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家霆左臂上被刀子戳伤的创口发炎溃烂,创口虽未伤及血管和骨头,竟迟至十二月中旬才痂落痊愈。伤口是愈合了,在桂林、柳州的这段不平凡的遭遇,却像烙在心上似的,印象和痛楚怎么也难以消失。

经历过惊心动魄的桂林大火,经历过从桂林步行到柳州途中的颠沛,回到繁华热闹的重庆见到爸爸和燕寅儿等时,他恍若隔世。

当他晚上在余家巷二十六号家里出现时,童霜威见到他这么快回来了,高兴地笑着说:“啊,孩子,回来得这么快?太好了,我一直不放心一直在挂念着哩!”说完话就发现儿子的狼狈、消瘦与疲乏了。儿子满脸风尘,衣服肮脏,左臂上缠着纱布,出发时带走的提包和挎包都没有带回来。他睁大了眼惊奇地问:“你怎么啦?遇到什么事啦?”

等到家霆坐下来,喝着水,把全部离奇的经历枝枝节节都讲了,他才知道原委,苦闷气恼地叹息一声说:“国际战局越来越好,中国战局却在坍台!这两天,三届三次国民参政会正在举行。开会期间,正逢湘、粤、桂三省战场溃败。许多参政员都纷起责难。有的提出:‘万不可靠同盟国胜利做胜利,致贻我中华民族之羞!’燕翘等对这次何应钦掩饰豫、湘溃败的军事报告责询尤多,认为对拥有四十万精锐之师的蒋鼎文、汤恩伯在河南丧师失地仅给以撤职留任,太不公平,要求枪毙汤恩伯以谢国人!但参政会只是放放空炮说说空话,闭了幕也就一切都完了。清谈毫无用处!目前问题也不在枪毙一个汤恩伯,主要问题是要实行民主,组织联合政府,唤起民众,修明内政,挽救时局!不在这上边努力,国际形势再好,也没有用。胜利虽然似乎可以在望,百姓仍要遭大劫难!”

第二天一早,家霆去医院治疗臂上刀伤,兼带化验,根治痢疾。左臂创伤化脓,医生建议他住院。他说需要回去商量以后再定,其实,是想先去看看燕寅儿,了解一下学校的情况。去时,燕翘由燕姗姗陪同去参加参政会的闭幕式了,只有燕寅儿一人在家。见到家霆,她兴奋得几乎像要跳起来,说:“啊!‘快乐王子’!你回来啦?我真高兴!”

“快乐王子?什么意思?”家霆笑着问。寅儿本来爱叫他“倜傥”,这又是开的什么玩笑?

“你一定熟悉王尔德那篇世界著名的童话《快乐王子》吧?我老觉得你的模样像快乐王子,心地也善良得像他。我愿意告诉你一个秘密,有时,我觉得我如果像那只常常同快乐王子在一起的燕子就好了!”

家霆语塞了,看到寅儿说这话时,脸上绯红,明白她的激动,也明白她的心意。但理智使他却步,打岔说:“我差一点就回不来了呢!你快听听我的冒险故事吧!我一点也不快乐!”

家霆把这次历险的情况谈了。燕寅儿听着。她是个开朗明快的少女,听到气愤处纠着双眉,听到危险处充满同情,听到悲惨处含着眼泪。最后,说:“前方战局是这种样子,怎么得了?我们在重庆对这些情况简直一点也不清楚啊!你准备怎么办呢?”

家霆没有回答,问:“学校里怎样了?”

“正常上课。我给你请了假。你这么快就飞回来了,一点问题也没有!”

“我想住一段医院治疗一下,同时立刻恢复上课。每晚都向医院请假去学校,上完课再回医院。在医院,我可以把这次去的经历写一写,总题目就叫《桂林去来》,可以写几篇,每篇总得有二千至三千字,占报上一个辟栏。”

“你这可以向陈玛荔交代吗?”

“当然可以!我写好后,给她看。也许她是不会满意的,但我应当按照我的意愿写。可惜,我去的时间太短了!如果时间长些,我的采访面广些,能写得更深刻些。现在,只能写点见闻了。不过,这些见闻也太值得写了。”

燕寅儿关心地说:“我觉得,你首先还是住院,把伤和病治一治。当然,晚上去上课我也同意。写稿的事,别急。我想,你不妨再采访些人多掌握些材料。比如,可以到车站等候采访那些陆续由湘、桂经过贵州来到重庆的人,向他们多了解些情况。”

家霆拍手叫绝,说:“主意太好了!这样,可以不断写续篇。将来等我出院了,我们一同采访,也一同写。经过这次桂林去来,我对前方再也不能忘,再也不能不关切了。只要闭上眼,仿佛就看到了逃难的人流,看到了桂林的大火。”

燕寅儿留家霆吃午饭,家霆急着回去同爸爸谈住院的事,不愿留下吃饭,说:“晚上再见吧!请替我向燕老伯、姗姗大姐和东山大哥问好。”燕寅儿送他一直到离余家巷不远才回去,临走带着感情说:“也不知怎么的,你走了,我一直好像在等待你回来,有许多话像要对你说。可是见了面,又不知那些话跑到哪里去了。”她显得有些伤心,为了家霆面上的冷淡。

家霆其实也是一样。在桂林,在回来的途中,都常想起寅儿。一回来,也希望立刻见到她。见到了她,又自己警惕、克制起来。尽量使自己平静,保持距离。难道这不是爱情?这当然是一种爱情,却是自己不愿陷入的爱情,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有了欧阳。自己深爱着欧阳,又喜欢寅儿,怎么能损害欧阳又损害寅儿呢?怎么办呢?似乎也只好维持现状拖下去了。现在,听了燕寅儿的似乎平静实际热情的表述,家霆那种警惕和克制又来了。长久以来,他经过思索,相信:一个男子的一生是可能遇到好几个可爱的女子的。无论多么可爱,总不能是见一个爱一个。因为爱是神圣的!爱情中不能包含着背叛、亵渎与对别人的侵犯。爱情中只应该包含忠诚、尊重与牺牲,用任何冠冕的语言或理由为自己的背叛、亵渎来声辩或解释,只不过是对自己人格的一种侮辱。他本来想热情地说些什么,但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热情地打了一个招呼,回身匆匆就走。这是要伤燕寅儿的心的,但他觉得只能这样。在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家霆回到家里吃午饭,童霜威也刚由程涛声家里回来,情绪很高,接过家霆递来的茶杯,喝着水,说:“我要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了!”

家霆问:“什么会?”

童霜威说:“国事如此,我岂能老是沉默,老是像泥塑木雕不说不动?重庆各界、各党派、各阶层代表五百多人过几天要集会要求改组政府,成立联合政府,实施民主宪政,唤起民众,挽救危局,还要筹组重庆民主宪政促进会。程涛声邀我参加,我答应了!”

家霆看到爸爸的情绪热烈,感到高兴,问:“有哪些知名人士参加?”

童霜威笑笑说:“一次大团结的会,连共产党的董必武也在内。其他冯玉祥、张澜、黄炎培、章伯钧、沈钧儒等不说,国民党的覃振、邵力子等也参加了!会上要我讲话,我也打算认认真真讲一点。”

“您打算讲什么呢?”家霆饶有兴趣地问。

“我想说点心里话:惟有刷新政治,团结全国,才可挽救抗战危局,才能谈到以后的建国!我也想说,在这抗战空前危机的时候,只有团结各种力量,才能度过困难。你从桂林回来,谈的许多触目惊心的情况,我打算用来好好讲一讲。”

“不会有麻烦吧?”

“不管那些了!每每,头面人物反倒安全。你看,许多头面人物,包括程涛声,特务虽多,怕影响大,轻易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现在觉醒的人多了,许多事,也总得受着点约束!”

家霆欣赏地说:“爸爸,您真是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行动了!我真高兴!您刚才说这些话时,我感到您变得很年轻了。不但思想年轻,模样也年轻了!”

童霜威哈哈笑了,家霆感到爸爸很久没有这样开怀朗笑了。是呀,一个人当思想和行动找到出路时,就像一条奔腾的江水欢快地向前穿行,驰向辽阔腾波的大海;而一池死水是只能沉默、废置甚至腐臭的。爸爸在孤岛上海面对敌伪由消极拒绝到积极冒险逃出魔爪,这是奔跃了一大步。来到大后方后,由失望、黯然,经过斟酌、思考到毅然决定,顺应时代潮流走向进步,这又是奔跃了更大的一步,多么可喜!要是冯村舅舅没有死,他该多么高兴!要是忠华舅舅看到了,他该多么激动!

后来,父子两人一同吃侯嫂送来的午饭。家霆谈了住院治疗并每晚仍去上课的事,童霜威当然同意。谈到写《桂林去来》的事,童霜威说:“我赞成你写。这样的情况应当让大后方的人知道。但不知能不能发表?陈玛荔希望你写的恐怕不是这样的文章。”

家霆说:“我一时还不打算同她见面,想等住院后把文章写好再去见她,那时再说。不过写文章我总该根据事实,睁眼说瞎话的事我是不做的。”

这天晚上,父子俩谈到夜深。家霆说需要些钱买一只金戒指还给陈玛荔,并赔还她的一些钱。同时,想买一只照相机赔燕姗姗。童霜威赞成他这么做。父亲在这方面的为人,同儿子是一个类型的。童霜威将储藏在皮夹里的八十元美金拿出来给家霆,说:“你拿去办吧。”

当时,外汇比价:官价法币二十元折合一美元,黑市则是五百多元折合一美元。美钞与黄金之比约在三四十元之间一两。家霆明白,这些是爸爸积蓄下来的一点钱,但也只好收下。

童霜威叹口气说:“想起欠欧阳素心那孩子一大笔首饰和情意,我到今天心里总是耿耿。不知这孩子现在怎么了。”

家霆无从回答,只牵动了更多的思念。

第二天早上,家霆去买金戒指、照相机并办理住院手续,童霜威则去北碚讲课。家霆买了一只照相机托燕寅儿还给姗姗大姐。燕寅儿责怪了他。他说:“同意我这样做吧。不然,我心里是不会舒服的。”燕姗姗知道后,生气地说:“童家霆,难道你叫我大姐,我们之间连一只照相机的情感也没有?你这人太拘谨了!”家霆脸红了,姗姗大姐说得对。可他觉得自己只有这样做才安心。他说:“大姐,原谅我这一次吧。如果下次再上前线,丢掉了你的照相机我一定不赔!”姗姗也拿他没奈何,却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的正派。

家霆是十月下旬才同陈玛荔在医院里见面的。他入院经过化验,竟患的是顽固的阿米巴痢疾,又想不到发炎化脓的伤口竟很难愈合。由于每晚坚持要请假去上课,使医疗受到延误和影响,住院的时间就拖长了。

在医院里,家霆坚持着写了一组《桂林去来》,用第一人称写的,一共三篇通讯特写,每篇都在三五千字。一篇以韦家琪谈的为中心内容兼及桂林状况;一篇以郭绍勇谈的为中心内容兼及桂林大火;一篇以离开桂林返回重庆一路艰辛为中心内容对大批难民寄予同情。出乎意外的是他离开桂林后,桂林之战并没有立刻开始。虽然他离开那天,桂林空军基地炸毁了,桂林城也被大火烧了,全州郊外,也被陈牧农的九十三军放火烧了十几天,但日军进攻桂林是迟至十月上旬才开始,十月十七日全线发动总攻的。桂林还正在激战,这些通讯发表正是时候。燕寅儿看后,认为写得真实、动人、有感情,发表出来会引起读者轰动。燕姗姗看了,认为使人如身临其境,抨击了前方腐败不合理的现象,使大后方读者看了能头脑清醒一些,使执政者看了或许能下点决心纠正错误改善危局并救济难民。她说:“我可以拿去找找地方看能否发表。”但家霆想了一想,说:“这次,是陈玛荔要我去的,文章不让她过目就发表了,不合适。我回来也这么多天了,虽然因病住院,还是应当去看看她做个交代,把文章先给她看一看的好。”

家霆是个重情义、信守诺言的人,经过治疗,阿米巴细菌性痢疾快要痊愈,伤口也逐渐合拢,就打算自己去一次陈玛荔家,看望看望。

谁知,这天中午,一阵淡雅的香水味飘来,陈玛荔却突然出现在家霆的病房里了。

她态度高贵,举止优雅,带了两盒水果和一听克宁奶粉来,打扮得很朴素,一件深蓝布旗袍外加一件藏青短西式外套,化了淡妆,梳了个好看的发髻,摇着头,站在家霆病床前,神采焕发地笑着说:“请原谅我做不速之客!我一直在为你担心,心里不安,不断打听着前方的情况,怕你出事。尤其担心桂林机场被炸!想不到你早安然回到重庆了。怎么竟保守秘密连电话也不打一个给我呢?”

家霆也感到不合情理,歉意地说:“伤了,也病了!又忙着把文章写好。想等伤病好了立刻就去的。”

“听说你每天仍去学校上课,那是能起床的啰?”陈玛荔看见病房里还有几个病人,嫌谈话不方便,皱皱眉,说:“我们得好好谈谈呢。走吧!我的车子在外面,找个地方谈谈去。快换衣服!”

家霆说:“好,Aunt,我是该把全部经过详详细细告诉您的。我这次是死里逃生!”

陈玛荔亲切地笑了:“你命大福大,我略有所闻。你学校里我也不是不认识人。走吧走吧!快换衣!”

家霆从病床上起来,去房里门边的屏风后换下了病人穿的白衣,穿上了西装,打了领带,出来穿上放在床下的皮鞋,拉出床下小箱子,拿出一包东西,又去枕边拿了一叠原稿,向进房来的一个护士说:“我有事出去,下午回来。请向医生说一下。”

他随陈玛荔出去,那辆蓝色小轿车停在门口街边,家霆随陈玛荔上车后,她对司机说:“嘉陵宾馆!”就迅速点上了一支香烟。

途中,陈玛荔说:“快开始讲吧!我真想听听你那死里逃生的《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是美国著名作家马克·吐温(1835—1910)的一部名著。]呢!你的伤现在不要紧了吧?”

家霆笑了,他青春年少,飞扬潇洒,伤病中也仍这样,说:“那我就把惊险故事讲给您听吧!”

他如实地讲着,陈玛荔专心听着。陈玛荔自然与燕寅儿不同。她听得有滋有味,却不像燕寅儿倾注着感情。家霆的冒险经历,仔细讲起来还是很生动很长的。当汽车停在嘉陵宾馆门口时,话只讲了一大半。陈玛荔丢了烟蒂,开启汽车门,说:“下车,我们吃中饭,边吃边讲,好不好?”

在重庆可以算得上豪华的嘉陵宾馆,人都知道蒋介石、宋美龄夫妇每逢圣诞节都要在这里举行宴会的。在靠近窗口可以鸟瞰到一些开阔景色的一张桌旁,陈玛荔和家霆坐了下来,侍者上来送了菜单。陈玛荔做主点了冷盘、牛尾汤、白汁鳜鱼和英国铁排,外加布丁和咖啡,然后说:“Adonis,继续说吧。你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我!”

家霆继续讲述,发现说到在桂林机场被美国宪兵拦阻凌辱无法乘机和桂林大火时,陈玛荔似乎受到了震动,在说到沿铁路步行见到女尸和遇劫被刺时,她也显得不安。说完,冷盘来了,陈玛荔招呼家霆吃冷盘,带着感情地说:“太后悔让你去冒这次险了!你飞机上天后,我就后悔了,太不值得!倘若你回不来了,或被歹徒刺死了,我将永远不会饶恕我自己。”

家霆笑笑,真诚地说:“我倒觉得吃这些苦值得。这种经历对我来说,是宝贵的。也许,有利于以后我可以做一个比较好比较成熟的记者!”

陈玛荔摇摇头,表示不以为然,说:“不值得!不值得!我想不到是这样危险,只以为替你想得很周到、做得也很周到了,谁知竟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很抱歉!”又随便地问:“现在,政府正号召‘十万青年十万军’,你们学校里动得怎样?你不会从军的吧?”

政府正在发动“十万青年十万军”,要知识青年从军。但在民声新专,却没有人去从军,倒不是缺乏抗日热情,而是看到役政腐败,又拼命在反共,明明是想表明能控制学生得到学生拥护,又想要知识分子从军成立一支青年军将来好用来打内战。对待这种诱骗,学生们就用了抵制的办法。所以陈玛荔提到这,家霆笑了,说:“那当然!”

陈玛荔也笑了,亲切而关心地说:“你是个抗日狂热的人,但前线到底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家霆将拿在手中的纸包放在桌上,推到陈玛荔面前,说:“Aunt,这是我临走时,您给我的几个金戒指和钱。我按照您的嘱咐,缝在身上才保留下来,现在原璧归赵。”他刚才叙述时,故意没把花了一只金戒指坐牛车的事讲出来。

陈玛荔吸着烈性烟,又摇头微笑了,说:“唉,你这个人呀!我知道,你有极强的自尊心。”说完,又叹了一口气,“好吧!我收下。”她把纸包拿过去,随手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用叉吃着冷盘里的芦笋,说:“针线包呢?你不还我?”

家霆说:“遗失了!”他并不愿意说谎,想起那首英文小诗,只能这么说。

“里边有一首小诗你没看到?”

“看到了!”家霆说,“Aunt,我当时忙,没来得及细看,后来就丢了!”

“那也好!”陈玛荔把香烟揿熄,说,“我本意是介绍给你,让你将来送给燕寅儿的!这首诗好像适合你们之间,你说不是吗?”

很难猜测她的真意,家霆吃着冷盘里的鸡肫,笑笑说:“可是连针线包一起丢了!”

“好,丢了就算了!我并不要你赔偿!”陈玛荔风趣地吃着鸡心说,“Adonis,我越来越了解你这个人了!我喜欢你许多方面,不但包括你的外貌,而且包括你的内心,包括你的才能,你的为人!勉强而不可能的事不必去做!这我懂。现在你平安回来了,我就心满意足了。今后你就真把我当作是你的Aunt好了!我愿意你同燕寅儿成为美丽的一对。”

家霆连忙声明:“不,我同燕寅儿并不是一对,您误会了!”

“是吗?”陈玛荔笑笑,“那是另有别人啰!我并不追究这是谁,但你能谈谈你在爱情方面的观点吗?是孔子那套封建的,还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侍者来上汤了,端走了冷盘。

家霆坦率地说:“Aunt,我年轻,事业心重于一切。在爱情上,我喜欢专一,喜欢严肃,喜欢负责任,不喜欢随便,不喜欢损害自己也损害别人。您说我这样不对吗?”

陈玛荔喝着汤,笑着说:“你雄辩,善于表达,你的话我应当欣赏!”说到这里,她问:“刚才你说你同燕寅儿不是一对!那是谁呢?为什么不能把这秘密告诉我呢?我很愿意知道!”

家霆觉得说了也有好处,就坦率地简单讲了欧阳素心的事,只是略去了同欧阳在重庆见面和欧阳去上海的事,只讲到在重庆江边重逢后她又失踪就不再讲了。

陈玛荔专心听了,似乎感动,说:“太奇怪了!你也太不幸了!”她似乎微微叹一口气,接着说:“让我们换个话题吧。你打算写些什么文章?”

家霆把一卷稿子放到陈玛荔面前,说:“写好了,也带来了!是想请您过目的。”说着,他把文章的题目、写法与中心内容大致都说了一说。

陈玛荔注意地听着,叹口气说:“有些情况也许你知道一点,也许你不清楚。我应当告诉你:关于你提到的那个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由于丢失全州,已经被扣留,估计是要军法从事的。桂林现在外围战激烈,敌人攻势虽猛,尚难得逞。现在九十七军即将由重庆出发去增援桂林。我说这些,是告诉你:赏罚还是分明的!前方将士浴血抗战坚决勇猛,增援部队正在派去,情况不像你说的那样消极悲观,指挥调度也不像你说的那样徇私不当!”

家霆喝着汤说:“我是实地亲身经历体会的,我也注意到了将士们的抗日情绪。关键不在将士不用命,关键在于上边太腐败了,而且抗战消极,将实力保存着将来准备另作他用。”

侍者前来收去汤盆,送上白汁鳜鱼。

陈玛荔往桂鱼上洒番茄沙司,似是不理会家霆的话,自顾自地边吃鱼边说:“你这观点同史迪威倒相仿了。关于史迪威的事可能你已知道了!他佩戴了四星上将的军衔,却无意同我国最高当局合作。他在中国竭力要同延安进行接触,不断攻击我们腐败无能。他缺乏政治头脑与战略,给我们造成困难,现在终于滚蛋了!魏德迈已代替他成为中国战区的美军司令兼委员长的参谋长。与史迪威持相同政见的美国驻华大使高思也辞职回国,赫尔利少将来代替他。你应当注意到这些都是好消息。”

家霆吃着鱼说:“我们中国自己的事,不靠自己却想靠美国人,就怕靠不住呢!”幽默地又说:“就像我拿了那张机票到桂林机场想上美国飞机,可是美国宪兵说:‘Get out!(滚蛋!)’”

“这不一样!”陈玛荔被逗笑了,“而且,你拿的并不是一张废机票!你到柳州不还是靠了它才飞回来的吗?”

家霆摇摇头说:“政府正处在危机之中,人民都起来在要求改组政府,要求团结,要求反对独裁、特务统治,日本侵略者又在发动豫湘桂战役,前线节节败退,不靠我们中国人自己进步,寄希望于美国人来主宰,怎么行?”

侍者又来上英国铁排。陈玛荔说:“菜上得太快了!”却仍让侍者把两盘未吃完的鱼都收走,开始用刀叉切割起铁排来。

家霆陪着陈玛荔吃,用刀叉将铁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洒上番茄沙司和辣酱酒。

陈玛荔忽然笑着,看着家霆用上海话说:“勿得了!勿得了!”

家霆抬起头来,说:“怎么?”

陈玛荔笑着说:“上月下旬,重庆有一批人集会,打着各党派、各界、各阶层代表的旗号,声势不小,确实也有名人,要求成立联合政府,实行民主,修明内政,挽救危亡等等,后来通过了要筹组重庆民主宪政促进会,闹得很凶!不过,我们的报纸上连消息都不登!我注意到,这次会令尊也出席了,还讲了慷慨激昂的话。这下好,你们父子都这么进步,怎么得了?”

她是用幽默的语气讲的,家霆也只好随着她笑。英国铁排很老,嚼起来费力。陈玛荔咬了一块就不吃了。家霆想起在黔桂路上挨饿的情况,不愿浪费,慢慢嚼着,也感到无味,说:“这一定不是嫩猪肉,很可能是老母猪肉。”

陈玛荔忽然变得严肃一些了,语气诚恳地说:“我知道,你去桂林有了惊心动魄的经历,当然想写出来。但此时此刻,该怎么写呢?必须注意!我支持你去一次前线,目的是要你写点东西露露头角,同时也可以让你进新闻学院,为将来去美国深造打个基础。你写的东西如果是左的,就不可能给你带来这些好处,我的苦心也白费了。你懂吗?”

家霆嚼着无味的老母猪肉,说:“我不认为我写的东西是左的。再说,不能不如实地写。老是说‘以空间换取时间’,骗人的话人们反感了!”

“我虽然没有看你写的这些文章,”陈玛荔说,“但我刚才听你讲的一切,可以想象得出你写了些什么。目前,不需要这类捣蛋、毁谤的文章!”

家霆决定不再吃那些嚼不烂的铁排了,放下刀叉,说:“读者还是需要的!现在再来粉饰太平,说假话,指黑为白,指鹿为马,怎么行?”

陈玛荔拿出烟来吸,摇着头说:“Adonis,你别使我失望!怎么一件事都不能依我?”

家霆先是沉默,接着僵硬地说:“我相信一句格言:‘人生不但是学习要做什么,并且也要决定不做什么’!”

侍者送来了布丁和咖啡,他已经没有吃的兴致了。

陈玛荔往咖啡里加方糖,用小匙调动,吸着烟,似乎感到自己的话分量重了,和缓地说:“Adonis,别老是那么固执嘛!我们在一起,应当高兴些。像那次一同游慈云寺,像那次一同吃饭看《卡萨布兰卡》,你还记得《时光流转》那首歌吗?”她的眼神似乎沉浸在一种追忆和幻想中。

家霆闷闷地叹了一口气,端起苦涩的咖啡喝了一口,咖啡里他没有加糖。

陈玛荔又回到本题上来了,用和缓的口气说:“听我的,Adonis,你的《桂林去来》不必写三篇,写两篇就行了。一篇写一下你到桂林,并去了前线,要写出我们是用精锐之师在抗日的,并非保存实力无意抗日。写一下前线将士同仇敌忾,上下齐心,誓与阵地共存亡,写一下全州的失守是经过激战的,主要是我军武器装备差,盟方给的物资装备太少了!”

家霆说:“我没有去前线,我只到了桂林!”

陈玛荔笑了:“‘无冕之王’应当有这种写作的本领嘛!你还以为所有记者写的东西都是要亲眼看见的吗?在这方面,记者应当有小说家、剧作家的本事,没有想象力的记者不是好记者!”

家霆也笑,说:“胡编乱造,难道就算好记者?如果坐在家里也可以闭门造车,我就不必到桂林去这一趟了!”

陈玛荔说:“Adonis,别在这种小地方纠缠、钻牛角尖!去过同没去过当然不同。正因为你去过,写的东西就可信,作用大。你听我说:第二篇你专门写一下那个一三一师师长阚维雍,作为一篇专访,写他写遗书给家属,写他的必死决心,好好渲染。这篇总不算臆造的吧?这是你自己也认为很感动的事嘛!写这不困难吧?”

家霆说:“阚维雍的事我写了,不过没有作专访来写,也未渲染。怕那样不好,他的遗书我未亲眼看到,也未同他见面。”

陈玛荔把桌上那沓一直放在那儿的文稿顺手拿过来,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说:“文稿我带回去看看,好不好?”

家霆当然只好点头,说:“好!我希望还是照我这样来发表!”

陈玛荔笑笑:“世上有许多智慧的格言,却都不能阻止人们去做傻事!我希望你别傻,这次你要听我的。稿我看了再说,过几天,你给我打电话吧。”

她从手提包中取出一面精致的小镜子来,用小手绢擦了擦嘴,又取出口红涂了一下嘴唇,说:“Adonis,我们走吧。”

家霆招手叫侍者来结账。他抢着看了账单,掏钱付账并给了小费。

陈玛荔摇头笑着叹口气说:“唉,你这个人呀!我对你越来越了解了!”

家霆笑笑,没有说话。西菜很贵,他掏钱付账感到安心。

陈玛荔用汽车送家霆回医院。告别时,轻声用英语妩媚地说:“Adonis,也许是一种女性的本能吧?我也说不出我为什么要这样喜欢你。我希望你出名,也希望你深造,我将为这努力!相信我吧!”

同陈玛荔分别后的第四天上午,家霆就出院回家了。

天,下着蒙蒙小雨,秋天的雨,总是说下就下。这雨细小得无须打伞,淋在脸上很舒适。

家霆从雨中提着小箱子和杂物回家时,见爸爸正送乐锦涛出门。爸爸手里拿一个卷轴,脸上神色怆然。家霆叫了一声:“乐老伯!”也陪同童霜威将乐锦涛送到门边。乐锦涛走后,家霆陪童霜威进屋,问:“爸爸,乐老伯来干什么?”

童霜威将一幅卷轴递给家霆说:“他的妻妹卢婉秋在北碚病故了!妻妹的丈夫是枣宜会战时英勇殉国入祀忠烈祠的章铭华师长。一个独子名叫章继书,随中国驻印军新编三十师与美军五三〇七支队去年三月在缅北作战牺牲。卢婉秋女士是位有学问不同寻常的女子,与我也认识。死前,有些遗言,这个卷轴是让送给我留作纪念的。”

家霆接过卷轴一看,卷轴外,乐锦涛题了一段话在上面:

婉秋妹为去佛国寻找一片净土,于十月十一日凌晨五时圆寂于缙云山,遗言中有云:“空白卷轴一个,请代转赠霜老,偈云:‘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爰代转呈,以志纪念。

---乐锦涛

---民国三十三年十月于渝州

家霆打开屏条卷轴一看,更奇怪了!卷轴是白绫精裱的,一片雪白,无字无画。

家霆诧异地问:“爸爸,这是怎么回事?屏条是空白的!”

“是呀!”童霜威点头说,脸上似乎透露出一种疲劳,“是空白的呢!她说过:‘这应当是幅佛像,但佛陀到底该怎样画呢?我见许多佛像,都将佛画得太丑陋粗俗,太像尘世凡人了,与我心中的佛,相去太远。用这洁白的纸,我心中之佛,我自能看见映照在这纸上。不但如此,在战场上为抗日而牺牲了的先夫,我觉得他也是应当立地成为佛的!我为他修心练性,为他诵经礼拜,我也能从这洁白的纸上看到他音容的出现。……’现在,她自己也圆寂了!但这幅空白的画上,何尝没有她的音容呢?”

家霆感到玄妙,也感到一种不凡的哲理。他不知道爸爸曾两上缙云山同卢婉秋见面的事。从爸爸的神情和语气中,感到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情。他将屏条卷好,轻轻地递给童霜威,看着爸爸将卷轴珍贵地拿进里屋收藏起来,心里不禁想:奇怪!爸爸的眼神为什么这样伤感?这个卢婉秋怎么我从来没有听爸爸说起过?他不喜欢爸爸这种黯然的神态。忽然发现童霜威独自坐在桌前点燃了一支香烟,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若有所思,怅惘而又寂寞,轻轻似在诵诗。爸爸在心情不快时,是常常这样的。

家霆刚想进去说些什么,好帮助爸爸排遣些不快,听到了脚步声,有客来了。走到房门口朝外边张望,意外地看到来的是燕寅儿,颀长美丽的寅儿披一件绿色风雨衣,使家霆顿时想起了欧阳素心。欧阳在上海时,也有一件绿色的风雨衣,只是比寅儿的这件淡,绿得美极了!唉,欧阳啊!欧阳!

燕寅儿脚步匆匆,见到家霆,说:“我去医院里找你,才知你出院回来了。我带了两张报纸来给你看!”

家霆看得出寅儿是有急事来找的,也听得出她话音里带着一种情绪,说:“什么报纸?”

“你的大作今天发表了!”燕寅儿把折放在风雨衣口袋里的两张报纸摸出来打开递给家霆。粗糙发黄的报纸散发出的油墨味扑鼻而来。

家霆心里奇怪:怎么我的文章发表了?文章不是在陈玛荔处吗?一看,一张是C.C.系的《中央日报》,一张是复兴系的《扫荡报》。在两张报的第三版上用辟栏都赫然刊登着署名“本报战地特派记者童家霆”的大篇文章,还加上“战地通讯”的题头。

《中央日报》的一篇,题为《将士忠勇,可歌可泣——桂林去来之一》。

《扫荡报》的一篇,题为《访誓死为国的阚维雍师长——桂林去来之一》。

家霆耳朵顿时红了,心跳加速,说:“什么?我成了他们的特派记者啦?”忙用眼一目十行地将两篇文章浏览了一下,只见两篇都是按陈玛荔那天在嘉陵宾馆吃午饭时在桌上谈的内容和要求写的,但确实都用了他文章中的材料和大量现成语句,只是经过小小的修改补充和删削,移花接木,偷天换日,完全不是原来那么一回事了!这成了两篇完全符合陈玛荔的要求有心给当局涂脂抹粉贴金的“战地通讯”了!

家霆火冒三丈,他还从未遇到过在写作上使自己这样难堪与违背自己意志的事。新闻界流行的一句话:“强奸民意!”这不是强奸民意是什么?

他放下报纸,大声说:“岂有此理!太坏了!太坏了!”

童霜威听到燕寅儿来,又听到家霆气恼地大声在吼,从里房出来,问:“怎么了?”他见家霆手里捏着报纸,唉声叹气地坐在那里。

燕寅儿站起身来,叫了一声:“老伯!”解释说:“《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上发表了用童家霆名字写的两篇通讯,还用了‘本报战地特派记者’的名义,但同他写的不一样,而且也不是他拿去发表的!”

家霆站起来,把报纸递到童霜威手里,说:“都是陈玛荔捣的鬼!我写了三篇通讯给她看,她曾要我按她的意图写,我不同意。她把文章拿去了,说看后再联系,现在却自作主张按她的要求任意篡改用我的名字发在《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上了!真气死我了!我是不愿这样写的,更不愿在《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上用什么特派记者的名义发表东西!她真是言而无信自作主张!我上了大当了!”

童霜威坐在那里默默看报,也是一脸愠色,边看边说:“你们年轻,我早年办过报。这一套,我见得多了!确实,家霆,她是在利用你!毕鼎山是个卑鄙小人,陈玛荔我还以为会有些教养不至于像毕鼎山。现在看来,这女能人也有谢元嵩的手腕呢!”

燕寅儿遗憾地说:“今天,这在我们学校里可要成为一件大新闻了!这下你这个自命公正进步的人物掉在臭水缸里了!”

家霆毅然说:“我马上打电话去找她交涉!”

童霜威叮嘱说:“登都登出来了!她已经占了上风。所好这两篇文章虽属粉饰,尚不反动。你可以找她,但要掌握分寸。以后注意,是最重要的。”

家霆对燕寅儿说:“陪我一同去打电话好吗?”

燕寅儿跟着家霆,两人一起走出门来,爬石级走上陕西街,找一家米店借了电话打。先打到陈玛荔家里,说不在;又打到图书杂志审查会,果然,陈玛荔在。一听是家霆,她语气由高傲变为柔和,说:“有事吗?”

家霆气急地说:“我刚才看到了《中央日报》和《扫荡报》,这是怎么回事?”

她笑了:“正要告诉你呢!两篇通讯都发了呢!发在显著地位,你的名字用的三号字,加了头衔。一稿两用:今天发《中央日报》作为‘一’的那篇,明天《扫荡报》作为‘二’来用;今天《扫荡报》作为‘一’的那篇,明天《中央日报》也作为‘二’来用!”

家霆愤愤地说:“文章都是你胡乱改写过的,是不是?”

“怎么用‘胡乱’两个字呢?你好好看看,我是认认真真替你修改的!”

“完全不是我的原意了!我反对这样做!完全不是我的文章了!”

“照你原来的样子,是发不出来的!影响也不好。你不该固执,我完全是为你好!你年轻,你的文章难道Aunt改不得吗?”陈玛荔语气亲切,仍带着笑意。

“我不同意乱改我的文章!我也根本不愿在《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上发表文章,更不愿加头衔!”

“我还以为你会高兴的呢!你跑一趟桂林,总该出成果呀!怎么反倒生气了呢?不要轻视别人为你所花的心血!冷静一点!”陈玛荔说,“你的文章在我们这里反应很好。我是慎重为你考虑过的。这样,你可以有机会进重庆新闻学院。”

家霆打断她的话,生硬地说:“我不希罕!我反对未经我同意就这么让我上当!您不该骗我!”

“胡说些什么呀!我全是为你着想的,希望你好,难道这你都不明白?好吗?我现在很忙。下午三点,你到我住处来,当面好好谈谈。”

“不!我现在要您答应:明天停止刊登!我还要求报上刊登一个更正启事,声明童家霆的名字用错了。用什么名字随便,但不可以用我的名字。”

“那怎么可能!”

“那怎么不可能?”

“下午三点见面谈吧,好不好?”

但家霆倔强地说:“不!我不想来!我只要求停止刊登,要求更正!”说完,“乒”地挂断了电话。

燕寅儿在边上说:“你说得很对!但你真拉得下脸面!”

家霆简直气恼得想落泪。他有一种壮士手被毒蛇噬咬以后拔剑断臂的气概和感情,说:“唉!怪我自己不好!其实,我早该跟这种人断!要不是为了当初救冯村舅舅的事,对她有些感激,我早该……”他满心的话,可是无法都说给燕寅儿听。

“可这次去桂林,是你自己愿意去的。”燕寅儿快人快语,话说得括辣松脆。

“谁知道笑脸下藏着阴谋呢!谁知道这是一个圈套呢?”说到这里,家霆心里谴责自己了:天下事是复杂的!陈玛荔这个女人也是复杂的。其实,她也未必真是笑脸下藏着阴谋,设下圈套陷害。她没有必要这么做!她也许自认为是一种好意,一种“我是为了你好”,但政治观点不同,立场不同,在她认为“好”的,在我就认为“坏”了!家霆秉性善良,话说过了头,觉得同陈玛荔的交往断就断了,但自己不应该这样,就只好闷着气不再说了。

“‘倜傥’!怎么办呢?”在回去的路上,燕寅儿问。

家霆摇头叹气:“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提的要求你听到了吧?我想,明天会停止刊登的!当然,更正启事估计不可能登。但我可以用嘴向同学们解释。”

燕寅儿惋惜地说:“那三篇通讯要是当初交给姗姗大姐拿去发了多好,就没这些事了。”

家霆坚决地说:“这事不算完!我准备重新写一写。而且,你那个很好的建议我们不能丢弃,我俩当初决定要继续进行的采访也该进行。我要用这种成果来弥补一下这次的过失!”

燕寅儿从家霆忧伤的眼神和豪迈的语气里,看到了他的坚强意志和决心。她喜欢看到家霆这种神态。在这种时候,她觉得他真像那个童话中的“快乐王子”!她说:“好!我一定同你一起采写!”

《中央日报》和《扫荡报》第二天“战地通讯”的文章照登,但将“童家霆”的名字取消,署名用了“本报战地特派记者”。家霆看了生气,却无可奈何。

从十一月到十二月之间,家霆和寅儿密切关注着前方战事。前方传来的总是坏消息。这场溃败得使人难以相信的战事,使重庆和大后方的人目瞪口呆、震惊惶惑。一九四四年的这最后两个月,气候寒冷,物价跳跃,在抗日战争史上,由于前方的大溃败,使大后方十分灰黯,人心较前更加惶恐和不满。

形势的迅速发展,使家霆感到再重写《桂林去来》已经失去意义。但他和燕寅儿的新打算却始终在坚持完成。

十一月十一日,桂林、柳州同时失守。这消息使得大汉奸汪精卫十一月十日在日本名古屋病死、由大汉奸陈公博在沦陷了的南京城代理伪国民政府主席的新闻也令人不感兴趣了。日军在攻占柳州后,拼命追击,占领宜山,北上进入贵州省。十二月初,日军一个旅团孤军突进,经过六寨一直冲到独山、丹寨地区,离贵阳只有一百二十里。重庆和大后方的一些有钱人已经去川西北和西康一带逃难或正在准备逃难。家霆和燕寅儿及一些同学则酝酿着万一敌人来到,就组织起来去缙云山打游击。童霜威也表示决不再逃了。复兴大学的学生们在酝酿组织游击队。童霜威说:“我虽老了,也要留下来,随你们进华蓥山!”独山失守那天,家霆在爸爸桌上看到一首随手写来尚未修改的打油诗,边上注的是:“心神不定,忧思绵绵,打油八句,聊抒愁怀。”诗的字迹潦草,韵律也不工整,足以看出爸爸的不安,但却也表露了他的心迹:

浩荡寇深国将亡,

问君再退去何方?

河南浩劫逊湘桂,

贵州灾难震川康。

百万国军如纸扎,

一亿百姓成秕糠。

何不原地打游击?

碧血丹心耀华岗!

所幸,从第六战区抽调的两个军到了黄平、镇远,第八战区抽调第二十九、第九十八军,第一战区抽调第九、第十三、第五十七军,进至贵阳以东地区,准备夹击侵入贵州之日军。孤军深入的日寇仓皇退走,大后方局势稍定。十二月十日,由越南北上的日军第二十一师团到达绥录,与广西日军会合。至此,日军打通了从华北到华南以至印度支那半岛的通道。这对日寇是件大事,但重庆和大后方的许多人对这并不顶关心。顶关心的是保住大后方的稳定。日寇已从贵州退走,大家也就开始安定下来了。

家霆和燕寅儿,课余采访从湘、桂、黔逃难到重庆的难民,了解到不少报上未曾发表的消息: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是在被扣留后按照军法执行枪决的。守桂林的一三一师师长阚维雍,在守卫桂林中正桥以北沿河阵地被日军突破后举枪自杀,实践了他与城共存亡的决心。六寨是个大集镇,被日本飞机炸平,烧成了焦土。独山大火半月,烧成一片瓦砾。日寇在南丹、金城江、六寨、独山等地屠杀的难民及本地居民,总数在十万人以上。……家霆和寅儿写了一组“访湘、桂、黔难民谈片”的系列报道,目的是催促当局赶快调大军上前线增援,希望当局妥善倾听民众呼声、关心难民的安置和救济。既赞扬了坚决抗战的前方将士,也谴责了偷生怕死扰民害民的酒囊饭袋。报道在姗姗大姐所在的那张报纸上发表,很受读者好评。但以后再发表,每次都被新闻检查机关删节,后来干脆奉命停止刊登了,理由是“有不良影响”云云。

燕寅儿说:“听大姐说,这是陈玛荔干的!”

家霆苦笑笑,摇着头说:“当然可能是她!就是没有她,别人也会这么干的!关键是这个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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