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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忧郁与夏加尔重力小丑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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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到纵火现场监视一次。”春斩钉截铁地说。弟弟的性格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晚上十点在车站东出口那边的小学汇合。”他已经认定我会去了。 “涂鸦出现在哪儿了?” “车站背后的东小学。”他详细说明了地点。 “唉。”我忍不住轻叹一声,可就是问不出那句“是不是你画的”。 乡田顺子的话一直在我的脑子里萦绕不去。就在几个小时前,在春的房间里,我问她春在何处时,她的回答是“在画涂鸦”,还在地图上指出了地点。正是春刚才说的那所小学附近。 会让所有人陷入不幸——某种强烈的不安,降临到我头上。那就是不祥的预感。那种感觉已经把我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你昨天到哪儿去了?那些涂鸦该不会是你画的吧?我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真正问出来。我真的无法质问弟弟。理由很简单,因为我太害怕了。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询问“这回又是什么内容”这种无伤大雅的问题。“应该是C、G、T、A其中一个字母开头的英语单词吧,毕竟那是遗传基因密码。” “这回的有点奇怪。” “怎么奇怪了?” “目前为止都是一个单词,可这回有三个。分别是Apologize、Correct、Thank。” “道歉、改正、感谢。”我试着直译了一遍,“全都是动词嘛。” “也有可能是命令语气。要道歉、要改正、要感谢。” “听着很像要求赔偿损失的原告的宣言嘛。”我语带斥责,脑子里一片混沌,却笑了起来,“不过规律还是正确的。首字母是A、C、T。换句话说,那三个动词就是ACT这个遗传基因序列。” 同时我在心里想,如果那涂鸦真是春画的,那我们的对话就像学生给老师解释正确答案一样滑稽了。 “应该就是这么回事,老哥的想法很有道理。” “A与T结合在一起。那么,附近T开头的地方会被纵火。” 当时我虽然怀疑涂鸦的人是春,却从没怀疑过纵火犯也可能是春。在监视纵火现场之前确实有过那样的怀疑,可现在不存在了。理由一样很简单,因为我太愚蠢。 “怎么样?你看看四周,那附近有符合描述的建筑物吗?” “唔,从这里还真看不到。不过附近有个公交车站,那里应该有大楼。老哥你要去上班了?” “我请假了。” “身体不舒服?” “请假是为了思考人生。”虽然是个玩笑式的回答,但也没什么错。 “人生不是用来思考的,是用来认知的。”春轻快地说道,“等会儿我要去周围看看,老哥你呢?” “我去医院看父亲,他手术的日子快到了。” “真难得。” 其实,我只是想去问问侦探的事情。 “之后再到你说的那个小学去看涂鸦。你在哪里等我?” 春想了一小会儿。“不,晚上十点前我们还是分头行动吧。”接着又说,“然后我们一起监视,这回一定要把纵火犯给抓住。” “是啊……”我有点心不在焉地应着。 我们结束了电话交谈,听筒里发出空洞的“嘟嘟”声。 要道歉、要改正、要感谢。 我暗自低语着,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转念一想,只是暗号而已。三个连起来就是ACT,不能纠结于单词的意义。随后我从书架上找出密码子表,开始查找ACT组成的氨基酸。 “读取完毕”——表上这么写着,那是密码子结束的意思。也就是说,ACT这个密码指的是遗传基因序列的完结。“最后一次机会”——春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复苏。 躺在病房里的父亲表情阴沉,僵硬。虽然在见到我的那一刻他开朗地说:“最近你是浪子回头了啊,总跑来看我。”但我心里明白,他那是强颜欢笑。他的双眼比平时要红,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足,但那种疲惫看起来并不像癌症的攻势所致。 “身体不好吗?” “没办法,癌症老也治不好。” “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你就不能配合一下吗?我可是心灵脆弱的病人。”父亲调侃道,“不过话说回来,医院这个地方动不动就要做检查,又是胃镜又是拍片的,还被插管了。” 父亲指了指锁骨附近,那里果然插着一根管子。因为之前做过一次手术,所以我知道那是用来输液的。 “医院的检查项目比癌症还恐怖。” “别说傻话。”我严肃地说。 “可是啊,我的癌细胞每一刻都在增殖,他们却一口一个检查啊日程啊的,迟迟不给我动手术,你不觉得很儿戏吗?” “你得静养,怎么能跑去给侦探打电话呢?”还不是你给介绍的侦探,我腹诽道。 “那个叫黑泽的好像不错啊,真不愧是你推荐的人。我深更半夜打电话过去,还以为会被骂一顿,结果他却笑着说自己是夜行动物。还专门跑到医院来接受了我的委托。” “他很敬业吧?” “还给我带花来了。”父亲指了指窗边的花篮。那是一小篮粉色和黄色的花。“反倒是我的两个儿子,从没想过带花到病房来。” “因为他们的父母从没教过这么贴心的事情。” “粉色的是太阳花,黄色的好像是什么草。香味有点浓烈。” “侦探还会送花啊。” “那位黑泽先生即使提着一篮花,看起来还是挺酷的。”父亲感慨地点点头。 “肯定的吧。”我也赞同道。 “他的眼神也很锐利。莫非当侦探的都那样?” “眼神锐利的叫警察。” “他打量病房的时候,就像在找值钱物品的小偷。” “你委托黑泽先生做什么了?父亲对纵火案都知道些什么?” 父亲的目光突然严肃起来,让我吃了一惊。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把我的皮剥了,看看里面是什么构造一样。 他的表情实在太吓人,让我彻底失去了说话的勇气,只能呆呆地站着。很快我想到,话说回来,以前好像也被这么瞪过呢。 我回忆着,最先想到的是小学时的事情。 地点应该是我家阳台。不小心把蛋包饭撒到棉被上的我不知怎么慌了神,干脆从冰箱里拿来番茄汁,把整床棉被都涂成了红色。当时我可能觉得,整面都抹上了番茄酱比较不容易被发现吧,完全是对“藏木于林”的错误理解。 母亲见到那幅光景大吃一惊,因为乍一看她还以为是血。由于过度吃惊,她差点儿晕过去。 父亲回来后,就瞪着我跟春两个人。“谁干的?” 就是那样的目光。 再来是高中的时候。 那次是春不对。他偷了CD店的碟片,那是美国一个著名硬核摇滚乐队的新专辑。春把货架上所有的存货都偷走了,也不管报警器的刺耳轰鸣,撒腿就跑。遗憾的是,报警器对一个豁出去的小偷根本不管用。春抱着整整三十张CD一路逃向广濑川岸边,把所有CD都踩碎了。他到最后都没跟我们解释为什么要那样做,无论怎么问都不松口。我只知道那张专辑的封面是一个被强奸的女性画像。 父亲赶到警察局时我也在场,他又一次瞪着我们问:“谁干的?” 就是那样的目光。 父亲在床上瞪着我,目光与当时别无二致,就像要一直看穿我的灵魂最深处。 “是你吗?”父亲说。 我猛地挺直身子,一时间不明白父亲到底在问什么。我知道他是在问罪,但具体是什么罪就不知道了。 我觉得自己完全是条件反射地作出了回答。我摇摇头,先表明自己没有干坏事。连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就作出了解答,我真是太厉害了。 我认为,父亲有可能从一开始就在怀疑我。 “泉水,你不要再掺和进来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父亲你不是说,发现了案子的秘密吗?” “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当然是秘密。父亲你掌握着一个秘密,还说是看地图看出来的。” “呵呵。”父亲试图摆出笑脸,但没有成功。 “那个秘密,春也知道吗?” 没有回答。无论我再怎么等,他依旧没有要回答的样子,我只得又问了一遍。这回我换了个问法,问他我是否也能看出那个秘密。“那是随便什么人盯着地图都能看出来的东西吗?” “不,”父亲垂下目光,“一般人不可能看出来。” “父亲之前谈论纵火案时总是很兴奋,简直把自己当成推理小说里的侦探了,可现在的你却有点奇怪。” “因为我发现了决定性因素。” “什么?” “我并不是推理小说里的侦探。” 我没告诉父亲车站东侧的小学出现了新的涂鸦。可能是因为我认为那样会令他更加困惑。同时不能否认的是,我也想掌握一两个秘密。 后来,父亲把那本看起来十分厚重的图册递给了我。封皮上写着“夏加尔”。那是东京美术馆举办“夏加尔展”时的图册。 “给我这个做什么?” “是一个朋友给的。” 我翻了翻里面的内容。都是那种小瞧人的可爱画作。飞在天上的马、飞在天上紧紧相拥的男女、无视远近比例的巨型人类。 “真是乱七八糟。”但我这是在夸他。 “上回春不是说了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不经意地表达出来。” “嗯,春是说过。” “夏加尔的画跟他的理念差不多。胡乱画出来的人和动物都开心地飞在天上。这种愉快的作品,让人无法板起脸来批判。” 夏加尔的画作仿佛将我们视为与生命同等重要的东西,或者说一直坚信的事物,都轻而易举地否定了。 我们所坚信的事物,比如——重力之类的。 离开病房时,父亲在我身后一字一句地说:“下次跟春一起来吧。” “好啊。”我回答道。看到我们两兄弟在一起,父亲就会很幸福。 刚出病房,我就发现穿着白袍的主治医师在等我。他确认过我是父亲的长子后,表示要跟我进行“手术前的说明”。看来是专门在这里等我的。我被领到另一个房间,医生向我汇报了父亲的检查结果。X光和超声波的检查结果,加上年轻医生机械性的说明,没有能让人高兴的消息。我说“再等下去也不可能有好转吧”,闻言医生脸上的肌肉抽了抽,说“这个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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