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化解债务风险

置身事内  作者:兰小欢

任何国家的债务问题,解决方案都可以分成两个部分:一是偿还已有债务;二是遏制新增债务,改革滋生债务的政治、经济环境。

偿还已有债务

对债务人来说,偿债是个算术问题:或提高收入,或压缩支出,或变卖资产拆东补西。实在还不上,就只能违约,那债权人就要受损。最大的债权人是银行,若出现大规模坏账,金融系统会受到冲击。

如果借来的钱能用好,能变成优质资产、产生更高收入,那债务负担就不是问题。但如果投资失败或干脆借钱消费挥霍,那就没有新增收入,还债就得靠压缩支出:居民少吃少玩,企业裁员控费,政府削减开支。但甲的支出就是乙的收入,甲不花钱乙就不挣钱,乙也得压缩支出。大家一起勒紧裤腰带,整个经济就会收缩,大家的收入一起减少。若收入下降得比债务还快,债务负担就会不降反升。这个过程很痛苦,日子紧巴巴,东西没人买,物价普遍下跌,反而会加重实际债务负担,因为钱更值钱了。如果抛售资产去还债,资产价格就下跌,银行抵押物价值就下降,风险上升,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以地方政府为例。政府借债搞土地开发和城市化,既能招商引资提高税收,又能抬高地价增加收入,一举两得,债务负担似乎不是大问题。可一旦经济下行,税收减少,土地卖不上价钱,诸多公共支出又难以压缩,债务负担就会加重,就不得不转让和盘活手里的其他资产,比如国有企业。最近一两年经济压力大,中央又收紧了融资渠道,于是地方的国企混改就加速了。比如在2019年,珠海国资委转让了部分格力电器的股份,芜湖国资委也转让了部分奇瑞汽车的股份。

还债让债务人不好过,赖账让债权人不好过。所以偿债过程很痛苦,还有可能陷入经济衰退。相比之下,增发货币也能缓解债务负担,似乎还不那么痛苦,因为没有明显的利益受损方,实施起来阻力也小。增发货币的方式大概有三类。第一类是以增发货币来降低利率,这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前的主流做法。低利率既能减少利息支出,也能刺激投资和消费,提振经济。若经济增长、实际收入增加,就可以减轻债务负担。就算实际收入不增加,增发货币也能维持稳定温和的通货膨胀,随着物价上涨和时间推移,债务负担也会减轻,因为欠的债慢慢也就不值钱了。

第二类方式是“量化宽松”,即央行增发货币来买入各类资产,把货币注入经济,这是金融危机后发达国家的主流做法。在危机中,很多人变卖资产偿债,资产市价大跌,连锁反应后果严重。央行出手买入这些资产,可以托住资产价格,同时为经济注入流动性,让大家有钱还债,缓解债务压力。从记账角度看,增发的货币算央行负债,所以“量化宽松”不过是把其他部门的负债转移到了央行身上,央行自身的资产负债规模会迅速膨胀。但只要这些债务以本国货币计价,理论上央行可以无限印钱,想接手多少就接手多少。这种做法不一定会推高通货膨胀,因为其他经济部门受债务所困,有了钱都在还债,没有增加支出,也就没给物价造成压力。欧美日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都搞了大规模“量化宽松”,都没有出现通货膨胀。

“量化宽松”的主要问题是难以把增发的货币转到穷人手中,因此难以刺激消费支出,还会拉大贫富差距。央行“发钱”的方式是购买各种金融资产,所以会推高资产价格,受益的是资产所有者,也就是相对富裕的人。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美国“零利率”和“量化宽松”维持了好些年,股市大涨,房价也反弹回危机前的水平,但底层百姓并没得到什么实惠,房子在危机中已经没了,手里也没多少股票,眼睁睁看着富人财富屡创新高,非常不满(第五章)。这种不满情绪的高涨对政局的影响也从选举上反映了出来。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在美国暴发后,美联储再次开闸放水,资产负债表规模在3个月内扩张了六成以上,而随后的经济反弹被戏称为“K形反弹”:富人往上,穷人向下。

第三类增加货币供给的做法是把债务货币化。政府加大财政支出去刺激经济,由财政部发债融资,央行直接印钱买过来,无需其他金融机构参与也无需支付利息,这便是所谓“赤字货币化”。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前两类增发货币的方式基本已经做到了尽头,而经济麻烦依然不断,新冠肺炎疫情雪上加霜,所以近两年对“赤字货币化”这种激进政策的讨论异常热烈,支持这种做法的所谓“现代货币理论”(Modern Monetary Theory,MMT)也进入了大众视野。

“赤字货币化”的核心,是用无利率的货币替代有利率的债务,以政府预算收支的数量代替金融市场的价格(即利率)来调节经济资源配置。从理论上说,若私人部门陷入困境,而政府治理能力和财政能力过硬,“赤字货币化”也不是不能做。但若政府能力如此过硬却还是陷入了需要货币化赤字的窘境,那也正说明外部环境相当恶劣莫测。在这种情况下,“赤字货币化”的效果不能仅从理论推断,要看历史经验。从历史上看,大搞“赤字货币化”的国家普遍没有好下场,会引发物价飞涨的恶性通货膨胀,损害货币和国家信用,陷经济于混乱。这种后果每本宏观经济学教科书里都有记录,“现代货币理论”的支持者当然也知道。但他们认为历史上那些恶性通货膨胀的根源不在货币,而在于当时恶劣的外部条件(如动荡和战争)摧毁了产能、削弱了政府,若产能和政府都正常,就可以通过货币化赤字来提振经济。可这又回到了根本问题:若产能和政府都正常,怎么会陷入需要货币化赤字的困境?背后的根本原因能否靠货币化赤字化解?财政花钱要花在哪里?谁该受益谁该受损?

国民党政府就曾经搞过赤字化,彻底搞垮了货币经济。抗日战争结束后,国民党政府大手花钱打内战。仅1948年上半年的财政赤字就已经是1945年全年赤字的780倍。央行新发行的货币(“法币”)几乎全部用来为政府垫款,仅1948年上半年新发行的纸币数量就是1945年全年新增发行量的194倍。物价完全失控。1948年8月的物价是1946年初的558万倍。很多老百姓放弃使用法币,宁可以物易物或使用黄金。1948年8月,国民党推行币制改革,用金圆券替换法币,但政府信用早已尽失。仅8个月后,以金圆券计价的物价就又上涨了112倍。据季羡林先生回忆,当时清华大学教授们领了工资以后要立刻跑步去买米,“跑快跑慢价格不一样!”[本段中的数字根据民国著名金融家张嘉璈书中(2018)的统计数据计算得出。关于季羡林先生的故事,来自北京大学周其仁的回忆(2012)。]

我国目前的货币政策比较谨慎,国务院和央行都数次明确表态不搞“大水漫灌”,“不搞竞争性的零利率或量化宽松政策”[2019年末,易纲在《求是》发表文章,阐述了货币政策的目标和理念(2019)。]。主要原因可能有二:第一,政府不愿看到宽松的货币政策再次推高房价,“房住不炒”是个底线原则;第二,货币政策治标不治本,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债务负担背后的经济增速放缓问题,因为这是结构性的问题,是地方政府推动经济发展的模式问题。

遏制新增债务

理解了各类债务的成因之后,也就不难理解遏制新增债务的一些基本原则:限制房价上涨,限制“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限制政府担保和国有企业过度借贷,等等。但困难在于,就算搞清楚了原因,也不一定就能处理好后果,因为“因”毕竟是过去的“因”,但“果”却是现在的“果”,时过境迁,很多东西都变了。好比一个人胡吃海塞成了大胖子,要想重获健康,少吃虽然是必须的,但简单粗暴的节食可能会出大问题,必须小心处理肥胖引起的很多并发症。

反过来看,当年种下的“因”,也有当年的道理,或干脆就是不得已而为之。当下债务问题的直接起因是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当时金融海啸一浪高过一浪,出口订单锐减,若刺激力度不够,谁也不知道后果会如何。虽然现在回过头看,有不少声音认为“4万亿”计划用力过猛,但历史不能假设。

再比如,政府通过或明或暗的担保来帮助企业借款,不一定总是坏事。在经济发展早期,有很多潜在收益很高的项目,由于金融市场不发达、制度不规范,不确定性很强,很难吸引足够的投资。正是由于有了政府担保,这些项目才得以进行。但随着市场经济不断发展,粗放式投资就能带来高收益的项目减少,融资需求逐渐多元化,若此时政府仍过多干预,难免把资金导入低效率的企业,造成过剩产能,挤占其他企业的发展空间。投资效益越来越低,对经济的拉动效果也越来越弱,债务负担和偿债风险就越来越高。

总的说来,我国的债务问题是以出口和投资驱动的经济体系的产物。2008年之后,净出口对GDP的拉动作用减弱,所以国内投资就变得更加重要(见下一章的图7-4以及相关详细解释)。而无论是基建还是房地产投资,都由掌握土地和银行系统的政府所驱动,由此产生的诸多债务,抛开五花八门的“外衣”,本质上都是对政府信用的回应。所形成的债务风险,虽然表现为债主银行的风险,但最终依然是政府风险。最近几年围绕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所推行的一系列重大经济金融改革,包括严控房价上涨、“资管新规”、限制土地融资、债务置换、“反腐”、国企混改等,确实有效遏制了新增债务的增长,但是高度依赖负债和投资的发展模式还没有完成转型,因此限制债务虽限制了这种模式的运转,但并不会自动转化为更有效率的模式,于是经济增速下滑。

限制债务增长的另一项根本性措施是资本市场改革,改变以银行贷款为主的间接融资体系,拓展直接融资渠道,既降低债务负担,也提高资金使用效率。与债权相比,股权的约束力更强。一来股东风险共担,共赚共赔;二来股权可以转让,股价可以约束公司行为。哪怕同样是借债,债券的约束力也比银行贷款强,因为债券也可以转让。

这些年资本市场的改革进展相对缓慢,根本原因并不难理解。融资体系和投资体系是一体两面:谁来做投资决策,谁就该承担投资风险,融资体系也就应该把资源和风险向谁集中。若投资由政府和国企主导,风险也自然该由它们承担。目前的融资体系正是让政府承担风险的体系,因为银行的风险最终是政府的风险。以2018年的固定资产投资为例,按照国家统计局的口径,“民间投资”占62%,政府和国企占38%。但这个比例大大低估了政府的影响,很多私人投资是在政府产业政策的扶持之下才上马的。在房地产开发中,投资总额的四到五成是用来从政府手里买地的。这种投资结构所对应的风险自然主要由政府及其控制的金融机构承担。根据中国人民银行行长易纲的测算,2018年,我国金融资产中72%的风险由金融机构和政府承担。1995年和2007年,这个比例分别是74%和70%,多年来变化并不大。[数据来源于易纲的论文(2020)。]

因此政府和国企主导投资与国有银行主导融资相辅相成,符合经济逻辑。这一体系在过去的经济增长中发挥过很大作用,但如果投资主体不变,权力不下放给市场,那想要构建降低政府和银行风险的直接融资体系、想让分散的投资者去承担风险,就不符合“谁决策谁担风险”的逻辑,自然进展缓慢。当然以直接融资为主的资本市场也不是万灵药,华尔街的奇迹和灾祸都不少。在我国将来的金融体系中,究竟间接和直接融资各占多大比重,国有金融企业和机构(包括政策性银行和社保基金等)在其中该扮演何种角色,都还是未知数。

总的来看,我国债务风险的本质不是金融投机的风险,而是财政和资源分配机制的风险。这些机制不是新问题,但债务负担在这十年间迅速上升,主要是因为这一机制已经无法持续拉动GDP增长。无论是实际生产率的增长还是通货膨胀速度,都赶不上信贷或债务增长的速度,所以宏观上就造成了高投资挤压消费,部分工业产能过剩和部分地区房地产投资过剩,同时伴随着腐败和行政效率降低。这种经济增长方式无法持续。最近几年的改革力图扭转这种局面,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尤其是在土地和资本等要素配置中起更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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