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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终身验尸官 作者:横山秀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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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电梯里一言不发。 三泽的胸口泛起苦涩。他们互相指责了一路,却不得不承认:为吸引斋田梨绪的注意耍的小花招,让他们成了二次伤害的共犯。 然而…… 他实在不觉得,那就是梨绪自杀的全部理由。 毫无疑问,梨绪对男人心怀憎恶。审问强奸犯、旁观大井助教的司法解剖让她想起了可恨的往事也毋庸置疑。可她明明决意“审判男人”,为跻身司法界不懈努力了多年,通过司考绝非易事。更何况,她的前半生走了一条与“学术精英”无缘的路。为了上岸,她定是呕心沥血。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因为接触到男人的丑恶与兽性就选择自我了断呢? 也许我在逃避责任。若将梨绪之死归咎于自己,这检察官就当不下去了——客观的三泽如是想。 他目视前方道:“我没睡过她。你呢?” 透着克制的声音传来:“没有。我敢对天发誓。” 他们在七楼下了电梯。 七〇三室房门敞开。几名县警的鉴证专员进进出出,好不忙碌。有人拿着证物袋,里面装着染血的菜刀。 “我是地方检察院的三泽,能进了吗?” “可以了,差不多弄完了,不过还是穿下鞋套吧。” 三泽与浮岛穿好对方递来的鞋套,直起身子,交换暗淡的眼神。梨绪的尸体就在里面。 稳住。三泽在心中默念,跨过七〇三室的门槛,穿过短小的走廊,约莫十叠的空间豁然出现。 “啊!”先喊出声的是浮岛。 “这……!”三泽也惊呼道。 难以置信的景象。 大量的纸散落在一室户的地板上。或许说“地上铺满了纸”还更贴切些。地板被纸盖住了大半,都是传真纸。每张纸上都有大而潦草的字迹。 “去死吧!” “你这样的女人就该赶紧去死!” “去死!去死!有多远死多远!” 梨绪就在传真纸铺就的地毯上,呈斜着倒下的跪姿。她背靠床,双膝跪地,双手耷拉,头也垂着,头发遮住了脸。要不是上衣的胸口被染成了一片血红,兴许看到的人会误以为她在打瞌睡。 三泽已是六神无主。没有心痛,亦无哀叹。他甚至想不出该对梨绪说些什么。 “真是自杀吗?” 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一句话,是不加任何修饰的感想。 听到这话,窗边的男人转过身来。 那是L县警的仓石义男,当了足足八年验尸官的“尸体清道夫”。 “谁让你们进来的?” “你、你说什么……?” 三泽顿时热血上脑。一个县警的调查官竟敢对他出言不逊—— “验尸本是我们的工作,为了方便才交给了你们,你可别忘了。” 仓石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那你来验?” 三泽语塞。别说是验尸了,地方检察院连个会采集指纹的人都没有。 “少啰唆。给我们解释解释,这怎么就是自杀了?” “看现场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就是因为看了才问你,就不可能是他杀吗?” “不可能。” “那这一地的恐吓信算怎么回事?” 仓石缓缓眨眼:“你想定成他杀?” 这句话刺穿了他的胸膛。怎么可能?然而他分明感觉到身旁的浮岛也僵住了,顿时不寒而栗。我们想把这案子定成他杀?为了逃避责任? ——胡扯。 三泽甩掉这个念头,却无法扫清恐惧。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被仓石看穿了,被他硬逼了出来。不,不对。区区县警调查官,又岂会了解检察官办公室的内情。他本也不希望这是他杀。梨绪没理由自杀。眼前的光景像极了他杀现场。他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 “你凭什么断定是自杀?” “比如这个。” 仓石兴致索然,把头一转,目光的落点是放在飘窗上的金鱼缸。一尾和金在缸底游动,鱼鳃一开一合。旁边的塑料容器也许是饲料盒。 “金鱼跟自杀有什么关系?” 三泽话音刚落,却见一位年轻的鉴证专员冲向仓石,似是有事汇报。情急之下,三泽开口催促,仓石却抬手示意“慢着”。 三泽不禁咂嘴,看向浮岛。浮岛的侧脸血色全无。他正凝视着梨绪,攥紧拳头。拳头微微发颤。 用情之深可见一斑。 三泽自己呢? 他无法正视梨绪,一直看着别处,因此生出的负罪感正缓缓侵蚀着他的胸膛。 “你怎么看?” 浮岛没有回答。 “是自杀还是他杀?” “……我不知道。” “这些恐吓信呢?” “我……不知道……” 在车中竖起的刺,已被连根拔起。 “稳住了,别让仓石看出端倪。” 三泽对浮岛耳语道,呼出一口浊气,环顾四周。 房里的东西很少。单人床、小桌、垂叶榕盆栽。左边的架子上摆满法律书籍。右边的架子上放着带传真功能的电话,上面还挂着一张打印出来的传真纸。纸上也有潦草的“去死!”。 梨绪就在垂叶榕边。三泽又把视线移开了,只觉得眼底发烫。 他望向仓石。鉴证专员的汇报似乎结束了。 “虽说是实习生,但总归是自己人。我想尽快知道验尸结果。” “那天她也在解剖室吧?” 仓石说的是上周四的司法解剖,他也在场。 “闲话少说,还不快给出自杀的依据!”三泽厉声道。 仓石面不改色:“伤口看过没?” “还、还没……” 仓石跪在尸体边,用手指拉开上衣扣合处,露出伤口。 “刀插入时与地板平行。如果人是蹲着的时候被捅的,伤口会出现向下的角度。” 三泽只向前迈了一步,浮岛似乎没动。 梨绪的鼻梁进入视野,还有那白皙的脖颈…… 他的嘴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万一她是站着的时候被捅的呢?就没有可能是被捅了以后才以下蹲的姿势倒地的吗?” 仓石直起身,扬起下巴示意那盆垂叶榕。 “叶子上有血迹吗?” 看不出来。 “鲁米诺反应[鲁米诺是一种用于检测血迹的化学试剂,遇到血迹会被氧化从而发出蓝光。——编者注]也呈阴性,但是——” 仓石摘下垂叶榕的叶子,翻了过来。离得老远的三泽都能清楚地看到,叶子背面有喷溅状血迹。 “血迹只存在于背面,不可能是站着被捅。” 三泽险些点头,却想起了最大的疑问。 “那这堆传真是怎么回事?不是凶手捅死斋田以后撒的吗?” “你瞎啊?看仔细了。纸在尸体下面,血迹在纸的上面。是这个女人自己撒了纸,然后捅了自己的胸口。” 三泽怔住了。 “自己撒的……?” “不光是撒,发传真过来的应该也是她本人。” “啊……?” “简单得很。她可能是从便利店发过来的,不然就是检察官办公室。” 仓石的声音在空转的脑海中回荡。 “笔迹已经在验了,电话记录也在查,迟早会出结果。” “等等!”三泽的嗓音都发尖了,“为什么斋田要做这种事?给自己发恐吓信?这也太荒唐了,说出来谁信啊!” “信不信由你。” “信不信由我?混账东西,少他妈信口开河!” “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一种心因性精神疾病,曾被命名为“多重人格障碍”。]……”浮岛瞠目喃喃道。 三泽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 “肯定是这样。我一直觉得斋田有多重人格……她有多重人格也不足为奇。” 确实。三泽恍然大悟。 他垂眼望向那些写着潦草大字的传真纸。字里行间透着狂暴与充满恶意的狠毒。如果这都是梨绪写的,那肯定是另一个人格让她写的。不然怎么解释得通呢? 梨绪小时候遭受过姑父的性虐待。为逃避痛苦,梨绪在心中创造了另一个人格,将可恨的记忆统统转移过去。然而—— 三泽再次打量传真纸上的字迹。 她创造的新人格,会不会是个“男人”?梨绪发誓要成为法官“审判男人”,却有一个“男人”在她心中日渐壮大。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讽刺了。那个“男人”出现并袭击了梨绪,驱逐了“女人”。而触发“男人”出现的契机,很可能就是强奸犯和大井的司法解剖。 三泽垂下了头。 “是他杀。害死斋田的是她体内的‘男人’。” “是自杀。” 三泽怒火重燃。 “对,论性质确实是自杀,文件上也会这么写。但斋田不是自己想死。她是用被‘男人’控制的手把刀插进了自己的胸膛。这你总得认吧?” 仓石嗤之以鼻:“多重人格是好几个人格争夺一具身体,把身体杀了,岂不是鸡飞蛋打吗?” 三泽眦裂发指:“你懂什么!她一路从炼狱走来,两个人格激烈交锋,早已到了极限,拖垮了她的灵魂和身体。这就是我的推论。” “也不一定是多重人格吧。谁不是带着好几种人格活着呢,只是平时混在一起觉察不到罢了。” “你想说斋田不是多重人格?” “没有的硬说有,是对死者的亵渎。” 三泽的愤怒达到顶点:“明明是你在亵渎!你对她了解多少!我们都不知道的事,你又怎么可能知道?!” “至少我可以确定,把刀扎进她胸口的不是你们所谓的‘男人’,而是她自己。” “少给我胡扯!你有什么证据?!” 仓石扭头瞥了眼金鱼缸。 “自己看呗,人和鱼吃饱喝足时的表情还挺像。” “开什么玩笑!给我说清楚!你凭什么说不是‘男人’捅的?” 仓石走向窗边,打开塑料容器,捏起一撮水蚤粉,撒入鱼缸。 “问你话呢——” “闭嘴。” 水蚤如烟雾般散开,缓缓沉入水中,抵达和金眼前。只见它张开嘴,轻吸一口饲料,却又吐出了大半。 仓石回头道:“瞧见没?” “那又怎么样?不就是吃饱了吗?” “没错。女人死前喂过鱼。她决心寻死,所以比平时多喂了些。” “那又能说明什么?” 仓石继续解释。脸上仿佛写着一行字:“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还不懂吗?” “你们所谓的‘男人’,能想到这个?” “啊……” 视野忽暗。 三泽仿佛能看到梨绪喂金鱼的模样。弯着腰,用悲伤的眼神凝视金鱼的模样—— 三泽仰望天花板。 并没有什么“男人”,是梨绪以梨绪的身份杀了自己。 是这样啊。她不是还记得自己遭受过姑父的性虐待吗?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另一个可以托付痛苦回忆的人格。 不对,慢着。 “你的推论解释不了恐吓传真。” 浮岛说出了三泽的疑问:“调查官,麻烦你解释一下。难道你认为写下并发送这些恶劣恐吓的不是‘男人’,而是斋田本人吗?” 那口吻,仿佛他早已忘记自己是来执行公务的。 “没错。” “我不明白,斋田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为了伪装。” “她想伪装成他杀?” “嗯。” “把自杀伪装成他杀又有什么用?难道你认为她是想陷害什么人吗?” 三泽顿时脸色煞白。难道她是想陷害我们…… “不,那是她用来欺骗自己的伪装。” “欺骗自己……?” “她想伪装出自己死在男人手里的样子。大概是想怀着对男人的恨离开这个世界吧,即便只是流于形式。” 仓石望向梨绪的尸体:“她恨的不是男人。让她恨到要痛下杀手的是女人——是她自己。” 浮岛的眼皮凝住了,三泽亦然。 仓石的目光仍落在梨绪身上:“我忘不了她盯着解剖台的眼神。那双眼睛仿佛在说:‘快!快把她切碎!’她厌恶女人的身体。在她看来,女人的身体是肮脏的,罪无可赦。” 仓石的脸上闪过一抹无奈,走出房间。 只留下了神情呆滞的三泽和浮岛。 她憎恨女人,憎恨自己,所以杀死了身为女人的自己…… 三泽咬着嘴唇。 她将性虐和强奸归咎于自己。她认定招来那些肮脏行为的自己才是最肮脏的,于是深陷自责。这些年来,她一直都恨着自己心中的“女人”。 她也知道这是不合理的。她也挣扎过,试图去恨男人。她拼尽全力,想要战胜过去。她定下“审判男人”的目标,让自己振作起来。她想用这个方法保持清廉。她披上层层盔甲,杀出一条通往法官的血路。然而—— 强奸犯扯下了她的盔甲。她在解剖台前看清了自己的本性。 只能审判女人。 绝望,便是自杀的动机。 可三泽不明白,他还是想不通,想不通梨绪情绪的出发点。想不通是什么让她对“女人”恨之入骨,最终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 直觉告诉他,梨绪对他们还有隐瞒。她还有秘密。她带着那个秘密,独自告别了人世。 “浮岛。” “……嗯?” “你有没有听她说起过什么?” “就只有车上提起的那件事。” 但浮岛用手捂住眼睛,似是想起了什么。“啊……” “怎么了?” “她说——她听到了声音。” “声音?什么声音?” “没说那么细。” “……幻听?” “不好说。” “斋田为什么要死?” “因为她感觉到……自己审判不了男人吧。” 三泽点了点头。 “是我们害死了她。” “没错,一点儿没错。”浮岛哽咽道。 三泽望向飘窗上的金鱼缸。 在那间解剖室里,仓石的法眼恐怕不只捕捉到了梨绪的神情。紧张窥视梨绪的三泽也在场。慧眼如炬,他又会如何看待三泽和浮岛今日在梨绪尸体前的表现? 他们不会被问罪,但是…… 刑警和鉴证专员进来了,尸体即将被运走。 几人合力将尸体抬上担架。梨绪的头发黏在脸上,直到最后都没能看到她的脸。直觉告诉三泽,这也正合她的心意。 悔恨勒紧胸膛。 “她听到了声音——” 梨绪究竟隐瞒了什么? 他本该问个清楚。作为她的领导,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他本该为她分忧解难。 浮岛吸了吸鼻涕。 三泽双手合十。最后的最后,他没有再移开目光。 盖着毯子的梨绪被抬了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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