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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视纵火现场II重力小丑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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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迅速降临。不管人们的生活是否会不方便,夜晚每天都会准时到来。极不客气,丝毫不为他人着想。 约好在校门口与春汇合。我将车子挨着小学校门边的墙壁停下来,上面的涂鸦还没被洗掉。 春跟上次一样,手里提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大瓶矿泉水。 我们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印着时刻表的站牌发着绿光,在黑夜里显得非常突兀。现在早已过了末班车时间,不可能还会有公交车出现。尽管如此,车站的灯却亮着,真有点不可思议。让人不禁觉得,即便没有运行计划,还是会突然冒出一辆“希望之车”把我们载走。 长椅灰扑扑的,还生了锈。我们两人合力将其抬起,转了一百八十度,让它朝向另一侧。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坐在长椅上监视“工艺大厦”了。 我盯着矿泉水瓶的标签,皱着眉说:“上次是这个,这回又是这个。” “对,没错。” “这么点儿水能灭火吗?” “能灭就真是奇迹了。”春说。 “那你还故意要我提着这么重的东西?” “要是没有准备,连奇迹也不会发生。”春不厌其烦地说,“根据老哥提出的遗传基因规律,这附近以T开头的建筑物会被纵火。换句话说,就是那间旧书店。”春好像也发现了“Tackle”旧书店。 在站台灯光的映照下,我们脚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你觉得纵火犯会来吗?” 春没有回答。 被我们盯着的那座“工艺大厦”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两边只有自助停车场,总觉得有点孤寡老人独自守望的感觉。整栋楼都没有灯光。背后的马路上平均每分钟大概只有两辆车驶过。这是个平静的夜晚。我看了看表,快十一点了。 “校门旁的涂鸦,”我对身边的春说,“画着Apologize、Correct、Thank,把首字母组合起来就是ACT。我一查,原来ACT是密码终止的信号。” “唔。”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你早就知道了吗?” 春还是没有回答。 “你肯定知道了。”我正色道,“其实你很了解遗传基因,对吧?” 可春还是没回答。 公交车站的微弱灯光多少把四周照亮了一些,身后的马路上还不时有车灯闪过,但我却觉得自己身陷一片黑暗。 “老哥,甘地他……”坐在我右边的春突然说了起来。在黑暗中,他的声音传来。 当时我可能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因为记忆里四周真的很黑。 “你可真喜欢甘地啊。” “甘地说,非暴力才是人类最大的武器。并且坚信,非暴力比人类创造出的最强悍的武器都要强大,比核武器还强大。” “非暴力这个词,说白了不就是别人打你你也不还手的意思吗?”“它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毫不抵抗,但那不是不抵抗,当然要抵抗,只是不使用暴力。对啊,被人打也不还手,就是这么回事。” “那不正中对方下怀了吗?”见对方不还手就揍得更欢的人,世界上简直一抓一大把。 “甘地一直相信人性中的善。”听春的语气,似乎有一丝遗憾。 我不像春那样把甘地奉为神明,所以我说:“但他有时也不能从一而终不是吗?”随即又说,“一边说自己讨厌暴力,一边又说人们应该奔赴战场;发誓再也不喝奶了,可等到快病死时,又强词夺理地说只要不是牛奶就行,我可以喝羊奶。他明明知道所有奶都不该喝。” “是啊。”春平淡地说。 “甘地虽然断绝了所有性关系,上了年纪之后不还是让那些倾慕他的女性赤身裸体地侍寝嘛。” 春一点也没有嫌恶的样子,他似乎早已知晓这些事,还含着笑高兴地说:“我最喜欢那样的他了,魅力十足。”说完也面不改色。 “你啊,对自己喜欢的人就是太娇惯了。” “不过,”春顿了顿,“甘地的教诲实在太难完成了,那是一条困难重重的道路。所以在他死后,印度人虽然对甘地赞叹有加,却没能继续他的路。” “因为太困难了吗?” “那是幻想。一个伟大的幻想。甘地本人很有魅力,非暴力主义也很伟大,但人类的恶早已超越了那个范畴。” “是性吗?” “就是性。”春说得好像那是他创造出来的罪孽一般,“若不去加以制止,而是期待罪犯良心发现,强奸犯就会永远强奸下去。” 我看不到春的表情。是吗……果然如此,我真的闭上了眼睛。 “我继承了那个浑蛋强奸犯的基因啊。”春似乎彻底放下了心防,让我不由得一阵惊恐。 我想起大概三年前举办的那场研讨会。 那是由我们公司和一个报社一起举办的研讨会,以演讲的形式探讨“少年犯罪”这一主题,汇集了许多知名学者和评论家。那些极少能见到真人的知识分子很受欢迎,为期两天的研讨会挤满了听众。春也参加了。 提起少年犯罪总会让我联想到母亲的那件事,自然是避之唯恐不及,春却面不改色地参加了。 第二天晚上,我们还召开了以联欢为名义的聚会。参加人数大概有二十多吧,我和春也在那间居酒屋里。 我们面前坐着著名的女性人权律师,以及提倡废除死刑的教授。 话题渐渐变成当时刚发生的,一名十几岁的少年杀人事件。 我和春并没打算因为自己母亲的事情就盛气凌人地反驳他们。至少我们还有足够的常识,能假装成两个擅长倾听的年轻人。 据说那个把低年级女学生碎尸的少年犯出生在一个环境非常恶劣的家庭里。唯一可以依靠的老师死后,他的心理受到了打击。所以不该判他死刑——这就是他们的观点。 “因为心理受到打击,就可以杀人了吗?” 我觉得当时春的说法已经非常隐忍了。 “那位少年受到的打击可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啊。”律师淡定地说。言外之意无非是:像你这种天真的小伙子怎么想象得了。 我们面面相觑,露出苦笑。 就在此时,白头发的教授自以为是地插了一句:“在那以前,他还曾杀过小猫小狗,已经表现出一定的征兆了。”这时春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杀狗?” “野狗而已。” “死刑。”春斩钉截铁地说。那是并非戏谑玩笑,而是像真正的审判一样庄严的宣判。 接下来,教授熟门熟路地讲起未成年人的量刑难度和其改过自新的可能。 春十分冷静地听完了他的话,一直听到最后,还殷勤地回了一句:“哦,原来如此,那真是值得同情啊。”然后断言道,“那就稍微减轻一些量刑,判他死刑好了。” “你刚才没在听吗?”律师皱起了眉。 春丝毫没有表现出激动的情绪。“如果现在把那个少年带到我面前,我会亲自给他执行死刑。本来应该把他锁起来扔到狗群里,让他被活活咬死的。”说完他微笑起来,“不过那样我是不是就该判死刑了,而且我不是少年。” 律师和教授一脸愕然。 “我不管他杀了几个小孩,但为了开心就虐杀小狗必须判死刑。我绝对不会原谅他。” 他们的表情更加惊愕了。 “狗又没有错。” 我拼命忍住笑。拼命忍住想大叫“将军颁布生类怜悯令啦![是德川纲吉颁布的政令,最后演变成虐民政策,拍蚊子也要判刑。纲吉死后,怜悯令被取消,江户掀起疯狂虐杀猫狗的浪潮,执政最严之地曾经很长时间不闻狗叫。]”的冲动。 “甘地的思想并非不可行,遗憾的是,必须具备一个前提,就是人类会带着一定程度的善降生。连前提都错,他的思想便只能成为幻想。” “不是人性本善吗?” “人类是极为怪诞的动物,服从于性。” 背后有辆摩托车箭一般冲了过去,我不喜欢轰隆作响的摩托车。 我把目光转向工艺大厦。 没有人。我突然想到,啊,搞不好乡田顺子也在附近呢。她可能因为担心春,正躲在什么地方看着我们。虽然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但我有这样的预感。 “不是有句话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嘛。”春说。 “叫什么法典来着?” “每个人都将其错误理解为‘人若犯我,我必回击’的意思,但那其实是‘如果被戳瞎了眼睛,你也只能戳瞎对方的眼睛;若被打断了牙齿,你也只能打断对方的牙齿’的意思,是说禁止过度报复的。” “真的吗?”在学校学来的东西我早已忘了大半。 “我认为那样的惩罚就够了。只要将加害者施加的伤害原样还给他就好。就算有减轻其罪责的原因,却无法改变已经犯罪的事实,既然如此,被罚接受同样的伤害他就应该无话可说了。如果手臂被折断,就把对方的手臂也折断就好了。” “那开车不小心撞到孩子的人呢?” “那就被人不小心开车撞到啊。”春的声音像徐徐清风,听起来很舒服,“不过那样一来,对附属对象施加伤害的案子就很难判决了。杀了十个人的罪犯又不能被杀十次。” “那就只能让他痛苦十倍了。”我顺着他的话说。 “强奸犯就要被人强奸。” 随后,我们又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期间不断扫视周围的人行道,偶尔还会站起来四处巡视,但举着火把的纵火犯就是没出现。 午夜过去很久了,春说:“老哥,你不喝口水吗?” 他指着被我夹在胳膊底下的矿泉水瓶。 “不用了,挺冷的。” “人有时会因一口水得到救赎哦。” 被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想喝水了。可能是我太单纯了吧。我拧开盖子,喝了两口。 我做梦都不可能想到那水里居然混了安眠药。谁能想到“有安慰作用的水”竟然还会被人下药呢。 所以我一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犯起困来。 就在一天前,我还靠自己偷来的罗眠乐睡了个好觉,没想到此时又像那时一般意识模糊起来。我把水瓶放在长椅上,默默地注视着周围,当我开始察觉情况异常时,已经睡着了。 黑泽侦探的话出现在脑海里:“自己在想的事情,其实别人也在想。一切恶意最终都会报应到自己身上。”他说得一点没错。因为我想下安眠药,所以别人也想给我下药,这不奇怪。就像闯空门的被别人闯了空门一样,愚蠢至极。 我至今还记得,在我陷入睡梦中的那一刻,春说了这么一句话。 “善只会以蜗牛的速度前行。” 那一定是甘地的话吧。春肯定在祈祷,就算是蜗牛的速度也好,请让善意降临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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