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明  作者:松本清张

一年后,直治因脑溢血倒下了。

罪魁祸首当然是酒。

尽管人还活着,却半身不遂,吃喝拉撒全得有人照顾,跟死了差不多。这是下田忠夫到这个家的第四年。

不出所料,家里乱作一团。

时值年轻夫妇经营的“榉屋”糕点店步入正轨,滚滚财源眼看就要破门而入之时,直治却罹患了如此棘手的重病,让人唏嘘不已。

下田忠夫和富子原想趁热打铁再开一家新店的计划也因此而夭折。为了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富子不能和丈夫一样起早摸黑在店里忙碌了,这段时间她在家专职照顾病人,下田忠夫每晚忙完后从店里赶回家。

阿久对前来探望的邻居们深表谢意。

“多亏女儿女婿对老头子孝顺,他本人很欣慰。老头子身体如今这样了,看在多年夫妻的情分上,我会好好待他的。”

折腾了一辈子的夫妻,到老了竟然是这样……六十一岁的直治早早落了炕,瘫痪在床,阿久在为他尽最后的夫妻情谊。其实,不管是架着步履蹒跚的直治穿过走廊去厕所,还是一勺一勺把些个糊糊状的东西喂进那张斜的嘴里,前来探望或是偶尔路过的人们都能够看见阿久勤快的身影。

中风的康复不是件容易的事,经过一年的精心照顾和护理,直治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些起色。为了他能够安心静养,阿久把他搬进了一个单间。当然,躺下和起来时需要阿久扶住头才行。本来就沉默寡言的直治独居后更是无话可说,只有客人到访时才会呜啦几句。吃饭虽说可以自己拿筷子夹菜而不用别人再喂,但需要阿久或者富子替他端着碗;上厕所仍由阿久架着,直治有时也会背着阿久自己扶门或摸墙过去,或许是因为尴尬和不好意思吧。

“这么危险你竟然一个人走,摔倒了怎么办?”

每次被阿久发现总免不了一顿斥责。

下田忠夫的西式糕点店门庭若市,生意火爆。他又招聘了一位专业点心师傅作为帮手,另外,柜台的销售也增加了三名年轻女店员。下田忠夫的手艺得到顾客认可,“榉屋”糕点店好评如潮,回头客剧增。增加人手为的是让富子完全从店里忙碌的事务中解脱出来,专心照看父亲。如果富子想去店里看看,下田忠夫就与她轮换交替,一般是中午做完点心后他回家,富子轮换去店里,晚上九点左右富子再回来。

下田忠夫仍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语,他尽心尽力地照料直治的生活起居。

“忠夫和老头子挺对脾气的。比起富子来,老头子更乐意让忠夫照顾他。……忠夫对我可不如对直治那样亲切体贴啊。”阿久笑着向邻居介绍,似乎流露出些许醋意。

“作为女婿,能如此尽心照顾瘫痪在床的丈人可不常见哦,他有那份孝心,也会对你好的。”邻家女主妇搭讪道。

左邻右舍对忠夫的评价都很高。“长野家的女婿真好啊”,不仅以前的农户朋友这么说,住在附近这条街上的人们也都很羡慕。下田忠夫尽管其貌不扬,但却有与“店主”身份相匹配的沉稳气场。是经商的辛劳磨炼了他的身心,让他形成了富有个性的行事风格,沉默寡言之外又给人以踏实可靠的印象,让人觉得他为人坦诚不做作。

他非常注意培养客户,关注客户的需求,对于那些整日在家的全职太太们,他会很贴心地将新出炉的点心送货上门。而且,无论她们订单量多少,他都风雨无阻及时送货,毫无怨言。美味的点心加贴心的服务让下田忠夫的店铺渐渐有了名气,尤其是以下的情景更具营销力:主人拿下田忠夫家的点心招待客人,客人品尝后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赞不绝口,然后口耳相传,店里的生意越来越火。

德永老师的漂亮妻子也是下田忠夫糕点的粉丝。英俊帅气的德永老师在富子就读的中学里就颇有人气,后来去了另一家高中教课并和相恋已久的女友成婚。妻子是位富家千金,他们现在居住在一幢风格雅致的高级公寓里。美男子德永虽然容颜已老,不再有往昔如电影演员般的俊俏面孔,但他妻子却依然风姿绰约,这位美人胚子总是妆容精致、楚楚动人。

从小在家境殷实的环境里生长,她一直过着奢侈的生活(就中学教师妻子的身份而言)。她喜欢在下田忠夫正欲从店里下班回家之际发送加急订单,这种癖好简直是绝无仅有,尽管无实际意义且让人不可思议,但联想到她与几位前任男友的轰轰烈烈的恋情以及闻名遐迩的“名媛”雅号,也就不难理解了。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偌大的N新田一旦成为新的成片开发住宅区,势必会有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搬入,这些和长野家人的私人生活毫无关系。

一年后,长野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直治死了!

晚春的一个夜里,瘫痪一年多的直治独自一人扶墙走到了庭院对面外廊,结果一失足摔了下去。走廊下面杂乱堆放着大小不一的庭院景点石,是建这座房子时为修葺庭院运进来的。直治摔下时脑袋正好砸在外廊边的一块石头上,当即身亡。事发当时没有目击者,家人也不在身边,等人们闻讯赶来时一切为时已晚。

话虽如此,可当时家里并非无人。据阿久向医生和邻居们介绍,她和女儿富子都在家。阿久当时在里屋缝衣服,听到外廊方向发出声响后起身察看,发现丈夫躺在地上,头部淌着鲜血。近来直治愈加反感阿久或富子扶着上厕所,随着身体逐渐康复,他自己经常一瘸一拐地摸到厕所去。

“富子!富子快来!你爸出事了!”

阿久从走廊上跳下去,两手抬起直治的肩膀冲着里屋大声喊道。

没有回音。

“富子!富子!你在干什么?”

阿久的厉声尖叫并没有立刻唤来富子。大约十二三分钟后,富子才现身。

阿久和富子一起把直治抱到铺席客厅里[铺席客厅:用于接待来客铺榻榻米的房间,客厅,亦指相对铺木地板而言铺着榻榻米的房间。]。

“你在哪儿?干吗这么晚才来?”

“晾晒的衣服忘了收,刚才正在后院……”

富子小声回答。

“你居然不在他身边,让他一个人……”

阿久痛心疾首,悲痛地喊道。

头部撞到庭院景点石上的直治当即一命呜呼。

一句话也没留下。

享年六十二岁。

“每次上厕所都是我们搀扶着去的,说了多少次一定要叫我们才行,这老头,不知道是嫌麻烦还是嫌弃我们,总是背着我们悄悄地去厕所。我们一直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这事儿。”

阿久悲恸欲绝,跪在守灵位向前来吊唁的人们泣诉着。

下田忠夫和富子并排跪在母亲后面,低着头。

直治“五七”之后,富子和下田忠夫突然提出一件大事。

富子说:“妈妈您已经一个人了,没必要住这么大的房子,我们一起搬到店里住吧?住一起多好啊,我们一直是店里、家里两边跑,累得有些受不了了。”

“到店里一起住?有我的容身之处吗?”

“所以要扩大店面啊。妈,店隔壁的邻居有一套大房子要出售,买下那家房之后我们就扩大店面。这样您也会有一间完美大气的起居室。”

平素寡言少语的下田忠夫居然也积极热情地劝说。

“你们俩有那么多钱吗?”

“我们把这个宅子、土地和庄稼地都卖了,资金不就够了吗?”

“不卖!”

原来你们打这个主意啊,阿久猛然摇头。

“我不会搬走的,至少现在不会。这房子我和你爸住了很久,只有当我老到走不动的时候才会考虑搬家。我也不会再卖土地了,绝对不会卖的。你们不想回家可以不回。我能够种地、做饭,自己照顾自己。”

面对阿久的强烈反对,富子悄悄瞟了一眼丈夫。

阿久时年五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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