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死

仲夏之死  作者:三岛由纪夫

在那豪华纷乱的夏天

我们被死亡深深震撼

---波德莱尔《人工的乐园》


A浜靠近伊豆半岛,是一处尚未世俗化的优良的海水浴场。这里除了海底凹凸不平、海浪较大之外,海水清洁、浅滩辽远,很适合海水浴。这地方不像湘南海岸那般热闹,其原因完全在于这里的交通不太方便。从伊东乘坐公共汽车到这里,要花上两个小时。

旅馆几乎只有一家永乐庄及其用于租赁的别墅,夏天仅有一两爿芦席搭成的小店,把沙滩给丑化了。洁白而又丰厚的沙滩十分漂亮,海滩中央有一座长满松树的岩山,很像假山,好似人工堆砌的一般,紧挨着海面。逢到涨潮,海水一直浸润到这座岩山的半山腰。

海岸风景美丽。西风吹来,驱散了海上的雾霭,海里的岛屿历历在目。大岛很近,利岛很远,其间,还可以看到鹈利根岛这个小型的三角岛。南边,微微突起的七子山尖端的对面,同样是万藏山深深扎入海底的界之岬,再向南就和称作“谷津的龙宫”的地岬——爪木崎相毗连。到了夜晚,南端可以看见旋转灯塔的灯光。

生田朝子在永乐庄的房间里睡午觉。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穿着一件淡红色亚麻布连衣裙,双膝从那略嫌短小的裙裾下面露出来,从她的睡姿上,根本看不出是一位儿女绕膝的母亲。肥硕的素腕,毫无倦容的脸蛋儿,微微翘起的嘴唇,尽皆洋溢着一种稚气。天气炎热,她的额头和鼻翼渗出了汗珠。苍蝇嗡嗡地低声鸣叫,灼热的大气像揭开的蒸笼。午后风已停息,人也慵懒起来,她穿着淡红裙子的柔软的腹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旅馆的房客大都到海滩去了。朝子的房间在二楼,窗下边有漆成白色的儿童秋千架。四百坪的草地上,有白漆椅子,有桌子,有套圈用的台子,藤圈儿胡乱地扔在草地上。院子里没有人,偶尔有迷路的蜂虻闯进来,羽音转而被树篱笆对面的波涛声淹没了。篱笆外面是松林。这里径直连接着沙滩,一直延伸到海面。一条河水从旅馆地板底下穿过,流向大海。每天下午,浑浊的入海口一带,放养着十四五只鹅,嬉戏觅食,争相发出刺耳的啼鸣。

朝子有三个孩子,六岁的清雄是老大,加上五岁的启子和三岁的克雄。三个孩子都由丈夫的妹妹安枝陪伴着到海边去了。朝子睡午觉的时候,将孩子们一律交给可靠的安枝看管。

安枝是老姑娘。女儿出生时,朝子一人照料不过来,她和丈夫商量,把安枝从乡间小镇接到了东京田园调布的生田家。安枝耽搁了婚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因由,她虽说品貌一般,但也决不算丑陋,漫不经心拒绝几门提亲之后,不知不觉就过了结婚的年龄。她羡慕哥哥,想到东京生活,可家里想把她许配给乡间有钱有势的人家,嫂子的邀请正好帮了她的忙。

安枝虽然不很聪明,但心眼儿特好。朝子比她年纪小,但她管朝子叫姐姐,时时不忘维护她。一口金泽的家乡话,听起来也不算刺耳。她一面帮忙照料家务和孩子,一面跟哥哥学习裁剪西服。最近,她自身的衣服不用说了,就连朝子和侄儿侄女的制服也由安枝一手包办。有一次,她在银座从橱窗里看到一种新款服装,立即掏出小本子描画下来,受到店员的苛责和抱怨。

安枝穿着新款式的绿色游泳衣到海边去。只有这件衣服不是自己做的,是从店里买的。她生在北方,着意保护着自己雪白的肌肤,身上几乎看不出一点儿日晒的痕迹。她从水里一上来,就立即钻进太阳伞底下。三个小孩子在海边用沙子堆城墙玩,她也高兴地捧起含水的沙子,滴沥在光洁的大腿上。沙子很快干了,贝类微细的碎片闪闪发光,大腿上静静显现出灰黑而奇异的纹路。也许被一种莫名的恐怖所驱使,她连忙用手划拉掉了。半透明的小海虫打沙子里钻出来,立即逃走了。

安枝将双手支撑在身后,伸展着两腿眺望海面。天边涌起了浓云,天空笼罩在无限威严的静寂之中。周围的喧闹和海浪的轰鸣,仿佛被辉煌的云层尽收于庄严的沉默之中了。

盛夏酷暑,灼热的太阳光满含愤怒。

三个孩子筑沙城,玩腻了,踢踏着海边的浪花奔跑起来。看到这番情景,安枝从独自一人乐此不疲的安逸世界里猛醒过来,站起身去追赶孩子们。

然而,孩子们都不敢冒险,他们害怕汹涌的波浪。飞溅的海涛奔袭而来,又随即退回去,每次都卷起浅浅的缓慢的旋涡。清雄和启子手拉手站在齐胸的海水里,周身抵抗着海水退去的引力,以及脚底板周围流沙的冲力,心情快活地睁大双眼看着这一切。

“看呀,就像有人拽着一样。”

小哥哥说道。

安枝来到他们身旁,叮嘱说切不可到水深的地方去。她指指留在岸边的克雄,“怎么好把弟弟一个人放下不管?赶快到岸上去玩。”清雄和启子根本不听。清雄正用脚底板体验着海底流沙被水冲走的神秘的快感,看看和他手拉手的妹妹,嘻嘻笑了。

安枝害怕阳光,她看看自己的肩膀,又看看露在游泳衣上面的前胸,洁白的皮肤使她联想起家乡的雪色。她悄悄用指尖儿捏捏上面的胸肌,温馨的皮肤使她绽开了笑容。她伸展着几只手指,发现指甲里藏着黑色的沙粒,心想回家后该剪剪指甲了。

看不见清雄和启子的踪影。安枝想,或许他们到岸上去玩了。

向陆地一看,只有克雄一人站在那里。克雄指着这边,哭丧的脸上带着异样的表情。

安枝猛然一阵剧烈的心跳,她看着脚边的海水。海浪又退了,两米之外泛着泡沫,她发现一个灰白的小小的胴体,在海水的冲击之下,不停地翻转着。她一眼瞥见清雄蓝色的小裤衩。

安枝的心脏更加激烈地跳动起来。她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默默地带着绝望的表情向那里奔去。这时,一个浪头意外袭来,阻挡着她的进路,在她的眼皮底下炸裂开来,扑打着她的前胸。安枝倒在波涛里,她的心脏麻痹了。

克雄大哭,附近一位青年听到哭声跑了过来,接着又有好几个人踢着水波跑进海里,被搅起的海浪,在他们黧黑的裸体周围散放着灿烂的水花。

有两三个人亲眼看到安枝倒了下去,他们以为她会很快站起来,所以没怎么在意。不过,对于这件意外的事情,人们有着一种预感,尽管救援者跑过来时依然将信将疑,但大伙一致感到,那位倒下去的女子恐怕凶多吉少。

安枝的身子被拖到灼热的沙滩上,她半睁着眼,紧咬牙关,仿佛依然凝视着横在眼前的那番恐怖的情景。一个人捧起她的腕子为她切脉,脉搏停止了,似乎处于昏迷状态。有人认识安枝,他说:

“哦,这女子是永乐庄的房客。”

大家找人去叫永乐庄的老板。村中一位少年对这件光荣的差事十分积极,唯恐被人抢去,飞速越过灼热的海滩,直奔永乐庄跑去。

老板到了。他是一位四十光景的男子,身穿白裤和白色运动衫,腰间系着到处开线的毛织围裙。他主张要先抬到旅馆以后再实行急救,也有人表示异议。经商量,两个青年一前一后抬着安枝迈开了步子。先前躺过的海滩留下一片人体般大小濡湿的沙子。

克雄哭着跟在后头。有人看到了,马上把他背起来。

午睡中的朝子被人叫醒,老练的老板缓缓摇动着朝子,她抬起头问什么事。

“听说,那位安枝姑娘……”

“安枝,她怎么啦?”

“眼下,大伙正在抢救,医生马上就到。”

朝子霍地跳起来,连忙和老板一起跑出了房间。她看到院子草地的一角里,安枝横卧在秋千旁边的树荫底下,一个光着膀子的男子骑在她的身上。原来正在施行人工呼吸。一侧堆放着搜集来的稻草以及拆散的盛橘子的板箱,两个伙计正焦急地点着火。火焰立即被浓烟吞没了,昨夜经大雨淋湿、尚未晾干的木板怎么也着不起来,烟雾不时向安枝脸上飘散。另一个男子不停地用团扇为安枝驱散烟雾。

安枝由于正在施行人工呼吸,下巴颏一上一下地动着,看样子像是在喘气。骑在她身上的男子的脊背,在树叶之间漏泄的阳光照耀下,爬行着一道道汗水。伸展在草地上的安枝白净的双脚,显得苍白而又粗大,似乎上半身正在进行的紧张的战斗,和这双麻木的脚毫无关系。

朝子坐在草地上连连呼喊:“安枝!安枝!”

她一边痛哭一边颠三倒四不停唠叨着:“她还有救吗?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对不起丈夫。”忽然,她抬起锐利的眼睛,问道,“孩子呢?”

照看克雄的中年渔夫应道:

“啊,是妈妈。”

他把惶惑不安、噘着小嘴的克雄抱过来给她看。朝子迅疾地往孩子脸上瞥了一眼,道了声“谢谢”。

医生来了,他继续为安枝施行人工呼吸。篝火已经点燃,朝子脸上热辣辣的,她一点儿也无法思索了。一只蚂蚁爬到安枝的脸上,她用指头捻死,扔掉了。不一会儿,又有一只蚂蚁,顺着一丝剧烈摇动的头发爬到耳朵上,朝子又把它捻死了。捻死蚂蚁成了她的一项工作。

——人工呼吸连连施行了四个小时,人体开始出现僵直的征兆。医生也断念了,停下手来。尸体盖上白布,运到二楼。屋里一片昏黑,闲着的人打运送的尸体一侧穿过去,首先点亮室内的灯。

朝子疲惫不堪,心里既空虚又麻木,她也不再悲痛了。朝子记挂着孩子,问道:

“孩子呢?”

“在游艺室里跟源吾一道玩。”

“三个都在那里吗?”

“哎呀……”

人们面面相觑。

朝子推开人群下了楼。渔夫源吾身穿浴衣,克雄的游泳裤上罩着一件大人穿的衬衫,两人一起坐在长椅上读小人书。克雄对书本瞧也不瞧,一个劲儿发呆。

朝子走进来,旅馆里知道今天发生不幸事件的客人们,停下手中的团扇,一齐望着朝子。

朝子猛然在克雄身边坐下来,带着近乎凶狠的语调问道:

“小清和小启呢?”

克雄用惶恐的眼神瞧着妈妈的脸,立即啜泣起来,他吞吞吐吐地说道:

“哥哥、姐姐,咕嘟咕嘟。”

——朝子一个人光着脚向海滩狂奔而去。松林里的沙地上落下许多松针,扎在脚板上很疼。潮水涌到岩山脚下,只有翻过山顶才能到达海滩。站在岩山上眺望,沙滩一片银白,无边无际。夜晚的海岸上,只剩一顶黄白相间的太阳伞,孤零零斜插在地上。那是朝子她们家的伞。

紧跟而来的人们在沙滩上追上了朝子。她拼命在海岸边奔跑,有人抱住她,她一把将那人推开,说道:

“你们不知道吗?海里有我两个孩子啊!”

跑过来的人群中,好多人没有听到过源吾的话,所以他们以为她发疯了。

救护安枝的四个小时里,没有一人发现朝子两个孩子不见了,这件事情说起来很难使人相信。旅馆的人们经常看到三个孩子一块儿玩耍;再说,做母亲的,不管如何颠狂,竟然没有及时觉察自己两个亲生孩子的死,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但是,某一桩事件立即会引起群体性的心理波动,不论谁都只能抱着与大家相同的单纯的想法,很难有人超出这种想法之外,也不会提出另外不同的看法。由此推断,从午睡中醒来的朝子,毫不迟疑地接受了众人的想法。

整个夜晚,A浜每隔几米就点燃一堆篝火,每隔三十分钟,青年们就潜到水底寻找尸首。朝子直到天亮都没有离开海岸,也许她太悲痛了,也许她睡足了午觉,再也难以入睡了。

天亮了,这天早晨,和警方商量后,决定停止使用拖网打捞。

太阳从海滩左面的地岬上升起,晨风扑打着朝子的面颊。她害怕这早晨的太阳。阳光清清楚楚照亮了整个事件的真相,从而将这桩事故变成现实。

“你应该回去睡一会儿。”一位老人劝道,“一旦找到,会叫醒你的,快去歇着吧,这里的事交给我们好啦。”

“去休息吧,去休息吧。”彻夜未眠的老板,红着眼睛说,“碰到这种不幸,夫人万一再病倒了,东京的先生还不知会怎样呢。”

朝子害怕见丈夫,那如同见到这桩案件的审判长。可是迟早要见面的,躲也躲不开。随着时间一点点接近,简直就像再次面临一件不幸的事情。

朝子终于下决心发电报,这回她有理由返回旅馆了。因为从她那昂奋的情绪上看,仿佛指挥这么多潜水员的任务都落在她身上了。

半路上,朝子回头看了看,大海一片平静,接近陆地的水面闪耀着银白的光芒,鱼儿在跳跃。看来,蹦跳的鱼儿陶醉在无限的欢乐之中,而自己却陷入了不幸,朝子实在感到不平。

丈夫生田胜三十五岁,外语系毕业,从战前起一直在美国人的公司上班。他英文很好,工作出色。他虽说寡言少语,平时看不出来,但非常能干,现在担任美国汽车公司驻日经销店经理。他开的都是公司的样板车,月薪十五万日元。此外,还可以支取一笔机密费,全家人包括朝子、安枝、孩子以及女佣,过着小康的日子,根本没有必要一下子减损三口人。

出了这种不幸,朝子不打电话而是拍电报,是因为害怕直接和丈夫对话。然而,按照郊区住宅区的习惯,发到邮电局的电报,在胜正要去上班的时候,用电话通知到了家中。他以为是公司有事,随之轻松愉快地拿起餐厅桌子上的听筒,压在耳朵上。

“A浜有加急电报来。”是邮局女职员的声音,他心中立即涌起不安,“要读电文吗?安枝死,清雄、启子下落不明。朝子。”

“请再读一遍。”

又读了一遍,只听到“安枝死,清雄、启子下落不明”,胜就焦急起来,犹如思想上毫无准备地突然接到解雇书一样,他甚感愤怒。他放下电话,怒火中烧,心里乱糟糟的。

开车去公司上班的时间到了,他即刻向公司打电话请假,打算驾驶私人汽车到A浜。但是,自己眼下心神不定,要开车走这么远的路程,实在没有把握。最近胜出过一次车祸,所以还是应该乘火车到伊东,再从伊东乘出租车去那里。

这样的突发事件,闯入一个人的心中直到占据一个位置,需经过一个奇妙的过程。事情的性质如何不得而知,但外出的胜首先要准备一笔不小的资金。办事情总是要花钱的。

为了及早到达A浜,胜乘出租车去了东京站,此时他就像一名警察,什么也不想,一门心思直奔现场。较之想象,他更热衷于推理,对于这样一桩同自身有重大干系的事情,自己竟然充满好奇,他不由一阵颤栗起来。

在这种时候,我们受到平素被疏远的不幸的报复。所谓幸福,日常尽管和我们形影不离,但这种时候却不起任何作用。我们总是对久久未见的不幸感到如此陌生。

“可以打个电话来嘛,看来她害怕和我对话。”作为丈夫的胜,凭直觉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但眼下最要紧的是,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亲自去看看。”

他透过出租车的窗户,看到了接近东京都中心的景色。盛夏时节午前的大街上,穿着白色衣衫的杂沓的人群,更使人感到目眩。街道树的浓荫直接落在地面上,旅馆大门红白色的漂亮的凉棚,仿佛支撑着一枚厚重的金块,吃力地遮挡着直射的酷烈的阳光。修了一半的道路,挖掘上来的泥土已经晒得变了颜色。

胜的周围完全是个平常的世界,那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假若他愿意,他还可以相信自己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胜像个孩子,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不满。他不满在远离自己毫不知情的地方,突然发生了这种事,而自己一个人却被撇到了一边。

谁都知道,从热海换车去伊东,乘湘南电车最便捷。因为是平日接近中午的时刻,所以找座位并不难。

胜是外国公司的职员,已经养成习惯,大夏天也打领结,穿外套。汗味儿被男人用的香水味儿驱散了,但胜依然感觉汗水不住流到背上,顺着胳肢窝和腹部向下淌。

他想,这么多的乘客当中,没有人会像自己这般不幸的了。这一想法,使胜立即觉得自己不再是平日的胜,而变成另外一种人格了,尽管他不知道变高还是变低了。他如今是个特别订做的人,有着不同的规格。这样的意识,胜从未有过。他是地方豪门家庭的次子,住在如今已经去世的伯父家里,从初中时代起就在东京上学,由于生活优裕,他从未尝过寄人篱下的滋味。战时在情报站工作,被免除服兵役。娶东京良家女子为妻,分家后单独过日子,战后又找到一份特别满意的工作。他虽然承认自己是世界上那种机遇最好、又很有才干的人当中的一员,但他从来没有精英人种的优越感和自负心。

他的背上长着一颗大黑痣,无疑,他经常在人面前感到一种想高声大叫的冲动:

“诸位,你们一点儿都不知道吗?我的脊背有一颗葡萄色的大痣啊!”

同样,胜也想面对众多的乘客大声吼叫:

“诸位,你们一点儿都不知道吗?我的三个孩子中,有两个孩子,还有我的妹妹,他们今天全都死啦!”

到了这种地步,胜才骤然气馁起来。他只希望孩子能够平安无事。电报里所说的“清雄”莫非不是清雄而是“今天”吧?[日语“清雄”和“今天”发音近似]神魂颠倒的朝子,也许把一时迷路的孩子当成是下落不明了吧?说不定家里现在已经来了更正的电报?胜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感到自己的反应比事情的本身更重要。他很后悔,当时应该向永乐庄打个电话,问清楚事情的真相才是。

伊东站前广场布满了盛夏的阳光。广场上有一间像派出所似的小小木板房,是出租汽车营业处,太阳毫不客气地照耀着室内。墙上贴着几张发车表,边缘都被晒得卷成了卷儿。

“到A浜要多少钱?”胜问道。

“两千元。”一个脖子上围着毛巾、头戴制帽的男人回答道。不仅如此,不知是出于亲切还是好管闲事,他对这位顾客多说了一句:“要是没有急事,还是乘火车划算。”

“我有急事,说是家里人死了。”

“哦,刚才还听说呢,A浜淹死的原来是先生您的家人?真可怜,一个女的,两个孩子,一下子全完啦。”

胜被毒花花的太阳照得有些头晕。其后便一直沉默,直到车子到达A浜,他都没跟司机搭一句话。

伊东至A浜的公路,沿途没有什么美丽的景色。开始一段,车子只是在尘埃飞扬的山道上上下下,几乎看不到大海。逢到路面狭窄,需要和对面驶来的公共汽车错车,一侧的半开的玻璃窗就会擦着树枝树叶,发出哧哧的响声,就像落荒而逃的鸡扑打着翅膀。胜的那件裤线笔挺的西装裤的膝盖上,无情地撒满了粗粒的沙尘。

如今,胜正为自己第一眼见到妻子应采取什么态度而苦恼。会有什么“自然的态度”吗?他怀疑。也许不自然的态度才是自然的吧。

车子接近A浜了。一位担着装满鲹鱼的鱼篓的老渔夫,站在满是尘埃的草丛里为车子让路。渔夫的额头被夏天酷烈的太阳晒黑了,一只眼睛浑浊得像是得了白内障。他似乎是打中马海滨的钓鲹场来的。夏天,这一带出产鲹、鸡鱼、乌贼、平目鱼,还出产橙子、蘑菇和乳酸橘。

车子开进永乐庄古老的黑漆大门,一靠近停车处,老板就呱哒呱哒趿拉着木屐过来了。胜反射般地将手伸向钱包。

“我是生田。”

“您受苦啦。”

老板深深埋下头来。胜先给司机付了车费,然后向老板行礼,往他手里塞了一千元钞票。

朝子和克雄搬到安枝停灵的隔壁房间了。安枝的遗体已经入殓,棺椁里填满了从伊东运来的干冰,只等胜一到就举行火葬。

胜抢在老板头里推开房间的隔扇,正在午睡的朝子从被窝里一骨碌爬起来,她没有睡着。

朝子头发蓬乱,穿着旅馆的浴衣,前襟散开了。她像女囚一般合上前襟,神情奇妙地打坐着。她动作麻利得吓人,仿佛早已准备好了似的。接着,她向丈夫倏忽瞟了一眼,立即扭着身子哭起来。

当着老板的面,胜不愿将手伸到妻子的肩头,他比被别人看到闺房隐私还要难受。他脱掉上衣,寻找着衣架。

妻子注意到了,她站起身,从横木上拿来一只青漆衣架,从丈夫手里接过汗湿的西服挂起来。听到妈妈的哭声,克雄睁开眼来,他还不想起床,胜便在儿子旁边盘腿坐了下来。他把克雄抱到膝头上,仿佛抱起一只布娃娃,使人不敢相信。他大吃一惊,孩子为何这么轻?他感到好像抱着一件东西。

“对不起。”

妻子伏在屋角哭着说。这是胜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老板在他身后也一边流泪一边说道:

“请原谅我多嘴多舌,先生,还是请您不要责怪夫人了。出事时,夫人正睡午觉,她实在没有料到啊。”

眼前这番情景,胜觉得好像在哪里读过或亲眼看过。

“我知道,我知道。”

他态度上宛若照着一定的规矩,说着站起身来,抱着孩子走到妻子身边,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那动作显得很轻松。

于是,朝子哭得越发厉害了。

——第二天,两个孩子的遗体被发现了。警防团员一起出动,全部潜到水里,将整个海滨细细搜了一遍,最后发现沉在万藏山山脚的水底下了。尸体上爬满了小小的水虫,有两三条水虫钻进了孩子的小鼻孔里。

这件事情确实超越了因袭,但是逢到这种时候,更加需要遵照老习惯行事。他们夫妻没有忘记,这时更应当互相体贴,多给对方些关怀和安慰。

不论什么样的死,死总是一种事务性的手续。他们甚为繁忙,作为一家之主的胜,应负的责任几乎使他无暇悲伤,这样说并不为过。在克雄眼里,看到这种迷惑不解的祭祀,仿佛大人们每天都在演戏。

总之,一家人好歹忙完了这件繁杂的事务。香奠品也很多,有着生活能力的家长活下来了,比起家长死了收到的香奠品要多得多。

胜和朝子的确感到他们自己“精神紧张”。朝子近乎发狂的悲哀为什么能和紧张的精神共同存在呢?她自己也弄不明白。每天吃饭总是阴沉着脸,不管好吃歹吃,只管埋头扒饭。

朝子苦恼的是,金泽的公婆到东京来了,他们到东京好容易赶上了安枝的葬礼,朝子头疼的是,要一遍又一遍说“对不起”。与此相反,她却用蛮横的态度对待自己乡下的父母。

“你们看谁最可怜?失掉两个孩子的我最可怜,不是吗?可是大家还是暗暗地责怪我,似乎一切罪过和责任都在我,我不得不到处磕头、忏悔。人人都把我看做是稀里胡涂让孩子掉到河里的小保姆。其实,那不是安枝干的吗?安枝死了,她倒讨便宜了。我才是个受害者,为何没有人给予理解和同情呢?我可是死去两个孩子的妈妈呀!”

“这是你的偏见,有谁这样看你了?生田家的婆婆不是哭着说了吗?朝子比任何人都值得同情。”

“那只是口头说说罢了。”

朝子一个劲儿感到忿忿难平,就像一个怀才不遇、明珠暗投的人,不明不白遭到了贬黜。尽管她饱尝悲痛之苦,具有不合乎情理的权利,但她还是面对婆母连连道歉。她这样做,连自己都感到不满。这种一味放纵的浑身烦躁不适的焦虑和愤激,都被她用来抛向自己生身母亲的头上了。

朝子没有意识到,她对世人感情的贫乏感到绝望。不管是死了一个人,还是死了十个人,除了一样流泪之外,再也无法可想,这不是很不合理吗?流泪,痛哭,这是什么感情表现的标准呢?她自己在别人眼里,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再把眼光转向自己内心,这种无与伦比的伤痛的实质,是那般暧昧、模糊,她由此又感到另一种绝望。

朝子没有倒下来,她自己也很惊奇。大热天里穿着丧服,站了一个多小时没有倒下,这是个奇迹。当她一阵阵觉得眩晕的时候,胁迫她使她重新站稳脚跟的,是那新鲜的无可名状的死的恐怖。“我可是个比想象中更坚强的人啊!”朝子回头看看自己的母亲,哭丧着脸说道。

朝子发现,自己对安枝的死一点儿也不觉得悲伤了。善良的朝子,对此丝毫不感到憎恶,不过,也有一种近似憎恶的情绪,原因是四个多小时只是一味想着安枝的死,因而忘记了孩子们的死。

丈夫和公婆谈论着安枝的死,对这个一直没有出嫁的可怜的女儿的死,流下了眼泪。朝子对丈夫多少有些憎恶。

“孩子和妹妹,究竟哪个更重要?”

——她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朝子确实紧张起来了。守灵之后,该睡的时候也不睡。但一点儿也不感到头疼,脑袋反而越来越坚强、越来越清爽了。

吊唁的人们不断叮嘱朝子注意身体,一次,她厌烦之余,竟然说道:“至于我的身体,您就甭管了,是死是活还不都一样?”

自杀,发疯,和她如今的心境相去遥远。有克雄在,就是朝子继续活下去的最正当的理由。当她看到克雄央求身穿丧服的客人们轮番为他读小人书的时候,心想,当时幸亏没有自杀。当然,这种心情也可以认为是,原有的勇气已经堕落为卑怯,原有的热情也转化为心灰意冷了。一个晚上,她依偎在丈夫怀里,用小兔一般无垢的眼睛,望着台灯散射出来的浑圆的光环,并非有意诉说地一遍又一遍重复道:

“还是怪我不好,我实在太大意了。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把三个孩子托付给安枝啊!”

她的声音显得很空虚,似乎面对高山等待着反响。

胜很清楚,妻子的这种深沉的责任感意味着什么。她等待的是一种刑罚,如今的朝子,可以说已经变得贪得无厌……

过了“二七”,夫妻身边好容易又回到正常的生活之中。许多人劝她带着孩子出去疗养,以便使身心得到恢复。朝子害怕大海、高山,也害怕温泉。“祸不单行”,她被这种迷信心理降服了。

夏季的一天晚上,朝子带克雄去银座,这时的银座已是黄昏,她和丈夫约好了,等他下班后一起去吃晚饭。

这个时期,克雄不管向妈妈要什么,都能得到满足,从没有一次例外。父亲母亲简直好得有些可怕。他们对待孩子,就像对待一件玻璃玩具,处处小心翼翼,通过电车道时胆战心惊,妈妈眼瞅着停在斑马线一侧的客车和轿车的一排车轮,像望着敌阵一样,手揽克雄一阵风地跑过去。

商店橱窗卖剩下的游泳衣威胁着朝子的眼睛。尤其是那件绿色的游泳衣,和安枝的一模一样,穿在一个模特儿身上。她只好低着眉从前边走过。刚一走过去,她又想,那模特儿似乎光有身子,没有头颅;或者说有头颅,就像安枝尸首上的那张脸孔,藏在又湿又乱的头发里,紧闭着双眼。所有的模特儿仿佛都是模仿土左卫门[成濑川土左卫门是江户时期的力士,因其身形肥大,世人便将溺水而死之人肿胀的尸体戏称为“土左卫门”]做成的。

朝子巴望夏天快些过去。“夏天”这个词本身就使人联想到“死”和“糜烂”。晚夏明丽的霞光,也含着糜烂的火红。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早,母子二人便走入了百货商店。再有三四十分钟就关门了。克雄要买玩具,朝子带他来到三楼,朝子急匆匆从出售儿童游泳衣的店面前穿过去,妈妈们正在那里睁大眼睛挑选折价处理的儿童游泳裤。一位母亲挑了一件小号的蓝色游泳裤,对着窗户外的夕阳高高举了起来。阳光照在金属扣子上,发出刺目的光亮。朝子觉得,这些做母亲的,都在眼睁睁挑选丧服。

克雄买了积木,又想到楼顶上玩。楼上花园很凉爽,强劲的海风刮得遮阳棚哗啦哗啦响。

透过铁丝网可以望到都市的远方,胜哄桥和月岛栈桥以及港湾里停泊着众多货船。

克雄离开妈妈的手,站在猴笼前。朝子看到后把克雄搂在怀里站在一旁。也许是刮风的缘故,猴笼很臭。猴子皱着额头,带着认真的神情盯着他们母子。猴子一只手精心捂着屁股,跃到别的树枝上了,朝子看见它那颇显老成的小脑袋旁边,两只脏污的小耳朵上布满鲜红的血管……朝子从未这样仔细地观察过动物。

笼子一侧有个中央不出水的喷水池,砖砌的池子周围的花坛里,生长着太阳花。一个和克雄年龄相仿的孩子,踩着砖头走路,看不见他父母的影子。

“要是掉进去就好了,掉进水池淹死他!”

朝子聚精会神地望着那个男孩儿晃晃悠悠的脚步。孩子没有掉进去。他走了一圈儿,发现有人热心地看着他,瞅着朝子得意地笑了。朝子没有笑,她觉得那孩子在嘲笑自己。

——她抓起克雄的手,急匆匆走下楼顶花园。

吃饭的时候,朝子打破长时间的沉默,说道:

“看来,你很快活啊,好像一点儿也不难过。”

胜很愕然,他环顾一下周围的客人。

“你哪里知道,我一直努力想使你有个好心情,为此我费尽心机。”

“你用不着特别为我操心。”

“你太固执了,不能给孩子的心灵留下暗影啊!”

“反正我是个不合格的母亲。”

这顿晚饭吃得毫无滋味。

面对妻子的悲叹,胜时时感到很被动。男人有工作,上班时可以暂时分散情绪。这期间,朝子却不断培育自己的悲伤。胜一回到家,就得一味附和她的悲叹。所以,胜很晚回家就是这个道理。

朝子叫来过去的女佣,将身边所有的清雄和启子的衣服、玩具都给了她。女拥家里正好有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孩子。

一天早晨,朝子稍微睡过了头,醒来后发现丈夫团着身子躺在双人床的一角。他昨晚喝醉了,回家很晚,床上到现在还蓄集着醺醺的酒气。丈夫骨碌翻了个身,床垫里的弹簧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响。孩子就只剩下克雄了,虽说不怎么好,朝子还是把克雄睡的儿童床,搬到楼上他们夫妇的卧室里了。透过双人床上白色的蚊帐和克雄的蚊帐,可以看到孩子一呼一吸的睡脸。这孩子睡觉时好噘着小嘴儿。

朝子从蚊帐里伸手拽住窗帘绳子,结实的麻绳结子,攥在她早晨灼热的手心里,凉津津的好舒服。帷幔打开了,窗前的青桐叶子承受着从下面射来的光芒,绿荫重合,一簇簇宽阔的叶子,看起来越发柔润了。鸟雀欢噪。这些麻雀每次都是这样,一大早醒来就聒噪不已,然后分成几列飞向屋顶,从导水管这头走向那头,然后再从那一头走回这一头,不住传来细碎而坚实的爪音。听着听着,朝子不由地笑了。

一个恩惠很深的早晨。这种感受虽然缺乏根由,但又不得不如是想。她的脑袋枕在枕头上一动不动,幸福之感流贯了全身。

此时此刻,朝子不由一惊,她不明白为何会被一种愉快的情绪所唤醒。今朝第一次没有梦见死去的孩子。本来每天晚上一次不落,但昨夜却没有再做那种梦,她做的是一个轻松而又荒唐的梦。

她想到这里,立即觉得自己如此健忘和薄情是很可怕的。作为母亲是不该有这种忘却和薄情的,为此她向孩子们的亡灵哭着忏悔。胜醒了,看到身边的妻子正在哭泣。她那满是泪水的脸上,代替冷酷的是一副平和的神色。

“又在想什么了吧?”——丈夫说道。

“嗯。”妻子懒得说明,只是虚应了一声。

既然自己说了谎,丈夫却没有和她一同流泪,这使她很不满。要是看到丈夫流泪,那就说明他相信了她的谎言。

这样一来,朝子渐渐怀疑起来,难道他们夫妻就应该遭遇这样的惨祸吗?事情虽说完全出自偶然,但越是偶然,就越觉得他们不该有此不幸。想到这里,她认为要将这件事情原封不动留在记忆之中,凭他们的努力是无法做到的。他们也应和世人一样,实实在在把这件事情彻底忘掉,不是吗?

但是,朝子随着这种脆弱心理的产生,极力回忆自己曾经对老人们“万事由天定”这句劝慰的话抱有的强烈的逆反心理。她反省自己,为何会那样反感?为何会那样愤怒?抑或当时,朝子怕的就是认命。对于死者,我们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悔恨是愚蠢的。一味埋怨这也做了那也做了,这是无济于事的。当然,这也是对死者最后的人力的奉献。我们总是希望,尽可能长久地将死挽留在人为的事件、人性的戏剧范围之内。

朝子尽情品尝着悔恨的苦恼,而且,她对悲哀和眼泪这种贫乏的表现力感到绝望。但她并不打算就此断念。在这段时间里,她的认命心理,来自另一角度对这件事情的极其强烈的怀疑。她总觉得那件事情包含着虚假,有很值得怀疑的地方。那似乎是对他们全家安泰生活的冒渎,对所有幸福的恶意的袭击。那次事故不同于一般的死亡与凶杀案件,有着根本的非人性的因素。由此看来,那次事故不是一开始人就显得无能为力、自始至终未曾有过一次人世事件的迹像吗?……

她还明明知道另一种恐怖,那就是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和悲伤只不过是一种徒劳。夏天就要结束了,一直巴望夏天早些过去的她,如今对此又感到别一种恐怖。夏天一旦过去,一年之中,再也没有人品味夏天了。朝子也许不再感到夏天的存在,甚至不再感到那件事情的存在……

那么,胜呢?他的性格认为凡是自己不理解的东西都不存在。同平时的他多少有些不同的是在去A浜的车上。其后,他从报纸上读到关于自己一家的报道,除安枝的年龄相差三岁之外,总的看来还算措辞适当,这使他很感激。他的悲伤几乎不需要任何理由,这个十分健壮的男子,有着一种如饥似渴的悲叹。这种悲叹只有痛哭流涕才能得到解决,犹如饱餐一顿方可使食欲获得满足。

胜的虚荣心明显超过朝子,在别人眼里,他爱扮演一个不幸的可怜的父亲形象。像他这般有本领、有生活能力的男子,竟然也遭际如此的不幸,不仅可以有效地减少人们的嫉妒,还能构成强者的弱点这种罗马风格的魅力。

他发现妻子悲哀的方式是她的特权,于是为了对抗,他出去喝酒,很晚才回家。但是,不管到哪家酒馆都喝不出什么味道,自己内心有这样一位立见成效的证人,给了良心以安慰。拼命喝这种不醉人的酒,有一种自我克制的快乐。

保证克雄不缺玩具,这是胜近来的习惯。克雄也变得奢侈起来,要什么都能得到满足。不过这样一来,连他自己也不知要什么好了,每每问起来,经常是一副茫然的眼神。到头来,他什么也不想要了。于是,做父母的忘掉了自己的粗心大意,反而担心儿子是不是病了。

“七七”忌日过去了。夫妇两个在多磨墓地买了一块地。这是自己的小家庭初次在这里建造坟茔,最初的死者将埋在这里。安枝也被安排到阴间陪侍两个孩子,所以也葬在同一个地方,这事已经由胜和家乡父母商量妥了。

悲痛和朝子的恐惧正相反,一天比一天加浓。夫妇二人决定带孩子一起到墓地看看新买的那块地。时令已经是初秋了。

三年多了,说真的,他们夫妇之间还从未有过一件正儿八经的事情。悲叹使他们二人各具特色,变得认真起来。一起外出时,尤其如此。在第三者看来,这正是夫妇的共同点,也是夫妇的纽带,因而也会认为,胜和朝子一定是规规矩矩互相爱慕而结成的夫妻。

这一天实在是个好天,暑热已经被远远地赶到天外去了。

在我们意识层面上,记忆常常使时间并行和重叠。这一天,朝子已经两次体验了这个不可思议的作用。这也许因为当天的空气和阳光十分清新、明净,连朝子内心无意识的角落都充满阳光,呈现半透明状态的缘故吧。

那件事情两个月之前,胜出了一次车祸,没有造成伤亡。事故发生后,朝子带克雄出门,决不乘丈夫的车子。今天两人结伴,胜也只好一起乘坐电车。

为了换乘开往墓地的小火车,他们乘省线电车要在M站下车。当时,胜抱着克雄先下了车,朝子也跟着下来了。下车的乘客很多,临到朝子下来,车门就要关闭了。她听到身后一声尖锐的铃声,随即看了看正在关闭的车门。她几乎要叫起来,打算奋力扒开那扇关闭的车门。她仿佛觉得一同前来的清雄和启子被留在车内了。

疑惑不解的丈夫抓住朝子的腕子。她就像在稠人广众中被警察捉住手臂的女犯,怀着无所畏惧的态度看着丈夫。刹那间,她恢复了冷静,认真述说着自己的错觉。丈夫听着听着,感到很是难为情,他觉得妻子有些夸张自己的感情。

当她亲自用手、一个身段或一个现有的行为去捕捉追忆的时候,胜将这种冲动的热情当成是矫揉造作,这种感觉正当吗?朝子十分笨拙地诉说着生活中的焦灼不安。

开往墓地的古旧的小型蒸汽机车,使得幼小的克雄非常高兴。车头上有喇叭形的烟囱,脊背高得出奇,似乎穿着高齿木屐。火车司机的胳膊架在窗台上,那木质窗台被煤烟熏黑了,看上去就像木炭制作成的。机车头不住哼哼唧唧,喘着粗气,一声叹息,接着“咯吱”一咬牙,终于开始了一次郊外平凡田园的旅行。

朝子初访多磨墓地,她对这里明丽的风景感到惊讶。为了死者,竟留下如此广大的土地,如此漂亮的草坪、成排的绿树和广阔的道路。头顶上是一望无垠的蓝天,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死者的城镇较之活人的城镇更加秩序井然,清新洁净。他们全家的生活本来和这里无缘,可如今却获得了进入这种地方的资格,一点儿也不觉得犯忌。

胜和朝子他们并不迷信,但一切不吉利的事件使得他们过着居丧的日子,心情上也有了一种安心感。这种生活的平稳与宁静,甚至使他们怡然自适。一家人给人的感觉,就像那种惯于死亡、惯于堕落的人一样,过着不知恐怖为何物的生活。

胜买的墓地很远,一家三口进入大门走了好长一段路,流了不少汗。他们十分好奇地看着T元帅的陵园,当瞅着墓上镶有一块代表那个时代恶俗的大镜子的时候,不由都笑了。

朝子微微听到了秋蝉的低吟,她一边嗅着绿树的清香之中荡漾而来的香火的气息,一边感叹地说:

“真是好地方呀!墓地位于这里,清雄和启子有很多游玩的地方,也不会感到寂寞的。说也奇怪,我呀,一来到这里,就觉得这种地方对孩子们的健康有好处。”

克雄渴了。道路中央有褐色的高塔,周围刻着圆形的阶梯,水流下来,染黑了混凝土阶梯的一部分。塔的中央有饮水场,钓蜻蜓的孩子们都将竹竿插在塔上,有的喝水,有的将手指头插在喷射出来的水里,向同伴们弹水,喧闹不止。水时时迸到他们身体两侧或塔外来,一瞬间化作淡淡彩虹。

克雄是个不大爱言语、说干就干的孩子。他要去喝水,谁也管不了。妈妈没有抓住他的手,克雄迅速跑掉了。“到哪儿去?”妈妈尖声喊道。“去喝水!”他边跑边回答。母亲立即追过去,从后头用力抓住他的两腕。“好疼!”孩子喊着。他一边喊一边被恐怖压倒了。他好像觉得后面有个恶魔紧紧抱住了自己。

朝子蹲在碎石子路上,让孩子回过头去,克雄看到爸爸站在稍远处的绿树篱笆前边。

“那种水不能喝,这里不是有水吗?”

母亲拧开膝头花布提兜里露出头来的水壶。

三人来到小小的自家墓地。这里背向大多数墓场,是新开辟的一个角落,稀稀落落种植着幼小的黄杨。但仔细一瞧,却也整齐划一。寄放在施主祠堂的骨灰尚未移转过来,所以还没有墓碑,只有周围拉着绳子的四坪大的平地。

“这地方一下子要埋进三个人哪!”

胜说道。

这句话并未促起朝子悲悯的回忆。竟然存在一种超乎一般事实性的事实,真是奇怪。如果一个孩子淹死在海里,谁都觉得这事可能发生,但若说是三个人,那就有点儿滑稽。要是一万个人,事情就变了。一切过分的事物都有一种滑稽感,但是大的天灾和战争就不觉得滑稽。一个人的死是严肃的,百万人的死也是严肃的,稍有过度,即为可恶。

在朝子的心里,实际上一直不知道如何掌握悲叹的尺度。为此,除了安枝的死之外,她总是把清雄和启子结合起来,作为双胞胎的死加以考虑。这种机械的努力,再次逼使她面临这种场合。自己的悲叹中有没有荡妇的不忠?她为此感到恐惧。作为一个母亲,幸福的朝子从来不知道于不自觉中所犯的偏爱的倾向,但眼下却成为这种奇妙的道德反省的俘虏。以前,她相信一个母亲的博爱,而如今却很难再让她相信此种充满悲叹的博爱。因为悲叹是最自私的感情。其结果,她越是努力想回到将清雄和启子作为复合体的悲叹的感觉上,就越是感到这种努力只能使悲叹的实体更加变得抽象起来。

“三个人!太过分啦!三个人!”——朝子叫道。

这个数字,对于全家人来说太大了,对于社会来说太小了,而且不像战死者和殉职者那样同社会有联系,他们是孤独的个人的死。朝子女性般利己的心,将永远迷惘于这谜团般的命数之中。再说胜,一个多少有些社会经验的男人,觉得用社会的眼光看待这种事情方便多了。就是说,他认为,只要不是被社会杀死的,就是幸福的。

朝子再次品味追忆中产生的时间并列的状态,是在回程时的车站前边。距离火车进站还有二十分钟,克雄想要站前小店里卖的狐狸玩具。这种玩具里头填满棉花,用火烤焦,近似狐狸的毛色,再将耳朵、眼睛和尾巴从上面吊起来。

“嗬,还有这种古老的玩具哩。”

“看来,对现在的孩子还是有吸引力的。”

“这是我小时候玩过的玩具。”

朝子从矮小的老婆子手里买过来,交给克雄拿着。她蓦地感到自己还在盯着周围的玩具。她依然还在寻找,待在家中的清雄和启子,也应各买一份适合于他们年龄的礼物啊!

“还干什么?”——胜问。

“我今天到底怎么啦?我还想给另外两个孩子也买点儿礼物呢。”

朝子抬起微胖的素腕,伸开手掌,顺着眼睛、面颊,胡乱抹了一把,鼻子唏嘘着颤栗起来。

“买吧,那就买吧。”——胜用期待的口气敦促着,“牌位上也可以供玩具的,是吧?”

“这样不行呀,又有什么用呢?两个人活着,买玩具才有意义啊。”

朝子用手帕捂住鼻孔。自己活着,他们却死了。这对于朝子来说,心里仿佛做了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情。活着是多么残酷!

她再次望着站前小饭店的红旗、墓石店铺前堆积的花岗岩纯白的断面;望着楼上煤烟熏黑的障子门、屋瓦,以及黄昏时节瓷器般澄明的青空。朝子想,一切都历历在目。这残酷的生的实态,呈现着一种深邃而辽远的安然的气象。

随着秋深,一家人生活之中日渐加浓了安堵与平和的影像。自然,夫妇不能免除悲哀。然而,胜看到妻子情绪稳定,自己的心情也好起来,出于对克雄的关爱,他也尽量早些回家,在克雄睡下之后,夫妻两个说说话儿。哪怕是极力回避的悲伤的话题,即便有所触及,也能通过倾诉衷肠,互相寻得几分慰藉。

如此可怕的事件,渐渐消融在日常生活之中了。在这个过程中,自己犯下的罪过终于不露痕迹地转化为另一种夹杂着羞耻的恐怖。然而,家中少了三名死者,这种持续不断的感觉,有时本身竟然以其神秘的充实感支撑着他们的生活。

一家之中没有人发狂,也没有人自杀,甚至没有生过病。那番悲惨的事故,确实没有产生什么影响,闹出什么乱子来。这样,朝子反而寂寞了,她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看戏和各种娱乐,成为他们夫妇的禁忌。然而,无聊的朝子,从中想出一个理由——那种慰藉是专为悲哀的人们准备的。当时,美国一位著名提琴家来日,夫妻两个买票去看演出。克雄不得不留下看家,其中一半原因是,朝子打算乘丈夫的车子一道去音乐堂。

朝子化妆花了好长时间。长期以来,她头发散乱地打发日子,如今要花时间好好修饰一番才是。朝子对着镜子里化过妆的容颜审视良久,她又重新唤回了久久遗忘的快乐。这种凝视着自己面孔的忘我的欢愉,拿什么比喻好呢?她长期忘记揽镜自照的乐趣,全是由于悲叹所固有的执拗,迫使人们远离了忘我的快乐。

朝子挑选和服,挑选腰带,换了几次都不满意。最后,她选了一件江户紫的扎染礼服,扎了一条织锦腰带。这是女服中最为豪奢的装束。坐在驾驶席上等待的胜,看到走出门口的妻子美丽的姿影,他甚感惊讶。

公会堂的走廊上站满了人,妻子的装扮很是惹眼,胜高兴极了。朝子不管人家认为自己多么美丽,她都毫无满足之感。从前,只要集中这么多目光,她就会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如今,这种无可奈何的不满足,是因为她终于明白过来,即便这种热闹的场合,也无法使自己的悲痛得到治愈。不,不是。这只不过是孩子死后,她所感到的一种不可捉摸的不满——那种没有受到和如此重大不幸相应的待遇的不满——的另一表现罢了。

朝子确实受了音乐的情绪性影响,她带着惆怅的眼神走过长廊,同熟人打着招呼。她的目光和对方所说的关切的话语十分相合。熟人给她介绍一位同行的青年,那青年不知道那件不幸的事故,因此寒暄之中没有向她表示问候,只是说了几句对提琴家稳妥的评价。

“那人实在有点儿缺乏修养。”朝子望着众人对面已经远去的青年闪亮的头发,“他没有学着别人对自己说些安慰的话,他不会没有注意到我沉闷的表情。”

那青年身个儿很高,走在人群里,突露着脑袋。他转过头笑了笑,可以看到他的眼角、眉毛和额头蓬乱的头发。和他说话的人,只能看到头当顶的头发,那是个女子。

朝子立时泛起了醋意。自己巴望从青年口中听到的话语,不是一种别有意味的话语吗?她这么一想,道德的灵魂就颤栗起来。应该说,此种心情是不合道理的。朝子对于丈夫,从未有过一次不满。

“你渴不渴?”

丈夫告别熟人,回到妻子身边问道。

“那里有卖橘子水的。”

对面售货亭前面,人们将吸管插进橘子水瓶子,里面的液体歪斜着。朝子像是个近视眼,她紧蹙眉头,疑惑不解地盯着那边瞧。她的喉咙一点不渴。她想起去墓地那天,不让克雄去喝饮水场的水,给他喝凉开水的情景。危险不仅克雄才有。那橘子水里也仿佛有人羼入谁也不曾注意到的微量毒素。

打从音乐会后,朝子又多少恢复了狂妄的享乐欲望。在应当快乐起来的意识之中,有一种近似复仇的热情。

尽管如此,她并不是立志走上不贞之路。不论到哪里,她都是和丈夫在一起,这也是朝子的愿望。

她的良心上的内疚,毋宁说是围绕死者的周围徘徊不已。那次游玩归来,女佣早已打发克雄睡了,她望着孩子的睡相,又从那副睡相上联想到失去的另外两副睡相,对于一味超拔痛苦、求得气定心闲的自己满怀苛责之情。有时,她的享乐欲望更加有助于不断促成对良心的苛责。

由于工作关系,丈夫有时要招待外国客人到高级日式餐馆去。他们又恢复了孩子出事前的习惯,迎接客人时,朝子也跟着一道去。她的应对十分得体,她本人做戏般的明朗和快活的心情,比起毫无苦恼的时候更加出色,深深打动了客人的心扉。

“你很会待客啊!”胜说。

“做戏本是社交的秘诀。大凡自己也乐意的事情,我反而显得很笨拙。”朝子说。

按计划,星期天要带克雄外出郊游,父母陪着孩子去动物园看动物。娇生惯养的孩子,容易变得自以为是,夫妻对这种危险一概视而不见。他们似乎陷入了一种错觉,将孩子未来的一切作为代偿,以保全孩子能长命百岁。教育家的理性,在他们看来是多么愚蠢。

朝子一味沉溺于衣着打扮,这使胜有点儿惊慌失措,他希望妻子用心学点技艺什么的。然而,又明明知道妻子缺乏这方面的素养。为了忘掉痛苦而热衷于别的方面,这种老一套手法,有着自欺欺人的怯懦心理。论起享乐欲,断乎没有热中。先行者是虚空,进而鞭策者也是虚空。

朝子漠然地轮番观看新的剧目和电影。丈夫不在家时,她就从有着老同学关系的闲散夫人们中寻找伙伴儿。有位夫人对少女歌剧团的某男主角演员十分迷恋,朝子一方面瞧不上眼,一方面又和她们这帮人一道儿吃饭。

那位夫人喜欢赠给男主角礼物,同时又把这种无罪的放荡当做重大秘密讲给朝子听。

她有时到后台去,男主角穿着燕尾服,侧身坐在友禅织锦的坐垫上。周围的墙壁挂着一排排第二场以后使用的西班牙风格的戏装。下面一个挨一个地坐满了戏迷。她们几乎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那位男主角的一举一动,大气儿都不敢出。

朝子之所以不爱看少女歌剧,是因为演员和观众几乎都是处女。像她那位朋友这样的异例也很多,但至少演员都是处女,这是毫无疑问的。

这位身穿燕尾服、扮演男主角的演员是个处女,她既未得到什么,也未失去什么。她照照手镜,用纤细的手指改改口红,一面考虑如何才能进入自己所扮演的男性角色。就像这里的观众都把她想象成男人一样,她也把自己想象成男人。于是,凌驾错觉以上的想象力形成了共感,按照宣传文章的惯例,将这种心理作用用一个“梦”字加以概括。

如今,朝子对于人生的经验与梦境的复合状态只是感到焦躁不安。她不能像一般女子那样舍弃梦境。另有一个顽固的梦,较之处女怀有的梦,更加沉重地压服了她的现实。看来,朝子更应是个“罗曼蒂克”的女人。

“孩子从自己的体内生下来。”——朝子想,“这么说,没有比失掉孩子更加残破的梦了。这里的人们没有一个懂得这个道理。”

朝子忽然想生孩子,尤其想要个女孩儿。不过,一直没有怀孕的迹象……她把启子带到镜子前面,给她化妆,打扮得很时髦,觉得很有意思。就像小猫生来爱吃鱼一样,女孩儿都喜欢涂脂抹粉。启子学着母亲,噘着小嘴儿涂口红,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一点儿也不好吃。”启子说。启子学会了“化妆水”这个词。在幼儿园里,老师拿出一束康乃馨,问她:“这是什么?”她回答:“化妆水。”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把琴,问她:“这是什么?”她想了一会儿,说道:“是走廊。”还有,不论什么歌,她都大致记得歌名。她告诉朝子,她从年轻的海兵叔叔那里学会了一首歌,还得意地说:“启子会唱《爱国灯笼曲》,也会唱《金枪鱼进攻》和《酒店之光》。”……回忆之中,朝子感到害怕,她想,本该活着的孩子也只能活在母亲的记忆里,不是吗?朝子早已失去自信,她不奢望三个孩子同时活着,她也不再对未来抱着天真而放任的态度了。为了生孩子,眼下的朝子依然在拼命地活下去。至少这种状态将持续到忘却悲伤为止……

那位夫人催促她,周围也喧闹起来,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为了打舞台后头穿过去再回到座席上,朝子和老同学稍微动身迟了。她们夹杂在从楼梯下来的半裸的舞女群里,两个人互相走散了。朝子在白粉的香气和锦缎的窸窣声中,发现一种自己称为“享乐”的无可救药的混乱和驳杂。舞女们用简短的大阪方言互相打了招呼,就一齐涌向舞台去了。她发现有个舞女黑绸短裤上钉着一大块补钉。那一个个质朴的针眼儿,亲切地触动着朝子质朴的心胸。她蓦然想起安枝来,想起那个学习裁剪的老姑娘,在全家生计里的重要意义。他们的家庭生活中,安枝具有关键的作用,就像文章里的一条脚注,有了她,小两口和孩子们家庭幸福中的一切无法形容的难题,自然会获得明确的解答。

穿着带补钉短裤的腰身,夹杂在众多的黑色腰身之中,消隐于舞台装置后头薄明的远处了。朝子看到那位老同学极其兴奋的面颜,为了赶在开幕前进场,她是慌慌张张跑过来的。她远远地扬着手提包,正在向朝子打招呼呢。

那天晚上一回到家里,朝子就把短裤上打补钉的事对丈夫说了,胜多少感到有点儿好色的兴趣,但他不明白妻子为何要把这种事儿告诉自己,所以只好一言不发笑嘻嘻地听着。接着,他听说妻子要学习裁剪,不由吃了一惊。女人的想法真是不可捉摸,胜很不理解已经不是这一回了。

朝子学起裁剪来了,从此她不大外出了。她打算一门心思做个家庭主妇,重新安排自己的一切。事实上,她已经决心“直接面对生活”了。

用另一副眼光看待生活,长久闲置的痕迹十分明显。她似乎从漫长的旅途中归来,有时整天收拾东西,有时又从早到晚不断洗衣服。那位中年女佣被夺去了活计,自己不知如何是好。

朝子从鞋箱里找出清雄的鞋子,找出启子浅蓝色的小皮靴。这些令人伤心的遗物,有一段时间,使得不幸的母亲久久陷入沉思,整天流着畅快的泪水。然而,朝子还是觉得这些遗物不吉利,所以,她再也不敢保存克雄能穿用的东西了。朝子怀着崇高的心情,经和热心于慈善事业的朋友联系,将这些东西一概捐献给孤儿院了。

朝子不住踏着缝纫机,克雄的衣服一天天增多起来。除了裁剪衣服,她对缝制时髦的帽子也很着迷,但她实在无暇专注于这一点上。朝子踏着缝纫机,她忘记了悲痛。这机器的响声和单调的运动,搅乱了感情不规则的起伏和缓慢的音律。

这种用机器封闭自己感情的精神体操,朝子过去为何没有试行过呢?真是奇怪。不过,事实上,正是在机器扼杀感情的过程中,朝子的心才像从前一样,回到了无所抵触的时期。有一次,缝纫针刺伤了手指,一阵疼痛之后,血液慢慢涌流出来,胀大成鲜红的血滴。朝子害怕了,她觉得这种疼痛是和死亡连在一起的。

于是,她心里充满感伤,心想即便这次小小的奇祸招致死亡,也是神灵的安排,她可以追随孩子而去,所以,她只顾热心地踏着缝纫机。谁知,安全的机器再没有刺破手指,更没有将她扼杀的迹象。

……即使在这种时候,朝子并未因此而心满意足,她依然在期待着什么。这种无意加以说明的期待,成了迁怒于丈夫的借口,两个人一天都不讲话,夫妻暗暗在较劲儿。

冬天来临了。墓已建成,手续告一段落。

冬季寂寥,总是使他们怀恋夏天。夏季可怖的回忆,给他们夫妻生活投下更加鲜明的影像。然而,这些回忆近似传奇故事。冬天坐在被炉或火炉旁边,一切都无可避免地蒙上一层传奇故事的色彩。

朝子有时也在反省,将自己的悲哀事实上当成一则传奇故事,这是一种感情麻木的表现。想到这里,一切“不该发生的事情”就很容易理解了。那件奇特的偶然事故,如果作为故事对待,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是,她没有勇气把两个孩子和安枝生前的那段生活,一概封存在传奇故事之中。因为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在她的现实生活中,早已不存在那种传奇故事般的幸福的知觉了。

严冬时节,朝子有了怀孕的反应。打这时候起,两口子的心里,开始有了忘却是当然的权利这种想法。对于这次妊娠,无论丈夫还是朝子本人,都小心翼翼,满怀从未有过的期望。他们认为,平安生产反倒不可思议,受些损害是正常的事情。

一切都很顺利过去了。新的状况和古老的记忆之间竖立了一道防线。悲哀获得真正的治愈,剩下的只有一条,自己应该拿出承认这种治愈的勇气来。朝子凭借怀孕这一外来力量,终于获得了这种勇气。

那次事故到底是怎么回事?夫妻一直没有来得及加以探究,或者说根本没有探究的必要。自那之后,朝子所咀嚼的绝望,并非单纯的绝望,其间包括遭遇如此重大不幸而没有发疯,依然保持清醒的绝望,关于人的神经强韧的绝望,朝子都一一品味到了。什么样的重大事件才能使人发狂致死呢?难道疯狂只属于特殊天分的人,一般人本质上决不会陷入狂乱之中吗?

究竟是什么能将我们从疯狂里拯救出来呢?是生命力?是自私自利?是狡狯心理?还是人的接受能力所限?我们对于疯狂的不可理解是拯救我们免于疯狂的唯一力量呢,还是只给个人以不幸,而对于人生,不论如何酷烈的惩罚,只是预先考验一下个体生命的忍耐程度呢?难道一切都不过是考验吗?然而,单单理解上的错误,即便在个人的不幸中,也只不过常常是超越理解的一种空想吗?

朝子的心里也有着这种理解上的焦躁。面对那件事故,一边面对,一边理解,这是困难的。理解总是后续的,对当时的感动加以解析,进一步演绎,力图给自己一个说明。为此,朝子在直面事件时自己感情的反应中,不能不感到一种不满。这种不满,较之悲痛更为长久地残留于心底,沉淀堆积而永不消泯。眼下即使想改变一下也不可能了。

她决不放弃自己感情的正确性,因为她是一个母亲。同时,她也决不放弃对于自己感情不贞的怀疑。

在这种情况之下,现实不足以慰藉人心,但是她肉体内部萌生的现实,却向久久无视其力量的人复仇了。这种现实在生长,在发育。这种受内部现实支配的感情生活,对于无法受胎的男人来说,只有那些怀抱思想的人才能理解。

虽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忘却,但池水表面薄冰般的忘却,首先覆盖了朝子悲伤的记忆。这层冰有时也会破裂,但一夜之间,同样的冰层又重新盖住了水面。

忘却真正发挥效力是在夫妻不经意的时候。那是浸润性的,一发现些微的空隙,就立即浸润过去,犹如眼睛看不见的霉菌,侵犯组织,耐心而切实地工作着。朝子有时在睡梦里,就像抗拒噩梦的人一样,会有一种无意识的动作,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每逢这种时候,她就甚感不安。她在时时抗拒忘却。

朝子认为,忘却在自己体内成长的力量,就是孕育胎儿的力量。对于朝子来说,她多少有过欺骗自己的误算。那是另一回事。只不过,忘却因怀胎而获得了力量。事件的轮廓渐渐崩溃了,模糊了,变得暧昧而风化、解体了。

宛若夏季天空,一度出现了一尊洁白的、轮廓清晰而风姿可怖的大理石雕像。这尊雕像逐渐变得像云彩一样模糊不清,缺了脑袋,少了胳膊,连手里的长剑也掉落了。记忆里令人毛骨悚然的雕像,表情慢慢变得柔和起来,依稀难辨了。

我们的生命里,不仅有着使人觉醒的力量,生命有时还会使人沉睡。善于生活的人,并不是一直清醒的人,有时是立即可以酣然入梦的人。

正如死给予将要冻死的人难以抵御的昏睡一样,有时候,生将同样的处方给予祈望生的人。逢到这种时候,祈望生的意志,出乎意料地依靠意志的死而获得生。

如今袭击朝子的正是这种睡眠。无法支撑的真挚和企图固定的诚实,生轻轻地从这些东西上面跳跃过去。当然,朝子所坚守的不是诚实。她所坚守的是,探问死所强制的一瞬的感动,如何完整地生存于意识之中。此种探问,大概出于朝子不知不觉之间所必需的一个残酷的前提,即死也只不过是我们生的一个事件罢了。或者她在看到孩子们死的一瞬间,于悲叹袭来之前,早已背叛了他们的死。

朝子无比善良而单纯的心灵,本来就不适于这样的分析。她的表情里较之以前出现了一种愚痴的东西。这是了解什么就怀疑什么的愚痴的表情。朝子一无所知时候的那副天真,反而看起来更像一位机智而贤淑的年轻母亲。

一次,收音机里播放母亲失掉孩子的广播剧,朝子一听,就立即关上了。可是,这个处理追忆压力的方式之妙,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对于一个将要生下第四个孩子的母亲来说,那种沉湎于悲悯之中、犹如堕落的喜悦一般的喜悦,只能催发一种道德的厌恶。这和数月之前的她,大不相同了。

为了胎儿,她必须拒绝一切烦恼的激情,以保持内心的平衡。比起那黏黏糊糊的忘却,朝子对于这种精神卫生上的禁忌感到十分中意。首先,她有了自由。她在所有的戒律中感到了自由。这虽然主要来自忘却的力量,但朝子却是随心所欲调整自己的心灵的,她为此而感到惊讶。

回忆的习惯也不知不觉消失了,忌日的诵经和扫墓时不再流泪,也不觉得奇怪了。她自己变得宽宏起来,一切都可以饶恕。例如,春天来了,她带着克雄到附近的公园散步,看到那些兴高采烈玩沙子的孩子们,再也不像刚刚发生事故那个时候,看到别处活着的孩子就憎恶和嫉妒,现在即便想有这种感觉也无法感受得到了。在她的宽恕之下,这些孩子都快乐地活着。朝子就是如此感受到社会活力的。

忘却对于胜,似乎较之妻子来得更早。但单凭这一点,不能怪胜的薄情,毋宁说,胜始终感伤地沉溺于悲哀中。作为男人,通常在改换心情上较之女人更加富于感伤。当胜觉察自己耐不住感情的持续,自己的悲哀不再残酷追逐自己的时候,蓦地感到孤独起来,于是瞒着妻子稍稍放纵了自己的欲望。但他立即厌了,朝子怀胎了,他像回到母亲身边一样,又迅速回到了朝子身旁。

像漂流者离开船的残骸,那件事故也离开了全家的生活。时光使得他们也有可能和当天的读者看到社会栏的报道一样的看法,以致使他们怀疑是不是那件事故的当事人。他们真的不是最近距离内的观众吗?当事者一个不剩地都死了,死使得他们和那件事故永远结合在一起。我们为了寄身于历史事件之中,就必须为这事件赌出自己的几分生命。胜夫妇赌出了什么呢?首先,他们有没有这份闲暇?

事情远去,犹如地岬上灯塔的灯光,就像A浜南面爪木崎上的旋转式灯塔明灭可睹。由无害变成有益的教训,由具体的事实转变为观念的比喻。那件事故已经超出生田一家的范畴,成为一个公共事件,照亮了日常生活中错杂的社会诸象——宛若灯塔上的灯光,照耀着荒寂的海滩、昼夜啃咬露出坚白牙齿的寂寞的岩石的波涛,以及地岬周围的森林。人们应当由此读出教训。这是一个浅显易懂的古老而单纯的教训,有孩子的父母更应铭记于心。这个教训就是:

“去海水浴时,要始终看护好孩子,自以为安全的地方也会淹死人。”

胜一家并非为了证实这一通常理念,才供出两个孩子和一位老姑娘作为牺牲品的。三个人的死只是为这条通常理念起到证实的作用。英雄之死也只能产生如此同样的效果,这方面的例子很多。

朝子第四个孩子是个女儿,出生的时节是晚夏。不仅全家高兴,金泽的婆家听到喜讯也来京城看望新生的孙女儿。胜随便陪父母去了一趟多磨墓地。

女儿取名桃子。母女都很健康。朝子已经有了育儿的经验。克雄添了个小妹妹,喜欢得要命。

又到翌年夏天了。事故过后两年,也是桃子出生的第二个年头。朝子突然提出想到A浜看看,胜听到后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一辈子再也不去A浜了吗?”

“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再去看看。”

“你这人真怪,我一点儿也不想去。”

“是吗?那就算了。”

朝子有两三天不再提起,这之后又说:

“我还是想到A浜看看。”

“要去,你一个人去!”

“怎么能一个人呢?”

“为什么?”

“我有些害怕。”

“既然害怕,为何还要到那里去?”

“想大家一起去,那天只要有你在,我就会放心。同你在一起,我不害怕。”

“待长了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再说,也不好请长假。”

“只住一个晚上。”

“那地方很不方便啊。”

胜再次叮问朝子要去那里的原由,朝子自己也说不清楚。胜想起平素阅读的侦探小说常用的笔法,他想:

“杀人犯常常有一种奇特的心理,总想冒险回到自己作案的现场看看。莫非朝子也被这种奇特的冲动所左右,一心要再去看看孩子们遇难的海滨吗?”

当朝子第三次提起的时候,已经失去固有的热情,只是简单地重复着相同的语调,胜考虑周末游客混杂,决定拿平日的休假一同前往。旅馆只有永乐庄一处,他们预订了离那间不幸的房间远些的一间房。朝子依然不肯乘丈夫的车子,夫妇两个带着克雄和桃子,一家四口从伊东雇了一辆出租车。

盛夏酷暑,沿途人家的后门边,向日葵飘扬着狮子一般的鬣毛。汽车的尘埃沾满了向日葵明艳的花盘。然而,向日葵却是泰然自若的。

车子左侧的窗户可以看到海面,克雄隔了两年又看到大海,高兴地大叫起来。他已经五岁了。

夫妻在车子里没有怎么说话,汽车颠簸很厉害,不宜于慢慢交谈。桃子偶尔说出几个懂得意思的单词儿。克雄教她说“海”,她指着对面窗外一座红土秃山说是“海”。胜似乎觉得克雄教给婴儿什么犯忌的词儿了。

车子到达永乐庄,和前年一样,那位老板出来迎接。胜给了他点儿小费,当年他颤抖着手指付给老板一千元小费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旅馆今年的生意不景气,房客很少。进了房间,胜回忆起各种事情,心情闷闷不乐。他当着孩子的面斥责妻子:

“出行总要挑个地方,为何非要到这种地方不可呢?想到的净是些不愉快的事情。好容易忘掉的事,又都在脑子里翻腾起来了。桃子出生后头一回旅行,其他好玩的去处有的是,繁忙时节拿了休假,偏偏跑到这里来,简直是傻瓜。”

“你不是明明答应过的吗?”

“我不答应,你肯罢休吗?”

院子里的草地在午后阳光的曝晒下似乎燃烧起来。一切都和前年一样。白漆的秋千架上晾晒着蓝、绿、红等颜色的游泳衣。套圈台子周围滚落着两三只藤圈儿,一半埋在草丛里。庭院一角的树荫下面,横躺过安枝的尸体。枝叶间漏泄下来的阳光落在空无一物的草地上,描绘出一个又一个斑点。蓦然一晃眼,仿佛那些斑点落在安枝起伏不停的绿色游泳衣上。阳光随风不住晃动,使人产生了这样的幻觉。胜不知道安枝曾经躺在这里,产生幻觉的只是朝子一人。对于一无所知的胜来说,已经发生的事情也等于不存在,他既然不知道这地方躺过安枝,那么在他眼里,这院子的一角无疑永远都是一片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安谧的阴凉地,更不用说那些毫不知情的房客了……朝子不能不这样想。

看到妻子一声不吭,胜也不再叱骂了。克雄顺着廊缘下到院子里,拾起扔在地上的藤圈儿。他没有投出去,只是在草地上滚着玩。他蹲在地上,热心瞧着藤圈儿滚动的方向。藤圈儿伴着影子在凹凸不平的草地上歪歪斜斜地滚着,忽然跳起来,又倒下了,重合在影子上。克雄一动不动地呆望着,他以为藤圈儿还会再跳起来。

沉默之中忽然响起一阵蝉鸣,胜感到脖颈周围渗出了汗水。他想起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立即站起身来,说道:“走吧,克雄,到海边看看去。”

朝子抱着桃子跟在后头。四个人出了庭院的杂木篱笆门,来到松树林里。大海出现了,波浪迅速越过这一带岩石海岸,光闪闪地扩展开来。

只有退潮的时候才能绕过假山到达海滩。胜牵着克雄的手,趿拉着旅馆的拖鞋在热沙子上面走着。

海滩上人很少,看不到一顶遮阳伞。穿过假山下边,这里已经是海水浴场的一角,环顾整个海滩,不足二十个人。

一家四口,站在水线旁边。

今天的海面上空,夏云攒聚,一团团,一簇簇,层层堆积。如此凝重的光亮,庄严的质感,竟然漂浮于空中,实在有些异样。上部的蓝天,仿佛扫帚留下的印痕,轻轻拖曳着一带流云,俯瞰着水平线上郁积的云团。下部的积云像是承受着什么,覆盖着过剩的光与影,可以说,以明朗的音乐建筑的意志,将黑暗的不定型的情欲控制住了。

云层下面,几乎无处不在的大海朝向着这一边。海比陆地更加广大,给人的印象似乎连海湾也无法扼住这片海面。尤其是这一带海湾宽阔,看起来,大海从正面无孔不入地侵犯着这里的一切。

海涛上涌,又崩溃下来,散开了。那阵阵轰鸣和夏阳苛酷的静寂同属一类,几乎都不是声音,堪称是震耳欲聋的沉默。这时,四个人的脚跟不时涌动着恋恋不舍的涟漪,涨过来,退回去。这是波浪抒情的化身,和波浪各异,可以说是波浪轻松的自嘲。

胜看看身旁的妻子。

朝子凝望着海面,她的头发随海风飘扬,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不见一点畏缩的影子。她的眼睛湿润了,神情凛然。她紧闭双唇,怀里簇拥着头戴草帽的一岁的桃子。

胜曾经多次见到过妻子这样的侧影。打从那桩事故以来,妻子时常显露着一副安然的表情。这是等待的表情,是期盼着什么的表情。

“你现在究竟在期待着什么呢?”

胜打算用轻松的语气问她。然而,这话没有说出口。转眼之间,胜觉得即便不问她,也能明白妻子在等待什么。

胜悚然一惊,紧紧攥住掌心里克雄的小手。

---昭和二十七年十月《新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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