香蕈吃得津津有味,自己却胃口不佳。

吃罢素席,谢元嵩嘴里说要会东,拖拉着并不掏钱。童霜威也不想让他请客,快快掏钱付了账。然后,又让饶公馆的车子送谢元嵩回去。谢元嵩一路上仍旧大谈合作办报的事,童霜威心里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我决不再上你的当了!”因此,分手时,尽管谢元嵩仍旧十分亲热,仍旧紧紧握手,仍旧说:“啸天兄,这件事确实大有可为,你考虑考虑后,我们再联系。”童霜威心里却想:我同你之间,恐怕这是最后一次聚叙了吧!

同谢元嵩分别后回饶公馆的路上,童霜威忽然感到一阵空虚。其实何必来找谢元嵩呢!这种人,你接近他就要有损失。原来想同他交涉一番的,结果呢?他狡赖得精光,一点目的也未达到,反倒请他吃了顿饭,用汽车陪他玩了一趟宝光寺。这种人哪!他口口声声说要“合作”,要一同办报,是真心呢,还是为了表示假的友好来平复过去的怨尤呢?难说!这种人始终是真真假假的,叫你猜估不透,叫你沾上了他就要吃亏。我来找他,又同他打起交道来也仍是太傻了,还是远远离开他的好!这么想着,童霜威反倒独自苦笑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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