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贵

仲夏之死  作者:三岛由纪夫

我的学生时代,社会上仍然存在着所谓显贵这类人物。如今,这些人消失了,我也并不感到有什么惋惜,也许因为我不是显贵的后代吧。然而在曾经是显贵的人们中,至今无疑还有一种深深的缅怀之情。

我在这里要为那个时代的一个人画一幅肖像。我的笔致所流露的怀思,决不是对显贵本人,而是对亡友的一种追忆。这一点请予理解。

我所描绘的肖像画最好是椭圆形的,宜镶嵌在类似早期银板照片的像框里,周围饰以螺钿或金银的阿拉伯图案,而且其胸像最好是侧面像。这是因为他的侧影秀丽得在日本人中难得一见,他的鼻子是纯正的罗马式样,嘴唇则属中间细巧的希腊雕刻式样。一张几乎没有一点儿血色的白皙的面孔,唯有淡红的嘴唇惹人注目。

还有,我的作画的笔致又像佩特[Welter Horation Pater(1839—1894),英国作家、评论家,主要著作有《文艺复兴》和《伊壁鸠鲁信徒马里乌斯》等]写作《埃默拉尔德·厄里瓦特》、《塞巴斯蒂安·范斯托克》和《罗森蒙德的卡尔公爵》等短篇小说的笔致。这样的笔调并非出自我的意愿,而是基于对象性质的要求。

我如何着手绘制这幅肖像画呢?佩特描写主人公时,那种将微妙的写实和透明的抽象融合在一起的态度,那种手法,无论如何都是很有必要的。他在描绘人物的脸部时,就像荷兰派肖像画家那样,同时鲜明地描绘出其精神生活。恐怕对于他们来说,细微描摹一种优美动人的风貌,和描写其精神生活同等重要。因此,佩特的小说随处都显示着二重描写。他的自然描写的抽象性,同时如实地显示出黄昏风景里慵倦的官能意味。他的所有作品中的过于透明的抽象性,同时直接与官能接触,物象的轮廓直到最后都没有明晰地显露出来。

我想我只能这样描写柿川治英,何况,从少年时代一直到死,治英的兴趣始终没有离开绘画。

他后来成为一名卓越的宗达[俵屋宗达,江户初期的画家]的鉴赏家。但我在思索,绘画不断吸引着他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以为,静止首先征服了他。其次,画面的完整性征服了他。他的父亲是收藏家,治英成长的环境被东西方各种名画掩埋了。

面对绘画,我们有时会被这样的感觉所震动:画家的艺术构思凝聚着,集合在一起,仅离我们数步之前突然静止而达到完结。这就像列阵行进的军队,一声命令,立即在我们面前停止了脚步。

治英从少年时代起似乎就对陶醉的生命和外界事物怀有一种疏离的感觉。他生来就远离狂热的事物,不像他那有名的伯父,每次出外射猎猛兽,总要留下一连串趣闻。他缺少伯父一般绚丽多彩的稚气。我打少年时代起就认识他了(而且我比他更年少),但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摆脱稚气的少年。

但是,说他远离狂热,并不意味他喜欢对别人投以冷笑和讽刺。他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优柔和沉稳的麻木。

他对绘画的关心,或许来自这种麻木。治英热爱绘画,他把绘画当做一切都不强制自己的艺术。画家也许会对这种关于绘画的定义感到忿忿然吧,但他却是如此看法。

后来我在加州帕萨迪纳美术馆,看到庚斯博罗[Thomas Gainsborough(1727—1788),英国画家,代表作有《罗伯特·安德鲁斯和他的妻子》等]那幅著名的《蓝衣少年》,那已经是治英死后的事了。我从这幅画上看到了少年时代治英的面影。

美少年光彩夺目,然而缺乏生气和活泼感,傲慢的白皙而秀美的额头,倦怠的眼神和小小的朱唇,使他的面孔富有特点。那种倦怠的眼神酷似治英的眼神。

和音乐、戏剧、小说等刺人、包容、冲击的艺术不同,在治英眼里,美术,尤其是绘画,作为鉴赏对象来说几乎具备完全的特质。为什么呢?因为这种艺术决不威胁沉静的艺术鉴赏家被动的态度,而是以同样被动的态度给予回应,这种艺术只限于绘画。在一只方框、一定平面之中展现着微薄而易于损伤的素材。美必然在这平面中开始,也在这里终结,就像毫无洪水之险的浅浅的湖泊,仅仅在这里湛然储聚。

音乐不用说了,即使文字也会使人想起声音来。然而唯有绘画,能够守候完全的静寂。后来一想到治英的夭折,就能理解在他短暂的生涯中,为何总把具有占领时间、埋没时间的特质的艺术看做是对于生命的威胁。对他来说,时间就是生命,借助绘画可以将短暂的生命于瞬间里停止并加以延长。另一面,不论如何简短的音乐,总是侵蚀时间,使生命因陶醉而缩短,较之寻常更早地结束。

治英确实避免了陶醉,然而有多少人把生命当做一种陶醉啊!治英对于生命和陶醉的概念几乎与常人完全相反,他生来就习惯于将生命看做无限长的卷尺,而且决不急躁,以同样的速度将它悠悠抽出。这么说来,他之所以不爱音乐,或许是因为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和音乐具有同样的结构吧?说不定他早就知道音乐本身决不会沉醉吧?

对于世上一般少年来说,恐怕不相信一个毫无狂热的静寂的鉴赏家会有什么幸福,然而那双倦怠的眼神,使他生来具备鉴赏家的资质。他不仅承认平静之美,也承认大胆之美,将画家的狂傲和不幸包裹于优柔的麻木的视线里。由于他奇妙的贵族特质,使他自己对于普通青年那种狂傲和不幸缺乏一种共鸣,看来他对这一点丝毫不感到耻辱。

在那个战争时代,当众多青年把战争当做自己热情的证据时,治英以其固有的习惯轻轻哼了一声,提倡沉稳的败北主义。他从不憧憬军帽、佩剑和短刀。他像蔑视那些欺负残疾人的冷酷的孩子一样,以相同的目光蔑视那帮所谓的军人。

打从我们相识时起,我就惊叹于他的坚强。轻视行为世界的青年,都是一些必须具备哲学性的自尊的人,而治英没有任何哲学,只是一味认命于倦怠而优美的本能,从来没有被行为世界所迷惑。

因此,对于这种行为的厌恶,似乎来自更深更远的地方。他家本是将军家族的一个分支,祖先是地地道道的武家。看来,先祖代代血液中的某种因子,孕育了他的厌恶战争、军人和行为的品格。

……夏季的一天,记得大概是暑假将要开始还没有开始的时候,我访问了治英的宅第。

那里位于旧城区老街的一角,从电车站走两三分钟之后,那条曲折的道路就会通到一扇巨大的铁门前边。

前院宽阔,可以容下一所小学校。一眼望不到边的鹅卵石地面中央,有个松林茂密的小园子,那是椭圆形的小庭院。进门右首连接着平房的大杂院,我看见大杂院边上有个古老的车库。

中央深处耸立着一座青铜圆顶的西式楼房,左右是配楼,左边连着遮掩庭院的船板院墙。楼房中间有三层,映着夕阳的窗户闪闪发光。没有一点儿响动,一切都包裹于聒噪的蝉鸣之中了。

但是,这座巨大的楼房却刻印着类似治英眼神般的疲惫的影子。这种印象不单来自建筑物的老朽,支撑大厦的精力也让人感觉正在剧烈衰退。楼房正面大理石的颜色上,也烙印着大势已去的印像。

我蓦然想起他在美术上的爱好来,他喜欢牧溪[牧溪(1225—1270),南宋画家,作品有《远浦归帆图》和《松猿图》等],喜欢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法国画家,后期印象派巨匠,作品有《果盘》、《玩纸牌者》和《女浴者》等],但如果要问真正喜欢什么,那无疑只能从西方举出华托[Antoine Watteau(1684—1721),法国画家,洛可可美术创始人之一,作品还有《画店》和《吉尔》等]的《惜别爱情岛》、从东方举出宗达的《舞乐图》这两幅作品来。这种选择未必能表现出青春的绚烂的爱好,只是证明,比起过于孤独的艺术,他更喜爱被权力的阴影所守卫的幸福的艺术。不管怎么说,这是相当大胆的选择,如此的爱好,要是一般青年,尽管心里这样想也不会轻易说出口来。

楼房虽然没有达到荒废的程度,但由于正值战争期间,再加上修理不力,愈来愈显得凋敝不堪了。治英一直住在这里,也许他喜欢那些在君侯庇护下产生的古代美术,住在这里可以缅怀昔日君侯之力,窥视已经失去的权势的幻影。

我知道,他父亲身体十分衰弱,年轻时便退掉了所有的公职,作为美术收藏家和艺术爱好者,他有两三本著作。治英死后,我才初次见到他的父亲,他和我曾经想象的分毫不差。

……我绕过鹅卵石小庭院,来到一侧可以停靠汽车的黑暗的大门前边。布满浮雕的青铜门扉上开着两个椭圆形小窗,周围镶着葵花瓣型的家徽。我按门铃,等了很长时间,终于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内里一派昏暗。出来引路的是个戴眼镜的精瘦的中年汉子,穿着外褂,套着白布袜子,没有一丝笑容。

大门内中央是铺着红地毯的楼梯,楼梯左下方宽大的走廊墙上悬挂着壁毯,摆设着古风的木质桌椅,看样子是临时会客室。管家恭恭敬敬把我这个少年让进来,说:

“请稍候。”

我坐在一张椅子上等着。大门一侧的彩色玻璃窗上映照出血红的光亮。管家走后,房子里到处没有一点儿响声,使人怀疑这里是否有人居住。而且,尽管是酷热无风的午后,临时会客室里却显得冷飕飕的。

大楼梯上终于轻轻传来足踏地毯的声音,治英站在楼梯中央,伏在栏杆上望着我,“呀”的叫了一声。他不过比我大三岁,然而对朋友的这一声招呼里,却没有一点儿年轻人的泼辣劲儿。

我过去一直极力躲避他那喜欢幽默的一面,以及他难以避免的虚荣的一面,但由于每次去柿川家,他总是领我到和上回不同的房子里,所以我感到奇怪。渐渐地我也弄明白了,这是因为我每去一次他都想让我看看那些五彩缤纷的豪奢的房屋。

我头一回去他家时,他领我离开走廊来到一座幽静、轩敞的大客厅。房内收拾得很洁净,依然让人觉得不像是人住居的地方。我记得南面庭院的草坪上遮满了浓密的树影,只有庭前的木贼沐浴着夕阳的余晖,呈现着一团暗绿。这一簇木贼那种不像植物的无机的暗绿,在于整个庭院的树木、花草以及草坪的绿色中,显示出勃勃生机,看上去阴森可怕。这种植物风吹过来也不摇动。毫无必要的沉静的一簇……

“席地而坐很累,还是椅子好……”

治英先站起来,打开连接日式房间和西式建筑的杉木门,窗户很小,室内晦暗,差点儿撞在满登登的家具和百宝架上了。

“等等,我去开电灯。”

我坐在放着大花瓶的圆桌旁边等着。

室内的灯亮了,这可不是寻常的电灯,这是压在头顶上的大型玻璃吊灯,从天棚上垂挂下来,几乎占据着整个房间的上半部。吊灯灿烂辉煌,映射在玻璃上,玲珑透剔,五光十色。屋内的情景为之一变。

治英指着墙上的绘画说道:

“这座屋子里全是明治时代的油画。”

是黑田清辉[黑田清辉(1866—1924),画家,代表作有《湖畔》、《晨妆》和《舞妓》等]和冈田三郎助[冈田三郎助(1869—1939),画家]等人所绘制的色彩沉稳、富于写实性的巴黎沙龙[Salon de Paris,每年秋季在巴黎举办的美术展览]画风的收藏品。

……置身于这些绘画之中,遗憾的是治英和我之间的谈话并没有涉及高远的美术,两个人瞎扯的都是些学校老师的各种怪脾气,治英还用一贯的得意洋洋的语调,巧妙地模仿每个老师说话的口气。可是这和那种学生式的响亮的口技略有不同,似乎扮演着一幕居高临下、冷嘲热讽的滑稽剧。

治英并非完全缺乏自我表现的欲望,他写过几部小说,画过许多油彩风景画和静物画。但是,这些作品没有显露他的任何才能,只能说尽是一些有气质的凡庸的制作。

他对出没于庭院中的蛇很感兴趣,曾经写过以蛇为主题的小说。他那昏昏欲睡的笔致,完全掩没了小动物的光彩,但我很清楚,他写得非常认真和愉快。

他这个人,对自己人情方面的缺失丝毫不感到苦恼,当然也就对自己才能的不足同样没有任何苦恼了。在学校杂志的评比会上,自己的作品受到无情的恶评,可他当时表现得泰然自若,那样子可以说是一道特殊的风景。最后,看到没有任何人能伤害治英,大伙也就沉默不语了。

其实,他是在美的世界里悠悠散步。例如,他毫无倦意地仔细眺望大海盛宴般的晚霞,要说他对此很感动那就错了。他似乎不相信自然是粗野的,不仅如此,他甚至有些轻蔑自然的倾向。他在眺望晚霞,同时又在寻找它的缺点,将彩云不均衡的形状看成是结构上的瑕疵……他的目光看起来仿佛对晚霞色彩的过度使用也提出委宛的批评。

酷烈的自然、险峻的群山、暴风雨、海浪……治英对这一切都毫不关心。他决不害怕闪电、雷鸣、地震,但也看不出他对这些有什么明显的恶趣。

初夏黄昏,出没于庭园草木中的蛇闪动着银白的鳞光,这也在他心中激起了难以形容的喜悦。由此,他写了一则恋蛇男子的凡庸的小说。但我怀疑他是否真正喜欢过蛇。单凭摸索和不确定的推量描写恋爱,而且描写的方法似乎也缺乏诚意,破坏了感情上的均衡。很明显,他从一开始就有意回避这些经验教训。

月亮是如何从灰白的庭园的角落升起,风是如何微妙地掠过草地而吹来,治英在描写这些现象时,多少带着热情。一种整顿自然秩序、治愈其不均衡的绘画欲求在他心里涌动,不为他所承认的外界本来的面貌,反而从他那过于均衡的构图里可以窥见一斑。

他既不容忍一切不洁之物,也不赞成天真而褊狭的洁癖。

他凡事都采取过于中庸的生活态度,这个秘密从他征兵体检不合格时我们就知道了。治英很可能患了一种叫做心脏瓣膜症的不治之症。因此,我知道了他平时为何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脸色,以及害怕过度劳累的个中因由。朋友们都认为治英的一切谜团消解了。大家认为他那一副所谓贵族特质,皆因心脏的缘故所养成。

然而我不这么看,人可以使疾病同个人特质达于一致,宛若衣饰穿着合体。越是久病越是如此。治英那种富于调和的敏感意识,或许早已将此病症摄入调和之中,变成原有性格的一部分了。这种疾病敦请他避免过劳,这对于他躲避陶醉与热情的性格,也许是一种强有力的庇护。为什么呢?因为后来我见到过一些血色很好、性格完全不同的瓣膜症的患者。

治英经常大讲梦话,这件事很让人扫兴,可他却毫不在乎。他的梦带有各种色彩,一会儿看到巨大的鸟影掠过晚霞绚烂的原野,一会儿那鸟影又消失了;他听到深夜车库发出可怖的响声,和往常的汽车不同,忽然急匆匆驶出一辆灵车来;庭园的草坪骤然变紫了,那紫色渐次侵袭着廊缘,在那里玩耍的婴儿也被染得发紫……这些梦都充满了不安。但是治英却乐此不疲,一边轻轻哼着鼻子,一边用谐谑的语调娓娓叙说。也许,他只对于梦允许其不调和性与破坏性,不过,这也许出自他对这些梦幻漠不关心的缘故。

治英爱猫,有一次他去拜访亲戚——津轻城主的旧领地,发现那里的方言将猫称作“茶牌”,觉得很有趣,经常挂在嘴边。有一回,猫借着椅子跳到他的书桌上,用头蹭着他的下巴颏儿。这种小动物凭借无与伦比的温柔,能在生存的恐怖之中出奇制胜,它那慵懒、贵族式的任性,还有那副媚态,尤其获得了治英的喜爱。

猫的滑腻腻的头部抚摩着他的下巴颏儿,这时,他仿佛隐隐约约触到了慵懒的官能世界,一个他所丝毫不要求人性关怀的虚幻、朦胧的官能世界。

对于不惧怕青春的不透明、泰然自若生活过来的治英来说,通过某种感觉的发现,由那种深刻规制自己存在的环境中醒悟过来的一天到来了。猫皮毛的滑腻触感突然给他以启示:自己过去一直在追求什么呢?那就是基于对对象的漠不关心而成立的爱,不强求任何人性的义务,丝毫不谦让自己的官能的形式。但他怀疑,这种感触能从人身上获取吗?

治英逐渐明白了,在过去所热爱的众多绘画里,他所付出的与其说是理智的关怀,不如说是官能的关怀,调和与均衡的感觉同这一点丝毫也不矛盾。

实际上,正如从他以往精神生活的素描中所知道的那样,他显得无聊,有时显得凡庸,这就意味着想躲避一切陶醉而因此躲避了理性的陶醉,由于这种陶醉而获得前进的理性的探求被等闲视之。他如此畏惧理性的东西没有错。治英觉得,避免一切陶醉的捷径已经磨练了自己的官能形式,只能将此作为独自的东西看待。

应该如何精练官能?这个主要由诗人们试着用于修行的方法,对于治英是不适合的。例如,面对一朵玫瑰花,丝毫不能诉诸于理性的理解,也不能倚靠概念,只能遵命于官能,运用一切方法,不断改换角度观察这朵玫瑰。我们不能用指甲将鼓胀重合的花瓣掰开来查看,而只能凭视觉仔细审视那一层层花瓣相互重叠的天然结构,随即想象着这朵玫瑰所深深包藏的秘密……但是,这种诗人的自我修炼,是为创造而锻炼官能的方法,和治英的方法不一样。治英的独到之处是在不同任何创造结合的不毛意识中,一定要通过极度利用官能而达到自我觉醒。治英同时终止了中途半端的小说和绘画制作,坚决和创造诀别。

夏夕,风吹过高大榉树的梢顶,传来了小鸟们归巢的鸣声。此时,治英对于自然的浮躁之美总是通过自己严冷的官能加以过滤,然后才试着接受下来。对于他来说,严冷的画布和画纸存在于自己的心灵之中,他只爱永驻于此的东西。外界依然保持着体温,随时准备回应他的呼唤,这种状态使他不安。他只能承认自己的感觉所反映的外界事物。而人,必须将此排除在外。

以官能对峙陶醉,实际上是力求从生命里排斥一切陶醉,这是他的生存方式必然寻求的归结。为避免陶醉而磨练官能,他身负此种逆说而生存,他企图使自己变成一个纯粹的官能的存在,亦即绝对无感觉的官能的存在。既非批评家,亦非创作家,一个理论上最为纯粹的美术鉴赏家,就这样在他心目中产生了。

一幅绘画已经存在于此,就是说较之一切更加巩固的既定的秩序已经存在于此了。既定的社会秩序、法律、道德,与此相比则一概不在话下。而且,在保障他的理智的无关心方面,这幅画所具有的既定的秩序是最为强有力的。现在,我可以粗略地总结如下:在这种思考方法里,战时青年褊狭的美的生活和他血液中存在的祖先权力政治的残影,着实水乳交融地混合在一起了……然而,我首先必须严守肖像画家的本分。

所谓艺术的官能的理解,是艺术最为幼稚的接受方法,同时,又必须是最高级的接受方法。一个身穿成套的上衣、裤子和坎肩,吊着怀表金链子的绅士,看到裸妇的雕像所激起的邪念,由这一场面到达治英所希冀的高度的官能享受,还有着无数阶梯和无数的差异。治英梦想的范围不是艺术家的生活——和计算的生活,而只是极少获取成功的艺术的生活领域。在这里,官能并不亲自出动,而是一直睡在躺椅上,所有微细的艺术的东西围绕着它,向它的感觉谄媚,百般讨好。它周围的世界静止了,完结了,再也不必担心它会如何动摇了。世界已经结束了。这个固然如此,但没有结束的或正在生长途中的东西,完全被排除在外了。

闭锁于此种密室之中的官能受到陶冶,诸如朦胧中的色彩的浓淡,风景、静物、人物优雅的形态,金箔铺底的湖心岛的描绘,夕暮天空烟霞迷离的微妙的色调,载歌载舞的人们额头上不安的阴影,大胆构图中黑色的桥梁,画面一角狂吠的小狗,黄昏中款款飞行的小灰蝶,横切画面的几何学结构的坚固的古木家具,贯穿整幅绘卷的细细飘流的行云……所有这一切,都能使治英感受到官能的魅惑——那种同我们从异性肉体上所获得的快感毫无二致的魅惑。除了以官能包裹终将完结的世界,别无它法。

陶醉过去了,如疾风一般过去了。治英不再回顾陶醉。他那结冰的官能犹如冰花,并未枯竭,而是将瞬间的喜悦化作了永恒。宛若古代金碧辉煌的隔扇画的画家们,用绚烂的屏风和隔扇圈住了权力者们视野,挡住他们的眼睛,使他们看不到瞬息万变的现象。治英凭借自我观念的力量,于自己周围圈起一道五彩缤纷的屏风,遮断了自然。在这个世界之中,人的悟性已经没有发挥作用的余地,也没有必要发挥作用了。

……屏风之外,炮声连天,炸弹飞鸣。人们往来奔走,抱头鼠窜,战争接近尾声了。

战争结束,不久治英结婚了。

这个消息震动了我们,谁也没有想到治英会爱上女人的肉体。

其后,有一段时间我没见到治英。听说他出版了一本关于宗达的小书,用那座广大的宅第卖掉的钱缴纳了财产税,全家搬进一所小房子去了。不久又听说夫妻俩生了个女儿,当时虽然偶尔在街上碰面,他也从不邀请到自己家里去。

战后的混乱使我们的来往稀少了,战时的交游已经变得十分遥远。虽然在战争期间我们可以随时赴死,但是今后仍然必须继续活下去。

治英是怎么生活的呢?

女儿出生第二年夏季,刚刚入夏治英就有些身体不适,易于疲劳。他去医院,医生只说是过劳。那时他连续有微热和盗汗,经透视证明决不是肺结核,诊断不过是神经的原因。这次诊断虽然使治英感到放心,但他依然觉得异常疲倦,微热和盗汗一直没有消失。

由此,他把这些症状看成是易变的初夏气候不调所引起的,这种看法同他过去的习惯明显地背道而驰。他老老实实承认自然的影响,这是违反他的主义的……

战时,他当然受到了巨大财富的庇护,他可以蔑视自然,超然物外,不受外界的影响。外界无法触动他身上的一根指头。究竟什么样的草木,什么颜色的果实感染了他那端丽而白皙的肌肤呢?

他认为自己的微热和盗汗产生的原因来自自然,他凝视着周围的自然。五月里接连是时晴时雨的不正常天气,大雨裹着嫩叶强烈的香气淋在残留于各地的废墟上……治英一边眺望一边思忖,自己一直排拒的自然界里果真隐藏着和自己的肉体相关联的东西吗?如今,自然不正在企图对他复仇吗?以往的治英是不许将自己的肉体当成是自然的一部分的,这是最可怕的冒渎的思考。

阵雨暂时过去了,云隙间露出一线阳光,照射着废墟上暖炉的砖瓦以及经雨洗涤的白闪闪的石板路。看到这些,治英舒了口气,他感到一种未曾相知的类似恩宠的东西。他觉得这澄明的日光可以一直照射下去,这样一来一切都会变好,不幸就会被埋葬。这时,他确实感觉身体的不快减弱了,自己向着健康跨出了不可动摇的一步。

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对于治英来说,他在自然无常的变化和自身病状的顽固不变之间,很难找到某些因果关系。他改变了看法,认为这种症状就像他所磨练的官能一样顽固,本来就和自然毫无关系。他想,“我不应该觉得自己是个病人”,这种确信不会比医生的诊断更加不可靠。

于是,治英做了自我诊断,他自己创造了一个任何医学书都没有的病名。他想:“大概是长期接触的缘故,就像无线电学者为其毒素所侵犯,我也一定是中了艺术之毒。”是的,他不参与任何创造,一味凭借纯粹的官能享受艺术,于是,艺术之美的毒素作用于他,引起这种微热和盗汗。在夫人亲切的规劝下,治英叫来战前就在显贵之中颇有名望的指压按摩师,本来说经过数次治疗就会痊愈,可是一直不见任何效果。

他的思考方法已经开始动摇。这时他才想到,那些无害的、自己曾经亲手拔掉牙齿的幸福的艺术品,即使全凭想象,也会发散无形的毒素,变成忌讳之物、危险之物。佩特那种闲雅、宗达那种色彩与形态无与伦比的礼节,即使在这类作品中,治英不知何时也嗅出一种毒素,甚至从美术作品的色彩本身也能找出这种要素来。就像从自然中抽取某种毒草药物一样,杂生于自然之中的时候不会产生多少毒害,一旦变成药物就当做杀戮之药使用。

艺术上的秩序只是自然秩序的部分夸张,是自然界里与其他要素保持亦敌亦友关系的某种强烈的要素失去均衡的表现……这种想法过去决不会出现在治英的头脑里。他曾经喜欢把优秀的绘画当做小型的宇宙,而今他却把这些看成是宇宙秩序的碎片、陨石、脱离秩序之物以及暗示秩序的崩溃。他在这里发现较之陶醉更坏的东西。

说着说着夏天来了,炎热的气候完全剥夺了治英的活力。他透过窗户眺望焚烧过的城市上空那一团团乱积云,眼睛已经无法承受云彩过于强烈的光芒。仰望炎天一阵目眩,面对阳光辉耀的陡坡,一开始攀登心头就怦怦直跳,喘不过气来。此外,治英害怕车站周围自由市场上刺耳的喊叫和可厌的喧嚣,每当从前面急步走过,他就怀疑自己的疾病是这种无法适应的新的野蛮时代带给他的。一天,他的手足尖端很疼痛,出现了红肿。他害怕扩散,久久地盯着患部,沉浸于忧郁的思虑之中。但是,过了两三日红肿就消失了。虽说是夏天,这个时候治英的脸色比大理石还白。那些被阳光晒黑了的青年们,都以轻蔑的目光回头盯着他那死人般苍白而端丽的面庞。

治英住院是在八月过半以后,这年残暑十分酷烈。

他得了败血症,一种长久而缓慢的败血症,血液检查发现绿色链球杆菌。这种细菌从咽喉进入体内,附着于患瓣膜症的心脏而引发败血症。这种病有个很长的名字,称作亚急性细菌心脏内膜炎,这种罕见的疾病在青霉素出现前很少能获得转机,所以令人谈虎色变。医生明显看来是害怕耽搁,住院当日就做了化验,连续三周注射青霉素。

医生叫他静养,他于是转移到另一座大楼古旧的病房里,整天躺在病床上。天气酷热,竖立在病房里的冰柱很快融化了。

这里位于连接医院本部的一条古老长廊的尽头。这条走廊比起他们过去旧宅中的走廊还长。人穿着草鞋走在上面,不论多么小心翼翼,那些老朽的木板依然毫不客气地发出好大的尖叫声。病房面对杂草丛生的中庭,院子里污秽的八角金盘展开硕大的叶子,微微显露出长满黄色细毛的枝干。还有两三棵细小的绿叶簇簇的杂木。比其他植物更加繁茂的杂草覆盖着地面,开着粉白而野卑的小花,有的穿过板缝长到走廊的角落上了。对面大楼歪斜的窗户下边,有块地方终日不见太阳,上面满布着令人生厌的苔藓。

治英时时从枕头上抬起头来,瞧瞧这座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庭院。从早到晚,蝉躲在稀疏的树叶里叫个不停,这是一种无间歇的啼鸣,似乎连同溽热的杂草一起,甚至整个庭院整日都在高声喊叫。幸好,早晨时而有小鸟的鸣叫,到了午后,不知打何处飞来几只鸽子,散落在草地上觅食。杂草丛里印着鲜明的日影,升起的阳光仿佛压抑着庭院的空间。这时,他想到妻子不在身边,突然感到不安起来,他呼叫护士,心情十分烦躁,一直不停地按铃,直到她迅速跑来为止。

尽管如此,他还是相信不久就会痊愈。他立志向着既定的目标,暂时生活在真正的人的感情之中。优雅、冷寂、优柔的心灵,他相信这就是自己原本的一颗心,尽管有时候焦躁不安,但对于妻子,对于抱在妻子怀里的女儿,对于护士,一概都是一副亲切、宁静的面容。他有时也开开玩笑,一边转动着那双大眼睛,一边含笑说着不带任何恶意的风凉话。目前,他是一位杰出的病人,不急不躁,也不叫苦,实际上是以淡泊的心情过着疗养的生活。

疾病不过是源于细菌,他想象中的疾病一旦证明是这种细菌造成的,就权当是一桩可笑的幻想故事忘却了。这是一种同艺术没有任何关系的疾病,这种疾病和作为美术素材的可视的自然也毫不相涉。

何谓可视的自然?眼下,那只不过是镶嵌于粗劣的窗棂里、于枕上抬头一见的空无一物的庭院。这,就是一切。即使在不加凝视的时候,庭院空虚的幻影也鲜明地印在头脑里。为了摆脱这种幻影,他想把这座庭院描画下来。虽然病情不允许他拿起画笔,但久久遗忘的绘画的意欲又在心中升起。他多次在心中反复打着腹稿,该排除的加以排除,使那过于对称的建筑物外形略显歪斜,仔细斟酌残留下来的空间的大小……治英相隔很久又想当画家了。然而,越是苦苦思索越是不得要领,庭院挤占了他的日常生活,决不肯将其存在转让给艺术品。他从未碰到过如此粗野的素材,同时作为一种素材,也从未像现在这样阴森森渗入他的日常起居,于尚未被描绘之前,抢先以自身生鲜的颜料涂抹着他的生活。

这座充塞着杂草热气的空无一物的荒寂的庭院,已经使得任何画笔都无法转动了。它的实际存在蔑视治英,早已打败了治英。他心情颓唐地回想着已经变卖的宅第,想起三楼那间美丽的小屋的窗户。那扇切割一角蓝天的小窗就是画框,透过窗户望到的晚霞原本就是一幅绘画。本来仅仅喜爱蔑视自然的艺术品的他,如今终于承认回忆中的夕照的天空就是“原本的绘画”,本身就是一件美术品。

……不一会儿,治英听到长廊里远远响起清脆的脚步声,那是查房医生为他施行每日一次的注射来了。

“我的一颗人性的心,埋葬了对于艺术的热爱。”有时,他这样想。然而,这并非难于忍耐的思考。他期待着早日康复。他暂时关闭洗炼的官能,以一副毫无防御的病弱的肉体直接接触外界,所以才发生了这种事情。

……夏季一天天过去了,这是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个夏天。

三周注射终了时,夜里已经增加了凉气,窗下可以听到虫鸣。治英的身体逐渐好转,大约再继续静养一两个星期就能复原了。事实上,微热和盗汗消失了,食欲增加,没有任何胸闷的感觉,也可以在床上坐起来。他掐指计算着出院的日子。

但是,好转只是表面现象,一天夜半,他从无名的憋闷中醒来,背上汗流津津,一睁开眼睛,汗就像晚潮涌来,晾干后凉湿湿的好难受。第二天整日觉得胸闷,午后的体温已经超过微热,症状和注射前一样,不,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病症又回到了原来危笃的状态。

医生告诉治英,可能是药量偏少的缘故,决定观察一周之后,再度施行第二次增量连续注射。治英毫无表情地倾听医生的说明,他那挺秀而白皙的鼻梁,因为长期病卧而较原来更加突出了。

……其实,我的这幅肖像画正是从这里起笔的。

稍稍瘦削的面颊,尖尖的略显苍白的鼻梁……治英打从听到第二次注射说明的翌日,就将自己如此精练的个性舍弃了。还有那精妙的官能,冷寂的心灵,沉静的微笑,高蹈的幽默,以及轻声哼着鼻子的习惯,也都一股脑儿舍弃了。

然而,真正的肖像画是从这里开始的。今天,洁白枕头上的这副俊美的容颜,简直就像古代悲剧演员的面具,仅仅成为他留下来的一个个性的遗品、个性的隐藏所。真正证明他的存在的,只有闪着疲惫眼神的宁静的大理石般的面孔。肖像画的职能正是从这里开始。

第二天清晨,长期住在会客室的夫人注意到及早醒来一直望着天棚的治英。昨天,他嫌弃聚集在天棚上的累累蛾卵,夫人迅速扫除掉了,她以为治英又发现了新的蛾卵。

“您醒啦?”夫人问道。

治英没有回答。不久,他说:“现在,我正想A君、S君和K君呢。”

他们都是亲密的朋友。

“A君四五天前来看望过您。”

“他就是那种人哪!”

“什么?”夫人反问他,因为她从未听到过治英这副腔调。

“他是个伪善家,我讨厌那个家伙,不希望那种人来看我。”

“可他看到您有好转,说感到很高兴。”

“那家伙好出风头,他巴望我生病从此踏步不前。”

“唔,会有这种事?”

年轻的夫人同样出身于显贵,很不习惯于这种思考,但是她长着一副和他十分相像的白皙的五官端丽的面庞,时常被人误认为治英的妹妹。不过,她要习惯也不需要花很长时间。为什么呢?因为自那之后,治英就不断地对人表示诋毁、憎恶、嫉妒、艳羡,甚至诅咒,对妻子说话也很刻毒。

一个濒死的病人无意识地被死亡的预感所驱使,为了使热爱自己的人易于诀别,一个劲儿促使对方厌恶自己,这一说法确实有着某种真实性。不只是因为病苦和焦躁,病人一味的为所欲为里,隐含着生之执著以外的别一种动机。

治英突然舍弃自己短暂生涯中的美丽、淡白的性格,变成一个具有“人情味儿”的人。他对于富于人性的东西那种优雅的冷寂不见了。而且,一天的生活之中,无数次重复着强烈的爱和强烈的恨,这成了他的新习惯。

前来探病的人们围绕在初秋时节罕见的静寂的病床四周,蓦地麇集着一团人性的幻影。对于那位同班旧友、同样从事美术评论、战后名声鹊起的A,治英是如何以嫉妒的目光看待他啊!尽管如此,他在朋友中依然最喜欢A,关于这一点,即便未曾经历过感情问题的年轻夫人也十分清楚。治英将妻子置于一旁,滔滔不绝地谈论着A为了出卖自己玩弄种种策略,巧妙利用恩师的手法,弄虚作假以博取世间喝彩,还谈到他学问浅陋,特别强调他对美术的感觉平淡无奇。不过,他的每句话都带有空前的热情,仿佛对于世人难以理解的野心,从心理上激起一种贪婪的探求欲望。治英对于生命的关怀变得昂扬起来。人们尽管有巧拙之别,但都能越过众多障碍生活下去,他对这种生之技术很感兴趣。经济条件也成为治英考虑的对象,而且本来贫穷的人,较之富裕的人,至少在积极出世、博取功名方面更加富有旺盛的精力。

另一方面,本来和眼泪无缘的治英,最近只要看到时而前来探望他的小女儿、这个尚不懂事的独生女就要流泪,有时忿忿然留下妻子同宿,深夜又把妻子叫醒,将头靠在她那少女般的胸脯上,又哭又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然而,那眼泪实在不适合于治英那张端丽而冷艳的脸庞。

秋渐深,治英越来越衰弱了。然而,他的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不断寻找着憎恶和怨嗟的题材。他让妻子讲述了自己早已不能时时从枕头上看到的那座荒寂的庭院的景象,当听说那些在夏季散放着有毒热气的杂草渐渐发黄而枯萎的时候,他感到非常高兴。

他的憎恶也针对那些随心所欲进行医疗试验的医生们,他当然不会出于顽固的癖好随便谩骂,但当他听到走廊上远远传来他们的脚步声时就大加非难,对妻子说某某医生喘气很臭什么的。治英或许出于某种禁忌,对治疗的巧拙从来不置一词,只是医生们的无礼言行,那种一见便有一种不洁之感的长相,还有护士长那种可厌的妄自尊大的态度,都一一遭到他的批评。

他对秋月的盈亏极富感情,当发现月光照耀自己窗户的日子变少了,就责怪妻子。放在床头柜上的黄色药水瓶的位置,在他神经质的命令下,不许动一分一毫。他计算过,满月之夜,月光照到枕畔,穿过淡黄的药液,玻璃瓶上凹凸的小格子就变得更加鲜明。但是那天晚上,月亮刚照到窗边就从他的视野里退出去了。

终于,治英开始憎恶那些他过去所挚爱、自以为受到它们庇护的艺术品了。还是在对于疾病的康复满怀希望的时候,他的病床旁边轮番送来了各种画集,这些东西使病人既能娱目,又能养神。可是现在,画集全都远离了枕畔。

美已经过于沉重,美,该怎么说呢,它好似厚重的被子,沉沉压在病人的胸脯上。

他从前不可谓不幸福,关于过去,他作了种种怀想,他感到随处都排列着完美的美术品,完美的屏风,妨碍着回想的直接流露。别人创作的艺术品规范了他的人生。啊,即使自己力不能及,也要从别人创造的色彩和形态中寻出至上的东西,由于比其他千篇一律的色彩和形态更美,因而可以寄托自己的人生——治英深切地体会到,这是错误的。更好的色彩、更好的形态,预先选择好这些东西,以此网罗自己的人生,这是要不得的。更好的东西总是包裹于薄明之中,包裹于氤氲的未知的迷雾之中,它不能不躲藏起来。

他如今非常憎恨过去那些过于率直的朋友,他们在学校杂志评比会上肆无忌惮批评他的作品,将其一手扼杀。而且,自己不该那样麻木地接受下来,现在想想实在追悔莫及。他本来可以毫无顾忌地进行创作。他应该委身于创造的喜悦之上,哪怕是不确定的粗杂的喜悦……

十二月上旬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听到了治英的死讯。我邀约向我报告这个消息的朋友一道,首次造访了治英的新居。那里位于一条陌生而弯曲的小路尽头,没有铺设柏油的路面化霜了。

好容易找到那里,周围静悄悄的,只是一座仅有两三间住房的宅第。推开小小的正门,紧挨着的就是客厅兼起居室。一只火钵团团围绕着十多个神色严肃的人。

身穿丧服的年轻夫人领我们走进里屋。她的眼睛哭得红肿,我们不敢正视她的面孔。

屋子里的人们膝头挨着膝头,无言地并肩而坐。六铺席的房间中央,停放着治英的遗骸。

夫人揭开脸上的白布,我们被美丽的面容惊呆了。脱去人的肤色的白皙包裹着希腊风的容颜,端正的鼻梁无与伦比,嘴角收拢,俨然一座雕像。然而,浮现于遗容上的无可形容的晴朗使我放心了。实际上,这种晴朗并非心灵的展现,而是严整的脸形本身所显露的晴朗,一直持续到死后的缘故。

枕畔坐着一位披着外褂、上了年纪的人。这人的面色似乎比死者更加黯淡,缺乏晴朗。他瘦骨嶙峋,须发皓白,眼睛困倦得几乎闭在一起了,鼻子松弛地下垂着。而且,顽固紧闭的嘴角,时不时微微地颤抖着。

我看到他那搭在外褂上的手。人们很难看到如此细白、清洁、衰弱无力的手臂。然而,这双手形状优美,一根根纤细的手指从显露出青色静脉的手背上伸展开来。每一根指头都在细细颤动。

年轻的夫人为我们作了介绍。

他是治英的父亲柿川侯爵。

---昭和三十二年八月《中央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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