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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审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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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银座大道上还能见着几个出门采购的家庭主妇。 离约定的晚上七点还有一阵子,但佐仓镇夫已然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上了商业楼的阶梯,推开了小酒吧“猫”的店门。在办完一桩大案之后出来喝上两杯——他虽已年过四旬,这种非比寻常的爽快感却丝毫没有消减。 酒吧的照明与家庭餐馆一般明亮。老板娘美铃的背影就在吧台中央。体态丰盈的她拿着口红,盯着手里的粉盒。镜子的角度忽然一转,一双没戴假睫毛的细眼望向佐仓。 “哟,够快的呀,阿佐。” 佐仓面露苦笑。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早已过了时效。还记得自己被美铃夺走童贞时,她也在床上说过这句话。当时她对红脸蛋的新面孔情有独钟。在L县警内部,光他知道的“兄弟”就有四个。 佐仓往美铃边上的椅子上一坐,环顾墙上镶着镜子的狭小店面。店内仅有的三个卡座都空着。 “等人呢?” “嗯,约了北泽。” “你让人家从深山老林里的金盛署赶过来啊?” “不是的,是科搜研的北泽。” 北泽是佐仓的高中校友,只是低了很多届。刚办妥的“教师凶杀案”就是北泽做的DNA[脱氧核糖核酸的缩写。——编者注]鉴定,所以佐仓在傍晚时分打电话约他出来聊聊。北泽闪烁其词,似乎也有话要跟佐仓说。莫非是有了心上人? “科搜研有姓北泽的?” “是个年轻的技术员。我不是带他来过几次吗?” “哦哦,是他呀!我想起来了,那个耳朵大大的眼镜小哥是吧?” 美铃在谈笑间迅速搞定妆容,按下墙上的开关,将灯光调成营业时间的亮度。陌生的五旬熟女瞬间变成眼熟的老板娘。 说时迟,那时快,她鲜红的嘴唇张开了:“对了阿佐,听说你立功啦!就是东部新村死了个老师的案子。” “哦,嗯。” “大伙儿都跟我说了。疑犯一直保持缄默,多亏你坚持审问他才招供的。” “也没那么夸张啦。” “别谦虚嘛,阿神都夸你呢。” 佐仓喜形于色。阿神是中央署刑事一课[管辖当地治安并对刑法犯进行搜查的部门。——编者注]的课长神田,佐仓的顶头上司。 “不过嘛——” 美铃边说边绕去吧台的另一侧。只见她将垂在胸前的七彩围巾甩到肩后,麻利地洗了手,从冰箱里取出一大块冰。 “你起初大概也以为那疑犯很好对付吧?毕竟一眨眼就逮住了。” “嗯,是啊。” 两周前,二十九岁的高中教师比良泽富男被人勒死在中央市东部新村的家中。凶手名叫深见忠明,五十二岁,曾是酒店的工作人员。他半夜闯入比良泽家企图行窃,谁知惊动了富男,一番搏斗之后深见用领带将其勒死。邻居撞见了慌忙逃出门的深见,打了报警电话。正如老板娘所说,在短短三十分钟之后,深见就在新村内被巡逻队员拿下了。 “听说你们来了场瓮中捉鳖?听说那疑犯捂着出血的鼻子,躲在铁轨边的库房后面。” “对,因为新村东边被铁轨边的铁丝网拦死了。” “他好笨哟,怎么不往西边跑呀?” 美铃口不留情,手则用冰锥戳着冰块,发出“咔!咔!”的响声。 “可到了第二天,我吓得脸都青了。听说你们很快就逮着人了,我就松了口气,谁知等到八九点都没人来,明明说好了要给青木庆生的。一打开电视新闻,才知道疑犯撂下一句‘不是我干的’就再也没开过口,把我气得呀,一个人干掉了一桌子的好菜。” 佐仓挤出同情的表情,点了点头。 这家酒吧的生意高度依赖中央署刑事一课。去年的“女白领凶杀案”陷入瓶颈时,店里整整一星期都没见着一个顾客,以至于美铃真动了关门的心思。所以案件刚侦破那阵子,大伙儿来得格外勤快,贡献了不少营业额。算不上赔罪,也不仅仅是出于人情面子。他们也很清楚,一家可以畅所欲言而不必担心泄密的“刑警酒吧”绝非是一朝一夕就能建成的。 美铃踮起脚尖,伸长胳膊握住酒瓶的瓶颈,背影仍发着牢骚。 “要是你们还在到处找人,我也不是没耐心等。可这回人都抓到了,大伙儿仍不见踪影,我心里多不是滋味呀。” “这个嘛……说来话长了。” “我知道,怪那个叫汤浅的律师呗?听说不管嫌疑人犯的是什么罪,他都让人一个字别说。” “可不是嘛,他正好是那天的值班律师。” “我都想告他妨碍营业了。多亏你苦熬一星期,让疑犯认了罪。真要命,那阵子可愁死我了,辛苦啦。给,这杯算我的!” 愁云惨淡的语气在句尾瞬间放晴。一杯兑水酒摆在了佐仓面前。佐仓道了谢,把酒杯举到嘴边。 美铃往盘子里倒了些豆子和虾饼,叹了口气。 “不过比良泽家可算是完了。当县议员的老子死在了女公关家里,还是‘马上风’;儿子又被强盗害死了。这家人八成是被诅咒了,怎么跟肯尼迪家族似的。” 佐仓咧嘴笑道:“老板娘,你可别这么说,肯尼迪的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老子是自作自受,儿子富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老师还到处拈花惹草。” “上梁不正下梁歪。” “嗯,是啊。” “但比良泽到底是名门望族呀,他家老爷子当过三届市长呢。当然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知道。我上小学的时候,就是比良泽老爷子在当市长。” 美铃拿着淡淡的兑水酒回到吧台的座位。 “我说,那个疑犯到底是什么来头呀?报道上说是个单身汉。” “嗯,深见二十多年前就离婚了。” “为什么啊?” “因为老婆出轨。” “嚯!”美铃怪叫一声,眸中染上好奇之色,“老婆跟人跑了?” “不,儿子的血型对不上,这才露了馅儿。” “嚯!”音量比刚才高了一倍。 “深见是三十年前结的婚,第二年有了儿子。儿子上小学时验了血型。深见是B型,老婆是O型,儿子却是A型。” “哦,那是瞒不住。” 美铃没好气地说道。话音刚落,便听见背后的店门开了。佐仓微笑转身,进门的却是个肩扛威士忌箱的送货员。美铃道了声“辛苦了”,在单子上签了字。 佐仓低头看向手表。七点二十分。眼下“教师凶杀案”已破,照理说县里应该没有什么需要科搜研加班的要案。 “不过话说回来,那人的肚量可真小。” 美铃气鼓鼓地说道,把佐仓的杯子拉到自己面前,给他续了一杯。 “肚量?” “快上小学的孩子最可爱了,他就不能装不知道,好好把孩子养大嘛。” “是吗?那也太强人所难了吧。” 佐仓心想,若他是当年的深见,怕是也不会原谅妻子。 “然后呢?深见离婚以后都干啥了?” “他一直在AS观光公司干着,熬到课长就升不上去了。直到前年,他还在车站跟前的AS酒店当前台领班。” “没再找一个?” “说是谈过几个,还跟人同居过,可就是没结婚。结果,单身成了他被裁掉的理由。据说他们社长直接甩给他一句话:反正你也不用养家。” “哦……”美铃的话中不带一分同情。 佐仓继续说道:“被辞退的时候他已经满五十岁了,所以一直没找到工作,还当过一阵子的流浪汉呢。” “于是因为缺钱他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行吧行吧。” “你可真够冷漠的啊,老板娘。” “那他选中比良泽家,是因为那家人看着比较有钱喽?” “嗯,这也是一方面。不过深见本就熟悉新村的情况,因为他前妻的娘家就在那儿。” “哎哟,居然是这样啊。” 美铃兴致缺缺,但随即望向佐仓,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那就说不通了呀!” “啊?哪里说不通了?” “那他干吗往东逃啊?他应该知道东边有铁丝网拦着吧?” “深见说他刚冲出比良泽家,西边的人家就开窗了,还有个女人探出头来。他一慌就往东跑了。跑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却怕得不敢折回去,只能慌慌张张地找地方躲起来——怎么样?” 美铃噘嘴道:“总觉得哪里不对。人在这种紧急情况下,不该发挥出野生动物似的第六感吗?换作是我,肯定不会往危险的地方逃。” 佐仓破颜一笑:“你要是疑犯,我们就只好认输喽。” “得了吧。”美铃替他调了第三杯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阿佐,快说说呗。你是怎么撬开了深见的嘴?” 佐仓不想把带着血腥味的公事带回家里,却也不能跟同事炫耀战功,免得惹人嫌。跟记者透一点儿风声,又会被扣上害群之马的帽子。美铃深知警界内情,看她的表情便知,问这个一半是出于兴趣,一半则是为了“生意”。 “是他自己招的,我啥也没干。” “又忽悠我呢。” “真的。毕竟他一开始就撂下一句‘我谁也没杀’,然后就再也没开过口。我们软硬兼施,他却跟尊佛像似的,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实际上,这案子是靠鉴证课破的。” “哦……那看来是找到了什么决定性的物证?” “我们起初是两手空空啊。案发现场是比良泽富男的房间。房间在一楼,约莫八叠。除了富男本人的指纹,还采集到了二十三枚,但没有一个能跟深见的十指比对上。毛发也不匹配。血迹倒是不少,但富男的口鼻也出了很多血,乍看都分不出是富男的还是深见的。” “他俩的血型不会也一样吧?” “那倒不是,我刚才也说了,深见是B型,而富男是A型。” “那验一下血型不就知道了吗?”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这条路走不通啊。鉴定结果显示,现场的血都是A型,愣是没有和深见相符的B型。” “怎么会呢,难道他的鼻血没滴在那个房间里?” “我们差点儿就下了这个结论。没想到峰回路转——” 佐仓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美铃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凑近说道: “别卖关子啦,怎么峰回路转了?” “靠DNA鉴定。相对较大的那摊血迹没验血型,送去做DNA鉴定了。其中一份样本的基因型跟深见的对上了。” 美铃瞠目结舌:“型?基因还有‘型’呢?” “不懂了吧?我也是头一回听说,高科技就是厉害。ABO血型系统就四种,基因型却有足足四百三十五种。就是这个基因型对上了,而且还是一百万人里只有一个的那种,稀罕得很。” 美铃喊出今晚最响亮的一声“嚯!”。 佐仓带着得意的表情继续说道:“L县的人口大约是两百八十万,所以我是这么跟深见说的——案发现场的地板上留下的基因型,在本县内有这种基因型的人不会超过三个。一个有着同一基因型的人逃出了那间屋子。你说留下基因型的人和逃出去的人不是同一个,哪个法官会信啊?” “好帅哟!”美铃拍手叫好,随即压低嗓门儿道,“然后呢?” “深见闭上眼睛,过了足足三十分钟才睁开。他打破了持续一周的沉默,说‘对不起,是我干的’。” “还说不是你立下的功劳!” “哎呀,都说我啥也没干了,谢天谢地谢DNA。” “瞧你说的,明明是你撂下的那句话给力嘛,谁顶得住呀,我敢打包票!” 美铃抛来一个几乎能听见响声的媚眼,接着给佐仓满上。 酒精下肚,佐仓心情大好。 多亏了科搜研的北泽,他才能捡到这么个皮夹子。虽说他明知是北泽的功劳,但得知神田课长表扬了自己,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半年前,神田曾扬言要把佐仓的手下青木调去别的警署,气得佐仓放出话来:“有种就连我一起调!”自那时起,他与神田的关系一直都很紧张。但此案一破,神田便让步了。他当着老板娘的面夸了佐仓,算准了话会传到佐仓耳中。细想起来,像这样通过“猫”这间酒吧修复的人际关系不知道有多少。 “话说——”回过神来才发现,美铃又进了吧台。 “我一直都很好奇哎。报纸上不是说,深见被逮捕的时候带着个塑料容器吗?那到底是什么啊?” “哦……” 那是个半透明容器,形似胶卷盒,但比寻常胶卷盒小了一圈。 “我们也不知道,深见说是捡的。” “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啊?” “天知道。有人猜是便携式药盒。” “哦,还真有点儿像。” 美铃拧开有线广播的开关。旋律自四面八方涌来,听着像演歌[日本特有的一种歌曲,多为抒发成年人的内心忧愁。——编者注]的间奏。 “眼镜小哥要唱歌吗?” “他啊,专唱《早安少女》。” “那今晚就让他喝个够,唱个痛快。” “我就是为了这个才约他出来的。不过……” “八点多了。你要不打个电话?” “嗯。” 佐仓刚掏出怀里的手机,那手机就震了起来。 “喂,我是北泽。不好意思啊,我刚从本部出来,十五分钟就到。” “老板娘都生气啦。怎么忙到这么晚啊?” “呃……”北泽的声音变得含混不清。 “验尸官仓石警视给我们所长打了个电话,搞得鸡飞狗跳的……跟那起‘教师凶杀案’有关,我到了再跟你细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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