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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力小丑  作者:伊坂幸太郎

春走向通往西出口的楼梯。涂鸦已被清洗干净。尽管原本的墙面已经老化,谈不上有多漂亮,但至少算恢复原状了。

“喂,你再给我好好解释一下刚才那个什么规律。”

春看了一眼手表,一边将水桶和拖把塞进车里一边说:“等看完父亲再跟你说。”

“别卖关子嘛。”

“卖关子是掌握知识的人的特权。”

“催促是不知道的人的特权。或者说是兄长的特权。”

“说白了,兄长就是仗着比我早生几年作威作福的人。”

“迈克尔·乔丹可是一辈子都没赢过他哥哥哦。他最有名的故事就是特意选择了‘23’号球衣,为的是祈祷自己能有穿‘45’号球衣的哥哥一半厉害。”我故意说了个非常有名的故事。

再看一眼手表,快到中午了。春的车停在附近的收费停车场,他往咪表里塞了张千元钞票,按了几个按钮,然后坐进车里,白色的四驱车发动了起来。车里到处散落着书和杂志,车顶有个天窗,能看到外面的天空。

“晚上还能看到星星吧?”

“我要是看着星星开车,不出三十秒自己就能变星星了。”春苦笑道。

“至少能哄副驾的女孩子开心嘛,然后再讲点浪漫的情话。你比星星还美……之类的。”

“如果那也叫浪漫,我就要鄙视全世界的浪漫了。”

“也对。”不得不承认,我也觉得那句话挺蠢的。

“应该说,要是真有哪个女孩子听到那句话会高兴,还挺恐怖的。”

春从没谈过恋爱。

他不是同性恋,也不是找不到对象。

春的外表极具魅力。大大的眼睛,仿佛要把你整个儿吞噬的锐利目光;眉毛是漂亮的直线,高挺的鼻子看起来很有气质。不像美男子那般孱弱,而像只寡言但敏锐的猛兽,像一头豹子。高贵的豹子。

从小学起,试图接近春的女性就数不胜数。我甚至真的在他生日、圣诞节和毕业典礼时清点过家中收到的来自女孩子们的礼物,数到一半就不得不放弃了。

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大美人,春都不为所动。他不会被诱惑,不接受介绍,吹捧和激将法也都无效。或许这也成为他魅力的一部分,那些声称“只要自己开口,没有不能攻陷的男人”的女孩纷纷贴到春身边,又纷纷遭到无视,带着受伤的自尊心大败而归。当然,也有许多纯情专一的女孩子折戟而返。我在一边看着,总觉得莫名有趣。

还有一些女孩子试图通过我来拿下弟弟,那已经是学生时代的事了。尽管我因被百般利用而苦不堪言,却没对弟弟抱怨半句。

甚至有如今被称为跟踪狂的那种人。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春上大学时遇到的那个女生。她跟春同年级,经常跑到我家来,给我的父亲平添了很多烦恼。那个圆脸女生长着一张平凡的面孔,但那股子执着劲儿却非常可怕。

每天往家里打无声电话,偷偷跟踪春。头一次来我家时还编造了一个什么“节足动物研究会”的社团头衔。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春确实对昆虫很感兴趣。现在想来还挺可笑的,她跑到我家来,用假冒的身份试图接近我们一家人,那种用心程度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我和父亲管她叫“夏子”,因为会追在“春”后面甩都甩不掉的就只有“夏”了。母亲当时已卧病在床,反复进出医院,因此,我和父亲就成了最主要的受害者。我们骨子里都是好人,就这么被她巧言说服了一次又一次。她有个习惯动作,一慌神就会用手摸耳朵,我们甚至都被她传染了那个习惯。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段疯狂的尾随最后是怎么结束的,唯一确定的是,春到最后都没有接受夏子小姐的感情。

总之,春向来和“与性相关的东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当然,他可能跟女性交往过,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春总是说“人不该谈论自己没经历过的事情”,我还见过他朋友调侃他:“你跟女朋友在一块时也一脸的不高兴。”他回道:“那玩意儿就跟修行是一样的。”

以前我提到遗传基因时,他曾经问过这样的问题。

“哥哥,每个人都是被遗传基因控制的吧?”

当时很流行利己的遗传基因一说,父母舍命拯救孩子,雄性螳螂明知自己会被吃掉也要交配,无非都是为了将自己的遗传基因流传下去。

“可能是吧。”我随口回了一句,“为了保证基因流传,人性受到了操纵。男人想受女性欢迎,会有性欲,还有性行为带来的快感,说到底都是为了方便基因延续。要是做爱不舒服,人类早就灭绝了。”

“真白痴。”

“机制就是这么完美。”我一直认为生物的本能是一个非常宏大且完美的机制。

“男人花心肯定是想跟女性发生性关系。”春说,“从基因学角度来分析,就是为了创造出各种基因组合的后代,增加存活的可能性。变异越多越好。大家总是找各种理由,归根结底,还不是被基因操纵了。”

“嗯,不过基因也没有明确告诉他应该出轨。”我只强调了这一点。当时有很多人误以为基因是决定了人类一切的神奇物质,其实那是不对的。若基因能够决定人类的行为,那就意味着春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变成强奸魔。我决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可是老哥,你也不能否认真的有某种力量,让所有生物本能地尽一切努力延续自己的基因,难道不是吗?”

“是啊,那种力量肯定存在。”我承认,“你不喜欢吗?”

“我只是很不爽,不想让自己屈从于那种力量。”

“你的意思是,想远离与性有关的行为,一辈子都不做爱吗?”

说完,我不禁想起托尔斯泰的《克罗采奏鸣曲》,小说的主人公斥责一名厌恶性行为的男人时,说了这样的话。“‘如果你要否定性爱,那你说说,人类到底如何存续。’”我凭直觉引用道,“‘那我们可都要消失不见了。’”

我知道春在读那本小说。他露出愉快的神色,似乎在回想书中的文字。“‘那,为什么我们必须存在呢?’”他也引用了一句话来反驳我。紧接着,我们俩同时为这舞台剧一般的对话爆笑起来。

“老哥,你最近去看望过父亲吗?”在驾驶席上的春说。

“工作太忙。”我撒了个谎。虽然工作是很忙,但我只是装作忙碌,其实在做别的事情,或者说在计划复仇。不管怎么说,如果有必要,我还是能空出时间来的。

“那是个强敌。”

“啊?”我不明所以。

“癌症。”春转动方向盘,漫不经心地说。

父亲两年前被诊断出胃癌,马上进行了手术。手术比我们预想的要顺利,父亲很快就出院了。可是,最近他再次被诊断出有癌细胞,不得不第二次入院。父亲的手术被安排在两周后,我现在十分悲观。

“父亲很顽强。”我告诉他。

“对手也很顽强。”

春说得没错。癌症是令人恨得咬牙切齿的强敌。伪装成全军覆没,其实只是暂时撤退,一直潜伏到时机来临,再发动突袭——我最痛恨这种行为了。他们仿佛在向人类发起战争,还一直拉长战线,进行极为有效的攻击。

我们二人沉默了片刻,车子沿着单向双车道的县道一路向北行驶。

我隐约想起父亲的脸,然后开始思考癌症的事情。“你听说过细胞分裂吧?”我说。

“大概听过。”面对突如其来的话题春并没有吃惊。

“其实细胞分裂也是有一定寿命的。因为染色体两端分布着名叫端粒的东西,那东西就代表了寿命。”

“端粒?”

“TTAGGG的重复部分。”

“TTAGGG?”春反问,“老哥你刚才在念咒吗?”他笑着说。

“唉,这种无聊的话题不谈也罢。”

意外的是,春竟催促我说:“不,我想听。”后来我转念一想,春当时搞不好已经知道什么是“端粒”了。

车子进入右转车道,在十字路口前停了下来,等待对面的车先过。

“细胞中有名为DNA的设计图,你只要把它当成生成蛋白质的设计图就好。由腺嘌呤、胸腺嘧啶、鸟嘌呤、胞嘧啶四种碱基构成,各取其首字母,写作A、T、G、C。遗传基因就是由这四种字母排列组合而成的。”

“仅由四个字母?”

“没错,仅由四个字母。你应该知道DNA被称为双螺旋结构吧?”

“我见过那样的图。像两架旋梯拼在一起,旋梯中间还是相连的,像竹梯一样。”

“你很清楚嘛。说白了,那条双螺旋台阶上就写着刚才提到的A呀C呀的字母。另一边的螺旋同样也写着字母。每个A连接的另一边都是T,G和C连接在一起。只有A和T,G和C这两组组合。”

“是绝对的吗?”春问。

“绝对。”我点头道,“如果是正确的基因设计图,就绝对是那样的。”

“G和C,A和T的组合啊……”

“所以,只要弄清楚其中一条螺旋的内容,也就弄清了另一条螺旋的内容。例如,一边螺旋上是GATC的排列,那么,另一边螺旋上的排列肯定是CTAG。都是有规律的。”

“连基因也有规律吗?”春皱了皱眉。

“涂鸦的规矩,纵火的规律,DNA的规律,世界上到处充斥着这样的东西。”我也跟着皱起了眉头。

“那些A啊G啊的暗号,到底有什么作用?”

“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读取三组字母排列,来制作与之对应的氨基酸。”我不太喜欢解释遗传基因,便冷冷地回答道,“制造氨基酸即蛋白质的,就是遗传基因。不过也有一部分编码的作用不是这个。”

“还存在不制造蛋白质的编码?”

“有些部分被认为是无意义的,但确切来说也并非真的无意义,只是我们还不清楚它们的功能。现在有人弄清楚了其中一些机能,虽然还不太确定,但好像有记忆染色体折叠方式的部分,还有人说发现了发出制造蛋白质指令的部分。换句话说,那些非遗传基因部分并非就是垃圾。”

“原来如此。”春点了点头,“那么‘垃圾区’这个叫法会引来误会呢。因为它们本来并不是垃圾,只是人们还不了解它们的机能。”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

“你居然还知道垃圾区啊。”我吃了一惊,盯着春的侧脸。严格来说,非遗传基因部分被称为“隔离区”,但也有人把那些部分当成垃圾,将其称为“垃圾区”。

春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还不是老哥提到了垃圾,我脑子里一下就跳出那个词了。”

“这也能反射性地说出‘垃圾区’这个专业术语?”

“搞不好在哪儿听过。”

“搞不好你其实很懂遗传基因学吧?”莫非他在耍他老哥玩?

“我只不过在哪里听到过而已。”春似乎很伤脑筋,飞快地眨了眨眼。

我并没有被他说服,但还是决定把话题继续下去。“而刚才提到的端粒,也存在于非遗传基因部分,具体指的就是TTAGGG编码部分。简单说来,DNA末端都会有TTAGGG这个排列。看上去就像上下都有个盖子,保护上下末端的盖子。然而,每复制一次设计图,那个端粒就会减少一些。”

“就像轮次的门票一样。”

“没错。人体基因中,TTAGGG编码大概有一千到两千段,每次分裂都会减少约五十段。当端粒减少到一定程度,细胞就无法再进行分裂了。就像次票用完了一样。换句话说,端粒表明了细胞的寿命。”

“原来如此,所以说细胞有一定的寿命吗?”

“只有癌细胞不一样。”我看着左侧车窗,说完还嫌恶地咋舌。

“有什么不一样?”

“癌细胞的端粒不会变短,还会越来越长。所以癌细胞能永远分裂。”

“那就是不死之身喽?”

“没错。”

“真讨厌。”

“一般情况下,多余的细胞分裂会遭到抑制,但癌细胞能突破抑制,持续暴走。”

“那更讨厌了。”

癌细胞让我很火大,我简直对其恨之入骨。本来寿命有限,却擅自延长自己的端粒,无视了监督人的制止,不断分裂,不断存活,那样的癌细胞就像擅自篡改法律为自己牟利的政治家一样令人深恶痛绝。

“太嚣张了。”春的语气也很烦躁。尽管我心想“癌哪里懂什么叫嚣张”,却也是一样的心情。

“真是劲敌啊。”春又说了一遍。

眼前的综合医院,宏伟的主楼就像企业建筑。患病的父亲就在那座大楼里。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父亲喜欢的牛仔靴裤,忍不住一阵悲凉。正因如此,我才不愿意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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