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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侵者重力小丑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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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想,既然已经凌晨两点了,还是早点睡觉吧。但事实证明我太天真了。就在我脱下牛仔裤准备换上睡衣时,电话响了。 “我是夏子。”对方略带自嘲地报上了姓名。既不是真名,也不是乡田顺子,而是选择我们家以前给她起的外号,应该是觉得这样最好懂吧。因为突然接到电话,我稀里糊涂地说了声早上好。紧接着又说了句“怎、怎么了”,同时想到接下来可以说的两种话——“怎么这么晚打电话来”和“怎么知道我号码的”? 最后我还是选择“怎么打电话来了?”这个含混的问法。我看着摊在地上的牛仔裤,心想搞不好又得穿回去。 “我在春先生的房间里。”夏子,也就是乡田顺子,平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春的?春呢?”简直就是“春”这个词的活用练习范例。 “春先生不在家。他出去了。” “去哪儿了?” “可能去涂鸦了。” “你没跟过去吗?”我这句话完全没有揶揄的意思。 “我已经决定不跟在春先生后面跑了。”她的话听起来有点倔强,仿佛在说上回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可你却在春的房间里。” “是的。” “你是瞒着春溜进去的吧?” “因为我担心他。” 那不是无药可治的跟踪狂才会拿出来的理由吗?我差点笑出来,但还是忍住了。她应该有自己的顾虑。 “你能过来一下吗?” “到那边去?”我先看了一眼地上的牛仔裤,又看了一眼企鹅闹钟,最后看了一眼床。 “我想让你看看那本笔记。” “笔记。”狂人笔记,写满了名人姓名的笔记。“真有那东西?” “是的,现在就摆在我面前。我进来就是为了让你也看看这本笔记。” 她可能不是头一次溜进春家里了,因为她的语气里丝毫没有私闯民宅的愧疚感。 “不过我进来后,看到了更诡异的东西。” “诡异的东西?有点惊悚啊。” “墙上贴着地图。我觉得你也应该看看这个。” “哦,原来是地图啊。”我稍微松了口气,“那是在调查纵火案呢。”原来他也整理了一幅地图,我们都干了一样的事情啊。“地图上是不是画了很多东西?” “对,上面画了很多圆圈。” 跟我和父亲一样。他也打算看清案子的全貌,最终找出规律。我暗自断定,他也在兴致勃勃地玩游戏。 “你还记得上回你目击的被纵火的大楼吗?” “是那个叫东北学研的预科学校吧?” “你在地图上找找那座大楼的位置,说不定有个记号。” “没错,用黑色圆圈圈起来了。” “他可能用黑色笔圈起了纵火现场。”我用的是红色。 “上面还有蓝色的圈。” “那应该是标记涂鸦场所的。”两兄弟连做的事情都一样。 “涂鸦吗……”她不明就里,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 我们一个一个确认了位置。没错,春的房间里挂着一样的地图。 “上面还有三十几个黑圈哦。遍布整个仙台,难道全都是纵火现场吗?” “三十几个!”我吓得连声音都跑调了,“真的?” “蓝色的只有九个左右。” “纵火现场应该只有九个。”我表情扭曲地说,“纵火现场和涂鸦现场是两两成对的,所以数量应该一样才对。这才是规则啊。”连续纵火案的现场必定会出现涂鸦,这不是春发现的规律吗?要是数量不一致,就太奇怪了。 “数量完全对不上。黑圈是蓝圈的好几倍多呢。” “那就……”我沉吟了一下,“那就太奇怪了。” “对吧?”她一定是通过只有跟踪狂才具备的敏锐直觉,察觉到了某些奇怪的细节,“春先生很奇怪。” “我马上过去。”我穿上牛仔裤冲出房间,脚踩自行车时盘算着自己还剩多少带薪假。 乡田顺子没有说谎。贴在春房间里的地图上果真画了三十几个黑圈,而且无疑都是春亲手画上去的。 我和大眼睛、高鼻梁的美人站在十三平的房间里——春的房间里——没得到春的允许。 乡田顺子手上的钥匙明显是复制的。可她丝毫没有表现出罪恶感和胆怯,反而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让我实在提不起责备她的兴致。就算春本人在场,估计也不会说什么吧。 站在地图前,我轻哼一声,同时也在思考,这张地图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蓝圈跟我预料的一样,是涂鸦出现的场所。 黑圈乍一看似乎是纵火现场。软件公司、柏青哥店、不动产中介、古着店、生协、印章店、餐吧、仁基因公司、东北学研,这些发生过纵火案的地方全都画上了黑圈。问题是,同样的黑圈还出现在一些我闻所未闻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呢?” “可能春预料到了接下来要被纵火的地方。” “预料?” 我想起在桥边遇到的青年。他说“未来已经被神明的处方决定好了”,不是还给我讲了能预知未来的稻草人的故事吗?尽管那只是个寓言,但我听着听着还真觉得那个预言稻草人是存在的。市内也有些莫名其妙的宗教团体,动不动就搬出“能够预知未来”的教主大肆宣扬。综合这些事情来看,人搞不好真的能预知未来。 听完我的话,乡田顺子歪了歪头,说:“你是认真的吗?” “可能是吧……” “未来怎么可能被预知。” “妄下定论的人都目光短浅。” “能知道将来的事情,光是想想就受不了。那种无力感会把人逼疯的。” “或许正因为那样,春才那么奇怪啊。” 把话说出口了才后怕,这也是我的特征之一。 “你是说,这些都是未来要发生纵火案的地方吗?” “可是三十几个也太多了。”我思考着。作为对未来犯罪的预测,这个数量未免太多了。“莫非是蹩脚的预测,只要够多就能命中的意思?” 我又想起父亲打给我的那通电话——“我昨天看了一天地图,终于弄明白了。”他到底明白什么了呢?跟这画了三十几个圈的地图有什么关系吗? “你看这个。”乡田顺子不知何时站到了我面前。 她递给我一本大学笔记本,A4大小,封面上没写任何东西。我拿在手上翻了起来。 紧接着我就被吓了一跳,随后条件反射般地合上了笔记本。 太可怕了。过了一会儿,我又战战兢兢地翻开。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是春的笔迹。黑色圆珠笔写的。乡田顺子没有说错。从柴可夫斯基,到塔西佗、爱因斯坦、高更、格伦·古尔德、茨温利、特纳、阿基米德、戈雅,等等,写了满满一大片。就像小孩子学汉字抄书一样,春在笔记本上反反复复抄写着人名。不过看起来并不像记忆学习,更像某种狂人仪式。 翻开笔记本,我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自己碰了不该碰的东西。我感觉到某种超脱日常的、扭曲的意志正充满气势地向我逼近。 上面还有甘地。 “茨温利是谁啊?”我边看边问。 乡田顺子回答:“是十六世纪的宗教改革人士,在某次战争中被长枪刺死,尸体被焚烧,心脏却完好无损。” “所以说,这才是心脏强悍的人吗?”我说了句冷笑话,合上笔记本。随后盯着乡田顺子,晃了晃手上的本子问:“这到底是什么?” “你能理解我的不安了吗?” “既不是词典也不是《圣经》。”更像诅咒之书。自制的手工诅咒本子。“你说得没错,这的确很奇怪。” “春先生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 “你又说那种让人不安的话了。”不只是春,我暗自想道,真要说起来,我的精神状态也很不稳定。听电话里的声音,父亲也一样。 我们一家人都处在摇摇欲坠的边缘。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当时让我们一家人各自失去淡定的原因,竟是基本相同的。 我翻着笔记本,跃入眼帘的一个又一个诡异的伟人姓名让我越来越无法平静。被伟人扰乱心绪,是该无奈还是该感到光荣呢? 亚里士多德、托尔斯泰,还有高飞。 “高飞是指那条狗吗?” “应该是指高飞狗吧。” 相同的名字被反复抄写。我不禁想起仁RICH那句“重要的事情就要反复做”,因为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说教,或许是为了辩解,就经常把那句话挂在嘴边。还说“重复其实是种祈祷”。 我用比刚才稍大的力道合上了笔记本,仿佛要将它封存起来。 “怎么办?” 一般人在美人面前,恐怕就算虚张声势也要摆出一副很有决断力的样子吧,我却很老实地说了句“怎么办”。 “春现在在哪儿呢?” “我刚才见他在这附近。”她转身对着地图,指着车站东侧的一点说。我凑了过去,那附近没什么写字楼,都是民居。 “就是这附近。”她圈了一个小学出来。 “他在那儿干什么呢?” “我觉得,应该是在涂鸦。” “他涂什么鸦啊?” “不知道。”她顿了顿,又说,“春先生经常涂鸦,然后又自己擦掉。” “擦掉?为什么?画了又擦?” 我想起前几天在地下通道看到的“引擎”。心想,春应该不会随随便便擦掉自己的作品。 “你不知道吗?”乡田顺子的目光里似乎多了些怜悯。 “什么?” “春先生在画奇怪的涂鸦。” “我见过他在地下通道里涂鸦。当时他画了一堆漂亮的蓝色球体,那幅作品很棒。他那个才是真正的艺术。” 乡田顺子闻言,非常遗憾地摇了摇头。“不是那种。” 我无法再开口问她问题,也不认为她会回答,而是说了一句:“春他,”我顿了顿,“春他脑子没问题吧?” “我这段时间不是一直在问你这个问题吗?” 我低头看着笔记本,纠结着要不要再打开看一次,最后还是原封不动地放回到了桌上。脑子里仿佛响起一个声音:胆小鬼。 “我们出去吧。以后再联系。”我逃避一般补充道。 回家的路上,我骑着自行车,考虑要不要去找春,最后还是作罢了。因为我太害怕。我回到家睡下,又做了那个梦。 那是春握着乔丹球棒回到过去的梦。春用球棒狠狠砸向正在床上侵犯母亲的男人。 我醒了。这样醒来真糟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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