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笑的男人

阵雨中的车站  作者:川端康成

蓝色的天空忽地转浓了,犹如美丽的青瓷器的肌肤。我躺在被窝里,远眺鸭川的流水渐渐染上了朝霞的色彩。

十天后,这回主演电影的演员要参加舞台演出,所以必须用约莫一周的时间拍片子。我只是作为作者无牵无挂地在场观看,可是嘴唇发干皲裂,站在白晃晃的炽热的水银灯旁,也疲乏得几乎睁不开眼睛。而且,每晚都熬到凌晨星消时分才回到旅馆住处。

蓝色的天空使我神清气爽,是一种仿佛要产生美丽幻想的心情。

首先是四条街的景物在脑际浮现出来。头天我在大桥附近的菊水西餐馆用过午餐。透过三楼的窗口,可以望及东山的林木一片悠悠绿韵。从四条街正中央望去,山峦就呈现在眼前——这是自然的事,然而从东京来的我却感到很新鲜,不免有点惊讶。其次是在古董店橱窗里看到的面具也在脑际浮现出来。这是从前的微笑的假面具。

“好极了。终归还是发现了美丽的幻想。”

我自言自语,满心喜悦地把稿纸拿到跟前,然后把这幻想写成文字,重新改写了电影脚本的最后一个场面。写罢,随稿附上一封信交给了导演。

电影结尾改为幻想的画面。决定让这幻想的画面出现许多含着柔和微笑的面具。作者意在让这暗淡的故事结尾出现明朗的微笑,却未能实现,所以至少要让美丽的微笑的假面具把现实遮掩起来。

我把稿子带到制片厂。办公室只有晨报。食堂的一个老太婆在大道具房门前捡刨花。

“导演睡了,请放在他的枕边吧。”

这回的电影脚本是写精神病院的故事。每天都在电影制片厂里观看拍摄疯人的悲惨生活,我着实痛苦,觉得不写出个明朗的结尾来,于心不安。人们一直认为我找不到一个好的收场,是因为自己的性格阴郁的缘故。

因此,想到假面具,我是高兴的。我想象着让医院里的所有病人无一遗漏地都戴上微笑的假面具,心情就变得愉快了。

摄影棚的玻璃屋顶辉映出一片绿色。天空的蔚蓝由于白昼的光,变得浅淡朦胧。我安心地回到旅馆,睡了一大觉。

深夜十一点,采购假面具的人才回到制片厂。

“一大早就开车去了,跑遍整个京都的玩具店,都没有找着好看的。”

“快点让我看看你买来的吧。”

我打开包装纸,失望地说:“这个……”

“对吧,不行吧。我以为面具哪儿都有卖,好像在许多店铺都看见过的,可是找了一天才买到这个。”

“我想要的,是像能剧的面具。面具本身如果不是飘溢着一种高雅的艺术的芳香,拍出来也会让人觉得滑稽可笑。”

我拿起了纸糊的凹鼻翘嘴的面具,几乎要哭起来了。

“首先,要是这个,拍下来就有点黑了。要不是白皙润泽的肌肤,柔和的微笑恐怕就……”

它褐色的脸庞上冷不防地伸出赤色的舌头来。

“现在正在办公室里涂白颜料呢。”

拍片暂告一段落,导演从组装的布景病房里走了出来,大家都望着面具笑了。明天一早就要拍最后一场,所以无法收集到许多面具。玩具面具反正是不行的。但明天开拍以前,就算收集不到古老的面具,至少找到赛璐珞的面具也好。

“如果弄不到艺术面具,宁可取消不拍。”

或许是看见我失望,过意不去吧,剧本创作部的人说:

“我们再去找找看吧。现在十一点,京极一带大概还没关门。”

“可以再去一趟吗?”

汽车沿着鸭川堤直线疾驰而去。对岸大学医院灯火璀璨的窗户倒映在河面上。谁也不会想到,在这一扇扇窗户里竟有众多的病人正在受着病痛的折磨。我忽地想到:倘使找不到好面具,不妨把精神病院窗户的灯火重现在画面上。

新京极一带的玩具店已经开始打烊,我们挨家询问,最终知道无望了。我们买了二十个纸糊的塌鼻大颧骨的丑女面具。虽然有点可爱,却没有应有的艺术美感。四条街的商店都已经关门了。

“请等一等。”

说着,剧本创作部的人拐进了一条小巷。

“这条街有许多经营佛具的旧道具店,大概会有能剧的道具吧。”

可是,这条街的店铺全都打烊了。我从门缝窥视店堂里面。

“明早七点再来吧。反正今晚也不睡了。”

“我也一起来。到时叫醒我。”

我虽然也这么说,最后还是他一个人去了。因为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开始拍面具了。最终收集到了五个古乐的面具。按我的计划,本来同一种类的面具要凑二三十个的。可接触到这五个面具那柔和的微笑荡漾出的高雅情趣,心情也就舒畅起来,仿佛完成了一桩对疯人们的任务似的。

“这些面具非常昂贵,无法购置,是借来的。要是弄脏就无法还给人家,所以请大家格外注意。”

说着,大家像端详宝物似的,先把手洗净,再用两只手指将面具捏起来看。

不知怎的,拍摄完毕再看了看,一个面具的脸颊上沾了黄色的颜料。

“如果一洗,就会掉色的吧。”

“那么,我把它买下来算了。”

实际上我是很想要它的。我幻想着:在一切都变得美好而协调的未来的世界里,人都要拥有一副犹如这面具一般柔和的面孔。

我回到东京,径直到妻子就医的医院去。

孩子们轮流戴上假面具,欢笑了。我感到这是一种极大的满足。

“爸爸,戴上试试!”

“不要!”

“戴上嘛!”

“不要!”

“戴上嘛!”

次男站起来,企图将面具扣在我的脸上。“这孩子!”

妻子缓和了这扫兴的局面。

“让妈妈戴上试试吧,啊?”

在孩子们的笑声中,我脸色苍白地说:“喂,要让病人干什么啊?”

微笑的面具躺在病床上,这是多么可怕啊。

一脱下面具,妻子的呼吸急促起来。但是,事情并不是这样。妻子摘下面具的瞬间,她的表情是多么丑陋啊!望着妻子憔悴的面孔,我不寒而栗。这是第一次发现妻子的表情而感到惊讶。正因为她被假面具美丽而柔和的微笑表情遮掩了三分钟,令人感到她的表情丑陋得难看。与其说是丑陋,莫如说是一种痛苦的挫折的表情。这悲惨人生的面孔,原先是隐藏在美丽的假面具后面,后来才显露出来的。

“爸爸,戴戴看嘛!”

“这回该轮到爸爸戴啰。”

孩子们又纠缠着央求起来了。

“不要!”

我站起身来。倘使我将假面具戴上又摘下来,妻子岂不是看到我的脸像丑陋的鬼脸了吗?这美丽的面具真是可怕啊!这种可怕让我生起了这样的疑团:过去在我身边不时露出温柔微笑的妻子的面孔,会不会是假面具呢?女人的微笑,会不会像这面具那样是一种艺术呢?

是假面具不好,是艺术不好啊!

我给京都的电影制片厂草拟了一封电报:

——请删去假面具的那部分镜头。

后来惊恐得神经过敏,又把这纸电报撕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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