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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已经不是我了……”战争中没有女性 作者:S.A.阿列克谢耶维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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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最难忘的? 最难忘的,是讲述者们那种轻轻的、充满惶惑的声音。人们面对自身感到惊奇,面对身边的事情感到困惑。往事如烟,早已被炽热的旋风所遮蔽,只有惊奇困惑依旧,保存于平凡的生命中。周围的一切都平淡无奇,唯有记忆非凡。而我也成了见证者,见证了人们回忆些什么,如何去回忆,愿意说些什么,企图忘却什么,或者想把什么抛弃到记忆中最遥远的角落中去;我见证了他们如何掩饰自己,又如何绞尽脑汁地搜索词语,想要重新恢复那些已然泯灭,但在远距离中仍然能够获得充分意义的希望,看清和明白他们在当时当地没能看清、没能明了的一切。他们反复审视自己,再次认识自己。他们往往已经变成了两个人:当时的人和现在的人,年轻人和老年人,战争时期的人和战争之后的人。战争已经结束很久了。我一直甩不掉那样一种感觉:从一个人身上,我同时在倾听两种声音…… 也是在那里,在莫斯科,在胜利日,我见到了奥尔佳·雅柯夫列夫娜·奥梅尔琴科。女人们都穿着春天的裙服,围着色泽鲜艳的围巾,唯独她依旧穿着全套军装,身体高大而健壮。她既不说话也不哭泣,一直沉默不语,可这是一种异样的沉默,其中包含的语义比说话还要多。她仿佛一直在与自己说话,已经不需要与任何人交谈。 我上前去和她彼此做了介绍,后来我就到波洛茨克去拜访她。 在我面前又翻开了一页战争篇章,面对这一篇章,任何想象力都会相形见绌…… 这是妈妈的护身符……妈妈想让我跟她一道撤退,她知道我会钻到前线去的,于是把我绑到一辆大车上,车上堆放着我们家的东西。可是我悄悄扯断绳子,逃走了,那绳子我至今还保留在身边…… 大家坐车的坐车……跑路的跑路……我往哪儿去?怎么才能到达前线?在路上我遇到了一群姑娘,其中一个人说:“我们家离这儿不远,去找我妈妈吧。”我们是在深夜摸到她家的,轻轻敲了敲门。她妈打开门,见了我们破衣烂衫、邋遢肮脏的样子,喝了一声:“站在门口别动!”我们只好站住。她拖过来几口大锅,把我们剥了个精光。我们最后用炉灰洗了头发(那时已经没有肥皂了),才爬到火炕上,美美地睡了一大觉。早上,这姑娘的母亲烧好了菜汤,用麸皮和马铃薯和在一起烤出了面包。在我们看来,这面包是多么可口,菜汤又是多么鲜美!我们就这样在她家住了四天,她母亲供我们吃喝。她给我们吃得并不多,说是怕我们吃多了会撑死的。第五天,她说:“你们走吧。”我们刚要出门,女邻居敲门进来了。我们又坐回到炕头上,她母亲伸出一个指头示意,要我们别作声。她甚至对邻居都不敢承认女儿回来了。她逢人就说女儿在前线。这是她的女儿,独生女儿,可她并没有舍不得自己的亲骨肉。她不能原谅女儿还没打过仗就跑回家来的耻辱。 这天深夜,她把我们叫起来,塞给我们几包吃的,拥抱了每个人一遍,挨个儿说:“你们走吧……” 那她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想要了? 不,她吻了女儿一下,说:“你爸爸在打仗,你也去打仗吧!” 在路上,这个姑娘告诉我,她是个护士,是从包围圈里逃出来的…… 我在各地游荡了很久,最后到了唐波夫市,被安排在医院工作。医院的生活条件挺好,我在长期挨饿后,身体一旦恢复健康,便胖了起来。年满十六岁时,上级告诉我,可以像其他护士和医生一样,给伤员献血了。于是我开始每月献一次血。医院经常需要几百升的血量,总是不够。我一次就献血五百毫升,后来每月献血两次,每次半升。我得到了作为输血者的配给:一公斤糖、一公斤碎麦米,还有一公斤灌肠,让我恢复体力。我和护理员纽拉大婶很要好,她养了七个孩子,丈夫在战争初期就牺牲了。大儿子才七岁,常常由他跑去领食品,结果把食品卡弄丢了。于是我就把我的输血配给品送给他们一家人。一次,医生对我说:“让我们记下你的姓名地址,说不定你的输血对象会突然来找的。”我就把姓名地址写在一张小纸片上,装进一个大玻璃瓶。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大约有两个月,有一天我值班回来,进到宿舍里刚刚躺下要睡觉,别人把我拽了起来: “快起来!快起来!你哥哥来看你了。” “什么哥哥?我没有哥哥呀!” 我们宿舍在顶楼,我赶紧跑下楼梯,只见一个年轻帅气的中尉正站在门口。我问: “谁找奥梅尔琴科?” 他回答: “是我。”说着还把一张小纸片递给我看,就是我和医生填的那张,“是这么回事……我是你的同血兄弟。” 他给我带来了两个苹果、一包糖块。那时什么地方都买不到糖果。天哪!糖果好吃极了!我跑去向院长报告:“我哥哥来看我了……”于是院长准了我的假。中尉对我说:“我们到剧院看戏去吧。”我有生以来从未进过剧院,何况还是跟一个小伙子去。那么英俊的小伙子,小军官! 过了几天,他要走了,被派到沃龙涅什前线。他来向我告别时,我只能打开窗户向他挥手,这次院长没准我假,因为正好进来了大批伤员。 我从未收到过任何人写来的信,甚至没有这种体会:收到来信,这是什么滋味?可是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封盖有三角形军邮戳的信,我拆开一看,里面写道:“您的朋友,机枪排长……英勇牺牲了。”就是他,我那位同血哥哥!他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从他身上能找出的唯一地址,看来就是我的地址了……他离开我的时候,叮嘱我务必留在这个医院里,以便战后他能够比较容易地找到我。他担心地说:“在战争中,很容易就失去联系的。”可是才过了一个月,我收到的竟是这封信,说他死了。这对我来说,真是太残酷了。我的心灵受到重创……我决心全力争取奔赴前线,为我的血报仇。我知道,我的血洒在战场上了…… 可是,上前线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我先后给院长写了三次报告,到了第四次,我亲自跑去找他,当面威胁说: “如果您不同意我去前线,我就逃走。” “那么好吧,既然你这么固执,我就派你去前线……” 不用问,第一次战斗是非常可怕的,因为你之前一无所知……天空在轰鸣,大地在颤抖,心好像被撕裂了,身上的皮肉都要绽破了。轰隆隆的巨响不绝于耳,我觉得整个大地都在颠簸摇晃,天摇地动,天崩地裂……我简直不能忍受……我怎能忍受住这一切啊……我以为自己支撑不住了,实在恐怖极了。于是我决定,为了消除胆怯,拿出共青团团证来,蘸上伤员的鲜血,再装进自己的衣袋里,外面用纽扣扣好。我就用这种方式来发誓:坚持住,最重要的,是不能胆小。如果第一次战斗就胆小如鼠,那么再往后我就迈不开步子了。人们会把我从前沿赶回去,弄到卫生营去。我一心想着待在前沿阵地,一心想亲自看到一个德国鬼子的面孔……亲自看到敌人死亡……我跟着部队打冲锋,穿越茅草地,草丛深及腰部……那里已经几个夏天没种过庄稼了,走起路来很困难。这是在库尔斯克战线…… 有一次战斗间隙,参谋长把我叫了去。司令部在一间破烂的小房子里,几乎什么摆设都没有。我走进去,屋里有一把椅子,参谋长站在那儿。他让我坐在那把椅子上,说: “是这样,我每次看见你,就要想:是什么驱使你到激战中来的?要知道,这是打仗,人就像苍蝇似的随便被打死。这是战争!是生死血战!让我把你送走吧,哪怕是送到卫生部队去也好。真的,要是干脆被打死倒也好,可要是虽然活下来,却没了眼睛、没了胳膊呢?你想过这些吗?” 我回答说: “上校同志,我什么都想过了。我只求您一点:请不要把我调出连队。” “别啰唆了,走吧!”他冲我喊了一声,就转身面向窗外,吓了我一大跳。 仗打得很苦。我参加过肉搏战……真恐怖啊……这不像是人干的事……拳打脚踢,用刺刀捅肚子,挖眼睛,卡对方喉咙,折断骨头,又是狂吼,又是惨叫,又是呻吟,都能听到头骨爆裂……咯吱咯吱的响声!无法忘掉的声音,你听着颅骨迸裂,骨头折断,变成碎片……就是对于战争来说,这也是场噩梦,是完全没有人性的。如果有谁说,战争没有什么好恐怖的,那我决不饶他。当德国鬼子纷纷爬起来,把袖子卷到肘部准备行动,再有五分钟或十分钟,他们的强攻就要开始时,你会情不自禁地战栗发抖……打寒战……可这只是在没听到枪响之前的情形……是那样的……而当你听到出击命令时,便什么都忘了,你会和大家一道纵身跃起,向前冲击,你就根本不觉得害怕了。可是在第二天,你会失眠,又会恐惧,会记得所有的情景、所有的细节。一想到自己可能会被打死,又会变得极度害怕。出击过后,最好不要马上去瞧别人的脸,那完全是另一种脸色,而不像正常人的脸。他们自己也不会抬起眼睛来互相看,就连树木也不去看。你刚走近谁,他就会喊道:“走开!你别过来……”我描绘不出究竟是什么样子,反正所有人都不对劲,甚至眼光中都露出野兽般的绿光,最好还是别去看大家的目光。我到现在还不相信,我居然活了下来。我还活着……虽然受过伤,耳朵震坏了,但身体还是完整的,简直不敢相信…… 只要一闭上眼睛,所有的一切立即在面前重现…… 我记得有一次,一发炮弹落到弹药库上,只见火光一闪。在我旁边,一个站岗的士兵就被烧坏了,烧得简直不成人样,像一块黑熏肉……但还在原地抖动着乱蹦乱跳,大家在战壕里都看傻了眼,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救他。只有我抓起一条被单,向他跑过去,盖到他身上,一下子把他按到地上。地面是冷的……就这样……他又抽搐了一阵,直到心脏迸裂,咽了气…… 我浑身是血……一个老兵走过来,抱住我。我听见他对别人说:“到战争结束时,就算她还活着,也再不会是个正常人了,她现在已经完了。”就是说,我遇到的事情太可怕了,而且是在这么小的年龄里。我那时浑身乱抖,就像癫痫发作似的。大家把我抱回了掩蔽部,我的双腿都支撑不住……全身像是过电似的痉挛……说不出的那种感觉…… 战斗又开始了……在谢夫斯克城下,德国人每天要向我们攻击七八次。这一天我又救下了不少伤员,连同他们的武器。当我向最后一名伤员爬去时,他的一条胳膊完全被打烂了,像是几片肉挂在那里,静脉血管都断了……全身是血……必须赶紧截去胳膊并包扎好,否则就无法抢救了。可我既没有刀子也没有剪子,挎在腰上的急救包晃来晃去,里面的器械早已掉光了。怎么办?于是,我硬是用牙齿把伤员的烂胳膊啃了下来,然后马上包扎……我做着包扎,那伤员还在催促:“护士,快点呀,我还要打仗呢……”他还是个急性子…… 又过了几天,当敌人的坦克向我们进攻时,有两个人胆怯了。他们做了逃兵……结果整条散兵线被突破……好多战友被打死了,我背到弹坑里的伤员也被敌人抓住了。本应该有一辆救护车来救他们……主要是那两个人一害怕,大家都慌了。把伤员丢下不管了。后来我们回到伤员那儿,见有的人被剜去了眼睛,有的人被剖开了肚子。我耳闻目睹了这副惨景后,昏迷了一整夜。就是我把他们安置在这个地方的……我痛苦万分…… 早晨,全营整队集合,两个胆小鬼被押了出来,站在队列前。大家都认为应该枪毙他们。得有七个人来处决他们……但只有三个人走出队列,其余的人仍然站着不动。我端着冲锋枪走出队列。看到我一个姑娘站出来……所有的人都跟着站了出来……决不能饶恕这两个孬种,就因为他们,那么多勇敢的好小伙子牺牲了…… 我们执行了处决命令……但我放下冲锋枪后,顿时感到非常害怕。我走向那两个家伙……他们的尸体躺在地上……有一个人的脸上还挂着与活着时一样的微笑…… 我不知道如果是现在的话,我会不会原谅他们?不好说……我从来都不说假话。要是再有一次,我就会哭起来,不能接受了…… 我在战争中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我自己从前的生活,忘记了一切……连爱情也忘记了…… 当时有个侦察连长爱上了我,他常常让他的士兵给我送纸条。我只同他谈过一次,对他说:“不行,我爱着另一个人,虽然他早已不在人世了。”他走到我跟前,靠得非常近,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开了。迎面是枪林弹雨,可是他走路连腰也不弯……后来,我军已经打到了乌克兰,我们解放了一个集镇。我想:“散散步去吧,看看风景。”天气晴朗,农舍都是雪白的颜色,村后面是一片新坟,散发着新土香味……那儿安葬着为解放集镇而牺牲的同志。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身不由己地被吸引了过去。每座坟头上都有一块碑,上面有死者的相片和姓名……猛然间,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就是那位向我求过爱的侦察连长,上面有他的名字……我顿时难以控制自己。太残忍了……就好像他还活着,还在盯着我看……正好在这时,他的部下,连里的一群小伙子来给他上坟。他们都认识我,因为他们都给我送过纸条。可现在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理睬我,好像根本就没我这个人似的,把我当作透明人。后来,当我又遇到他们时,还依稀觉得,他们好像不能容忍我还活着,巴不得我死掉。当然,这是我的感觉……好像我在他们面前是个罪人……特别是在他的坟前…… 我从战场上回来,大病了一场。时间很长,转了好多家医院,最后遇见一位老教授,治好了我的病……他更多的是用语言而不是药物治疗,解释病情给我听。他说,如果我是十八九岁上前线,体质可能还强一些。可我参军时只有十六岁,这么小的年龄,身子当然伤得厉害。“用药,这固然是一个方面,”他对我说,“能治一治病。但是,如果您想彻底恢复健康,想生活下去,那么我唯一的劝告是:应该嫁人,尽量多生孩子。只有这样才能拯救您。每生一次孩子,就会得到一次脱胎换骨……” 您那时多大年龄? 我从战场上回来时,刚二十岁。不过,当时我根本没考虑嫁人。 为什么? 我觉得自己非常疲劳。心理也比同龄人大得多,简直是个老太太了。女友们都在跳舞、开心,而我却做不到。我已经用老人的目光来看待生活了,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老太太!不少年轻小伙子还来追求我,毛头小子们。可是他们看不到我的心灵,我的内心已经不一样了。我再给您讲一件事情,那是在谢夫斯克战役中,战斗整整打了一天……战斗过后的那个夜晚,我的耳朵流出血来。早上醒来,就好像大病了一场,枕头上都是血…… 在医院又怎么样?在我们手术室的屏风后面有一个大洗衣盆,我们把截肢下来的胳膊和腿都扔在里面……有一位从前线回来的大尉,是来送自己的伤员战友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到了手术室,又看到了这个大洗衣盆,结果……他竟然晕了过去。 我能够一直不断地回忆下去。不停地回忆……可什么是最主要的? 我记得战争的声音。周围的一切都由于战火而降低了声音,变得窸窸窣窣……人的心灵在战争中老化了。战争之后我已经永远不再年轻……这就是主要的。我的想法老化了…… 您后来嫁人了吗? 嫁人了。我还养育了五个儿子。上帝没有给我一个姑娘,只有五个光头小子。对我来说,最惊讶的就是,经过这样残忍的经历后我居然还能够生出那么漂亮的孩子们。我还成了一个蛮不错的母亲和蛮不错的奶奶。 如今每当想起这一切,我都觉得,那已经不是我了,而好像是另一个姑娘…… ——奥尔佳·雅柯夫列夫娜·奥梅尔琴科 (步兵连卫生指导员) 我回家时,带着记录了整整两天对话的四盒录音带,上面的标签是“又一场战争”。我体会了不同的情感:震撼与恐怖、困惑与钦佩,还有好奇和失落、温柔和同情。回到家里,我把一些片段转述给朋友们听。出乎我意料的是,所有人都做出同样的反应:“简直太残忍了。她怎么能够撑下来呢?她没有精神失常吗?”或者说:“我们都习惯了阅读另一种战争,其中有着明确的界线:他们和我们、善良与丑恶。可是你这里呢?”可是,在所有人眼中,我都看到了泪水,大家都陷入了思考。看来,他们的感受和我是一样的。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有过数以千次的战争(不久前我读到,大大小小的战争总计超过三千次),而战争大概就是作为重要的人性奥秘之一而发生并保持下来的,从未改变过。我试图将大历史浓缩到小人物身上来理解一些道理,捕捉语言尤为重要。然而,这对审查机关而言不过是狭小而舒适的个人内心空间,却比大历史更加扑朔迷离、深不可测。我面对的是流淌的热泪、真挚的感情。一个个鲜活的面孔,话里话外无不透露着伤痛和惊恐。有时还流露出某种反叛不羁,为苦难的人生蒙上一层美的迷雾。一想到此,我不免觉得有些庸人自扰了…… 总而言之:去爱,要用爱去理解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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