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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花丛中植物妻子 作者:韩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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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像狗尾巴草一样可爱的弟弟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那时不理解,现在也不理解。只记得那时满屋子都是他散发的奶味。 “我弟弟到底去哪儿了?” 去年秋天全家都哭得特别伤心,前院奶奶也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眼泪,但她没有哭。 她只是想弄明白弟弟到底去了哪儿。 1 “什么花最漂亮?” 七岁的她细声地问了这个问题,四岁的润抬起头张望。在众寮房的前院和那些法堂屋檐间,挂满了一排排莲灯,有数百盏之多。紫红色的最多,也有略带青色的鲜红色花灯,还有颜色亮丽接近粉红色的。看来有了中意的选择,润的眼睛忽地闪了一下。 “那个,姐姐。” 润的手指指着一群由众多的绿色叶子衬托着的素雅的白花灯,润在流鼻涕,弄脏了上嘴唇。她用皱巴巴的纱巾擦了擦润的鼻涕,问道: “是那个,白花吗?” 没想到妈妈也在听他们的对话。站在一旁的妈妈带着责怪的语气打断道: “那是灵灯!” “什么?灵灯?”小女孩心中疑惑,睁大眼睛看妈妈。妈妈继续用责怪的口吻说道: “那是给死者的灯。” 小女孩这才发现润所指的花只挂在了冥府殿前,那儿一片白茫茫。 “姐姐,我要那个。” 润使劲拉着她的手要往那边去。 “不行。那个不是随便可以摘的。” “那一个!” 润磨得更厉害了,嗓音变得更高了。她拉着润的手腕显得非常吃力,而这时“啪”的一声,她二哥的手掌重重地打在了她的后背上。 “干吗呢!妈妈已经往那边走了。” 润终于哭起来了,她只得硬拉着润惶惶地加快脚步。 “快走吧……求你了,听话。” 润想站着不动,但是脚被她硬生生地拖动,在地上掀起了灰尘。润额头上挤出难看的“川”字皱纹,她一边哄着他一边哀求着,尽力跟上家人们远去的身影。 “都怪你,我们快被妈妈抛开了!” 她尖锐的叫声终于让润迈开了步子,但这时家人们的身影已被人流淹没。 “他们在哪儿?”她想起,因为排队的人太多,妈妈曾说要在给童佛沐浴的地方休息一会儿再走,于是急忙往那边赶去。仍有十来名访客排着队站在那里,还是没看见妈妈和两个哥哥。 于是,她和润重新去爬上午爬过的大雄宝殿台阶,在数十只大人的腿中间拨开一条路,不一会儿站到了石台上。一群陌生的阿姨、老奶奶和大叔跪在坐垫上,有的在磕头,有的在喃喃地吟诵着什么。中午曾去领面条的菩提树下,几个不认识的小孩在树荫下互相拉扯着袖子玩耍。 完全停止缠磨的润脸色苍白,顺着她拉拽的方向机械地移动着身体,经过冥府殿前时也只是抬头望了一眼那些他曾想要的白灯。 太阳正在西下。头顶上低垂的红色花灯把人们的脸映照得红彤彤的。人们脖子上挂着佛珠在莲灯前双手合十,其中偶尔能看见身穿华丽的登山夹克和登山鞋的人。两个小孩就站在这些人中间。 “没关系。” 润噘着嘴的脸,好像马上要哭出声来。 “没事的,能找到。” 后方传来了欢呼声,灯开始点亮了。拿着梯子的青年人和年轻僧人一盏一盏地点起灯里的蜡烛,从里面透出不同颜色的灯光,如同幻景般美丽。 但是她没感到高兴,因为她突然想到应该在天色更暗之前走出这里。她拉着润小心翼翼地走下石阶。数百盏青纱灯笼用铁丝一直连到一柱门外,那儿的灯泡也亮起来了。青、红两种颜色的灯光随着他们的脚步晃动,润开始低声哭起来。 “不要哭。” 哭声逐渐变大。 “求你了,不要哭。” 她攥住润的手奔跑起来。润用拳头连连抹着眼泪,快步跟着。两个小孩在路两边排开的地摊之间快速奔跑,南瓜饴、宴会汤面和糯米糕的味道掺杂在一起。路边坐着一群没有腿的乞丐,身前都放着一个塑料筐。还有弹着吉他的盲人。她担心润被他们绊倒,于是紧紧地拉住润的手腕。远处佛堂传来的木鱼声,卖录音带的手推车里放出的讲经声,黄莺的叫声,麦芽糖商贩的剪刀声,还有男女老少、恋人们的笑声和招呼声,这些声音回荡在她耳边。 她看到红花就是在这个时候。 那红色莲花灯在空中摇晃着,足有六七岁小孩的身子那么大。就像有生命似的,它静静地向前移动。她停止脚步不停地喘粗气。一个沙弥尼抬着那盏红色花灯在走。她伸长脖子朝沙弥尼走去的方向看,一直看到长长的莲灯队伍的尽头。 一瞬间她忘了自己正在找家人,她着迷似的拉着润的手向那大红花走去。几百人齐声唱诵着“释迦牟尼佛”徐徐前行,人人手里都拿着一盏或大或小的红色莲花灯,从衣服可看出他们都很贫困,但每张脸都非常严肃。 她看到沙弥尼红红的脸,年龄十六七岁。沙弥尼的脸比她看到过的任何一名同龄少女都威严,灰色长袍随风飘动。沙弥尼毫无畏惧地向前迈开步子,这令她羡慕不已,她回味地闭上眼睛,红灯内部透出的光如烙印一样映在视网膜上。 “啪!”突然,她的脸被狠狠地打了一下,火辣辣的。她猛地睁开眼睛,噙着的眼泪顺着两颊流了下来。 “臭丫头!我都快急死了,哪有这么让妈操心的!” 母亲面带怒色,头气得微微打战。 “还哭!有资格哭吗?” 在一旁帮腔的二哥嗓音更是冷酷。年龄相差更大的大哥,双手交叉抱于前胸,很不耐烦地俯视着她。他们谁也不知道,她的眼泪并不是因为母亲的责骂而流下的。 “吓着了吧,我的心肝!” 母亲把自己的脸贴到润的脸上去抚慰他。二哥趁机狠狠地打了她后背一下,仿佛还不够解气,又使劲推了一下她的头,她的身子失去重心,打了个趔趄,差点倒下。 “好了,别打了。” 妈妈严厉的嗓音落在她的后颈上。二哥举着拳头在她面前晃了两下后往前走了。莲灯队伍绕过拐角处正在远去,她用含着眼泪的双眼往回看的时候,一柱门里就像落了晚霞一样灿烂夺目。 2 她家住窗户朝西的老房子里。两个哥哥去上学,妈妈去市场的棉被店上班后,就只剩润和她两个人。一直到下午,阳光也照不进里屋,甚至连木廊台都照不到,所以吃完早饭他们就到房子东边的后院玩。 润在一边玩泥,她拿着棍子在泥地上画莲灯。先画三片叶子,之后一叶一叶地往上加,最后形成一个大花朵。偶尔润走到边上蹲坐着问: “姐姐,画什么呀?” 每当那时她就“嗯”一声,敷衍过去。午饭时间还远着呢,而往泥地上画莲灯怎么画也不过瘾。 “等一下。” 她溜进两位哥哥的房间。从二哥的书桌上小心翼翼地拿来调色板、毛笔和写生本,又从灶屋拿出白铜大碗,舀出一碗水坐在了木廊台上。 她用调色板调了红色颜料。 “不是这种颜色。” 她试着加了一些蓝色。 “也不是这个。” 经过几次失败之后,虽不完美,但她终于得到了满意的颜色。 她从写生本上小心翼翼地撕下图画纸,吸足一口气之后开始画花朵。第一朵比较成功,第二朵却画得一塌糊涂,第三朵画得最好但也不怎么合心意。为了晾干水墨,她整齐地铺开了三张图画纸。之后,她端起装着毛笔、调色板和颜料水的大碗走进了灶间。 为了不被二哥察觉,必须洗净毛笔和调色板,让它们恢复原样,这颇费一些时间。她打开哥哥房间的书桌抽屉,不留痕迹地把东西放回原处,可是回到木廊台以后,原本晾在木廊台上的画却找不着了。 “润!” 听不到回应。 “唉,真是的,润,谁让你拿到这儿了?” 当她气喘吁吁地转到后院时,看见润手里捧着图画纸,它向着越墙而入的上午最后一缕阳光展开着。阳光透过图画纸,她画的红花仿佛像点燃的灯火一样红润饱满。 “……姐姐,寺庙花!” 露出密密的白牙,润在笑。润的笑容平息了她的怒气,本想发火的她很不自然地走到润的跟前。浓浓的鼻涕又流到润的上嘴唇了,弟弟的脸只要擦净鼻涕就会变得既白净又可爱,她正要伸手想去擦,这一刹那,润突然收起了笑。 她心想:难道是因为昨天的事? 她迅速收回双手并背在身后,观察着润担惊受怕时眼睛和嘴唇是什么样子。 昨天的整个上午润都在磨着她要棉花糖吃。四月初八那天在寺庙前妈妈给他买过的棉花糖让她现在到哪儿去买?更何况要求什么或主张什么对他们兄弟姐妹来说都是禁忌。有一次,她说想吃冰激凌就被二哥扇了一巴掌,她的鼻子当场流出了又热又腥的血,二哥就让她把头往后仰,一边说“不要动”,一边用弄湿了的手帕给她擦。 “少跟我磨,根本找不到,你让我到哪儿去买呀?” 润毫不退缩,还跺脚。 “姐姐讨厌。你走开。” 这时她真的讨厌起润来了。 “你认为姐姐就没有想吃的东西吗?” “姐姐,你走开!” 当时她打润是有原因的。虽然润确实惹人烦,但还不至于讨厌到要动手打的程度。她只是觉得自己也应该狠狠教训一下弟弟才对,所以就模仿二哥的口气故意恶狠狠地骂“你敢不听姐姐的话”,扇了润的嘴巴。 润停止了哭闹。这却使她屏住了呼吸。短暂的寂静过后,可怕的哭声从润体内爆发出来,他的面部表情和哭声都表露着遭到背叛后的恐惧。她以为就像她自己每次挨打受骂时一样,润也会静静地低下头,忍着痛强咽哭声,万万没想到他却哭得这么凶。 “是姐姐不对,润。” 惊慌失措的她跪在润面前。她快要哭出来了。 “润,是姐姐不好。啊? “姐姐真的错了。 “会买的,润。明天一定给你买。” 本以为润会哭个没完,没想到过了十几分钟他就不哭了。她摇摇晃晃地倒退着走上了木廊台。润的脸和她的手接触时那柔软的感觉还留在手上。明明知道根本看不进去,她却随便打开一本儿童书,屏着呼吸趴下了身子。 又过了三十多分钟。毕竟是小孩,静静地坐着玩耍的润像是忘记了刚才的事,叫了她一声“姐”。听到这个低低的声音,她的呼吸一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她以为润就这样忘了呢。 她正不知所措地背着手。 这时润指着画喊了起来。 “……寺庙花!” 润灿烂的脸庞好像在说:“我什么时候害怕过?” 她双脚并拢抱着膝盖,肩并肩坐在了润的旁边。润拿在一只手上的画被折了一半,她对着阳光举起了画,说道: “是啊,寺庙花里点了灯了。” 润小声地叫她: “姐。” “怎么了?” “我们什么时候再去寺庙?” “明年。” “睡几天是明年啊?” 她回答道: “要睡很多天。” 3 第二年,他们一家又去了莲灯会。 去年是在众寮房前的红灯下仰看依次写着家人姓名和出生年份的字条,而这次他们却站在了冥府殿前的白灯下。母亲消瘦的脸颊没化妆,隐隐地颤抖着。站在远处的大哥和二哥表情也很肃然。 “我弟弟是从哪儿来的啊?” 润出生时她才三岁。从那时起直到六岁,她总是把这个问题挂在嘴边,因此也没少挨二哥的打。二哥的责打终于让她对此避而不谈了,但疑问始终没有解开。虽然听说是曾装在母亲圆圆的肚子里,但是被装进肚子之前是从哪儿来的呢?那个像狗尾巴草一样可爱的弟弟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把奶味扩散到整个屋子,手脚并用在地上乱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还时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那时不理解,现在也不理解。 “我弟弟到底去哪儿了?” 去年秋天全家都哭得特别伤心,前院奶奶也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眼泪,但她没有哭。她只是想弄明白弟弟到底去了哪儿。 润在邻居家拆完房的工地上玩,不小心踩到生锈的钉子。昏迷两天两夜,打了好多针之后,润还是没有醒来。二哥责怪她没有看好润,打了她的背和腰。本以为母亲会比二哥更狠地教训她,母亲却只说:“不要怪善了。” 前院奶奶告诉她,润去了极乐世界。 “极乐世界在什么地方?” “是个看似很远但又很近的地方。”前院奶奶用不太自信的语调回答道。 今年春天她刚入校。她就问自己的班主任老师,那位老师有张非常漂亮的脸。老师思索片刻便回答道:“他不是活在你心中吗?”老师的话根本不对。活在她心中的润的脸是不能摸的,不是活着的弟弟。 在写有润的名字的白色莲灯下,母亲做了三次双手合十礼。脱鞋进入冥府殿的母亲像不倒翁一样,不停地趴下又起身,开始了长拜。 母亲又做了三百二十四次叩拜。自从润消失后,母亲便每天早上都去寺庙。母亲曾跟她说,人有一百单八种烦恼所以有了一百单八拜,自己在做三次这样的拜。每拜一次每一种烦恼就消失三分之一吗?但是拜完以后出庙的母亲,脸色依旧苍白憔悴。母亲一边用手掌擦拭着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的液体,一边穿上低跟皮鞋。 “我只会骂已经走了的人,却不懂得如何守护好身边的生命。”她曾听到母亲跟前院奶奶叹息着说过这样的话,“我明明知道自从孩子们的爸爸走了之后,老二变凶了,只知道折磨自己的妹妹,最小的润吃不饱肚子,越来越瘦。我却……” 到了晚上,每盏莲灯都亮了起来。人流在梦幻般的彩灯下来来往往,一张张脸都被映红了。她的腿有点酸,便倚靠在画着寻牛图的大雄宝殿土墙边上坐了下来。站在数十盏白莲灯下的家人们个子突然显得高了许多。母亲不停地嚅动着嘴唇,揉搓着双手,连连向莲灯低头施礼。正处在青春期的两个哥哥的脸被白莲灯映得发白。 4 背着书包,提着鞋袋,她没有去学校,而是径直走到了寺庙。她想再看一眼润的白灯,但是她在众寮房前院看到的却是摞着的厚厚一堆堆赤裸裸的铁丝架子,所有纸做的花和叶子都被摘掉了。 “奶奶。”她问拿着簸箕和扫帚走过她面前的老尼姑,“请问,莲灯都到哪儿去了啊?” 老尼姑态度生硬地回答道: “都拆下来烧了。” “明年不是还要挂上吗?” “明年花几个月时间重新做,粘到那架子上,然后挂上。” 她看到了狼狈地半裸身体躺着的童佛。水瓢干巴巴没有一点水汽。大雄宝殿前曾放着无数点亮的白蜡烛的烛台熏得很黑,没放一支蜡烛,只是空着。 她走出一柱门。一排排的长板凳也看不见了。听不到音乐声,也闻不到南瓜饴的味儿。初夏的阳光静静地落在堆满垃圾的地面上。 5 在宣纸上用墨写好名字后,她开始张望校园里的榉树。自从上初中第一次坐在教室窗边的这个座位上开始,她就有了张望这棵榉树的习惯。在上课或课间休息时间,在午饭时间,只要一有空她都要看一眼这棵榉树。不管是晴天还是刮风,或是雨珠打在宽大的叶子上,那棵榉树总是以似变而不变的姿势站在那里。 这一天从窗外照进明媚的阳光,她从桌上拿起宣纸,向着窗外展开。跟图画纸不同,宣纸有许多微小的缝隙,正午阳光原封不动地透了过来。她无声地笑了。 “啪啪。”听到敲打她书桌的声音,她赶紧放下宣纸。一副黑色玳瑁眼镜架后面,年轻美术老师的眼睛正在微笑。她瞟了一下同桌的脸,发现她的嘴噘得高高的。 上次美术课时画了水彩风景画。她带齐素描本和画具,跟同学们一起来到运动场。画什么呢?她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画包围着运动场的韩式围墙。她把一片一片瓦都涂成不一样的颜色,淡黄、淡青、淡红、淡绿,排成特别的光谱融合在一起,带来雨后的清新感觉。她露出微笑。 “你呀你呀,墙怎么会是这种颜色呀?” 坐在长椅旁的同桌孩子不以为然。美术老师正好坐在近处长椅上,喝着从自动贩卖机里取出的咖啡。这时,老师起身走到了她身边,托着下巴看了一会儿,点头夸奖之后离开了。 “你继续这样画吧。” 看着噘着嘴的同桌,她静静地笑了。 “这怎么能说画得不错呢?颜色也全画错了。” 同桌直直地怒视着她的画。同桌曾一到美术课就把饼干呀自动贩卖机的咖啡呀等放到课桌上。 那天深夜,她打开屋门走出来。那间小屋以前曾跟润一起住过,如今她一个人住在那里。从灶间舀过水来洗了毛笔,蘸上颜料,她开始在宣纸上画花。她借着台灯的灯光一张一张画了起来。这台灯是大哥参军时留给她的。一会儿想到,加一点点墨水会让红色变得更加深沉的,磨着墨,一会儿又想到,有没有这种香味的香水呢?她一边用口水浸湿因睡眠不足而变涩的舌面,一边继续画着,不时地用沾了墨的手托起下巴,仰望黑漆漆的天花板。 6 “看完这次莲灯会,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再看?还能看两三次吗?” 在众寮房一起制作莲灯的前院奶奶这样叹息道。母亲回答: “您这么健康,应该能活到一百岁呢。” 母亲低着头,嗓音有点低弱。生气时额头都会变红的母亲,清脆响亮的高嗓音都跑到哪儿去了呢?她用被红纸染红的手指把散落到前额的头发捋到耳后。 “什么百岁啊,都成妖怪了……不过,不管怎样既然要走,真希望能在四月初八左右死去。天气明亮又暖和,就像入睡一样,那多好。 “你知道那个吗?”前院奶奶突然叹了口气。 “我的孙子们不想到我身边来了,说有奇怪的味儿……老人身上不是有那种老人味儿吗?我小时候也不喜欢那个味儿,躲避过老人。” 前院奶奶的脸上布满灰黑色的老年斑,脖子和手像皱巴巴的银箔纸一样。 “真的,我身上有老人味儿吗?” 母亲低着头摇了摇手。 “您这什么话?哪有像奶奶这样整洁干净的老人呀?” 母亲一边闻着从前院奶奶身上传来的淡淡的老人味儿,一边轻轻地将已完成的灯推到一边,重新卷起紫红色花瓣来。 “听奶奶的话真是惭愧。以前曾想过以后还能过几次四月初八,虽然也知道人终会死去,但这样想时更觉得人生无常……这怪我还不够成熟。” 她记起自己有一次曾因一年只有一次四月初八这一事实而叹息过,但如果不是这样,还会觉得这个日子那么珍贵和美丽吗? 美丽的东西是那么难得。僧人和信徒要花几个月的时间,一起染红手指,一起制作花灯,从远近各处聚集而来的人们交一点钱之后可以贴上自己的名字,最终,这数千盏灯在同一天一起点亮,到第二天一起被烧毁。 她突然想到,自己以后还能再经历几次莲灯会呢?她刚十四岁,按平均寿命计算,还能有五十次吗?那时她的脸也会像前院奶奶那样满脸皱纹吧?也有可能只能看两三次,也许今年的莲灯会也看不到了,这谁也无法预知。就像润,他只看了一次莲灯会。 吃完中午的斋饭后,她们去了下午举行法会的大寂光殿。闻着隐隐的高香味儿,她在母亲旁边铺开坐垫并排坐下。法堂里集满了妇女们,她们大都把佛珠拿在手里,或是挂在脖子上。看起来比前院奶奶还老的比丘尼大师开始讲法了。 “很久以前,有一位中国僧人去找另一个地方的僧人。两人谈话谈到天黑。 “‘您到那个屋去睡吧。’ “做客的僧人道过晚安出门后不久又重新回屋说道: “‘外面黑呀。师父。’ “这时待在屋里的僧人递出一支蜡烛,但等那做客的僧人刚接过去就呼地吹灭了烛火。此刻,拿着蜡烛站着的做客僧流下了悟道的眼泪。” 她从法堂前敞开的门口向外眺望。钟楼上挂着写有“请勿上山”字样的牌子,钟楼后一条林荫道一直通向山泉,沿着林荫道看去,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橡树林的树荫。 突然,她的喉咙深处涌来一股辣辣的感觉。说不清原因,她隐约地觉得自己理解了那个僧人流泪的理由。但是,如果说不出为什么,能说自己真的理解了吗?当再也看不到莲灯时自己将往何处去呢?能回答吗? 7 专心看着七月阳光照耀下的榉树,她没能听到数学老师在叫自己的名字。于是,她被叫到了讲桌前。 “……你父母是怎么教你的!” 直到老师的嗓音变高为止,她一直低着头在自己眼前仔细地勾画着榉树的样子。 她的右脸挨了一巴掌。老师的手掌厚厚的,手背上长着许多黑毛,这个突如其来的巴掌令她精神恍惚,她把歪过去的头正过来抬头看向老师。 “看什么看,还敢正面看我!” 她的左脸又挨了一巴掌,她再次抬头看老师的眼睛。 “你这臭丫头,还看?” 她的脸左右交替着挨巴掌。每挨一次她都抬起头。巴掌继续飞来。她侧身倒下去后老师用穿着拖鞋的脚踩踏她的背。每挨一次她都抬头怒视老师的脸。 老师用颤抖的手指着教室前门喊道: “马上给我出去!” 她打开门走出教室。为了擦鼻血她去了洗脸房。洗完脸之后,她任由水龙头流下的凉水打湿手背。她感到自己的小腹好像有点热,却说不上为什么。 去洗手间时她发现自己的内衣被血浸红了。在家庭课和军训时反复听过几次,所以她也知道总有一天会发生这种情况,但她还是有点害怕。 她又来到洗脸房,擦掉重新流下的鼻血,卷起手纸堵住鼻孔,然后只穿着室内鞋微微瘸着腿向运动场走去。经过圆圆的舒展着枝叶的榉树,她斜着穿过炎炎烈日下空旷的运动场。 “去哪儿?” 门卫故意摆出严厉的表情,但他看清她的脸后似乎吓了一跳。 “你,没事吗?” 她没回答就走出了校门。抽出塞鼻孔的手纸看了看,尖尖的纸头被染得血红。她一边用手掌抹着不停流出的鼻血擦到校服裙子上,一边走过天桥。体内掉下来的血滴在水泥地上留下一串铜板大小的斑点。 8 躺在阴暗的房间里,她做了个梦,梦里见到拿着莲灯的沙弥尼的背影。淡灰色长袍的下摆飘动着,白色胶鞋也飘在空中悠悠前行。不知不觉中,穿那双鞋行走的人竟变成了自己,突然就站在悬崖前,她浑身颤抖着惊醒过来。这样的梦做了好几次。就在再向前迈一步就会掉进深深山谷的一刹那。 “继续向前走吧。” 她听到有谁在身后低语。 “没关系的。继续往前走吧。” 她打开母亲放在家里的卫生巾袋子,取出一片去了洗手间。换上卫生巾,整理好衣服之后,她在边角破损的镜子前站了一会儿,用香皂洗了手,再往脸和脖子上浇了些凉水。 当她走出房门时,午后的阳光占领了整个院子。她打开大门,忍着小腹的疼痛走了出去,这疼痛对她而言是个从未谋面的陌生访客。她经过了遗体就在上个月灵车出殡的前院奶奶家。这次她看不到每到下午就坐在大门口晒太阳的前院奶奶,用铁丝固定断腿的木头小板凳也不见了。掉漆的大门上,很久以前就已变得破烂不堪的木制门牌依旧端正地挂着。 她不停地爬坡,中间一次也没有休息,来到了寺庙。推开大寂光殿的推拉门走了进去,里面没有人。她在手持莲花的观音菩萨前铺了个坐垫,然后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叩拜,浑身汗流不止,她心里默默地数数,完成三百二十四拜后,伏在地上停了下来。 是不是短暂地睡着了呢? 她被撕布般尖厉的孩子哭声吵醒,睁开了眼睛。坐垫已经被汗湿透了,她把它放到法堂角落里的坐垫堆上面,随后打开了门。她在屋檐下的石台上穿上平跟鞋,膝盖就像受寒一样发抖。 还没下完石阶她就看到了仍在哭泣的女孩,女孩看起来也就四五岁,头发扎成两条辫子,穿着粉红色的吊带裙。 “以为妈走远了是吧?我就在这儿呢。” 肤色白皙的年轻女子抱了抱小女孩。母女俩手拉手地向菩提树下走去。 她想转身返回大寂光殿,却与一名浓眉大眼的童子僧撞了个面。她没仔细看,正要擦肩而过,那名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童子僧问道: “刚才那个孩子为什么哭呢?” “嗯?” 正沉浸在思索中的她吓了一跳,反问道: “刚才那个孩子为什么哭啊?” 童子僧的大眼睛里饱含着担心和惊吓。他又轻轻地舒了口气。看来他也跟她一样听到哭声跑过来的。 端着水果小饭桌上来的一位老尼姑替她作答: “为了找自己妈妈哭的,现在已经找到了。” 她撑着自己的膝盖艰难地爬台阶,不经意回头时看见那个童子僧仍旧站在那里,看他的侧脸好像仍旧在忧虑着什么。 9 树木永远朝向阳光照射过来的方向。运动场的那棵树长在向阳处,所以整体呈现出圆形,枝茂叶盛。那些长在背阴处的树木,枝头无一例外长得纤细而弯曲。有的树在阳光中生长而有的树则在背阴处生长,但不管怎样,它们的叶子是同样的绿色,都向着阳光毫无保留地舒展开来。 10 “睡着了吗?” “没有。” 随着平和的应答声,里屋亮起了灯。她打开门,在母亲枕头边跪坐下来。也许是刚刚躺下,坐起身来的母亲眼里看不到睡意。 周围很静。这寂静的夜里只能听见从对面二哥屋里传来的日语会话磁带的录音。二哥去年参军,今年春天因胸膜炎复员,经过长期治疗,体力正在慢慢恢复。二哥带刺的眼神,狠心的话语,经常打人的暴戾性格如今令人难以置信地改变了许多。有好多次看见他迎着初秋下午的阳光蹲坐在木廊台上呆呆地望着墙面,问他什么话他也只用点头和摇头来回答。他开始学习日语会话,家人都觉得庆幸。 几天前在木廊台上二哥低低地叫她名字,“善”,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真难以相信二哥口中竟能吐出这样亲切的声音。 “正读高中,学习是不是很累啊?” “不累,没怎么好好学呢。” 那时她看到二哥蓬松的头发和蜷缩着的肩膀,无力地耷拉下来的手腕和疏于修剪而夹有污垢的脚指甲。曾打过她的脸,骂过她而且粗鲁地擦她流血的鼻子的是眼前这个人吗?曾踢过一人好好玩着的润的屁股的是眼前这个人吗? “……说累,感觉哥更累啊。”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 “什么事?” 她觉得母亲的眼睛很清澈。望着放在阁楼旁搁板上的观音菩萨像、一百单八粒佛珠和《千手经》,她低下了头。她用非常清晰的声音跟母亲说: “我,想削发。” 接着她又换了种说法。 “想进山。” 经过几分钟的沉默,母亲握住她的双手。母亲俯下身去时,她闻到了母亲前胸传来的体味,像长年积水一样幽深的味儿。 “……是真心话吗?” 母亲低低的嗓音有点发颤。她抬头看母亲,从母亲的脸上看不出伤心或惊惧,多少令她感觉有点意外。 “是的。” 母亲没说话,只是用眼睛看着她的脸。表情瞬息万变,很难读懂母亲到底在想什么。 母亲握着她的手用力握紧了一下然后松开,说道: “明天,天一亮就去找大师吧。” 母亲的手不冷不热,带着皱纹,她感受着那只手残留的触觉,把自己的双手整齐地叠放在膝上。 “那你回去睡吧。” 整个晚上她的梦多次被微小的声音打断,变得支离破碎。她站在高高的悬崖上,有人从身后推她的后背。 “没关系。继续往前走吧。 “继续往前走吧。” 那推得很果断、令她有点心寒的手是母亲的吗?睡睡醒醒时如幻听一样听到有人在院子洗衣服的水声。 凌晨时她从疲惫的睡梦中醒来,揉着沉沉的眼皮走出木廊台时,她看见母亲在挂湿衣服。她的校服和白色长袜,在家里穿的棉裤和黄色T恤。 “为什么洗我的衣服啊?”她想这样问却突然把话收了回来,因为她看见母亲用衣夹夹裙子时,拭去了眼泪,动作那样快。 11 “哪儿来的糯米饭啊?” 大哥问时母亲静静地笑了。大哥去年冬天复员后直接复学了,他决心大学毕业之前就要找到工作,早出晚归地一整天待在图书馆里。 “因为今天是个好日子,所以做了糯米饭。” 挑食的二哥几次放下勺子又捡起,等他艰难地吃完饭后母亲把要洗的碗碟堆到一旁,便拉起她的手走出家门。 在额头和双颊都长出老年斑的大师面前,头发斑白的母亲用比平时更为细微迟缓的嗓音艰难地与其对话。 似乎已经开始用暖气了,地板炕暖暖的。大师从头到脚打量着跪坐在母亲边上的她,只吐出一句:“因为这个庙离俗家太近所以要送到道友所在的尼姑庵。”大师用沙哑的嗓音跟她说: “送母亲到一柱门后回来吧。” 她闻到大师口中传来苦涩的艾草味儿。 在一柱门前,母亲向她低头合十。 “请认真修行,早日成佛。” 正如她预料的,一直到拐弯处,母亲都没有回头。 12 “就一分钟。” 听见道场释[在寺庙里晨拜前为唤醒天地万物和清洁道场而举行的仪式。]声时她翻了一下身。虽然闭着眼睛,但师姐在黑暗中巡视的景象在眼前晃动。夜空和星星,像冰冻的萝卜泡菜片一样的下弦月,暗灰色的树枝,积雪还未融化的白白的石灯……这些景象倾泻在她紧闭的眼睛上,使她感到一股寒意。 “就让我再躺一分钟吧。” 她聆听着躺在身边的上行者[资格老的行者,即师兄或师姐。下行者须服从上行者的命令。]叠被子的动静,勉强地起了身。穿上衣服,打开房门,她感到冷飕飕的,全身的细胞都在收缩着,真想回到温暖的被子里去。 大雄宝殿里空气冰冷,能清楚地看到从口中哈出的气。她坐在离门最近的座位上施晨拜,那里的风最为猛烈。她听说云板是给鸟听的,木鱼是给大海众生听的,钟声则是专为地狱中的罪人而响。在那时,地狱火中呻吟的罪人就能暂时摆脱痛苦。 当下面大寺院的大钟响起时,整个山谷诸庵的小钟也从各个方向静静地应和着。每一声快要消失的刹那,另一声就升腾起来盖住它。她的心变得格外恳切,就像刚从火堆或充满硫黄味儿的水里脱身一样,呼出憋住的气。 晨拜的佛经已经都会背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在入山之前就已熟烂于心,但神妙章句大陀罗尼[《千手经》中的一段长咒语,具有“包含神奇、微妙、不可思议的大陀罗尼”之意。]如果不跟其他相连几个部分一起背的话,就记不完整。她努力巩固断断续续的记忆,继续背起来。背《千手经》时,每当冷气变重她就做跪拜礼,让身体变暖。 拜佛仪式结束后要赶到供养间。大盆里水面上结了一层薄冰,用瓢舀出水来洗米,凉气直逼十指,令人发麻。 她再次看到那只老鼠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不能确认是不是同一只,那个时间总能看见它,所以以为是同一只罢了。 她到这儿之后才知道,老鼠这种动物只要不见尾巴其实是挺可爱的,眼睛一闪一闪,充满智慧,黑灰色的身子小得令人怜爱。低度灯泡的昏暗光线下,那只老鼠啃着昨夜她藏在门旁的半个苹果,听着那不间断的沙沙响声,她像对待自己的小弟弟一样,用亲切的目光看着它。 围着厚厚的围巾,穿着风雪大衣的供养主僧和整理完法堂的上行者一起进门的瞬间,老鼠吃东西的声音便停止了。过一会儿一看,那家伙不见了。她赶紧到门边,把啃剩的苹果藏在半开柜后面。 沉默寡言的供养主僧打量着她舀入锅里的水量。俗家年龄比她大十岁的上行者用熟练的动作取出库房里的原材料,开始用蘑菇做大酱汤。她按照上行者的吩咐用芝麻油和盐浸泡紫菜,然后分成六等份。汤放进大蒸锅,过会儿直接拿大蒸锅即可。将蔬菜和泡菜装入大碗以后,忙碌的三人才可以暂时歇一会儿。 整个厨房满是米饭煮熟时的香味。她蹲在灶坑前用柴火照亮自己皲裂的手,过了一会儿问道: “今天,红薯煮了后送到职事堂[又称库房,总管僧众生活和做佛事的必需品,如粮食、物品、法器、香烛等,也可供僧人们休息,讨论所见所闻。]吗?” “好吧。” 上行者一边把用好的碗整齐地装入半开柜,一边微微地笑了,露出长得很丑的裂齿,跟秀气的脸蛋极不相称。也许就是因为牙齿,上行者不怎么笑。她常想,如果上行者索性笑得再开一点,那裂齿的缺陷也许会被灿烂笑容盖住。她经常很羡慕耐心十足的上行者。每当遇到无法忍受的困乏之苦时,害怕触碰烫热的东西时,或是干活儿不怎么利落时,一想到和上行者相比自己还差得远,她总是惭愧不已。 光听声音也能感觉到那股寒气,风声如刀割。风不停地吹打着供养间的大门。从地图上看,这儿比她曾生活的地方更靠南,但是位于山脚的这座尼姑庵,冬天冷得令人生畏。 她想,还是秋天好。用切细的小南瓜煎成饼送到职事堂,那些年轻的尼姑是那样地欢天喜地。天晴时到溪边洗恩师的衬衫和长袍也很方便。等到焖饭时,供养间的外边可以看到被染成各种颜色的阔叶树,它们向各个方向整齐地展开树枝,静静地站在凌晨的微曦中。 她推开一条门缝往外看,发现离天亮还早。树木露出枯瘦的枝干,静静地耸立在黑暗之中,冰针一样的山风不停地钻进她那剃短了的黑发中。 13 “喜鹊怎么叫得这么厉害?” 直到晨拜快结束时困劲还没有消退,她为赶走困意跟上行者搭起了话。上行者往锅里又添了一把米糕片,用勺子搅了几下。 “还没看到过因为喜鹊叫来贵人的事儿。” 上行者跟平常一样用浓厚的家乡口音轻轻地回答。 “难道你还有认识的贵人不成?” 供养主僧绝情地插了一句。供养主僧略微有些驼背,腿有点瘸,听说二十三岁时失去了丈夫,有时做晚拜时能看见她哭。她发“观世音菩萨”音时出奇地快,总是变成“观心菩萨,观心菩萨”,那声音到头来还是以变成哭声而告终。但是一旦拜佛仪式结束,她的脸就立刻恢复冰冷和无语,仿佛在说:“我什么时候哭过?” 那天晚上倒也真有人来过。 分明是第一次看到的年轻女子,但她总觉得似曾相识。短发,看皮肤好像没化什么妆,表情非常直爽,这让她很喜欢。那女孩说自己是首尔某所美术大学的研究生,跟庵主大师有交情,所以来暂住一段。 第二天上午,那个女孩先跟她搭话。也许太累了,女孩没参加晨拜。 “本以为下了一整夜雨呢,没想到阳光这么灿烂。”女孩指着客房后边的小溪笑着说,“现在看来,都是溪水的声音。” 女孩说得没错,最近天气日渐变暖,小溪确实开始有了流水声。她没回答得很具体,只是从提着的篮子里拿出几个红薯递给女孩。 从那以后,她偶尔也看到过几次女孩坐在客房地板上的身影。一边沐浴着早春阳光一边遵照恩师的吩咐磨墨偶尔闻到墨香时,从后院端来放着饭菜的小饭桌脱下橡皮鞋登上木廊台时,她都感觉得到有个视线静静地注视自己。 女孩说自己画东方画。打开房门,女孩的房中隐隐地散发着水彩颜料和墨的味道。 女孩在客房借住的那段时间里,她养成了睡前用手指在黑暗中如挥洒毛笔一样乱画的习惯,也偷偷地模仿女孩看似快活自由的走路姿势。 当山门口的木兰花树吐露萌芽,风中载满湿漉漉的土腥味儿的某一天,女孩离开了。离开前递给她一卷宣纸。开完巳时斋饭洗完碗筷之后,她有了自己的时间,在没有任何人的行者室打开图画的一瞬,她的呼吸停止了。 一个削发的少女站在木廊台上,上半身倚靠着跟自己身子一般粗的木柱,眺望着远方。少女的眼睛里映着的好像是痴痴的白日梦,又像是莫名的思念。那是恩师和庵主大师外出后,她熨好衣服、扫完院子后度过下午时间的姿态。 她把画卷抱在前襟里,在后院徘徊了一段时间。当天晚上给恩师的屋子烧炕火时,她把画扔进了灶坑里。 14 “现在谁也不在,都出去了。” 她向陌生的比丘尼说道,那位比丘尼看起来走了很长的路。年轻比丘尼们在下面的大寺院结束夏安居后都去诸行[即为达到菩提(大彻大悟)而用身、口、意所做的善行为,又称三业。]了,恩师那时正巧也去了首尔,供养主僧前些天就一直说要治疗复发的膝关节炎,去了山下村子弟弟家里住。 “院主大师和上行者一起去村里了,现在快回来了,请您等一下。” “每等一小时公共汽车就来一趟,这么远的路,怎么徒步走着过来了呢?”尽管戴着宽檐草帽,那比丘尼的脸还是被晒黑了。脱下帽子和布袋放到客房地板上后,比丘尼把视线固定在后山上。 “正要煮玉米,烧了水,给您端过来一杯开水啊?” “不用。就给我一杯凉水吧。” 她赶紧去供养间。盛在水壶里的水不冷不热,她拧开水龙头接了冰凉的地下水,拿着大碗出去时,比丘尼非常舒适地骑坐在自己的布袋旁边。 “谢谢。” 有二十六七岁吗?比丘尼的俗家年龄总是不好推测。比丘尼鼻子和嘴显得很小但眼睛大而有神,她不知怎的,感到自己心潮起伏。 比丘尼一口气喝完水,她收起了大碗。 “再来一碗吗?” “不用了。可以了。” 水开了,她把玉米放进去。闻着玉米的香味儿,坐在门槛上吹傍晚的风,她感觉出了汗的光头逐渐变凉。两个月前她接受第一次削发,是用两把削刀削的发,随着唰唰的声音,头发被刮得一干二净,最后用凉水冲洗光头。第二天打理好早晨斋饭后,她在恩师的房间里学习《初发心自警文》,晚上的自由时间就在行者室翻着《玉篇》学习汉字。 吃甘爱养,此身定坏,着柔守护,命必有终。 轻风拂面,她默颂《发心修行章》。 拜膝如冰,无恋火心,饿肠如切,无求食念。 往笸箩里装好玉米出来时,比丘尼已不见人影,布袋和麦秸草帽也不见了。 大雄宝殿里也找不见比丘尼,冥府殿檐下的石台也空着。她爬往最高的山神阁,爬着爬着回头一看,看见了沿着远处山路渐行渐远的一顶草帽。 她慢慢地走下台阶,试着骑坐了一会儿比丘尼曾坐过的客房木廊台,然后拉来笸箩,摸了摸还发烫的玉米须。 “有什么令她看不惯的呢?” 八月下旬的热焰正渐渐消退,早出的草虫在附近鸣叫。 “也许没什么理由,完全按自己的心愿走的吧。” 想起草帽下炯炯有神的比丘尼的眼睛,她的心情变得空落落的。 “好不容易到这里了,还……” 她站了起来,望了望客房前菜地里的绿色蔬菜。 “要想晚斋饭时熬大酱汤,就得摘些露葵。” 她陷入沉思,挪步向一柱门走去,直到门外。 就像那顶渐渐远去的草帽,她发青的头顶也在沿着山路缓缓而动。大概走了三十分钟,她突然停住了。 这是一柱门和有公交车经过的公路间的中间地带,在这里看不见尼姑庵,也看不见公路。知了的叫声铺天盖地地倾泻在她的头顶上,一股混合着茂盛的高草丛和野果子味道的强烈气味直冲她的鼻子,她擦额头的指尖微微地颤动着。 15 “住在那个土窟里的老尼师圆寂了。” 上行者轻轻地说道。 “哪位尼师啊?” “忘了?上次四月初八时来过我们这儿的,说是我们恩师的道友。” “啊,惠照大师啊。” 她暂时陷入了沉默。那老尼师看起来足有八十岁,拄着拄杖,据说一生都在禅房度过。三十年前进行了两年的长坐不卧,后来年老体衰,不再适合集体生活,就在尼姑庵附近的土窟里独自精心修炼。 “趁年轻的时候加紧修炼啊。老了没力气就没法修炼了。” 据说这位老前辈见到年轻比丘尼时总不忘这样勉励几句。 “从哪儿来的?” 记得是上次四月初八的前一天,那位老尼师用严厉的嗓音问她,她回答:“首尔……”后面的话被她吃掉了。接着又吞吞吐吐地补充了一句: “在这之前就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 两个门牙镶了白金的老尼师以始终不变的表情用拄杖狠狠地拍打着地面说: “要好好记住。身为行者时的发心和功德会关系到你们一辈子。” 背对着三十度的白炽灯,正在盛晚饭的上行者那张白脸如同涂了一层颜料,看起来有些阴暗。天气一整天都阴沉沉的,看来明天要下大雨。 “……好像去世后的三四天里,谁也没有察觉到。下面大寺院里做了斋饭糕送到她那里,才发现她已圆寂。旁边留下了字条和钱,字条里写明这些所剩无几的钱要留着荼毗式时添用……好像那就是她的全部财产。” “什么时候办荼毗法会啊?” “说是明天。” “是行者师姐受戒以后,是吗?” 上行者微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天,她去下面的大寺院观看荼毗法会。除了大寺院里的人和庵里的人之外没有其他人参加。老尼师一生做首座僧,所以也没有信徒。 从凌晨开始下起了秋雨,雨丝还很粗。去荼毗法会的黄土路格外泥泞,胶鞋被粘住弄脱了好几次。柴火烧得也不旺,每当俗家弟子们浇一次油,柴火就猛地燃烧一会儿,但也就那么一会儿,过一阵子火还是不旺。浇过六七次油,而雨越下越猛,水与火仿佛在空中展开着一场力量悬殊的战役。细弱的火苗变强时,诵经声也随之变高。 “做僧人意味着活着断了俗缘,死后肉身要经火化撒散到山中。” 这是她第一次到庵里做三拜礼时恩师曾说过的话。据说她对每一个即将要入山为尼的人都说过。 “如果不喜欢,任何时候都可以回去。” 她双掌合十,眼睛望着火花。连绵不绝的雨水从额头流进眼睛时她便眨了眨眼。雨水吞没了柴火冒出的烟、油味儿和肉身火化时的焦味儿。 有枕着田埂死去的觉悟才是真正的僧人。 二十多位僧人衣服渐渐被染成浓浓的黑色。她旁边的位子空着,这天凌晨上行者拿出以前放在阁楼上的俗服,换下僧服,撑着供养间里的一把雨伞,独自走出了山门。 16 卷起袖子的前臂升起了烧艾草的烟,火苗开始烧灼皮肤,她绷紧肩膀,强忍住不动。在前臂烙上鲜明的戒疤后,她用灰色僧服的袖子遮住了它。 她在下面的大寺院度过了第一个冬安居。她担任浴头,负责每半个月一次的削发和沐浴。她在接热水给前辈比丘尼们削发的过程中,逐渐掌握了灵活使用削刀的技术。 禅坐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体内藏着很多记忆,多得超乎想象,也知道了所有的感情都有寄生的肉体。不用说后悔、悲伤和愤怒,甚至看上去再微细的感情也都附有具体的外形和感觉。 漫无头绪地出现的记忆中升腾起某种感情时,她就静静地关注它,进而再细细琢磨那些感觉和外形,在那之后,它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令她感到十分惊奇。全部消失后,心灵变得明亮而空荡,每到这时她便得到短暂而舒坦的休憩。记忆再次升腾起来时,她再次关注它,等它们消失后就再休息。走出禅房在庵内散步时所看到和听到的,便如受到暴雨洗礼般变得清晰异常。 冬安居解制日的上午,她远远地看了一会儿背着布袋走出山门的比丘尼们的背影便回到庵里。直到四月八日到来之前,她每天早晚都看经,也偶尔写写自从做行者开始靠看别人写字而学会的毛笔书法。遇到不懂的经文,她便拿着去找恩师。有一次恩师问她: “你想进经学院吗?” 她正色地回答道: “我的修行还不够刻苦。” 下午制作了莲灯。每当卷起一个红色花瓣,让它成型时,就会感到它是一个有生命的活体。那些白色花瓣就像照进东边后院鲜活的阳光结成的粉末,也像抚摩圆乎乎的脸的感觉。 莲灯会时她意外地见到了熟人,是母亲、大哥和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她走近时,最先是母亲,最后是大哥,低头合起了双掌。母亲的头发顶部已全部发白。她向母亲深深地弯腰合十。听说大哥现在进了银行工作,他身穿半袖衬衫,扎着领带,胳膊上挂着西服上衣。站在大哥旁边的女人是她嫂子,听说跟哥哥在同一个银行工作。二哥在家,没能前来。 “二哥身体怎么样?” “您不用担心,现在都已经好了。” 大哥不经意间用了敬语,自己也很不习惯,快说完时嗓音变低了。 “不要担心我们了,师父。” 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母亲这时开了口。嫂子用笑眼望着她点了点头,长发飘来一股香味儿,大哥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 “到九月就生孩子了。” 听他这么一说,她才看到那女子单薄的连衣裙下,小肚好像微微鼓了起来。 晚上有莲灯队伍游行。她拿着大灯站在比丘尼们的最后面,只有三十来名信徒跟着,一直到达下面的大寺院为止,她没有环顾周围。 “释迦牟尼佛。释迦牟尼佛。” 瘸着腿跟在后面的供养主僧粗哑而响亮的和唱敲击着她的耳膜。 17 大寺院的道场释传来,打破了凌晨的寂静,她也开始敲打木铎。从散落在山脚下的各个庵里也传来了木铎声。她清晰的嗓音直达群星、茂密树丛和乌黑的天空。大寺院内的房间也陆续亮了起来。 离夏安居还有半个月的时候,首尔寺院的大师来找她的恩师。那一次她在大寂光殿石阶上遇到过的那个童子僧也跟着大师来了。童子僧已长高了不少,但脸还是那么稚嫩,眼睛大大的,眼角向上翘起。 下午的阳光像温水一样渗进职事堂,她给童子僧送上茶和糕点。童子僧特别喜欢油蜜果,没过多久木刻碟子上的油蜜果就被他一个一个全部送进了嘴里。 “就这样,别动。” 她磨了墨,画了童子僧的脸,圆圆的。在头和肩膀后面,画了几朵紫色的马兰花作为背景。 “这是我吗?” 童子僧接过画放声笑了起来。 大师和童子僧走后,直到安居解制开始之前,她一直在画画。画中小孩身穿沾有墨渍的衬衫,她在小孩的圆脸旁画了些长在庵周围按季节顺序绽放的野花。她想做到不朝太阳举起宣纸,也能让那些用墨水和不同颜料画出的花朵和每张露出不同笑容的童子僧的脸透出光来。 不过,每次都失败了。 18 当龙潭吹灭了那纸灯的烛火时,跟首尔大师的讲经不同,德山并没有流下泪来,反而高兴地行了屈膝大礼。不知那火苗被吹灭的瞬间,他的心灵中被点燃的是什么样的火呢?难道他能找到,无论明暗总是准确无误地坚守在那里的心灵深处的那个位置吗? 19 火光。它知道自己是火光吗?知道自己曾盘踞在红花之中把它们照亮了吗? 20 第四个冬安居结束之后,她在庵里又待了十天,之后就背着布袋出发了。早已洗好晾干的布袋里,整齐地装着上浆的袈裟、钵盂、内衣和袜子。 一个晚冬的清晨,清冷的阳光照耀大地。她在山门旁看到一株紫玉兰,它瘦瘦的,还没长出叶子和花朵。很久以前跟上行者一起去镇里的市场买东西时,每次往返她都要抬头望望这棵树。曾在春光明媚的一天,她分明看见半开的花朵中透出光来。难道有这种颜色的紫玉兰花吗?那时她吃惊地捡起一瓣掉落的红花瓣,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结束两个月的诸行,回来的那天晚上一进山门她又看到了这株紫玉兰。这段时间花开又花谢。不留一点儿掉落过的痕迹。浓绿的叶子静静地摇曳,她就在树下默默地站立了许久。 ——刊载于《作家世界》2000年春季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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