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 求婚

找不到工作的一年  作者:吉田修一

这是十二月的一个星期天。

在吹过商店街的寒风中,世之介和樱子冷得缩起了身子。四只手上都提着超市的塑料袋,里面装了明显买太多的东西,眼看都要撑破了。

“哎,这家店以前是卖什么的了?前不久是什么店来着?”

这条“繁花街”已经变成了一条有着拱形天棚、很气派的商店街,或许是因为泡沫经济之后不景气或者没有继承人,越来越多的店铺陆续关张。

“这里以前是化妆品店。”樱子立刻回答世之介的问题,接着又补充道,“上中学的时候,我经常来偷东西呢。”

行,他就当作自己没问吧。

他们把沉甸甸的塑料袋从右手换到左手,再从左手换到右手,这时,一辆暴走的自行车就像是瞄准了空当,趁机从他们旁边飞驰而过。板寸头的中学生们骑车是在有意识地暴走,倒还算让人放心,而把车座调得很高的阿姨们的暴走可都是出乎预料的动作,那才叫恐怖。

“说电影几点结束了吗?”

同样把手里提着的超市塑料袋左手换右手的樱子问道。

这个时间,亮太被樱子父亲带着去了区民中心举办的儿童电影会。

“五点左右,但你爸还说了,回家路上还要带他去公共浴池。”

听到世之介这么说,樱子忽地停下了脚步。

“那我们去那边歇歇吧!”

说完就走进了一家老旧的咖啡厅。

这是一家所谓的怀旧咖啡厅,店门口布满灰尘的橱窗中摆满了已完全发黑的咖啡杯及那不勒斯意面、蛋包饭等食品样品来作装饰。

“她肯定又要说,上中学时她经常在这里吸烟了吧?”

在内心吐槽的世之介跟在樱子后面走了进去。

还好,店里没有像橱窗那么脏,柜台里面有一位戴领结的爷爷级老店主在看马报。

里间摆放着观叶植物的一张桌子边还坐着一位客人,除此之外空空如也。世之介他们在靠窗的桌子边坐下,把像杠铃一样重的行李放了下来。

“吃点甜的东西吧!”

樱子开始挑选菜单上列出的蛋糕。

“我要热咖啡!”世之介对她说了一句就走向店里的厕所。

途中,他看到了坐在观叶植物后面的那位客人的脸。那是一个跟他处在相同年龄段的男人,枯瘦得可怕,头发一点光泽都没有。

在他上着厕所,并一边确认着放在架子上的芳香剂的香型时,忽然听到了说话声:

“阿达?……你在这里做什么?”

是樱子的声音。

戴领结的店主显然之前没见过面,这么说来,被她叫作阿达的人应该就是坐在观叶植物后面的那个男人了。

出了厕所,果然看见樱子站在那里。

感觉她好像不想让他问东问西,所以世之介只是给她递了个询问“没事吧”的眼神,就返回了窗边的座位。

这时,戴领结的店主很不合时宜地过来要他们点单,于是世之介随口说了句:

“啊,那个,来杯热咖啡!”边说边往里偷窥。

“我也是。”樱子在那边应道。

点完咖啡,世之介把隔壁桌上放的一本周刊拿在手里,哗啦哗啦地试着翻了几页,但耳朵却完全冲着樱子那边的方向。

“阿达,你小子现在到底住哪儿?”

樱子的毒舌他是知道的,但下面这番话算是迄今为止听到最凶的了。

“你不是回老家了吗?”樱子又问。

“没回!”

叫阿达的男人虽然也很抵触,但也算是回应了樱子的提问,只是有点口齿不清。

“没回?那女儿呢?女儿怎么办?”

“在老家。”

“你把女儿一个人扔在老家,你自己去哪儿了?”

“别问了。”

观叶植物有点碍事,世之介看得不太清楚,但那个叫阿达的人脸色极差显出病态,总觉得有些呆傻。

“你该不会还和那些家伙混在一起吧?”

“哪些家伙?”

樱子似乎不想配合对方装傻,她回到原来的话题:

“你女儿,你妈帮不帮带?”

“嗯,帮的。”

“她还工作吗?”

“还工作呢。”

“在哪里?”

“……我哪知道。”

这时候又有别的客人走了进来。是附近的两个阿姨,和店主似乎是老相识了,她们径直坐到了吧台边上。

樱子他们似乎不太方便再继续聊下去。

“你长点心吧!”

她撂下这么一句就回来了。

樱子气势汹汹,这使得两位阿姨都回头去看她,但也没怎么在意,又接着和店主聊起了附近的针灸院的话题。

樱子一脸厌烦地回到了座位上。

“没事吧?”世之介问了一句。樱子似乎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叹了口气。

这时那个叫作阿达的男人从里面的座位走了出来,倒也不像是追着樱子出来的,只是把钱交给店主之后就直接离开了咖啡厅。

“就这样可以吗?”世之介盯着阿达的后背问。

“什么?”心情糟糕的樱子喝了口咖啡问。

或许是觉得把气撒在世之介身上也不合适吧,她先道歉说:“啊,对不起。”然后又给他提供了一个他其实不想知道的情报,“那个,是我的发小……正在嗑药呢。”

“……啊?”

除此之外,世之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可不是他之前猜测的她上中学的时候就在这个咖啡厅里吸烟了那种程度的小事。

“唉,郁闷。换个话题吧!”

樱子说道。问题是,被这种重磅炸弹炸过之后,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想到开心的话题。但世之介还是绞尽脑汁地想着,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事可聊,居然还真给他找着了一个比较稳妥的:

“啊,对了。亮太他们保育园的圣诞节晚会的介绍你看了吗?”

那一天,世之介回到池袋之后,发现他的邻居在公寓入口的自动售货机前买了瓶果汁。这个邻居,指的是过着群居生活的那个中国人,前几天,得了急病的伙伴被救护车送走之后,似乎有一阵子没其他人住在里面了,但或许是风头已经过了的缘故吧,这几天,又听到了群居生活特有的响动。

“晚上好!”

两人四目相对,于是世之介先打了招呼。

“你好。”

穿着工作服的男子也应了一声。

他胸前挂着日本一家工务店的名字,看来他在建筑工地上班。

紧接着,男子又买了一瓶果汁,默默地递给了世之介。

“啊,不用的,不用的。”

世之介推辞道,但对方也不肯退让,于是他只好拿了,跟着一起坐上了电梯。

按了十楼的按钮,电梯“叮咣”一声,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之后慢慢地爬升。

“啊,话说,之前的那个人,没事吧?”

世之介问。但想到对方可能听不懂,于是先把手放到头上充作救护车上的警示灯,嘴里也“哔啵哔啵”地模仿着鸣笛声。

男子似乎很快就明白了,他的表情陡然暗淡下来。

“啊?”

世之介不禁喊出声来。

男子还是阴沉着脸,慢慢地把头往两边摇了摇。

“啊?嗯?不行了吗……怎、怎么回事?”

他有点震惊,身体动了几下,电梯也随之摇晃了起来。

“是的,死了。回去了,中国。”

“啊?”

世之介说不出话了。

到了十楼,男子推了一把还愣在原地的世之介的后背。

世之介于是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下了电梯。

两个比邻而居的人正要同时打开各自房门的时候,那男子拍了一下世之介的肩膀,像是让他等一等,然后急忙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世之介还没能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他就那样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在走廊里等着的那段时间,那天被救护队员背着离开这里的那名男子的脸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也许他比自己还年轻。被朋友和家人围坐在中间时,想必脸上也洋溢着迷人的笑容吧。但是,世之介只看过他那张痛苦的脸。

这时,隔壁的门打开了。

男子从拿出来的背包中取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中是一名胸前挂着金牌的少年,金牌的带子上有“田径”的字样,少年骄傲地微笑着。

显然这就是死去的那个人。

世之介对着照片双手合十。

不知此人来到日本之后,有没有经历过哪怕一件美好的事呢,他忽然想到。当然,说起非法就业这种行为,说不好确实是不好,这他还是知道的,何况,这人说起来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但即便如此,世之介也希望他能回答说,在这个好不容易才来到的国家里,起码遇到过一件让他开心的事。

“啊,真他妈冷啊。对了,世之介,你之前说的那种不甜的罐装咖啡有卖呢。”

隼人双手插在工作服的裤兜里,叼着烟,正瑟瑟发抖。跟在他身后走出工厂的世之介也穿着同样的衣服走到了最近刚设置在这里的自动售货机前站定。

“啊,这个很好喝的。”

他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了零钱。

到了下午,樱子父亲出去交还修好的车,他们便难得地有了些空闲时间。虽然还有一些活攒着,但一小时之后又有别的车辆要送过来紧急维修,如果现在就开始干其他活的话,反而效率不高。

正用热乎乎的罐装咖啡取暖的隼人说道:

“啊,对了,我们烤点红薯吃吧。”

说完,他就在大铁皮桶里开始生火。很快地,世之介也从厨房拿来了红薯和铝箔。

当他们正在铁皮桶里烧纸板箱和木材的时候,樱子从保育园接了亮太,沿着河堤走了回来。

亮太注意到前面有篝火,于是甩开了樱子的手,沿着陡峭的河堤滑了下来。

“哎,亮太,太危险了,不能靠近。”隼人一把抱起跑过来的亮太,“听我说啊,你可得注意了,要是碰到这种白烟的话,你就会变成野狗的。看,世之介已经接触过白烟了,他已经变成野狗了。”

他又开始玩起了莫名其妙的游戏。

但世之介对这种玩法也不讨厌,他立刻进入角色,嘴里喊着:“呜,汪,汪汪!”以逼真的演技四下追逐着两人。

亮太一开始也笑了,但世之介一直没停下他的表演,而隼人也表演得相当投入,渐渐地,小孩子开始真心害怕起来。

“停停停!怎么变回来啊?哎,怎么才能变回来呢?”

见亮太在自己的臂弯里焦急万分,隼人说道:

“你给世之介一些他喜欢的东西,可能他就能变回来了。”

“可我不知道给什么啊!不知道,不知道!”

“好好想想啊!想不出来的话,你就被咬死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妈妈!”

“呜呜呜!嗷嗷嗷!”

听亮太那么回答之后,世之介变得更狰狞了。

“不行了,他发狂啦!”隼人煽风点火。

“啊,布丁!牛奶布丁!”

“呜呜呜!嗷嗷嗷!”

“不行,再说些别的东西!”

“那,那,噼噼啪啪!”

听到亮太的回答,世之介顿时歪过头来表示疑惑,亮太于是补充说明道:

“就是那种捏起来噼噼啪啪的东西!”

世之介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打包用的气泡膜。

“呜呜呜,嗯?”他略显犹豫便念着“咕、咕噜咕噜”,把他的暴怒收了回去。

在四下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三人旁边站着的樱子没有表示出任何的兴趣,她转身走进屋里去了。

看看时间到了,他们便从桶里取出红薯来,发现烤得刚刚好。

三人围着火堆,世之介一边大呼小叫地喊着“烫!烫!烫!”,一边把亮太的那份撕成了小块。

“要是让这个水蒸气碰到脸,你就会变成鸽子的。”

见隼人又要开始玩了,世之介和亮太都表示拒绝:

“够了!”

“够了!”

因为点火时用了些汽油,所以红薯闻起来有点汽油的臭味,但吃起来很甜。

“啊,对了,你如果想开车的话,趁现在多开几次吧!”

一边“呼呼”吹气,一边用红薯把腮帮子塞得鼓鼓的隼人对世之介说道。

“现在?”

世之介也“呼呼”地吹着,一边问他。

“我想把它卖了。有朋友说想买。”

“啊,有人愿意买?”

世之介脱口说出了心里真实的想法,但隼人似乎并没有留意到。

“说起来,现在最喜欢开那辆车的就是你了,对吧?”隼人幽幽地说着。

“也不是啦,喜欢是喜欢,不过……”

实际上是因为他只有那辆车可开,听隼人说要把它卖掉,也许是出于一种穷人思维吧,他顿时觉得那是一辆罕有的、充满了魅力的车。

“我买完车后就改装了,开到了千叶那些地方,那时候还挺开心的呢。我的伙伴们也全都安定下来了,现在还留着那种车的也就只有我了吧。”

“你把车子颜色什么的改回原来的样子再开不就行了吗?”

“那就跟刺青一样,刺的时候简单,但要洗掉就得花钱,又得动大手术了。”

“是吗?看来那辆车要没了啊!亮太,你可就没法出去兜风了啊!”

亮太站在两人中间,一脸陶醉地吃着烤红薯。

“刚买车那会儿,就感觉身上像长了双翅膀一样呢。”隼人又拿起一个红薯剥起皮来,“只要握着方向盘,就感觉哪儿都能去。”

“可不就是哪儿都能去吗?”

世之介没怎么上心地附和道。

“去不了的,你看它那外观,每次过桥的时候就有警方的白摩托靠过来,要被警察盘问的。”

“哦,说的也是啊!”

“啊,对了,听阿樱说,你就算开着那辆车也不会被抓呢。”

“对啊!大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呢。”

“开那样一辆车,还不让周围的人觉得可疑,你开车够可以的啊!”

“是吗?我只是按驾校教练教我的方法做罢了!”

“哦,我想起来了,你在过道口的时候,还把窗户打开,认真地确认铁轨的声音了呢,是吗?”

“是啊,这不是最基本的吗?”

“还没见过你这种人呢。”

“没看到电车来,所以就大意,这可不行。看不见的时候,就得用耳朵去确认。”

两人正闲聊时,可能是烤红薯吃够了,亮太想回家了。

“亮太,把这个拿给你妈妈。”世之介说着把一个烤红薯递给他。

“我妈妈不吃的。她说要减肥到正月呢。”

说是这么说,但他还是乖乖地拿着走了。

世之介漫不经心地目送着亮太的背影,这时隼人问他:

“你正月要干吗呢,要回九州老家吗?”

“不,可能不回去。”

“要和阿樱他们去哪儿玩吗?”

“还没什么安排。隼人哥呢?”

“我就老样子,睡着过正月。”

“那可能我也是吧……啊,说起来,我都三年没在正月里回老家了。”

“那之前是回的吧?”

“对。学生时代每年都回。不过现在也习惯在这边过正月了。”

在这边过正月,说起来好听,其实就是在大年三十那天和小诸去附近的一家居酒屋喝酒,等迎来新年就直奔附近的神社去参拜。

“世之介,你今年多大了?”

“上上个月满二十五了。”

“二十五啊。也就是说,按照平均年龄来活的话,你可能只有五十个正月了。”

“五十个……还不多吗?”

“多吗?不过,咳,每个人的人生观都有所不同吧。”

“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人家这样数自己的正月呢。”

“一般都会数的吧?比如,这个月的休息日还有几天什么的。”

“哦,这个是会数啦。”

“那么也数一数正月呀!”

“不,正月和这个月的休息日还是有点不一样吧。”

“怎么说?”

“因为,你之所以会数这个月的休息日,是因为这样充满着希望,要是数今后还剩多少个正月的话,那不就跟数自己还剩多少寿命一样了吗?”

“哦,这么说倒也是。”

说话间,铁桶里的火也快要熄灭了。

“我再去拿些东西来烧吧?”世之介问。

“别了,够了。村越先生的车差不多也该来了。”

隼人用火钳把火拢作了一堆。

“作为一家人,我这么说可能有点那个啊,不过你够可以的啊,居然敢和她那种人交往。”

这话说唐突也是挺唐突的。

“啊?怎么突然这么说?”

“不是,我呢,从小时候就觉得她像一个粗野的小弟弟。”

“弟弟……”

“你想啊,哪个妹妹会真的下狠手去踢自己的亲哥哥的?搞得我曾经腰骨开裂呢。”

“啊?!”

“对吧?还是你更像小妹妹啊。”

“哪里哪里,这好像也哪儿不太对……”

两人正闲聊着,一辆车子极慢地开了过来,看样子新一单来了。

两人站了起来。车子应该是离合器片磨损了。世之介看了看工厂的时钟之后说道:

“好了,我们加油干到晚饭时间吧。”

剩了一些洋葱和肉的铁板锅上油乎乎的,大盘的鸡肉也已经只剩下骨头了,另外还剩下了樱子父亲喝的烧酒的整套酒具、空啤酒罐,还有由于大家都吃撑了而几乎没动一口的草莓蛋糕。

今天是圣诞节。

“亮太,你要是想玩乐高的话,就去那边拆开玩吧。在这里玩会弄脏的。”

樱子一边收拾着满是油污的餐具,一边提醒着。亮太抱着樱子父亲送他的圣诞节礼物乐高,乖乖地移到了沙发上。

樱子父亲又举起烧酒杯走向沙发,开电视看体育新闻。

隼人一开始就出去喝酒了,留下来的世之介帮着樱子收拾餐桌。

“这个真是买对了。”

世之介搬到洗碗池去的,是他前些天在家居用品馆纠结了好久才买的铁板锅。

价格是有点贵,但波浪形铁板烤肉不油腻,而且换掉铁板还可以做火锅和章鱼烧。

当他和樱子站在一起收拾餐具时,听到樱子父亲说话了:

“喂,亮太在这儿睡着了啊!”

世之介走过去看了看。亮太本来是情绪高涨地要玩乐高的,但也许是在刚才的圣诞节烤肉聚餐中闹得太疯了吧,他手里还握着积木,人却已经开始迷迷糊糊地前后摇摆,像在划船一样了。

“还好先让他洗过澡了!”

世之介轻轻把亮太抱到了二楼。

他迅速地给他换上睡衣,哄他说:

“你要是肯用力刷牙的话,在梦里还能得到乐高哦!”

然后把挤好了哈密瓜味牙膏的牙刷往他小小的嘴里伸了进去。

樱子和亮太住的二楼房间是由一间六叠大和一间四叠半大的房间打通的,带有简单的洗漱台。

他把已经睡着的亮太放到床上,给他盖上被子之后,情不自禁地在床边坐下,抚摸着亮太的头发。

亮太肥嘟嘟的嘴唇看起来很柔软,世之介忍不住捏了一下,但亮太没有要醒的迹象,嘟着嘴的脸看起来很好玩。

“我叫日吉亮太,最喜欢浇汁饭和乐高。”

他像在做腹语表演似的模仿着亮太的语气说着玩,或许是听到了吧,亮太的脸皱了一下,似乎露出了别烦我的表情。

之后,由于亮太也睡着了,樱子父亲也说会帮着照看,所以在收拾好餐桌之后,世之介罕见地邀请樱子两人单独出去喝酒。

他们要去的是站前酒吧街上突然开张的一家红酒酒吧。空间没那么大,但内部都是镀金装饰,乍一看,说它位于代官山也不稀奇。

只是,这里毕竟只是小岩,外表虽然很奢华,但一到吧台边坐定,店主就过来搭话了:

“啊,你是隼人的妹妹吧?”

和这位自称是隼人学长的店主追忆一段往昔之后,樱子问世之介说:

“哎,世之介,你对红酒熟悉吗?”

“我看起来像熟悉的样子吗?”

“不像。”

最后他们点了杯佐餐红葡萄酒,抿了一口之后,两人诚惶诚恐地相对点了点头,心说这应该就算是好喝了吧。

店里比较混杂,吧台边坐的净是结束了圣诞节晚餐之后出来的情侣。

他俩隔壁那对看样子像是第一次出来约会。

“我呢,不喜欢不常和我保持联系的人。”女孩说。

“我啊,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些不重视我朋友的人。”男孩说。

两人持续着试探性问答,但显然彼此对对方抱有好感。

“说起来,我们第一次去横滨兜风的时候,不是还给附近长椅上坐着的一对情侣配过音吗?”

世之介忽然想起了这件事。

“是,是给配过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什么时候呢?那时天气还很热。”

“是今年夏天吧?”

“确实。”

“哦,那就是说,从那时到现在还没过半年呢。”

“真的哎。我们一起洗铁板锅,我还给亮太刷牙,总感觉我们在一起都有十年了。”

“十年有点太夸张了,至少三年。”

“那也很长啊。”

两人尽量不去关注隔壁那对第一次约会的情侣的那种貌似甜蜜实则严肃的对话,无奈坐的距离实在太近,还是忍不住会在意。

而隔壁的那一对已经结束了以自我介绍为名进行的对彼此交往条件的试探。

“如果现在有人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想我会说有。”

“这个,怎么说好呢……你那回答我可以感到高兴吗?”

“什么意思?”

“意思是……要是真的那样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那人家可不知道啦。因为这是山本君你的想法啊。但是,你会高兴吗?”

“那是当然了,要是你指的是那样的话。”

听到这里,樱子似乎有点按捺不住了,她问道:

“哎,世之介,你对红酒熟悉吗?”

“这问题你刚才问过了。”世之介说。

“那,去横滨是……”

“八月份的事。而且是今年的八月份。”世之介抢着说道。

说到底,无论如何都躲不开隔壁这一对情侣的对话,于是世之介他们喝了一杯红酒后就离开了酒吧。

就连店主似乎也看出了世之介他们的尴尬,他笑着安慰道:

“下次再来我们店,我一定让你们坐到外国人旁边去。”

“可不是嘛!”

走出酒吧街巷子的时候,世之介突然停下了脚步。一间小小的投币式洗衣房中,一个年轻男子在看漫画。

“……我倒不是想和刚才那对情侣较劲……”

世之介说道,而明显想在前方左拐之后就赶紧回家的樱子冷得直跺脚:

“你要说什么呀?”

“其实也没什么,我想说,如果有人问我‘你是亮太的父亲吗’,我想说,我是的……”

对于世之介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樱子停止了跺脚。

只是,从樱子的表情来看,并没有像刚才那对情侣你来我往地说着“对于这句话我可以说很高兴吗”“可以啊”时的那种兴奋劲儿。

“……啊,不过,我不知道阿樱你和亮太听到我这么说会不会高兴。”

这时候的世之介总归也想听到“当然啦,我很高兴啊”这类的话,但等了好久,樱子也没开口。

“……嗯,那个,这算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求婚!”世之介强调道。

樱子像是这时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一样,她惊吓地大声问道:

“啊,就现在吗?”

“嗯,就现在。再说,你看嘛,整个世界都在过圣诞节呢。”

“什么圣诞节不圣诞节的,我还穿运动衫呢。”

樱子扯过裤腿处的三根线给他看。

“哎,跟服装没关系。嗯,当然,我也没有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求婚的资格。我又没有工作,现在还要靠向她求婚的那个人的父亲关照,只不过呢……”

“等、等一下,世之介,你是不是受刚才酒吧里的气氛影响太深了……”

“不光是因为这个。”

“不,我知道的。”在眼看就要突然冲过来的世之介面前,樱子就像斗牛士一样挥动自己的围巾,“你可能是有点受刚才那对情侣影响了。如果刚才那里坐的是一对外国情侣的话,那你现在肯定在说‘要不我还是学一下英语吧’。”

“我才……”

后半句的“不会”没有说出口就放弃了,世之介确实也有点心虚。

“哎,我们就这样保持一段时间,不也挺好吗?”

听樱子这么说,世之介也开始对自己的大胆感到难为情了。

“不过,刚才我是说真的。”

这句话很有男子气概。

“我真的很高兴。”

“嗯。”

世之介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受气氛感染才踏出这勇敢的一步。只是和樱子、亮太,还有樱子父亲和隼人一起相处的最近这段时光让他感觉格外值得珍惜。

“我送你吧。”

就这么分开也不痛快,于是世之介和樱子并排往前走。

“不用了,前面就是车站了。”

“没事,就当醒醒酒。”

“不是还没怎么喝吗?”

正说着的时候,已经到了河堤边的那条路了。十二月的寒风从缩成一团的两人中间吹过。

“住在我隔壁的人死了呢。”

世之介冷不防说起了这件事。

“怎么回事?”

“可能是突发急病吧,被救护车拉走之后就没回来。”

“你们关系好吗?”

“不熟。不过,跟和他同住的人打过招呼。”

“那么小的房子还住两个人?”

面对一脸惊讶的樱子,他本想详细说给她听:不,住的人更多……但天太冷了,他懒得再往下说了。

“是的,两个人。”

他随口撒了个谎。为什么要现在说这个呢?世之介对自己的言行也感到费解。

年末已经迫在眉睫了。

世之介一脸郁闷地走在池袋西口的转盘处。郁闷的原因是,今天早上他公寓楼下的邮箱中来了一封让他实在高兴不起来的通知。

邮箱里装的是他数个月前曾意气风发地投稿应征的摄影比赛的结果通知。

“啊,来了来了!”

他手忙脚乱地打开信封,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很遗憾地通知您……”这半句。

反复读了三遍,结果都一样:他落选了。

说是为了一百万奖金才投的稿,其实这多少算是借口。对于在美国拍摄的那些照片,他还是有点自信的,“说不定呢”——要说他当时没有抱着些许期待的话,那就是说谎了。

只是,如果有人跟他说,他是因为没有做相应的努力才会落选的,他也只能承认对方言之有理。相反,当他发现自己这几个月心里居然一直都在期待着靠那些照片就能在那么有名的比赛当中获奖时,不禁感到愕然。

虽然是年末,但池袋的热闹程度和平常并没什么两样,不过马路边出现了卖界绳[于新年或祭祀时摆放的稻草绳,作为神圣场所或迎神的标志。]的露天摊点。穿着防寒服、臃肿得像是现役专业摔跤选手一样的一位大叔正在吃着作为下午茶点心的肉包子。

世之介一时心血来潮,站到了摊位前,他之前对于界绳之类的完全没什么兴趣,但想到如果把这个气派的界绳挂在厂里一定很酷,便问道:

“不好意思,请问这个多少钱?”

正在吃着肉包子、腮帮子鼓鼓的大叔面无表情地说道:

“五千日元。”

“啊?”

他本来以为这最多也就一千日元,所以掩饰不住惊讶。

“那,没有更小一些的吗?”

刚刚还想买那个气派的界绳,现在却已经迅速地变成了要买如今正流行的迷你版了。

“这是为了图个吉利,都这个价呢。其他的话,这个你看怎么样?”

大叔手指着的,是在一张薄薄的纸上象征性地粘了一棵稻穗的东西,这跟池袋旭日升公寓的玄关倒是挺配的,但对于工厂来说就显得太过寒酸了。

“那这个多少钱?”

“一千日元。”

“啊,这个就要一千日元啊!”

他心说,不好意思了,下次再买吧。就在他猛一转身的那一瞬间,他刚“嗯”了一声,背上就蹿过一阵刺痛,就好像是脊梁骨整个儿被抽掉了一样,全身的力气瞬间消失,紧接着就像是被现役职业摔跤选手玩了一招“拉臂颚顶折腰摔”,一阵剧痛袭来。

这是腰闪了,找工作时就犯过。他也听人说过,这会成为一种老毛病。

他在绝望之中倒下,四肢着地时,地面的冷气从手掌向他的全身扩散。

但是,他自己绝望也就算了,眼看顾客只问不买,却突然在自己摊前四肢着地倒下,这可把那位大叔愁死了。

“你、你怎么了?”

该不是为了能打个折就跪下叩头吧?但在人流如织的马路边突然就这么趴下了,大叔也想不到别的什么理由了。

“行行行,那就给你算三千日元吧。”

大叔不由得这么喊道。就在这时,世之介就像是发条已经走完的玩具一样,先应付着想要站起来。

“啊……哦……”他呻吟着。

这下就连大叔也意识到了,这不像一个新式砍价花招。

“喂喂,你没事吧?”

他想把世之介扶起来,但这位大叔可是像现役摔跤选手一样强壮的男人,所以那种剧痛就像是被人“拉臂颚顶折腰摔”之后又用了一招“眼镜蛇盘绕”。

这场面在路人看来无异于一场暴行。于是很快地,警察就从附近的岗亭赶来,把眼看着就动不了的、可怜兮兮的世之介用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第二天,在世之介的房间里。正如各位已经知道的那样,这里窄得并排铺上两床被子后就再没有其他空间了。哦,不对,当然像隔壁那样,硬来也能睡六七个人,尽管本来就是按刚好能住得下一个人的尺寸建成的。

“可是,这里连茶叶都没有吗?”

世之介的父亲把小小的整体厨房的柜子反复打开又关上,动静闹得很大。

“……我去那边的超市买点回来吧?”

父亲似乎也因为房间太过狭小而待得不爽了,就想找个理由跑出去。但世之介没注意到这一点,他躺在床上多余地说了一句:

“就算你买了茶叶回来,我这儿也没有茶壶啊。”

“那,茶壶我也买……”

“算了,我平时反正也不烧水泡茶。”

于是父亲只好在床和电视之间那狭小的空间里坐了下来。

当世之介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时,有人问了他的紧急联络人。他告诉对方自己老家的电话号码后,那人问道:“我帮您打个电话吧?”他本来想说“不用”,但是剧痛让他变软弱了,于是就说:“那就拜托了。”

当然,医院只是给打了止痛针。当他打了出租车、几乎是爬着回到自己住处时,很快地,老家那边就来电话了。他在电话中报告说:“腰闪了,动不了了,不过不用担心。”但不知怎的,第二天,也就是今天,父亲就上京来了。

听母亲在电话里说,事情是这样的:

虽然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但毕竟只是闪了腰,有一阵子行动不方便罢了,而世之介也不是小孩了,怎么着也能应付吧。

“可是,孩子他爸,儿子到底在那边做什么呢?要不我也去一次东京吧,看看儿子现在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是啊。说到底,那家伙老稳定不下来,就是因为他现在就过着很不稳定的生活啊。他在那边到底是怎么过的啊?”

“是不是跟坏人混在一起了啊。之前回来参加清志的结婚典礼的时候,眼神是不是看起来都有点凶了?”

这话说得有点离谱了,但夫妻间这种交谈的结果就是达成了一个决议:临近年关了,母亲总有事要忙,那就让休假的父亲去看看情况。

母亲电话里是半开玩笑的,但对于人生眼看就要跌落到谷底的世之介,二老是从心底里感到担心的,这一点他们的不肖子也很清楚。因此,如果是在老家的话,世之介是不会和他们共享一间房的,可是在东京这个狭窄的房子里,尽管待得很不舒服,但父子相互之间都很顾及对方的感受。

“我还是去买茶叶吧。”

把电视频道换来换去的父亲还是站起身来了。

世之介也觉得这沉默的空间叫人呼吸困难,于是让步了:

“那就顺便买个便宜的茶壶吧。”

“不过这一带的治安看起来好像不太好啊!”

也不知道他从车站一路走过来都看到什么了,可以想象得到,从乡下过来的父亲受到了何等的惊吓。

“东京都这样,我已经习惯了。”

“所以我才说嘛,人这种东西,什么都能很快习惯,这才是最可怕的。”

说了去购物,却突然聊起了这次上京的关键话题,于是父亲赶忙坐回到坐垫上。

“不去了?”

“去去去,不过去之前……”

世之介当然知道父亲想说什么,而父亲也清楚儿子知道。

不能习惯这种自甘堕落的生活。不能习惯于命运的不公。不能丧失上进心。

这些世之介都知道。

但是,人生就是这样,总有一阵子你做什么都不成。

坐回垫子上的父亲最终什么都没说就又站起了身。

“这样就可以了吗?”

世之介也觉得很过意不去,于是问道。父亲嘴上什么都没对他说,心里却很关心他,甚至去求了清志的父亲,问他的出租车公司能不能接收自己的儿子。

“什么可以吗?”

“你刚才不是有话要说吗?”

世之介也一度想站起身来,但要站起来就得先把一边膝盖立起来,再把它往旁边一扳,然后慢慢地把身体横过来,接下来用肘部慢慢地把肩膀撑起来(以下省略),总之很花时间。

儿子身体这么不灵便,父亲却没伸手去扶他,也没有鼓励他,只是一直看着,然后说道:

“世之介,你要好好记住今天的样子。”

“今天的样子?”

世之介用手肘慢慢地把肩膀……最终他放弃了,一头倒在了枕头上。

“嗯,就是今天的样子。你在这个年末因为闪了腰动不了,和从乡下过来的爸爸两个人在这间狭小的公寓里很郁闷地度过,这件事你要好好记住,现在就是你人生的最低谷,今后你要做的就是从这里浮起来。”

说完父亲便走出房间,皮鞋的声音逐渐远去。

“今后你要做的就是从这里浮起来,是吗?”世之介嘴里念着。

如果让世之介在这种状态下迈开腿就显得太残忍了,但如果只是要他闪了腰后从水里浮起来,他觉得还是可以做到的。

“今后你要做的就是从这里浮起来。”

世之介又在嘴里念了一遍,比刚才又多了一点信心,觉得自己可以浮起来。

父亲扔在地板上的包忽然映入了他的眼帘。这只合成皮革做的小旅行包是好几年前买的,但父亲好像一次也没用过。这次是因为难得来一趟,于是就带着来了。这是一个便宜货,年深日久老化了,皮已经开始脱落,破破烂烂的,光拿着就让人感觉丢脸。据说碎皮不仅粘到了西装上,在机舱内从头顶上的架子往下拿的时候碎皮也跟着满天飞。

父亲来找儿子自然不是为了告诉他这些。只是不知为何,在听父亲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就清楚地明白了在听说儿子被救护车拉走后第二天就马上赶来的父亲的各种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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