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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遮蔽的天空 作者:保罗·鲍尔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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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格外漫长。他们到达了一座建在悬崖下的驿站。头顶的灯亮了。姬特前面那个年轻的阿拉伯人回过头来,掀开兜帽满面笑容地指指外面,告诉她:“哈西伊尼费勒!” “多谢。”她报以微笑。她想下车走走,但当她转头去看波特的时候,却发现他整个人蜷缩在外套下面,脸色潮红。 “波特。”她喊了一声,然后惊讶地听到他立即回答:“嗯?”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清醒。 “我们下去喝点儿热的吧。你已经睡了好几个小时。” 他慢慢坐了起来。“我根本没睡着,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她完全不相信他。“我明白了。”她说,“呃,那你想去吗?我打算去。” “我倒是想去,但我很难受。我大概是得了流感,或者其他什么病。” “噢,胡说!怎么可能?说不定是消化不良,晚餐你吃得太快了。” “你去吧,我不想动。” 她下了车,迎着风在岩石上站了片刻,深深吸了几口气。黎明似乎还很遥远。 驿站大门附近的某个房间里,一群男人一边唱歌,一边以复杂的节奏快速拍手。不远处另一个较小的房间里正在供应咖啡,她坐在地板上,伸出双手就着烧煤的陶炉取暖。“他不能在这里生病,”她想着,“我们俩谁都不行。”在这么荒凉偏远的地方,你别无选择,只能拒绝生病。她回到驿站外,透过车窗向内张望。大部分乘客仍在熟睡,他们都裹着兜帽斗篷。她找到了波特,于是她敲了敲窗户。“波特!”她喊道。“热咖啡!”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去他妈的!”她忖道,“他只是想吸引我的关注。他巴不得生病呢!”她爬回车上,一路挤到他身边,他懒洋洋地躺着。 “波特!拜托,下来喝点咖啡吧,算我求你。”她梗着脖子盯着他的脸,一边轻抚他的头发一边问道:“你觉得不舒服吗?” 他蒙着外套回答:“我什么都不想喝。求你了。我不想动。” 她不想迁就他,要是她一时心软帮他买来了咖啡,那没准儿正中他的下怀。但他一直在发抖,他真该喝点儿热的。最后她还是决定伺候他这一回。于是她说:“要是我端过来一杯热咖啡,你会喝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答:“嗯。” 当她再次冲进驿站的时候,戴着遮阳帽的司机正好走了出来,虽然他是个阿拉伯人,却没戴头巾。“等等!”她冲着司机喊道。司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他似乎很想对她品头论足一番,但无人捧场——附近没有欧洲人,其他阿拉伯人又都是些乡巴佬,根本无法充分理解他想说的那些下流话。 波特坐了起来,一边喝咖啡一边叹气。 “喝完了?我得把杯子还给人家。” “嗯。”乘客们接力把咖啡杯传到前面,一个孩子站在门口紧张地向车尾张望,生怕杯子还没到手车就开走了。 他们在高原上慢吞吞地爬行。现在所有车门都敞开着,车里变得更冷了。 “我确实感觉好了一点,”波特说,“真是太谢谢你了。我一定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天知道,我从没像刚才那么难受过。我想要是能有张床让我平躺下来,那就没事了。” “但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她问道。她突然感觉多日来努力压抑的所有恐惧正在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喷薄而出。 “你说呢。我们得中午才能到吧?真是一团糟,一团糟!” “试着睡会儿吧,亲爱的。”她至少有一年没这么叫过他了,“靠过来,这边,把头放到这儿。现在你觉得暖和了吗?”她把自己的身体紧紧抵在座位上,试图借此替他缓冲车身的颠簸,但没过几分钟她的肌肉就酸痛起来,于是她放松下来靠着椅背,任由他的脑袋在自己胸口起伏弹跳。他的手在她膝上摸索着她的手,找到以后,他先是紧紧抓住,旋即又松开。她觉得他一定是睡着了。于是她闭上眼睛,想着:“当然,现在无处可逃。我在这里。” 黎明时分,他们到达了另一处驿站。周围的平原一望无际,巴士穿过大门开进庭院,院子里搭着几座帐篷。一头骆驼傲慢地透过车窗向内张望,它的头几乎凑到了姬特的脸颊边上。这次所有人都下了车。她唤醒波特。“想吃点儿早餐吗?”她问道。 “信不信,我还真有点儿饿了。” “难道你不该饿吗?”她快活地反问,“都快六点了。” 他们又喝了一杯美味的黑咖啡,吃了点儿水煮蛋和椰枣。夫妻俩坐在地板上吃饭的时候,刚才在上一个驿站告诉她地名的年轻阿拉伯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姬特不由得注意到他异于常人的身高和轻盈的白袍下挺拔的身段。为了消除自己竟还有心欣赏别人的内疚感,她忍不住想让波特也注意到他。 “那个小伙子可真精神!”那个阿拉伯人离开房间时,她听见自己说道。这句话一点儿也不像是她说的,听到它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她感觉十分荒唐;她不安地等待着波特的反应。但波特正捂着肚子,脸色苍白。 “你怎么了?”她惊呼道。 “别让巴士跑了。”他说,然后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冲了出去。一个男孩扶着他跌跌撞撞地穿过宽阔的庭院,绕过熊熊篝火、婴儿哭声不绝于耳的帐篷。他走路的时候整个人几乎折成了两半,一只手扶着头,另一只手捂着肚子。 男孩指指远处角落里那座炮塔似的石头小屋。“厕所。”他说。波特爬上台阶撞进小屋,砰地甩上身后的木门。幽暗的小屋里弥漫着一股恶臭。他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听见蜘蛛网被自己的头撞破的声音。疼痛来得纠结而暧昧:强烈的绞痛与愈演愈烈的恶心彼此纠缠,难分难舍。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喘着粗气努力吞咽。室内微弱的光线来自地上那个方形的洞。有什么东西在他脖子后面飞掠而过。他挪到方洞前面弯下腰,伸出双手抵住对面墙壁。洞底散落着几块石头,土壤酸臭难闻,苍蝇嗡嗡飞舞。他闭上眼以这样的姿态站了几分钟,不时发出一阵呻吟。巴士司机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不知为何,刺耳的喇叭声让他觉得愈加痛苦。“噢,上帝啊,别按了!”他大声喊道,甫一出声立即化作另一阵呻吟。但喇叭声并未停歇,反倒开始一长一短交替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疼痛仿佛一下子就减轻了不少。他睁开眼,不由自主地仰了仰头,因为在那个瞬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火焰。初升的红日照亮了洞底的石头和秽物。他打开门,姬特和年轻的阿拉伯人站在外面,他们一左一右扶着他回到车上。 一整个上午,窗外的风景渐渐笼上了一层艳丽而柔和的韵味,姬特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因为沙子逐渐取代了岩石,零零散散的树木点缀在一片片密集的棚屋之间,聚居点也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他们还遇到了几支驼队。深肤色的男人骑在单峰驼背上,骄傲地握着缰绳;垂落的靛青色面纱遮住了他们的脸庞,留在外面的眼睛用黛粉染得漆黑,看起来格外凶狠。 她头一次感到了隐约的激动。“在原子时代竟然还能见到这样的人,”她想道,“真是太精彩了。” 波特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别管我,”从驿站出发时他说,“我也会尽量忘记自己是在车上。只要再熬上几个小时——我就能躺到床上了,谢天谢地。” 那个阿拉伯年轻人会说一点法语,刚好够他简单地跟姬特交流。在他看来,一个充满感情的名词或动词就足以达意,姬特也有同样的感受。阿拉伯人擅长把最平常的小事渲染成传奇,本着同样的精神,他向她描述了厄尔加阿高耸的城墙和幽静的街道,每到日落时分,城门便会关闭;商人们在宽阔的市场里贩卖来自苏丹乃至更远处的货物:盐块、鸵鸟毛、金粉和豹皮——他如数家珍地枚举了一长串清单,遇到不会说的法语名词就随口用阿拉伯语代替。她全神贯注地聆听,为他格外英俊的脸和动人的声音心醉神迷;令她沉醉的不光是他口中陌生的异域风情,还有他古怪的讲述方式。 现在窗外是一片茫茫的沙漠荒野,间或有几绺酷似灌木的植物无精打采地蜷缩在毒辣的阳光下。前方,蔚蓝的苍穹正在渐渐变白,伴随着超乎她想象的强烈炫光:那是城市上方的空气。她还没反应过来,它们就乘着灰泥墙突兀地出现在她眼前。巴士飞驰而过,车外孩子的叫嚷听起来就像闪亮的针。波特的双眼依然紧闭,她决定在到站之前不去打扰他。汽车向左转了个急弯,扬起一大片尘雾,然后穿过一道大门,开进了一片宽阔的露天广场——这里大概可以算作整座城市的前厅,广场尽头还有一道更宏伟的门,门外的人和动物都隐没在暗影之中。巴士猛地一颠,然后停了下来,司机敏捷地跳下车快步走开,仿佛再也不愿意多待一秒。乘客们要么还在睡觉,要么打着哈欠开始寻找自己的行李,大部分箱包都被颠离了昨晚上车时的位置。 姬特连说带比地让别人先下车,她和波特打算留到最后。阿拉伯年轻人表示,那他愿意陪着他们,因为她还需要他帮忙送波特去旅馆。别的旅客慢条斯理地拾掇着行李,坐在原地等待的时候,他解释说,旅馆在城市另一头,离要塞不远,因为它主要面向那些在本地还没安家的军官,坐巴士来投宿的乘客非常罕见。 “你真是太好心了。”她靠在椅背上说。 “是的,女士。”他的脸上满是友好的热诚,她对他隐约多了几分信赖。 巴士上的乘客终于走光了,石榴皮和椰枣核散落在地板和座位上,一片狼藉,他下车招呼了一群人来帮忙搬运行李。 “我们到了。”姬特大声说道。波特晕乎乎地睁开眼睛回答:“最后我终于睡着了。真是一趟地狱之旅。旅馆在哪儿?” “附近的某个地方。”她咕哝了一句,不愿意告诉他旅馆其实是在城市另一头。 他慢慢坐了起来。“上帝啊,希望它就在附近。不然我恐怕走不过去。我觉得自己简直像在地狱里,一点儿都不夸张。” “有个阿拉伯人愿意帮我们的忙,他会把我们带到旅馆。那地方离车站似乎有一段距离。”她觉得让阿拉伯人告诉他旅馆的实际位置可能更好一点,这样她就能保持置身事外的姿态,即便波特有什么不满,也不会直接冲着她来。 外面的沙尘中掩藏着非洲的无序,但却看不到欧洲留下的任何影响,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眼前的景象拥有一种其他城镇所缺乏的纯净品质,出乎意料的完整感驱散了混乱的感觉。就连被他们扶下车的波特也注意到了这座城市的浑然一体。“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地方,”他说,“至少就我目前看到的而言。” “就你目前看到的而言!”姬特重复道,“难道你的眼睛也出问题了吗?” “我觉得头晕眼花,大概是发烧了。”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却没发表任何意见,只是说:“那我们先找个阴凉的地方。” 阿拉伯年轻人走在他左边,姬特在他右边;他们俩各伸出一只手臂扶着他的身体。搬运工走在三人组前面。 “头一回看到这么像样的地方,”他酸溜溜地说,“我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得在床上躺到完全康复为止。然后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慢慢探索。” 他没有回答。他们刚刚穿过内城门,立即钻进了一条七弯八拐的长巷。阴影中不断有路人擦肩而过。人们坐在巷子两侧的墙根下,用低沉的声音反复吟诵着冗长的词句。不久后他们重新来到太阳底下,旋即又钻进另一片阴影,幽深的街道掩埋在两侧房屋的高墙厚壁之间。 “难道他没告诉你旅馆到底在哪儿吗?我快要受不了了。”波特说。他还没跟那个阿拉伯人直接交谈过。 “十,十五分钟。”阿拉伯年轻人说。 波特还是没理他。“没门儿。”他告诉姬特,手略微抓紧了一点儿。 “我亲爱的孩子,你别无选择。你总不能一屁股坐在大街上。” “怎么了?”阿拉伯人问道,他一直在观察他们的脸色。听了姬特转述的情况以后,他拦下一位路人简单说了几句。“那边有个丰杜克(Fondouk,北非地区为商旅、牲畜提供的住所,牲畜住楼下,商旅住楼上。),”他指指方向,“他可以——”他把手放在脸颊旁边,做了个睡觉的手势,“然后我们去旅馆找人过来,完美!”他似乎恨不得直接把波特放倒抱起来。 “别,千万别!”想到他可能真想一把抱起波特,姬特连忙表示反对。 他笑着转向波特:“你想去丰杜克吗?” “好的。” 他们掉头穿过一段迷宫般的巷道。阿拉伯年轻人再次跟路人说了几句话,然后转头对他们露出微笑:“走到头,下一条暗巷里。” 这家丰杜克和他们几周来经过的那些驿站没什么两样,只是更小,更挤,更脏,除此以外,庭院中央还支了张遮阳的苇席。院子里挤满了乡下人和骆驼,人和动物互相倚靠着躺在地上。他们走进店里,阿拉伯人跟看店的人说了几句话,后者清出旁边的一格马棚,又在角落里铺上新鲜的秸秆,好让波特躺下。搬运工坐在院子里的行李上。 “我不能离开这里。”姬特打量着这个脏兮兮的隔间。“手别放那!”那里有一摊骆驼的粪便,但他没有动弹。“你还是去吧,现在就去,”他说,“我没事,等你回来。不过请快一点。抓紧时间!” 她挣扎着最后瞥了他一眼,然后跟着阿拉伯人走进院子。能在街上大步行走,她觉得比刚才轻松多了。 “快点!快点!”她机械地不断催促。他们喘着粗气在缓慢的人流中穿梭,穿过城市的心脏来到另一侧城郊,小山和山上的要塞终于出现在他们眼前。城市的这一侧比他们来的那边更加开阔,高墙隔开了街道与花园,间或有高高的黑柏树拔地而起。长巷尽头挂着块不起眼的木招牌,上面写着“科萨旅馆”,还有个箭头指向左边。“啊!”姬特喊道。就算已经到了城市边缘,街巷依然像迷宫一样,每条街的尽头都有一堵高墙,每条路看起来都像是死胡同。有三次他们不得不回头寻找上一个转角。这里没有门,没有路边摊,甚至没有过路的人——只有令人窒息的阳光烘烤着艳丽的粉墙。 最后,他们终于在一道漫长的墙壁上发现了一道紧闭的小门。“旅馆入口”,门上的招牌写着。阿拉伯人使劲敲了敲门。 他们等了很久,但里面一直没人答话。姬特的喉咙干得发痛,她的心依然跳得很快。她闭眼聆听,但门后悄无声息。 “再敲一次。”她上前几步,打算亲自动手。但阿拉伯人的手仍抓着门环,于是他更用力地敲了下去。这次他们听见花园里的某处有一条狗叫了起来,狗吠声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还有呵斥的声音。“闭嘴!”一个女人厉声责骂,但狗吠声并未停歇。接下来他们听到几块石头先后砸在地上,那条狗终于安静下来。姬特不耐烦地推开阿拉伯人,开始不断捶门,直到门后传来那个女人的高喊:“Echkoun?Echkoun?” 阿拉伯年轻人和那个女人展开了漫长的争执,他不断比画着夸张的手势要求她开门,但她一直不肯。最后她干脆走了。他们听到她的拖鞋踢踢踏踏地穿过走廊,然后他们再次听到了狗吠和女人的训斥,接下来她厉声叫喊着打了狗几下,最终门内重归寂静。 “怎么回事?”姬特绝望地喊道,“她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他微笑着耸耸肩。“女士很快就会回来。”他说。 “噢,上帝啊!”她用英语叹道。她抓住门环使劲捶打,同时用尽全身力气踢了门一脚。但门纹丝不动。阿拉伯人脸上仍挂着笑容,他缓缓摇头:“不能这样。”他告诫她。但她还在捶打。虽然她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但他没叫开门仍让她感到怒火中烧。片刻之后,她终于停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她疲惫得浑身发抖,嘴巴和喉咙干得像铁皮一样。太阳炙烤着无遮无挡的地面,除了他们自己脚下以外,周围找不到哪怕一吋阴凉。她不禁想起了儿时玩过许多次的游戏,她举着放大镜追逐某只倒霉的昆虫,尽管那只虫子拼命想逃跑,却仍无法挣脱镜片投下的越来越亮的光柱,直到最后,亮得能刺瞎眼的光点端端正正地照在虫子身上,它突然停止了奔跑,她看着它逐渐萎缩,然后开始冒烟。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只要一抬头就铁定会发现太阳已经膨胀到了原来的许多倍。她靠在墙上等待。 花园里终于传来脚步声。她听着他们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最后终于来到门后。她连头都不敢转动,只等着开门的那一瞬,但门并没有打开。 “谁在那里?”一个女人问道。 姬特生怕阿拉伯人会答话,因为她觉得对方也许不肯放土著进去,于是她使尽全身力气高喊:“你是这里的主人吗?” 门内沉默了片刻。然后那个略带科西嘉或意大利口音的女人开始滔滔不绝地恳求:“啊,夫人,您还是走吧,求求您了!……您真的不能进来!我很遗憾。您再坚持也没有用,我不能让您进来!我们旅馆已经禁止出入一周多了!真是不幸,但您不能进来!” “可是,女士,”姬特带着哭腔喊道,“我的丈夫病得很重!” “啊!”女人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姬特觉得她似乎往花园里退了几步。她的猜想立即得到了印证,因为女人的声音变得比刚才远了一点:“啊,我的天啊!快走吧!我无能为力!” “可是去哪儿呢?”姬特嚷道,“我能去哪儿呢?” 女人本来已经转身穿过花园开始往回走,她停下脚步大声回答:“远离厄尔加阿!离开这座城市!我不可能放你进来,现在我们旅馆里还没人得传染病。” 阿拉伯年轻人试图拽着姬特离开,他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里面的人不肯放他们进去。“走,我们去找到丰杜克。”他说。她甩开他,举起双手围在嘴边喊道:“女士,你说什么传染病?” 门后的声音依然非常遥远。“还能是什么,脑膜炎啊。你不知道吗?当然是脑膜炎,女士!你走吧,快走!”她急促的脚步声变得越来越微弱,最终彻底消失了。一个盲人出现在巷子尽头,他扶着墙慢慢朝他们走来。姬特望着阿拉伯年轻人,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她正在告诫自己:“这是个决定性的时刻,人一辈子最多遇上几次。我必须保持冷静,多加思考。”看着她直愣愣的眼神,虽然阿拉伯人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但他温和地把手放在她肩上开口说道:“来。”她压根儿就没听到他的话,但她任由他拉着自己离开了墙边,正好赶在跟盲人碰上之前。他领着她穿街过巷回到城里,一路上她不断地想:“这是个决定性的时刻。”他们再次拐进小巷,突如其来的黑暗打破了她的自我催眠。“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她问道。这个问题让他很开心,他觉得自己得到了她的信赖。“丰杜克。”他回答,但他的语气中一定透露了几分掩不住的骄傲,因为她立即停下来,从他身边退开了几步。“Balak! ”她身边传出一声怒吼,她不小心绊到了一个扛着货物的男人。阿拉伯年轻人伸出手,轻轻把她拉回自己身边。“丰杜克。”她茫然地重复。“噢,对。”他们继续向前走。 马棚里吵得很,但波特似乎睡着了。他的手依然放在那堆骆驼粪上——他完全没有动过。不过听到他们进来,他动了动,表示知道他们回来了。姬特蹲在他身旁的秸秆上,抚摸着他的头发。她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只要有他在身边,她就能安下心来。她在那里蹲了很长时间,直到腿麻了才站起身来。年轻的阿拉伯人坐在门外的地板上。“波特一个字也没说,”她想,“但他肯定正盼着旅馆的人来接他。”现在对她来说最困难的事情是告诉他,他们在厄尔加阿无处落脚;于是她决定干脆不说。与此同时,她的行事方式已经替她作出了决断。她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而且她做得很快。她打发阿拉伯年轻人去了市场。汽车,卡车,巴士,什么都行,她嘱咐他,价钱也不用管。当然,最后半句对他来说完全是耳边风——他花了将近一个小时跟对方讨价还价,当天下午有辆货车要开往一个名叫斯巴的地方,他们仨可以坐后面的车斗。卡车装上货以后,司机会把车开到新城门,那是离丰杜克最近的一道门;然后他会派他的机修师朋友来通知他们,同时还会找到足够的人手帮忙把波特搬上车。“我们运气很好,”阿拉伯年轻人说,“去斯巴的车一个月只有两趟。”姬特感谢了他。他不在的时候波特一直没有动过,她也没有勇气叫醒他。现在,她跪在他身边,凑到他耳畔一遍遍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姬特,我在。”他终于回答,声音十分微弱。“你感觉怎么样?”她低声问道。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答。“很困。”他说。 她拍拍他的头。“那就再睡会儿吧。他们很快就到。” 但他们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此前阿拉伯年轻人已经给她端来了一碗食物。尽管姬特饿得要命,但她还是觉得这些东西根本无法下咽:肉里混着无法辨认的油炸内脏,切成两半的木梨用橄榄油煎过,但还是硬得硌牙,她吃得最多的倒是碗里的面包。天色渐暗,院子里的人们已经开始准备晚餐,就在这时候,那位机械师终于带着三个长相凶狠的黑人来了。他们谁都不会说法语。阿拉伯年轻人指指秸秆床上的波特,他们立即粗鲁地把他抬了起来,迈开步子走到大街上;姬特尽量紧靠着波特的头,不让他们把他的头放得太低。巷子里越来越暗,他们大步流星地穿过贩卖骆驼和山羊的市场,这会儿市场里十分安静,只有牲畜的脖铃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响。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城墙外,除了被卡车头灯照亮的一小块以外,整个沙漠漆黑一片。 “后面。他要去后面。”三个黑人把浑身瘫软的波特放到装土豆的麻袋堆上时,阿拉伯年轻人向她解释道。她给了他一些钱,叫他去打发苏丹人和搬运工。但这点儿钱不够,她不得不加了一点儿,他们这才离去。司机发动了引擎,机修师跳进司机旁边的前排座位,砰地关上车门。阿拉伯年轻人托着她爬进车斗,她靠在一堆酒箱上低头看着他。他正打算爬到车斗里,就在这时候,卡车开动了。阿拉伯年轻人追着卡车奔跑,显然他希望姬特叫司机停下来,因为他很想陪在她身边。但当她挣扎着恢复了平衡,她立即蹲下,然后紧贴着波特在麻袋和其他货物之间躺了下去。她一眼都没看外面,直到卡车朝沙漠深处开了很远,她才满怀恐惧地快速往外瞥了一眼,仿佛觉得自己一抬头就会看见那个年轻人还在外面,在寒冷的荒地上沿着车辙追逐着她。 卡车之旅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辛苦,也许是因为道路十分通畅,几乎没有转弯。他们仿佛穿行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笔直的山谷之中,左右两侧的视线尽头都是高耸的沙丘。她仰头望向天空,新月依然单薄,但明显比昨晚丰满。她打了个寒战,把手袋放在自己胸口。手袋散发着皮革和化妆品的气息,想到有这么个黑暗的小世界隔开了冰冷的空气和自己的身体,她不由得感到一阵短暂的愉悦。那个世界里一切如常,同样的物品挤挤挨挨,形成同样有限的混乱,那些岿然不动的名字依然代表着同样的含义。马克·克罗斯的包,卡朗的香水,赫莲娜的护肤品。“赫莲娜,”她大声说道,旋即失笑,“你快疯了。”她告诫自己。她抓住波特毫无生气的手,用尽全力捏紧手指。然后她坐起来,全神贯注地为这只手推拿按摩,希望能让它变得暖和一点。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不由得伸手去摸他的胸口。当然,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但他似乎很冷。她拼命帮他翻身侧躺,然后伸展身体从背后拥住了他,尽力抚摸他身上各处,希望借此替他保暖。等到她放松下来,她这才发现刚才自己还觉得冷,现在却舒服多了。她很想知道,自己是否潜意识里想要躺在波特身边,所以才会暖和起来。“也许吧,或者我根本不该有这个念头。”她睡了一小会儿。 然后突然醒了过来。这一点也不稀奇,因为她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只剩下某种挥之不去的恐惧。她试图不去想自己害怕的到底是什么。不是波特。那个恐惧由来已久,现在她感觉到的是一种新的恐惧,与阳光和沙尘息息相关……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触摸到那个念头了,于是她用尽全身力气岔开思路。一瞬间她无法再对它视而不见……就是它!脑膜炎! 厄尔加阿正在流行脑膜炎,她已经接触到了病毒。在那灼热的街巷中,她吸入了有毒的空气;在丰杜克里,她蹲在被污染的秸秆堆里。现在病毒肯定早已侵入了她的身体,而且正在不断繁殖。想到这里,她整个人都僵住了。但波特得的不可能是脑膜炎:他在艾因科尔发的时候就开始喊冷,到达布诺拉的第一天起他没准就已经在发烧,要是他们俩能再聪明一点,或许早该发现端倪。她试图回想记忆中的症状,不光是脑膜炎,还有其他主要的接触性传染病。白喉的首要征兆是喉咙疼,霍乱会引发腹泻,但斑疹伤寒、伤寒、鼠疫、疟疾、黄热病、黑热病——据她所知,这些传染病最初的症状都是发烧和这样那样的不适。可能性太多了。“也许只是阿米巴性痢疾加上疟疾复发,”她不断推理,“但不管是什么,他早就得了病,无论我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都不会改变最后的结果。”她不想觉得自己对此负有任何责任,此时此刻,她实在再难承受多余的压力。事实上,她觉得自己应对得还不错。她想起了战时流传的恐怖故事,归结起来都是些老生常谈:“不到关键时刻,你永远不知道一个人的真面目;危机关头,哪怕是最懦弱的人往往也会变得勇敢起来。”她很想知道自己是会成为勇者,还是随遇而安。又或者是个懦夫,她无声地补充道。这个可能性的确存在,你无从得知。波特也无法告诉她答案,因为他对这方面还不如她了解。不管他得了什么病,如果她对他悉心照料,帮他渡过这个难关,那么他铁定会夸她勇敢又不畏磨难,不吝溢美之词,但那完全是出于感激。然后她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惦记着这事儿——在这样的时刻,考虑这些事情未免太过无聊。 卡车轰鸣着向前飞驰。幸运的是车斗是敞开的,不然光废气就是个大麻烦。即便如此,她偶尔还是会闻到浓烈的气味,不过很快它就会消失在夜晚寒冷的空气中。月亮不见了,星星仍留在原地,她不知道现在几点。引擎的噪音淹没了司机和机修师的交谈——如果他们真的有交谈的话——也让她完全不可能跟他们交流。她伸出双手环住波特的腰,抱紧他取暖。“不管他得了什么病,至少他呼出的气朝着远离我的方向。”她想道。她把双腿伸到麻袋下面取暖,然后蒙眬睡了过去。麻袋的重量有时会让她惊醒,但比起挨冻来,她宁可被压。她在波特腿上盖了几条空麻袋。夜晚格外漫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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