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是幻觉吗?不是!却完全有幻觉之感。

童家霆坐在美军C—30运输机上由重庆飞往桂林,心情惊愕而开朗,他尽量使自己幽寂、恬静。从窗里逆着阳光看下边的景色,分外奇妙,巨人似的松散云团,深蓝色的山峦,褐色的原野,金黄色的庄稼,使他眼花缭乱。

一个月前,激战了四十七天的衡阳[一九四四年六月至八月,日军进攻湖南衡阳。衡阳是中国空军基地,也是交通中心、战略要地。当时守城将士与日军激战四十七天,可歌可泣。但最后,守城高级将领方先觉等因援救解围无望而投降,衡阳保卫战遂告失败。]失守后的那天,陈玛荔派专人送了一封信给家霆,约他晚上八点钟务必去一次,有要紧事商量,信上并注明:“你愿意去前线采访吗?这儿有一个极好的机会留给你!”

自从暑假前期考开始时,家霆同燕寅儿就讨论过利用暑假实习的事。学校在教学方法上,注重练习、实习。新闻采访、新闻写作、新闻评论等课程,教师都主张边讲边做,主张学生从实习中取得实际工作经验。暑假既然快到了,当然最关心实习的事。燕寅儿告诉家霆:“姗姗大姐说,她打算让我们俩在她报馆实习,一人给一个特约记者的名义,不拿薪水,可以印名片并参加记者招待会等活动,也可以到外地采访写通讯。稿件择优刊用,付给稿酬。”

依家霆的本心,最希望能到延安采访观光一次。初夏时分,在蒋介石和他的美国参谋长史迪威的矛盾中,政府被迫组织了一个中外记者团到延安。《新民报》派主笔赵超构参加,他们经西安到山西转赴延安,来回两个多月,赵超构写了《延安一月》,从七月三十日起在报上连载。他以自由主义者的观点,比较系统地报道了一向被封锁的延安情景,使家霆阅读后,感到起了打开一扇通风窗口的作用。家霆每天必读,更增加了对那里的向往。但明白要去延安是不可能的。因此,又很想有机会到前线去采访。

家霆心里十分羡慕战地记者。钦羡那些在欧洲随盟军在诺曼底登陆开辟第二战场的战地记者们!羡慕《大公报》派往英国又派往欧洲的中国名记者萧乾!羡慕驰名的美国“大兵记者”恩尼·派尔。派尔不写将军,专写士兵,在太平洋越岛战争中与士兵一起登陆冲锋陷阵,在十分艰难的条件下根据亲眼看见的危险经历做出第一手报道,勇敢精神多了不起!他很希望自己能有这种机会,并且相信凭自己的活动能力与写作水平,如果有这种机会,一定能是一个出色的合格战地记者。所以,他曾笑着问燕寅儿:“能找到机会上前线吗?”

燕寅儿当时笑着回答:“你想去哪条前线呢?敌后去不了!河南兵败如山倒,湖南可能要往广西跑,只怕你人还未走到,那里已经有了日本兵!缅甸丛林战,写些通讯倒是吸引人看。可惜,《大公报》早派了随军特派记者吕德润,我没办法用飞机再把你空投下去!你说怎么办?”

两人笑了一阵。后来,放暑假了,就都在燕姗姗的报馆里挂了个“特约记者”的名义,在重庆市内跑新闻。虽是实习性质的记者,两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专拣重大新闻采访。

八月五日,中美混合突击支队在中国驻印军支援下,攻占缅北第一重镇密支那,毙日军两千多。两人特去采访了在缅北侨居过的一个华侨翁先生,又采访了一个一九四二年初随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受伤致残回到重庆的林少校,写了一篇综合专访。八月七日,由美国驻中国战区司令史迪威派出的“迪克西使团”,即美军观察组一行十人,由重庆飞往延安。两人去采访,写了一条新闻,用“童家霆、燕寅儿”的名字发表了。八月十三日,两人又随燕姗姗去曾家岩五十号参加了周恩来的记者招待会。这天是“八一三”淞沪抗战七周年纪念日。会上,周恩来用事实驳斥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梁寒操七月二十六日对外国记者发表的所谓“国共谈判陷于停顿的责任在共方”的谈话,指出:只有国民党的统治人士立即放弃独裁政治,立即放弃削弱与消灭异己的方针,立即实行民主政治,并从民主途径中公平合理地解决国共关系,才能得到效果。两人回来,又合写了一条新闻,只是这次用了笔名。消息写得很客观,符合有闻必录的原则。姗姗大姐认为写得不错,报馆及时发表了。

除了跑新闻,家霆和燕寅儿还开始写些“戏剧漫语”的文章,对上演了的《杏花春雨江南》《戏剧春秋》和《还乡记》等戏剧进行评论。余下的时间,两人大都用来阅读从“新华书店”里买到的进步书籍。

谁知,就在这时候,来了陈玛荔的信。

家霆看到信上措辞恳切,纯属好意。又有上前线的机会,斟酌再三,觉得不能不去。晚上八点准时到了陈玛荔那间挂着她巨大全身油画像的客厅里。

陈玛荔表情比历来都严肃,态度仍旧不胜亲切,说:“你好久不来我这里了!我知道你忙!听说你同燕寅儿在实习是吗?”

家霆点头。

陈玛荔吸着香烟,笑着说:“我看到你与燕寅儿合写的那则迪克西使团飞延安的报道了。你们是在帮共产党的忙呢,是不是?”

家霆笑了,说:“我和燕寅儿都无党无派!这,Aunt,你是知道的。”

陈玛荔点点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总觉得你是有远大前程的,应当好自为之!使人高贵的是人的品格。我没有理由不喜欢你的品格。我愿意为你打开生命中的窗户!”

家霆想:多么矛盾的想法!但好奇地专心听着。

陈玛荔关切地说:“比如,你上这个新闻专科学校就很可惜。我有心想让你上重庆新闻学院。这个学院在上清寺,去年十月创办的,是中美文化合作计划中的一个项目,由中宣部国际宣传处与美国纽约哥伦比亚新闻学院合办。每期只招考三十个学生,收的都要大学毕业生,而且要英文程度好的。学习一年、实习半年毕业后,将选拔成绩优良的学生去美留学。你的中英文都好,大学文凭么,我可以给你设法。但你必须做出点成绩来,我好给你说话,愿不愿意?”

家霆洒脱地笑着,问:“怎么才叫做出成绩来呢?”

陈玛荔吸着烟,说:“现在,美军反攻,切断了日本在太平洋的海上航道。日本至今占据着香港、广州、新加坡、安南、缅甸等等大片地域,所以企望打通大陆交通线的意图越来越明显了。打通粤汉路可以与广州、香港方面的日军联成一气,打通湘桂路,再通过南宁,可以与河内、海防方面的日军联接起来。当然,也不排除打通贵阳、昆明的通道,包含着威胁重庆的祸心。”

家霆吃惊了,问:“有这么严重吗?”

陈玛荔点头,但说:“当然只是推测。东条英机内阁上个月垮了台,说明日寇处境不妙。但正因如此更要垂死反扑,这次进攻规模很大。我军前方确实打得不理想。衡阳打了四十七天,很不容易,但终于失陷了。日寇正想沿湘桂线南进入广西。广西方面,肯定要打硬仗阻止日寇进犯的。第四战区是会固守桂林的。你想去前线采访吗?我可以介绍你坐美军A.T.C.的运输机去广西桂林。那里离前线还远,如你不怕冒险,再朝前去也行。如果不愿向前,就在桂林采访也可。回来时,你仍可以从桂林坐美军飞机回来。我要你去做出成绩,就是希望你能写出些引人注意的通讯来。”

家霆出乎意外地感到一种刺激,一种兴奋。上新闻学院,去美国留学似尚遥远,他倒不热衷,但居然真有立即可上前线采访的机会,而且可以坐飞机来回,真太妙了!又问一句:“通讯怎么写才算做出了成绩呢?”他认为这问题必须当面先同陈玛荔说清才好。他明白陈玛荔腹内常常藏着机关。

陈玛荔喷一口烟,看着他说:“Adonis!现在政府处境艰难,盟国的援助微不足道。像史迪威之流那种美国人不明中国国情,却在亲共,甚至主张援共、改组政府!这也增加我们的困难。你应当写几篇精彩的通讯,来说明中国军队是在英勇浴血抗战的,指摘我们办事无能贪污腐败是不公正的,说明我们完全有能力能有效地把中国动员起来进行抗战。我们应当有民族感情嘛!你说是不是?”

家霆内心有些矛盾:不愿放弃这次机会,又不愿放弃自己的观点,坦率地说:“我想,写前线军民的英勇抗战,当然应该。我愿意到前线去好好看看。冒险倒不怕!我想,根据看到的和了解到的情况写点东西完全可以。只是写不写得精彩,能不能引人注意,现在说就为时过早了。”

陈玛荔点头,揿熄烟蒂,说:“你写的东西,不会不精彩的。为了快,写好,可让美国空军基地带回来给我。我们就这样定了。我还需要做些联络工作,给你准备记者证、工作信件、来回机票等。你做好准备,先送两张二寸照片给我。钱则无须,我会给你准备的。一旦要走,我立即派人通知你。”

家霆忍不住问:“我以什么记者名义去呢?”

“这以后再定!”陈玛荔说,“主要要看工作怎么方便,到前线便于活动。我会随便给你找个名义的!”

家霆见她说得很诚恳也很真实,没再说话。

晚上她还有事,约定的别的客人马上要来。同家霆谈完话后,她也不再挽留,说:“我派车子送你回去。”实际是要家霆走了。家霆没有要她派车子送,自己出来走到了街上。

时间还早,他想立刻先去告诉燕寅儿,然后回家再告诉爸爸。他走到公共汽车站,挤上了公共汽车,下车后抄近路走到了燕寅儿家。

这几个月来,他同燕寅儿之间的感情始终保持在一种纯洁的友谊上。他有意使自己同燕寅儿之间既不太亲热又不太疏远。燕寅儿自从知道了欧阳素心的事后,也有意在感情上克制住自己,免得给自己和家霆带来不必要的困扰和烦恼。两人似乎都在单纯地面对一种美丽的情感,维持着正常交往,也非常友好,非常关心。在爱的问题上,谁也不越过雷池一步。感情有点微妙,也有点勉强。尤其是燕寅儿,为这付出的那种自我克制力是极强的。她一直忍受着痛苦,坚持和忍耐着。

家霆这一度去燕寅儿家里的次数不多。去时,燕翘老伯总是非常热情,姗姗大姐也仍是非常热情。表面上似乎没有发生什么新的情况,只好像这一对青年学生爱情的发展缓慢、停滞。只是有一次,燕姗姗终于询问燕寅儿了:“寅儿,怎么我发现你同家霆有点不冷不热?”

“是吗?”燕寅儿笑笑,“同学嘛!要有多么热?”

“我看他这个人不错!你们交上朋友了,关系也该深起来热起来嘛!”

“倘若将来有这种事,我不反对!”燕寅儿开朗地说,“现在何必太热呢?把交朋友互相了解的时间拉长,不更好吗?”

燕姗姗不做声了,觉得妹妹说的也有道理。而且,见他们的关系挺正常,觉得也不错。

这事燕寅儿过了几天告诉了家霆。

家霆听了,平静地说:“你说得很对。无须我再多说什么了。你了解我和欧阳素心之间的感情。为这,我感谢你。”

她觉得他身上蕴藏着令人深深同情的东西,他也觉得她身上蕴藏着令人十分尊重的东西。

现在,夜晚近九点钟的时候,家霆出现在燕寅儿的家里了。燕翘正在与客人下棋,再过一会儿要睡了。家霆到燕寅儿房里,把今晚同陈玛荔见面后谈的事讲了。

燕寅儿轻轻咳嗽遮掩心中的激动,说:“那你是决定去了?”她说话时甩一甩头发,样子潇洒。

“难得的机会!我非常想上前线采访,没想到真的有了这么好的机会!”

“不会有危险吧?”

“不会的!”家霆十分肯定地说,“飞机来回,我可还是第一次坐飞机,条件好得很!”

燕寅儿说:“要不要问问姐姐,她有经验,该听听她的。”

家霆点头说:“也好。”

正巧,燕姗姗一会儿就从外面回来了。燕寅儿把她拉到房里,家霆前前后后把事讲了,说:“想听听大姐的意见哩。我去,好不好?”

燕姗姗思索着说:“机会当然很好。这种事也只有陈玛荔能办得到。只是有两个问题需要考虑。”她扳着指头说:“第一,上前线总可能有危险。现在日军猛攻,前方失利,战局变化很快。你尽可能勿往前沿跑。我看就到桂林为止的好。第二,写通讯的事,陈玛荔一定会有她的主见,你如果写得不合她的口味,她就不会满意。你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家霆干脆地说:“这第一条我会自己注意;这第二条她如果不满意,我不在乎,我该怎么写就怎么写。”

燕寅儿说:“机会是不错。我也挺想去,只是没人让我去。反正,做记者最重要的是忠实报道。写几篇前线目击记,在后方准有影响。你就决定去算了。”

家霆征求燕姗姗意见,说:“大姐,我真想去!你说我去好不好?”

燕姗姗沉吟着笑了,说:“去吧!做记者的,当然羡慕有这种机会。做什么事前怕狼后怕虎的都不成。这也是一次锻炼!你就去吧!”忽又想到什么似的自言自语起来,“不知她用什么记者名义让你去?”这话却未引起家霆的注意。

事情似乎就这样进一步确定了。当夜,家霆回到余家巷家里,把事情说了,同爸爸商量,并谈到去桂林要带一些钱的事。

童霜威说:“你也渐渐大了。既做新闻记者,自己又已做出了决定,有这机会,虽带点危险,我也不能阻拦你,你就去吧!钱我来给你准备。不过去桂林后,自己要多注意安全,能不往前线去,就别去了,免得我为你担心。”

第二天,家霆用一只信封装好两张自己的二英寸照片,送到了陈玛荔处。她不在,他就留给传达室了。他开始准备地图、笔记本、钢笔、稿纸、衣物等,并大量收集阅读战地通讯和描写战争的小说,一心等着陈玛荔的通知。

谁知,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整整等了半个多月,无声无息,好在家霆时间总是抓得很紧,采访、看书、练笔,毫未懈怠。家霆懒得去找陈玛荔询问催促。燕寅儿说:“这漂亮女人肚子里曲里拐弯的东西多,看来这事吹了!”燕姗姗说:“也许她怕你写的文章可能不符合她的要求,所以作罢了。”家霆心里想:算了!不去就不去!不过,陈玛荔倒不像是个随便失信的人,看来,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九月十二日学校就要结束暑假开学了。家霆做好开学就去上课的打算,把上桂林采访的事抛到脑后了。这时,前方战事继续失利,八月中旬,日军沿湘桂线南进,占领了祁阳、零陵、东安、新宁等七个县,随即攻入了广西。燕寅儿苦笑着摇头开玩笑地对家霆说:“‘倜傥’,你如果再不去,说不定哪天早上看报时发现日军已经打到桂林了呢!”

想不到,就在九月十一日,开学的头一天傍晚,家霆突然收到陈玛荔派司机送来的一封中文中夹杂着英文的信,信说:

伤风刚好,劳你久等了吧?去桂林事一切均已联络、安排妥当。明天下午二时我派车亲自送你去白市驿机场,给你机票、记者证明、工作信件及款项,并介绍你认识美军A.T.C.的白乐德上校。回程机票也由他给你安排。总之,一切顺利。我预祝你一路顺风。希望不负我之期望!明天我坐车来余家巷,我们准时见面。

家霆马上把信给爸爸看了,说:“嗨!这么仓促!明天下午两点就要走了!我去告诉一下燕寅儿,商量一下学校的问题。学校明天要开学了,我得请假!”

他离开余家巷,匆匆到了燕寅儿家,将陈玛荔的条子给燕寅儿看了。燕寅儿眨着睫毛特长的大眼睛,叹口气关切地问:“明天开学怎么办?”

家霆决断地说:“给我请假吧!就老实地说:我上前线采访去了。这种机会太难得了!功课可以补,这种机会可没法补!”

“什么时候回来呢?”

“反正我一定尽快回来。到前线就采写!看情况如何,如果紧张,采写了马上回来!”

“‘倜傥’!我不想扫你的兴。本来我也支持你去的。但现在前方失利,又见你马上要走了,我倒为你的安全担心了,前线总是危险的!”

看到燕寅儿那六神无主的表情,家霆笑了,说:“‘猫’!吉人天相,我会很快回来的!”

燕姗姗不在家。燕翘因为感冒,早早服药睡了。家里静悄悄的。

燕寅儿说:“我明天怎么送你?”

“不必了!你没看到条子吗?陈玛荔有车送我。她会自己送的,许多事她还要交代给我呢!”

燕寅儿去内房拿出一只“莱卡”照相机和两个胶卷,说:“带着吧!姐姐的。上次说你要上前线,她就让我给你,说应当拍点照片。”

家霆点头,收下照相机,说:“好,我借了用一下。”

有许多话要说,又似乎已无话可说。后来,燕寅儿送家霆到门外,同家霆握手,说:“‘倜傥’!一路平安!”

家霆点头,心里涌上一股热流,看得出也觉察得到燕寅儿的深情。他明白她的克制,他自己也在十分克制。为什么要这样呢?无可解释,却双方都理解,似乎就够了。他离开燕寅儿后,走得老远了,回过头来,仍看到燕寅儿美丽颀长的身影站在门前。

第二天下午,快二时,童家霆告别爸爸。童霜威说:“你去,我当然只有支持。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早点平安回来。安全最重要!”他送儿子到了门口,家霆一肩行囊,从余家巷二十六号沿石级走上去。走了几步,回头看,见爸爸仍站在门边。他做手势叫爸爸进去,见童霜威走进去了,才继续沿石级往上走。为了方便,他穿了陈玛荔送的那套美军丝光咔叽空军服,显得格外英俊。他提着大包,背着小包,走完石级到了陕西街的路口边。抬头张望时,见守时的陈玛荔简直一分钟不差地坐着那辆蓝色小轿车由远而近驰来了。

汽车“嗞”地停在家霆面前,陈玛荔开了车门,亲切地笑着招呼家霆上车。司机下车,将家霆的一只皮质大提包放到车尾拉开的车箱内,家霆提了一只小包上车坐在陈玛荔身旁,立刻闻到一阵幽雅的香水味。她的香水真多,每次闻到的香水味都不同。司机上车后,汽车向白市驿方向飞驰。

“Aunt,您来送我?”

“当然喽!你上前线,怎么能不送!”陈玛荔用英文说。她今天穿一件浅天蓝色阴丹士林短旗袍,化着淡妆,显得朴实优美。她将身边一只照相机递到家霆手中,说:“带着用吧!”

家霆摇头,说:“我已经带了一只!”

“有这只好吗?”

“差不多!”

陈玛荔笑着摇摇头:“你表面很通人情,内心却常常相反!”她收回相机,打开自己的皮包,一样一样将东西交到家霆手中,“这是你的记者证!这是给你印的名片!”她朝家霆看了笑笑,用英语说:“你穿这套衣服真像个出色的战地记者了!”

家霆看到记者证是中央通讯社的,照片上盖有钢印。名片印的头衔是“中央通讯社广西前线特派记者”,正面中文,背面英文。

“中央社?”家霆突然想起了张洪池。

“是呀!只有中央社记者上前线活动才方便呀!”陈玛荔继续在交代物件,“这是机票,你一定要收好。去时这张,回来是这张。回来时你可以叫四战区司令部派车送你到机场上飞机!”

所谓机票实际是一封打印的英文信。信里介绍了中央社广西前线特派记者童家霆准许乘坐美军A.T.C.飞机的事,下边是一个美国上校的钢笔签名,潦草得看不清是什么名字。

“我详细打听过了:四战区长官部召开了军事会议,决定以第十六集团军所辖三十一、四十六两军为守备桂林部队,以十六集团军副总司令韦云淞为桂林城防司令。这是给城防司令部的介绍信,这是给四战区司令部的介绍信。这是一些空白介绍信,带着随时可以填用。”

家霆感到陈玛荔的细致周到和关心,将这些物件一一看后收下,见陈玛荔又拿出一个纸包和一个小包,说:“这些是钱和几个金戒指,带着路上用。”

家霆摇头拒绝,诚恳地说:“不不不,我带的钱足够了!”

陈玛荔带嗔地说:“别固执!我知道你的自尊心特别强。出门上路,钱一定要多带,宁宽勿紧。要你多带点钱外加带点金戒指,是因为万一钞票无用了,金戒指可能还有用。最近战局演变较快。正因如此,我原本不想要你去了。后来,又一直在犹豫该不该让你去。现在想想,一个人要有所成就,一点险都不冒怎么行?我还是希望你有成就、上新闻学院、出国、成名记者!无论如何,去有一定的危险性。到桂林后,就不要再往前去了!看到形势不妙,立刻飞回来。懂吗?听说湘桂路现在有点乱,军车和难民的车挤成一团了。好在你回来是坐飞机,没关系。我给你什么你就带什么,这才好!”她的话说得推心置腹。

家霆依然说:“钱,我就不再多带了,用不着!我带得不少。”

“用不着,你回来后还我就是。只当我暂时放你那儿的还不行吗?”陈玛荔认真而坚决。

家霆见她真诚,想了一想,说:“好吧!那我带着,以备万一,回来还您。”

她递过一个美军军用的针线包,说:“给你带着,金戒指什么的可以缝在内裤上,保险些!”见家霆都收下了,又说:“凭你的机警、聪明与灵活,我想你是会快去快回的。文章吗,时间紧,回来写也可以。多写一些当然好,少写一点也可以。总之,不要叫人为你的安全担心!”

家霆倒被她这番话感动了,这些话很像一个Aunt说的,富有信心地说:“Aunt,谢谢您!我想,您不必担心,我会照您的话做的。”

“那就好!”陈玛荔笑了,摸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燃了烟吸,说,“Adonis,并不是中央社没有前线记者,中央社的记者多的是。让你去是费了大周折才办成的。所以,你的通讯一定要能激励士气、激励民心,让大后方的人看到前线将士如何浴血苦战,回答国内外那些怀有偏见者的指摘。”

“前线将士浴血苦战我是一定要好好写的!”家霆忽然想起了姗姗大姐那晚的提醒,想:您的有些意图我也许是不会照办的,我只能凭我做新闻记者耳闻目见的事实来写,忠于事实,忠于原则。但这些意思,没有说出来。马上要出发了,怕造成不愉快,就不多说了。

后来,车子到了白市驿飞机场,在A.T.C.办公室里见到了白乐德上校。一个个儿高大肥胖壮实像拳击师的戴船形帽、穿美国丝光咔叽空军服的上校,性格和善,有蔷薇色粉红的皮肤。同陈玛荔好像很熟。陈玛荔向他介绍了家霆,大家都用英语交谈问好。白乐德上校说他过几天先要到桂林机场,再要到柳州机场去处理一些事务,约定同家霆在桂林机场可以见面,并且保证回程坐飞机无问题。

陈玛荔与白乐德上校一起送家霆上飞机。是一架银色的美国C—30大型运输机。家霆上飞机前,同陈玛荔握手告别。她说:“Adonis,人是要努力才能变得伟大的。但我只不过是要你去出一次风头,并不要你真的去冒大险。你可不要傻干!一路平安,希望早点回来!”

飞机从跑道冲向蓝天时,家霆俯瞰机场,看到陈玛荔的蓝色小轿车已像小甲虫似的爬动了。这天,重庆上空有很厚的云层,飞机冲破云层在高空飞行。这种飞机,是运输士兵和物资的,宽大的机舱里,两面相对有一排帆布座位,散散落落坐着几个美国兵,其中还有个黑人。舱中间堆放着一些木箱子,估计是军用器材。家霆倚着圆洞形的窗户朝下张望,蓝天白云,飞机平稳,阳光灿烂。走了一半路程时,可以俯瞰到山野景色和河湖庄稼了。有时,海浪似的云团在机翼下飘浮翻滚。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朵浮云上,云的形状在缓慢地变,颜色也在缓慢地变。他无法想象前边在等待着他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和遭遇。

“桂林山水甲天下”,童家霆在小时候就听童霜威说过。那是童霜威战前从桂林游览归来时,同冯村闲谈时说的。阳朔山水,漓江风雨,都在家霆脑海里留下过听来的印象。

这里,是一个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有山有水,绿树成荫,历史上是广西政治文化中心和军事重镇。离开炽热的重庆来到这里,确有诗人杜甫所说的“五岭皆炎热,宜人独桂林”的感受。温和舒适的气候使家霆好欢喜。

他用欣赏和赞叹的眼光看着绿树掩映、江水如带的桂林。这里的山,多从平地拔起,巍然矗立,形态万千。市中心有独秀峰、象鼻山……北面有叠彩山和洑波山;西面有隐山、西山和桃花江;东面有七星岩、月牙山、普陀山……秀丽婀娜的漓江,是桂林山水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发源于桂林东北兴安县的猫儿山,流经桂林市中,再流向阳朔,在梧州市汇入西江。

风景名胜,现在都引不起家霆的兴趣。他并无心来此地游山玩水,他一心想扎扎实实地采访,写出一些好的通讯特写来。飞机天黑时到达桂林,他在机场住了一夜,次日早晨,搭便车进桂林城。出乎意外的是山水间绿盈盈的桂林城,竟已混乱成这般模样了!街上人不多,市面既萧条又纷乱。人们的脸上带着惊恐的神色。有些地方市民三个一丛、五个一堆在谈论战况。走路的人都脚步匆匆。家霆心里不禁紧张,这个广西首府怎么已经变成这副模样?全国许多著名的文化界人士云集的桂林,难道也快要面临日寇蹂躏的局势了吗?

家霆一路询问,走到了市政府,有卫兵挡住了他。他掏出了证件,大步走进去,才发现机关正要撤退,桌椅柜子均已凌乱不堪,满地废纸垃圾,有人正在烧毁大批文件纸张。一个小公务员模样的人苦笑笑对他说:“走吧,走吧!省政府早迁往百色了!我们也要撤了!机关、团体和市民人心惶惶,都要疏散,大家都在抢占交通工具。市民没有交通工具的,都丢掉财物,携儿抱女地向南逃难。你来得不是时候,我劝你也快离开桂林算了!”

家霆不得要领,离开市政府出来,走到街上,决定到城防司令部去。沿着环湖路,又走过洋桥,途中经过一家简陋的小旅馆,家霆走进去想寄宿。旅馆老板指着些空荡荡的木板隔成的小房间,愁眉苦脸说:“生意不做啦!到别的旅馆去吧!我们也打算要逃生啦。”

家霆叹口气,只得提着大包背着小包满头大汗直接去城防司令部请求帮助了。

这座城很古老,有许多以前大轰炸时毁坏倾圮了的房屋,也有许多后来临时建成的简易新房子。过了街头一棵树茂枝繁的大榕树,见到城防司令部门口戒备森严,架着铁丝网,站满全副武装戴钢盔的士兵。家霆走上前去,卫兵拦阻,家霆掏出介绍信和证件、名片,说要见韦云淞司令。卫兵让到门口传达室等候。

在门口传达室等了许久,才出来一个佩中校领章的中年军人,个儿不高,有一张长长的马脸,长着两只招风耳,接待家霆,将家霆请进去。见家霆年轻,似乎有点怀疑,又查看了一遍家霆的证件和介绍信,说:“对不起,军情紧张,不能不认真。”他带家霆到了一溜平房中靠左边的一间,房里有些桌椅,镂花的窗户上玻璃碎了很多,地上似乎从未打扫过。让家霆坐下,叫勤务兵倒水,自我介绍他是城防司令部的参谋,名叫韦家琪,广西人。听家霆谈了来采访的目的,他叹口气说:“上礼拜,九十三军从广西、湖南交界的重要险地黄沙河已经退下来了。日寇突破黄沙河,这就进入我们广西了。听说九十三军守黄沙河不派重兵扼守,仅派了一个营做前哨部队,这怎么守得住?如今,四战区张发奎长官要九十三军固守全州,我看凭九十三军,是守不住的!我不乐观!”说完,紧闭着嘴。

家霆问:“为什么?”

韦家琪吸着劣质烟,烟味呛人。他有一对锐利的眼睛,始终冷冷地打量着家霆,听家霆这样问,沉吟了一下,说:“这些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写报道时可不要乱写!”见家霆点头,他说:“九十三军是刘戡交卸下来的。刘戡在晋东南被鬼子扫荡得站不住脚,逃过黄河西窜,直到陕西的韩城,遂被撤换,将九十三军所属的第十师师长陈牧农升任军长。陈牧农治军不严,军纪太坏,五月间由四川綦江出发,开来广西,沿途拉伕扰民。七月间到了全州后,不积极做阻止敌人的作战准备,有些军官竟用汽车载上物资运到外地做生意赚钱。这些物资不是盗取国家的,就是从湖南、广东的商人和难民手中便宜买来的。这种部队怎么能打仗?这不,让他守黄沙河就没守住。鬼子一下子进了我们广西!现在,要他们固守全州,估计也是守不住的。你想,桂林和广西全省各城怎么能不受震动?”

家霆听了心里难过,问:“街上现在怎么这样混乱?”

韦家琪吐着烟,摸摸招风耳皱眉说:“由浙江、江西、广东、湖南怕鬼子烧杀逃来此地的老百姓,一点也没歇歇脚喘喘气的机会,现在又急着再往西逃,怎么能不乱?再说,桂林的防守现在也大伤脑筋。我们对外不能讲,可明摆着是大事不妙!说实话,我劝你还是快走。别留在这里倒霉!战争中,什么可怕的事都会有!”

家霆诚恳地说:“韦参谋,你把实情告诉我!我如果报道,当然不会做连累你的事,可讲的事我讲,不可讲的事我不讲。”说这话时,他露出稚嫩来了,反而使韦家琪觉得可以信任。

韦家琪叹口气,马脸上带点悲愤地说:“我们抗日很艰苦啊!我这条命以后能不能留下来难以预料。我倒也不害怕,军人嘛,随时得准备为国捐躯,我也不想做孬种。我们的军队,大部分抗日是坚决的,武器虽差,不怕死!但上边的事情实在办得太糟,叫人痛心!本来四战区长官部是决定以第十六集团军所辖三十一、四十六两个军为守备桂林部队,以十六集团军副总司令韦云淞为城防司令的。不知怎的,朝令夕改,上边认为四战区长官部决定的作战计划不恰当,由三十一军抽出一三一师、四十六军抽出一七〇师配属七十九军一个团及炮六团一个十五榴弹炮兵一连为守备桂林部队,将四十六军军部和一七五师、新十九师和三十一军副军长以及一八八师等都调出了桂林。调走的原因据说是这些都是副参谋总长白崇禧的嫡系或亲友,要保存实力。强的调走,弱的留下。一三一师的战斗力人所共知是最差的,而一七〇师是全部新兵的一个师,这怎么守桂林?”

家霆忍不住说:“是呀!这怎么行呢?军队这么少嘛!”

韦家琪摇摇头:“军队也并不少,中国地方大,战线多,有些精兵要留在西北对付共产党,有些精兵要放在云南打通国际通道。但,这里的兵是不够的。计划改变后,守城官兵都愤愤不平,认为这样做无异是要大家都白白死在桂林,军心涣散,士气低落,军风纪一塌糊涂,开小差的也有。”

家霆问:“韦云淞司令打算怎么办?”

韦家琪摇头:“谁知道!”

家霆又问:“桂林是一定守不住的了?”

韦家琪又接上一支烟,把烟蒂丢在地上狠狠用脚踩了几下,重重吸着烟,浓浓地吐雾,似想抖擞他疲惫的身心,说:“中国人嘛,谁不仇恨鬼子?鬼子来,当然会跟他干!但可以告诉你一件气人的事。昨天上午,柳庆师管区征集了一批新兵来补充桂林守城部队,都是未经训练过的,连枪都不会拿。你说怎么打仗?这叫敷衍失职!可叹我们现在中国的事就是你骗我,我骗你!”

家霆想到在渝江师管区听吕营长讲的押送壮丁补充新兵的故事了,愤愤地说:“糟透了!”

韦家琪马脸上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泛出杀气:“糟糕的事又何止这一件!上边下令守城期限为三个月,要屯集三个月的粮弹,实际屯集的不足一个月。所以——”他朝家霆看着,挺诚意地说:“劝你快走!要是再迟,怕你走不掉。现在,要走已很困难,听说难民正大批拥向柳州。公路上人山人海,火车连顶上都爬满了人!”

家霆有恃无恐地如实告诉他:“我可以坐飞机走!打算在这里留两三天,采访采访,实地看看。”又提出:“要请你帮助我,一是找个地方住下,二是万一我要走,请派辆车送我去飞机场。”

韦家琪爽快地答应:“行!住的地方嘛,好办!我住处就在司令部左侧,你同我住在一起,安全些。给你发张城防司令部的通行证,你来回进出或出外采访都方便。派车上飞机场,也可以办到。不过,形势紧急,你不要耽太多的时间,还是早走的好!”

家霆对这马脸、招风耳、鹰眼的军人,倒变得有点喜欢了,说:“我将来写通讯时,一定要写上你一笔,留个纪念。”

韦家琪点点头,纯朴地说:“当然好!打仗打到今天,我也流过血负过伤,可报纸上从来没登过我名字。你能给我在报上留个名字下来,我就是死在桂林了,也不枉此生!”

家霆听他这样说,心里感动,拿出背包里的相机,说:“韦参谋,我给你摄张影留念。”

两人走出房屋,到了外边,迎着阳光,韦家琪整整军装,让家霆拍了照,说:“童先生,你先坐一坐,我去给你办通行证。”让家霆进屋坐下后,他就匆匆进去了。

家霆进房里坐下,心里盘算:看这形势,往前走去到全州前线是危险而且不可能的了。这里也非久留之地!韦家琪的劝告有道理,还是抓紧时间安排好住处后,立刻外出采访。至迟两三天就离开,免得被动。他决定到一三一师采访,韦家琪说这个师战斗力最差,何妨前去看看听听。

过了一会儿,韦家琪回来了,将一张城防司令部发的盖着通红关防的特别通行证递到家霆手里,说:“走!童先生,陪你到住处去一下,你好放下东西先洗一洗、歇一歇。”

两人一同走出城防司令部向左侧走。绿树下,这里一些小店铺都关门闭户,行人稀少。附近有些以前轰炸时留下的房屋废墟,衬得这危城更带着凄凉气氛。穿过一条小巷,有一处门口有卫兵守卫的花园洋房。韦家琪用手指了指,说:“到了,就这里!我住在后院那房子的二楼上。”

陪家霆进去,绕过前面那幢洋房,走到后院,是处二层楼的灰砖房。门前又乱又脏,后边是一堵断垣残壁,左侧到处是垃圾、碎纸,许久无人打扫了。一边背阴的地上生满青苔,积贮了些脏水。另一边有几个军人和家眷在阳光下洗衣,用绳拴在大树之间晾晒衣服。韦家琪带家霆上了二楼,开了一间房,那房门上无锁,韦家琪说:“你就住这间屋,我在隔壁住。这门没锁,重要物件你随身带着的好,别放在屋里。这里不怕抢,怕偷!小毛贼总是有的。”

家霆听他说“这里不怕抢”,问:“外边现在有人抢劫?”

韦家琪点头:“当然有!”

“没人管?”家霆天真地问,“城防司令部不管?”

“管不了!”韦家琪摇摇头说,“按照规定,桂林市为了避免作无谓牺牲,各机关团体和市民全部疏散,除市政府、警察局留在城内协助守城外,市民每户要留壮丁一人在家看守财物。实际上呢?市长、警察局长都被批准疏散离城了!每户壮丁也都跑了!有留下看家的只是老头子老太婆!这两天,有些下级军官和士兵每晚都出来到民房里去翻箱倒笼、搜索财物,不少人家被抢劫一空。”

家霆气恼地说:“枪毙几个不行吗?”

韦家琪不以为然地说:“怎么不行?但你想想,鬼子快来了,来后烧杀奸抢是免不了的。与其让鬼子抢光,何如让自己的弟兄拿一点?下级官兵不比当长官的可以贪污中饱。他们的生活够苦的了,鞋袜都没有,还要流血卖命!拿点百姓留下的破鞋烂袜穿,谁还愿枪毙他们!”

家霆不禁叹一口气,觉得无话可说。

韦家琪摸摸招风耳说:“我回去了!你自己料理自己吧。这房里,脸盆什么都有,楼下有自来水,你好好洗一洗,休息一下,想出去就再出去。”

家霆向他打听了去一三一师部如何走法。好在距这不远,韦家琪详细说了,并介绍一三一师师长名叫阚维雍,就开步走了。

家霆掩上了门,拿出物件整理,突然想起陈玛荔的话,马上从提包里取出那只美军用的针线包来。他取出几个金戒指,打算牢牢缝在贴身内裤靠近后腰的部位;又将一些大票面的钞票卷成一卷,也打算缝在内裤的裤腰上,其余的钱就都打算放在身上。当他把针线包打开,准备穿针引线来缝时,忽然发现针线包里夹着一张折叠着的巴掌大的纸片,上面是一首英文诗。

这是为什么呢?他一边看一边心译成中文,诗的题目是《相互都在等待》:

 一颗星星朝我俯视,

说道:“你和我

各站一处,各在一地:

你打算干什么——

干什么?”

我说:“就我所知,

只有等待,让时光流逝,

直至我的变化日期。”“正是,”

星星说:“这也是我的主意——

我的主意。”

陈玛荔夹这首英文小诗在针线包里是什么意思呢?小诗的含意似可了解又很难了解。小诗是故意放进来的还是无意夹入的?谁知道呢?有闲的人总喜欢制造这种莫名其妙的爱情!这个既有权势又有美貌和能力的美国风的女人哟!家霆觉得自己“相互都在等待”的意思一点也没有,却有一种同情加怜悯。

无暇也无心多思索这些。他将金戒指和钞票缝好,将写着英文诗的纸片仍旧放在针线包里,才开始用脸盆下楼去洗脸抹身。

他不想休息,放下贮衣物的大包,精神抖擞地挎上照相机和小背包,独自走出了住处,很快走到了街上。

马路看得出本来是挺整洁的,而且绿树浓荫,分外悦目。现在遍地是尘土、马粪、纸屑、废品、垃圾,沿街的房屋不少都是陈旧、破烂、矮小的。家霆按照韦家琪说的路线走,沿着马路向南,过了一片绿树丛,见到十字路口又向西拐弯,肚子饿了,却一路不见有卖吃的馆店。馆店都关闭着不营业了。走着走着,见一家小店铺开着个一块门板宽的空隙。这木板小房的店铺门口原先写着的一个破损了的店招上,还有“马肉米粉铺”的大字。纸招虽早已破旧,几个大字依然清晰。家霆早听说桂林人喜欢吃马肉,马肉米粉是一道著名小食,走近前去,到门首把头朝里看看,只见一个干瘪老头儿,留着胡须,独自寂寞地在店铺里坐着。

家霆和善地问:“老伯伯,有吃的卖没有?”又笑笑问:“马肉米粉有没有?”他没有吃过马肉米粉,倒想尝尝。

老头儿见家霆和善带笑,站起身来,胡子一翘一翘,说:“兵荒马乱,谁还做生意呀?我是看家的。有点吃的也是给自己的,不想卖!”

家霆恳求说:“老伯伯,卖点我吃吧,贵点无妨!”

“鸡蛋要不要?”老头儿问,“价钱可是不便宜啊!”

家霆挤身走进店去,掏出钞票,说:“鸡蛋我要,钱你拿去,该多少收多少!”他将一百元钞票递过去,心想:二十五元一只鸡蛋总可以了吧。

见他这样,老头儿接了钞票去店柜里摸出四只煮熟了的鸡蛋来,说:“你这么好,我也不能收你太多的钱!不过,鸡蛋是我自己口里省下来的。你就在这吃吧,我给你再舀碗粥。”

家霆接过鸡蛋,在一张小桌边的椅上坐了,敲开蛋壳,吃起鸡蛋来。鸡蛋已不新鲜,蛋白发黏,但还可吃。家霆大口嚼着。干瘪翘胡子的老头儿去后边盛了碗粥来。家霆谢了,老头儿递来了一点找还的零碎票子。家霆说:“老伯伯,你留下吧!”此时此刻,他对这孤独可怜留下看家的老人特别怜悯,喝着粥问:“老伯伯,家里的人逃到哪里去了?”

老头儿触动愁思,一脸凄苦:“谁知道呢?儿子和媳妇带着孙子孙女一起向西去了!说是先到柳州看看,鬼子不来,马上再回来。先生,你说鬼子来不来?”

家霆只好安慰他说:“如今鬼子刚过黄沙河,进广西,还没到全州。鬼子要杀过来也得付出代价。”

老头儿叹气说:“为什么我们的军队这么不争气?听说伤亡也不小,就是拦不住敌人,这可苦了我们老百姓了!”

家霆喝着稀饭,身上出汗,问:“老伯伯,你这里有兵来抢过没有?”

老头儿摇摇头:“昨夜有来过的。屁也没有,能抢什么?有点吃的,他们翻出来也没忍心拿。到底都是中国人嘛!怕的是鬼子来就要鸡犬不留了!”

家霆将粥喝干,谢了老人,走出店铺来,继续去找一三一师的师部。

师部就在店铺前面五百多码处,一片绿色菜地旁的地方,掩映在树丛中,原先是个中学的校舍,门口有卫兵把守。家霆拿出证件后,说要见师长阚维雍。在一间传达室模样的房里等候,一会儿出来了一个年轻的师部政工人员,名叫郭绍勇,白胖脸,矮小的个儿,挂的一道金杠三颗金星衬红底的上尉领章,讲一口本地口音的国语,告诉家霆:“师长、副师长和参谋长都去视察野战工事和城防工事去了。”家霆提出请他介绍介绍情况接受采访。郭绍勇似乎不很乐意,说话就皱眉,起先说:“你明天再来!”经过家霆说服,他才勉强答应谈一谈。但说的都是些空泛的大话,什么“一切作战准备都已就绪”啦,“官兵们上下同心士气高昂”啦,“日寇如果进犯定要予以重创”啦,“全师官兵有决心与阵地共存亡”啦……

家霆听他都是在卖膏药,说的不是真心话,尖锐地要求他谈真的,并告诉他自己已经掌握了很多情况,希望他不要胆小怕事,要他放心,谈的话不让见报的一定不写。郭绍勇这才叹着气改变了态度。他将家霆领进去,到后边一间挂着军用地图的房里,给家霆倒了杯开水,陪家霆谈起来。这人很有趣。起先怕说,一说起来,动了情绪,激动得似乎没有顾虑了。

“我们这个师属三十一军,辖步兵三个团约一万人。”郭绍勇慢悠悠摸出烟吸,皱着眉,“如今给我们配了一点点炮兵,老实告诉你,战斗力是不行的。俗话说:‘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其实廖化还很有点战斗力的,可是我们不行!拿我们来当王牌用,那是用红桃三来对付黑桃老K!非输光不可的。说来说去,上头私心太重。嫡系和亲戚要保存实力。就抱别人的儿子当兵,拿我们作替死鬼!”

房里地太潮湿,透着霉味刺人鼻息。家霆问:“为什么一三一师战斗力不行?”

郭绍勇白胖脸上苦笑笑:“倒也不是不肯抗日作战,但历来配备差、给养差、训练差、兵员不足额、师长没后台。我们的士兵行军时不但没汽车,连笨重的给养和物资都得士兵背着行军。士兵有的连双草鞋都没有,光着赤足行军,你说可怜不可怜?如今,要我们守桂林,说是屯集三个月粮弹,实际不够一个月的。蔬菜肉类全没有,除了粮食外,只给了一点花生油!”

家霆问:“士气究竟怎样?”他注意到郭绍勇烟瘾很大,右手食指、中指都熏成了黑黄色,吸烟时一口接一口。

郭绍勇皱皱眉毛:“鬼子谁不仇恨?做军人的抗日这点并不含糊。真要打起来时,肯牺牲不怕死的绝对是多数。但能否战胜人家或守住桂林就难说了。如今,士兵们怨声载道,主要是怪上边不公平。我再告诉你件事:我们的师长在奉命守桂林时就不想活了,决心与城共存亡。他也料定这次非死在桂林不可了,早些日子写了一封绝命书寄到柳州给他家属了。绝命书我看到过,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要掉泪!”

“这位阚师长为人如何?”

“怎么说呢?”郭绍勇叼着烟思索着说,“他要真是位能人,这个师的战斗力也许会强一些。再说,人们也传说,这次守城,他与城防司令韦云淞等一些高级将领都领到了全军三个月薪饷,可是为自己打算大部都贪污中饱了私囊,送回自己家里去了,只花了少量经费用在队伍身上。这是发国难财!可是,看了他写的绝命书,我觉得师长是有牺牲决心的。他家里有老有小,也情有可原。再说,贪污中饱的事确不确实也弄不清。我倒是同情他的。”他表现得通情达里颇有恕道。

家霆问:“目前,听说城里到了晚上常有抢劫,你们怎么不管?”

郭绍勇摇头皱眉:“驻城的不仅是我们这个师,管也不胜管。自从敌军进至黄沙河,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仓皇退守大溶江,就紧急下达了疏散命令,桂林怎么能不紧张不混乱?现在是民怨沸腾,军心不振。士兵们更难管束,拾点百姓留下的破东西,就抓来枪毙也说不过去。”

“那,桂林是一定守不住了?”

郭绍勇撸撸袖子,摇摇头:“除非出现奇迹!”说着,扔掉那吸得只剩一点点的烟头,劝家霆说:“你这时候留在这里犯不着,还是快离开桂林的好。听说铁路上、公路上人比蚂蚁还多!日寇未到,这里已经到处可以看到难民的尸体了!”

家霆听得出他纯属好意,表示感谢,心里很想见一见师长阚维雍好好谈一番,听阚维雍说说他的那封绝命书。他对郭绍勇说:“我可以在这里等一等阚师长吗?”

郭绍勇又掏烟来抽,问了家霆住处的地址,皱眉说:“最好是免了!他现在也无心接受记者采访。再说,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定。你等在这儿也无聊。还是先回去,明天再来跑一趟,你看怎么样?”

家霆想了一想,说:“外边乱,找吃饭的地方也困难。我在你这里等候,顺便在这里吃顿便饭如何?”

郭绍勇倒是爽快,说:“可以!你就在这等着吧!等会儿吃晚饭兄弟我请客。”

已是下午快三点钟了。郭绍勇说是要去办点事并张罗一下晚饭,将家霆独自留在房里。家霆站起身来,看看墙上那张巨大的军用地图,图上插着些小旗表示敌我相拒的战况。从图上的标志看,一路敌军从湖南零陵向西南突破黄沙河进入广西;一路敌军进攻箭头指向广西灌阳,全州实际已在包围之中。南面由广东沿肇庆、德庆进攻的日寇已经到达广西梧州,对桂林实际是形成了钳形攻势,又在威逼柳州。家霆不禁叹了一口闷气。天倒不算热,汗水不断冒出。此时此地,他忽然想起了小叔童军威。小叔军威当年抗战初期战死在南京,家霆一直不能忘怀。小叔军威陷身南京时那种壮烈心情,家霆此刻觉得完全能体会得到。由小叔军威又不禁想起了南京沦陷死在敌人手中的“老寿星”刘三保,想起了遭日寇凌辱毁容反抗的尹嫂,想起了在沦陷了的南京向敌伪报仇讨还血债的尹二……一时,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突然,有凄厉的空袭警报声,又听见远远的有飞机隆隆声。一会儿,飞机声远去,又归于寂静了。稍停,家霆定下心来,取出提包中的笔记本,将今天先一会儿同韦家琪谈的话和刚才同郭绍勇谈的话都分条分项记录下来。他不喜欢在同人谈话时当场记录,那样会使谈话的人感到拘束。事后补记采访时比较自然,将来也不会忘记。记着记着,忽然又想:看形势,战局千变万化,是该早点离开桂林了。今天是九月十二日,明天九月十三日,争取下午就请韦家琪派车送我到机场,先把飞机的事联系好,说走就走,才万无一失。这样想着,心里才安定了一些,继续记着笔记。

大约四五十分钟后,白胖脸、矮小个儿的郭绍勇手上夹着香烟又来了,坐下说:“过一会儿我们早点吃晚饭。我俩也是有缘,在这种倒霉的时候还能交上朋友。我这次能不能活下来,难说。等一会儿,我们一同喝一杯!”

家霆说:“我不会喝酒,滴酒不沾!来吧,替你拍张照片留个纪念吧!”

郭绍勇兴奋地说:“好好好!”

两人一同到房屋外边,在植着许多绿树的院子里,家霆给郭绍勇拍了张照片,说:“留个家里的永久通信地址给我,将来我回重庆后冲洗好了照片一定给你寄去。”

郭绍勇感动地说:“兄弟是广西平果人,给你留个家乡地址吧!”他拿起家霆递过来的笔,写下了地址,说:“我们这支军队,当年是在广西征调成立的。本来,连排长以上都有点作战经验。不过士兵都是乡农,受训期间太短,所以战斗力差些。只是抗战初期在江苏海州等地驻防过,也在津浦南段作过战,敌忾同仇,打得还是可以的。可叹这次让我们挑大梁,这是让病号挑重担!同日寇喋血恶战,彻底牺牲,不是不可以做到的,但上边指挥调度不当,给养供给不足,用少数弱兵去御强敌,用意在包庇亲信和亲戚保存实力,能不使人气愤、寒心?”

家霆侧面向他打听城防司令韦云淞等的情况。郭绍勇说:“别的不知道。只听说韦云淞领到城防工事费二千五百万元,极少数用来构筑野战工事,大部分都下了腰包。”不过,又忙着补充说:“这我只是听说,没有证据。你如说是我讲的,我会被军法从事吃卫生丸!”

家霆又问起九十三军的情况。

郭绍勇说:“这支队伍,军纪太坏,胡作非为,扰民厉害。如今守全州,是马谡守街亭!”

家霆问起全州的情况。

郭绍勇做着手势,习惯地皱着眉说:“全州是西南的补给中心,那里美国来的汽车、汽油、物资,多得数不清。仓库里的枪炮、弹药、被服粮秣堆积如山,还有杜聿明第五军机械化部队的物资仓库也全在全州。九十三军在那里,肥透了!谁知他们要发多少横财!全州如果送给了鬼子,鬼子也大发洋财了!”

家霆觉得可惜,不禁咂嘴唏嘘。这时,一个小勤务兵来报告,说:“晚饭准备好了。”郭绍勇请家霆去吃晚饭。陪家霆出门向后边一个院内走去。

两人到了伙房旁的一间破旧的小屋里,一进门,扑鼻就闻到香味,有酒香和鸡香。家霆一看,桌上一只蓝花大碗里盛着只母鸡,边上一锅鸡汤,外加一大碗肉。一只脸盆里装着米饭,边上两只空碗是盛饭用的,还放着一瓶酒,两只小酒杯。

家霆不过意了,说:“我只是想随便吃顿晚饭,你准备了这么多菜,真不好意思。我知道现在搞点吃的不容易。”

郭绍勇拉家霆坐下,替他斟酒,家霆谢绝,说:“实在不会喝!”他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说:“好,你吃菜、吃饭!我喝一点!”

家霆拿起一只空碗去脸盆里盛了一碗饭,说:“好,我就饭陪了!”夹起一块肉吃,觉得味道异样,很不受用,硬嚼着咽了下去。

郭绍勇咂着酒,看出家霆不受用的样子,说:“是狗肉!弟兄们打了一条狗弄来的。你吃不来?其实,狗肉是好东西,滋阴补阳!”

家霆听说是狗肉,胃里难受,嘴里腥膻,又听说是打来的,明白这只鸡也准是来路不正,不知是从哪个老百姓家逮来的,倒颇后悔今天在这里吃这顿晚饭了。又不好说出口,只得舀了些鸡汤泡饭。

郭绍勇一片好心,撕了条鸡腿往家霆饭碗里放,说:“吃!吃!鸡煮得还算烂!”又舀鸡汤往家霆饭碗里倒。

家霆发觉鸡汤里盐放少了,也无葱姜,鸡汤带一股腥臊味,使他想起了爸爸讲给他听的“鸡的洗澡水”的事,鸡肉淡得使他恶心,十分难吃,匆匆把条鸡腿啃了,闷着呼吸,把一碗泡着“鸡的洗澡水”的米饭吃干净,就不添了。看着郭绍勇连喝了三杯酒,撸着袖子,把只鸡连肉带汤滴滴答答吃了大半,溅得上身军衣上都是油,又吃了半碗饭,嚼了半碗狗肉,两人才一同走出房去。

家霆心里正在斟酌是不是再等一等阚师长,郭绍勇用指甲剔着牙说:“看来师长今天未必回来了。你还是回去,明天再来。这儿晚上不安全,你一人夜里回去在街上走也不好。你看怎么样?”

家霆想:郭绍勇说得有道理,决定回去,就同郭绍勇握手告别,约定明天上午再来采访阚师长。

他走到两侧有绿树的大街上,这时不过五点半钟。看到一些过去轰炸中成为断壁颓垣的墙上绘着的反对轰炸的漫画和抵抗侵略的标语,漫画和标语都已褪色破损,看了仍感到激动鼓舞。街上已阒然无人,偶尔见到远处有一二个人匆匆闪过,转瞬就不知钻进哪个小巷或是住家里去了。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盲乞丐在街边坐着大声乞讨,他看不见街上无人。家霆忽然想起了欧阳素心喜欢沿路布施乞丐的往事,掏出些钱来走上去递给盲乞丐,换来了千恩万谢,他心里更觉得恻然。路上凄凉的景象使家霆心里有些慌乱,觉得无论如何,明天上午采访了阚维雍师长后,下午一定就去飞机场!此刻,他特别想念在重庆的爸爸,想念燕寅儿,甚至想起了陈玛荔。他想:如果知道来这里这么危险,她也是不会让我来的。

他并无太多的畏惧,但他记得不知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名言:“勇气就是在你心里感到一种恐惧时,得以采取必要行动的一种能力!”他觉得自己必须不失时机地设法尽早脱险,飞回重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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