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RICH

重力小丑  作者:伊坂幸太郎

我刚溜进座位,社长就到了我们的楼层。好险好险。

我所在的部门位于五楼西侧,是营业局第二营业部。将近五十名员工同时起立,向社长行礼。我的座位与上司们的座位离得远,所以是最后一个见到社长的。

“有人迟到吗?”

社长的声音十分洪亮,不用麦克风也能传得很远。据说他还在做研究时,跟另一层楼的人说话都用不着内线,直接拉开窗子大吼一声。总之传言如此。虽然没人迟到,但有个人请病假了,部长满头大汗地进行说明。听到病因是急性阑尾炎住院,仁RICH大喝一声:“叫他以后编谎话认真点。”员工们的笑意无声地在办公室里蔓延开来,其实根本不会有人装病而不来上班,毕竟每个人都有年假,装病装到阑尾炎,着实太夸张了。

但社长向来喜欢先发火再说正事,下属搞砸了一点点就会惹他怒发冲冠,活干得太好他也会怒发冲冠,无非就是为了震慑员工。

我并不讨厌社长,他肯定是希望一个公司的员工都团结一心吧。且不说现代商业社会是否需要那样的团结精神,或者说那种团结是否有益,反正社长就是很喜欢“伙伴意识”。从他将员工的薪资称为“零花钱”这点来推测,社长应该是把公司当成某种大家族,同时也就有了自己身为家长,必须保持威仪的意识,所以他才会发火。由于“家族”这一概念与基因公司挺相衬的,因此我对社长的做法还有些好感。

当然也有同事会说:“公司是公司,家是家,个人隐私就是个人隐私啊。”并对社长很不满,私底下抱怨道:“来公司上班不就是为了拿工资嘛。”

让我最想不通的是,偏偏也是这些人对公司提出诸多要求,埋怨不断,而一旦遇到裁员又会摆出一副被爹妈背叛的嘴脸来。

“有没有努力解读遗传基因啊?”仁RICH又说。

人类基因组计划是一个旨在查明人类所有碱基序列的国际性计划,其内容是将二十三条染色体中包含的三十亿个序列全部解读出来。

“前段时间不知哪个电视台的白痴说:‘这样一来,就能了解生物的全部秘密了。’简直太胡扯了。”仁RICH大声说。

听了社长的话,我们都笑了。

“生物和生命的秘密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解开呢?他们一点都不懂基因学。就算解读了所有序列又如何?充其量只是个开端而已。难道解读了所有基因序列,就能把材料统统倒进试管里摇一摇,砰地一声造出个人来?”

仁RICH指着部长,胆小的部长愁得皱起了眉,回答说:“不、不是的。”顿了顿又补充道,“那不可能。”

“那当然了,肯定不可能。人绝对无法从零开始凭空制造生物,只能采用将基因融入既存的生物体内的方法。我认为,所谓的遗传基因,就像一个公司的员工。”

这可是我闻所未闻的比喻。

“假设生物是一家公司,那么遗传基因就相当于员工。遗传基因的作用是在必要的时候制造出必要的蛋白质。员工也一样,他们要在必要的时候完成必要的工作。负责财务的员工,负责业务的员工,负责客服的员工,负责研发新技术的员工,每个人都有自己相应的工作。每个人都是一个遗传基因。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假设有这么一家优秀的企业,就当它是一家食品生产商吧,有一家经营状况稳定的食品生产企业。”

社长咳嗽了一声。

“别的企业都想获得他们的经营机密,他们想知道为什么那家企业能获得成功。于是他们把企业内的每名员工都调查了一番,验证每个人的能力和职务是否相符。基因检测其实是同一个道理,就是调查全体员工的能力。一点没错。有优秀的技术人员,有处理后勤事务得心应手的女员工,有受到爱戴的管理者,也有擅长处理投诉的客服。提取出这些因素,以此断言‘所以这家企业如此优秀’,这应该不会有错吧?那么,如果让别的食品制造商把那里的优秀技术人员挖过去,或许就能提升公司的业绩。让不好的员工辞职,换上更合适的员工,或许就能减少公司的损失。这与基因操作的想法一模一样。员工的更换,遗传基因的更替,是行之有效的。可是,难道这样就能断言,那家企业的秘密被全部解读了吗?”

这回他指向了课长。课长本来就是个冷静认真的男人,只见他很淡定地给出了清楚的回答:“不,不能那样断言。”

“那当然了,绝不能那样断言。就算把那家企业所有的员工全部集中到体育馆一类的地方,对他们说:‘开一家公司吧。’也绝不可能办成一家功能健全的食品制造商,对吧?这跟把材料扔进试管里,绝不可能变出个人来一样。企业虽然是由员工构成的,却也有其他不可或缺的因素。就像箱子,或者说机制。企业的方针,总公司的地理位置,还需要各种各样的规则和系统。换句话说,就算彻底查清了所有遗传基因,也不代表人类的秘密就被完全解开了。过去的科学家都想错了方向,他们一直以为,只要能操控基因,就能改变生物。因为进化来自于生物的基因突变,所以他们坚信,只要改变大肠杆菌的基因,就能创造出新的物种。甚至以为只要自己高兴,就能随手改变黑猩猩的基因,把它们变成人类。毕竟人类和黑猩猩的基因有百分之九十八是相同的嘛。可是,人的细胞只能分化成人,黑猩猩则只能变成黑猩猩,大肠杆菌再怎么改造也还是大肠杆菌。就算操控基因,也不可能把一种东西变成另外一种东西。这还用说吗?难道把保险公司的员工全部替换成食品企业的员工,就成了一家食品公司?不可能的。或许能成为一家非常优秀的公司,但绝对还是个保险公司。因为收纳他们的箱子——他们所在的系统——就是保险公司嘛。”

仁RICH又大声说了好多只有他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而我竟然不觉得无聊,真是不可思议。

“只是……”仁RICH最后说,“只是,遗传基因依旧是非常重要的。这点你们可不要误会了,因为我们无法反抗遗传基因。”

不管怎么说,仁RICH还是信奉“基因至上主义”,所以才会成立“仁基因公司”这么一家企业。

我以前曾当着社长仁RICH的面说过这样的话:“如果选择不留子嗣,是否就能对抗基因了呢?”当时是在公司举行的一般员工与社长面对面的讨论活动上,我一时感情用事,就不小心说漏了嘴。

不过仁RICH向来把员工看成自己的孩子,所以只把我的话当成叛逆期小孩子的抱怨。

“那就相当于在一艘巨大的船上逆向而行。”他那种对付你小菜一碟的态度让我恨得牙痒痒,“有一名乘客在甲板上逆向而行,会造成什么影响吗?不会有任何影响。大船不会因为一个人而改变前进的方向。该沉没的时候就会沉没。在基因这股巨大的力量面前,个人的反抗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毕竟那个人自己也在船上。”

后来我又尝试反驳,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由于我们从事与基因相关的工作,对遗传基因所携带的信息量,其兼具单纯与复杂的巧妙特征,都比一般人懂得更多。事实上,知道得越多,我们越会惊叹基因的巧妙,每每有了新发现还会为之震惊。

可是对我来说,承认基因的力量,无疑是件极端恐怖的事情。因为一旦承认,父亲和弟弟会变成什么样?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和春,是否会变成陌路人?春是不是走到哪儿都得带着强奸犯的基因呢?

我经常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他们都十分惧怕自己与父亲的血缘关系。我记得兄弟中更聪明的二儿子曾说:“这就是卡拉马佐夫的力量,这就是卡拉马佐夫一族低俗的力量。”那无疑是对自己体内流淌的血液,也就是父亲的遗传基因做出的嘲讽。我还清楚地记得三儿子被非难的画面——“你不也是个卡拉马佐夫吗?你们家族中的情欲已经像炎症一般蔓延开来了”。我读到这里时,觉得那简直是针对春的批判。如果用同样的理由来分析,我弟弟体内就也可能存在着“强奸犯的低俗力量”,完全有可能被指控说:“你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强奸犯。”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承认基因是绝对不可反抗的。世界上不应该存在什么“卡拉马佐夫的力量”,或者“强奸犯的血统”。

我正呆呆地想着心事,仁RICH的演讲结束了。我们坐回到椅子上,开始了日常工作,嘈杂声也突然回到了办公室内。

我从包里取出文件,到课长座位上请他盖章确认。

正好听到仁RICH对部长说:“刚才你说的那个阑尾炎住院的,他住到哪个医院去了?”

“我想给他送点慰问品。”社长有点害羞地说。仁RICH真是个让人恨不起来的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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