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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弛重力小丑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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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啪啪”地抽我耳光。烦死了,我烦躁地醒来,却发现乡田顺子站在我面前。她正举着矿泉水瓶对准我的脸。 已经躺在长椅上的我赶紧撑起上半身。我转了转脖子,揉揉眼睛。头痛欲裂,肩膀的酸痛感仿佛一路蔓延到太阳穴,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 乡田顺子用看废物的眼神俯视着我。“你睡得真香啊。” 我确实睡死过去了,因此无法反驳,干脆假装自豪地说:“能在这种地方睡着,我也挺佩服自己的。” 我马上环视周围。首先寻找本应坐在我右边的弟弟,然后看了一眼工艺大厦。春已经不在了,大厦没着火。 “你,”我站了起来,“果然跟过来了?” “因为我很担心春先生。”她的行动原则好像只有这一条。 “春在哪里?我们像上回一样,正准备伏击纵火犯呢。” “纵火犯吗?” “那里有座楼,十层高,细长细长的。那里可能会被纵火。”我的语速比平时快了许多。我觉得脑袋重得像石头,为了驱散那种沉重感,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开口说话。 乡田顺子叹了口气。那口气无比悠长,仿佛一辈子都叹不完。 “看你的样子,像是大彻大悟了啊。” “我已经决定了。”看着她一脸认真的表情,我不禁有些兴奋。今后可能再也遇不到跟作出觉悟的美人相对而立的机会了。 “其实有人求我不要对你说。” “谁?” “春先生。” 我一时哑口无言,因为实在无法想象春对乡田顺子说话的光景。“他叫你别对我说什么?” “说春先生正在做的事情。” “难道说,”我脑子里灵光一现,“是涂鸦的事?” 与此同时我还在想,真是个讨厌的夜晚。我脑袋疼,肩膀疼,好像还落枕了,天上连个月亮都没有,真是个讨厌的夜晚。 “最近仙台总是出现奇怪的涂鸦,都是些英语单词,而那些涂鸦与纵火案有所关联。涂鸦其实是春画的,对吧?”关于这一点,尽管不愿承认,但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是的。”她点点头,看上去却有点像面对差生时无可奈何的失望老师。 “不止如此吗?”我惊恐地看了乡田顺子一眼。然后盯着她,把自己能想到的最糟糕的事态说了出来。“莫非是纵火?连纵火也是春干的?” 她收紧了下巴。 眼前突然变得白茫茫一片,很快又陷入黑暗之中,就像脑子里有个灯泡烧坏了一样。我感到双腿发软,整个人仿佛正往沼泽里沉。 “我看到了。” “我有点不想知道。” “就是上次在车站西出口,春先生和你守着那座预科大学时。” “我都不想知道,你还一直说。” “我亲眼看到春先生在楼下点火了。” “你看,所以才说我不想知道啊。” “我认为他应该是在矿泉水瓶里装了汽油一类的东西。他把那些东西浇到墙边的纸堆上,用打火机点了火。” 我呆呆地看着手上的塑料瓶,里面是普通的矿泉水,上回也是。那么,只有春手里的那瓶装的是汽油吗?话说回来,我想起来了。我们监视东北学研的时候,春见我想喝他瓶里的水,一下就生气了,还说我差点儿就死了。看来我当时差点儿喝下去的是汽油啊。 “为什么春要在楼下放火?” “春先生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一定是这样的。还有那本笔记本。上回我看着那张地图,听了你的话,顿时感到毛骨悚然。如果那些都是纵火现场的话。” “太多了。”我接口道,“纵火案没有发生三十起。那太多了。” “那这样想如何?那张地图上标记的,并不是发生过纵火案的地方。” “那是?” “那张地图上标记的,可能是预计要纵火的地点。” “啊!” “如果春先生是纵火犯,那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我已经连怎么尖叫都忘了。 上回监视纵火现场时我也曾怀疑是春放的火,不过那时只是想当然的臆断,内心深处,我还是天真地坚信春是清白的。 所以,当乡田顺子对我坦言“春可能是纵火犯”时,我受到了沉重的打击,简直不知所措。 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窜进我的身体,是不安和绝望。绝望顺着我的口鼻、肛门、尿道,一切可能的入口渗透进来,几乎要把我撑破。我开始真心害怕自己会溺死其中。被溺死在绝望的海洋里。 乡田顺子一言不发。她用力瞪大眼睛,紧咬着下唇。不能张嘴,我很想告诉她,哪怕只张开一条缝,那些无情的东西就会侵入你的体内。 “春先生是纵火犯。” “春是纵火犯……吗?” “我亲眼看到了。” “但他不让你说?” “是的。” 我理解了她的苦衷。对苦苦追逐春将近十年的她来说,春的请求想必就如《古兰经》对伊斯兰教徒们的意义一样重大。 尽管如此,她还是违背约定,把实情告诉了我。为什么呢?因为她很担心春。 我很茫然。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我弟弟是纵火犯?不仅仅是个涂鸦犯?我最先想到的是父亲瘦削的面庞。正与癌症作斗争的父亲是否预料到了这一点呢?如果他有所察觉,那我多少能明白早上去看望他时他问的那句“是你吗”的意思了。父亲可能已经在怀疑春了。 我思考着地图的事情。那是12000:1的仙台市中心图。我又想起自己标记的红圈和蓝圈。 遗传基因法则。我顺藤摸瓜地思考着,如果春是涂鸦犯,也是纵火犯,那遗传基因法则就是春想出来的了。 春知道遗传基因的基本知识,甚至知道P53基因。 但他在我面前装作不知道。可能是为了隐瞒自己就是创建那个规则的人这一事实吧。可他为什么要如此麻烦呢?将涂鸦首字母和纵火现场首字母组合成遗传基因序列,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可能性并不多。 只可能是为了把我牵扯进来。 一定是这样的。春很了解我对谜题的热爱。 “老哥你只要是中途加入某件事就毫无干劲,但要是从一开始就参与其中的话,就会顽固又热情。” 这是春说过的话。因为别人先填了我的填字游戏就大发雷霆的我,肯定会不求助任何人的头脑,一个人充满热情地解决纵火案和涂鸦之谜。而且那还是与我的工作相关的谜题,想必我会更加热心。可能春就是看穿了这一点。 愚蠢。尽管愚蠢,却完全正确,真是服了。是不是该在我的脖子上挂块牌子,上书“我被弟弟耍得晕头转向”呢? 春为了把我牵扯到案件中,特意加入了遗传基因的暗号。但这又引出了另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把我牵扯进来? 乡田顺子缓缓眨了一下眼睛,看着我。 与此同时,新一轮不安又向我逼近,使我差点儿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看了一眼手上的塑料瓶,终于开始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混了什么化学药品,刚才那阵来势汹汹的睡意实在太异常了。 “我之所以在这里睡着,是被人下了药。春在水里下了安眠药。”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仿佛能听到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老哥就像护身符。 “那家伙叫我来,可能就是想让我陪着他,又不想让我知道所有真相,就给我下了药。” “怎么可能?” “以目前的状况分析就是这么回事。” “那你不就像护身符和辟邪物一样了。” 我露出苦笑,可不是吗。“春到哪儿去了?” 乡田顺子像幽灵一样有气无力地挥了挥右手,指着我的斜后方。“刚才他往那所小学去了。” “你看到他进去了吧?” “他翻校门进去的。我实在太担心,就来叫醒你了。” “你能告诉我吗?”我整理着纷乱的思绪,“上次,就是东北学研被纵火的那次,你说你尾随了一个可疑的男人。可如果纵火犯是春,那个男人又是谁?” “好像是春先生叫去的人。我看到他们在楼下争执,最后意见不合,男人就气冲冲地走了。” “后来春就点火了?”莫非他要把纵火的罪名嫁祸到那个男人头上? “当时火已经烧起来了,男人是后来才出现的。” “啊?”答案总是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吗? “怎么了?” 我好像明白了。就连我这个愚钝的兄长似乎也稍微看出了春的意图。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今晚想干什么。” “你是指纵火吗?” “应该不是。”如果是纵火,就没必要把我药倒。上回去监视时,矿泉水里就没有被下药。这次他想干别的事情,所以才会让我睡过去。 我往小学的方向走去,把矿泉水瓶留在了长椅上。乡田顺子慌忙跟了上来。 “春先生不会有事吧?” “他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我替她说了这句话,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 “你明白什么了?” “我可能知道春想干什么了。” 乡田顺子面色惨白。“等会儿会发生什么?难道不是纵火吗?是好事,还是坏事?” “可以说好,也可以说是不好的事。” 走进校门,我想起高中时自己经常迟到。我们两兄弟并不怎么赖床,却总是踩着上课铃声冲进校门。每当听到远处响起上课铃声,春就会不慌不忙地说:“迈尔斯·戴维斯的《松弛》就是以铃声开头的。”说完还会高兴地哼起那首曲子。 “现在不是优哉游哉闲聊的时候。” “要放松,老哥。”我们之间总是会发生这样的对话。 “要放松啊。”我对自己说,但那可能吗? 这回又要迟到了,我心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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