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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木庄子 作者:庄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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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由各自独立的九则寓言故事组成,每则寓言故事的主旨不尽相同,但大体上反映了社会生活中的种种体验和感悟,不乏深邃的人生哲理和对社会问题的深刻认识。诸如我们所选的四则:其一,“庄子行于山中”一则,先写山中大树,因其不材而终享天年,再写不会鸣叫的鹅,因其不材而被宰杀,折射处世之艰难,由此阐发只有通往大道,与时变化,才能避灾远祸。其二,“庄子衣大布而补之”一则,以猿猴生存环境的优劣不同而遭遇大异为喻,揭露了昏君乱臣给社会带来的灾难,对当时的黑暗政治给予了尖锐的批判,表现了庄子学派对社会与人生的关注。其三,“庄子游于雕陵之樊”一则,描写了一个由蝉、螳螂、异鹊、庄周、虞人组成的利害得失的连环圈,无奈地提出“物固相累,二类相召”的认识判断,令人警醒。正如刘凤苞指出的,“此段极写世途之危险,见得而忘其形,见利而忘其真,说透病根”。此则寓言故事构思奇妙,行文一波三折,正如刘凤苞所评,“文心矫变不测,正如惊涛骇浪之中,忽逢峭石,叠嶂层峦之外,突起奇峰,真非常意境”。其四,“阳子之宋”一则,通过逆旅小子“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的一番话语,道出了人生一大道理,即有才之人不可自矜取过,“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就可远离祸患,永远受人尊敬。 本篇因首段以“山木”为喻,故取之为篇名。 一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 夫子出于山 (1) ,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 (2) 。竖子请曰 (3) :“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 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 (4) 。无誉无訾 (5) ,一龙一蛇 (6) ,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 (7) ,浮游乎万物之祖 (8) 。物物而不物于物 (9) ,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 (10) ,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 (11) ,尊则议 (12) ,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 (13) ,其唯道德之乡乎!” 【注释】 (1) 夫子:庄子。 (2) 竖子:童仆。雁:鹅。烹:同“享”,进献,款待。按,古“亨”“享”“烹”三字同,往往混用。 (3) 请:问。 (4) 乘:因循。道德:自然之道。浮游:指游于虚无之中。 (5) 訾(zǐ):诋毁。 (6) 龙、蛇:言其屈伸不定,随时变化。 (7) 和:和顺。量:度,则。 (8) 万物之祖:未始有物之先。 (9) 物物:主宰万物。前一“物”字作动词用。不物于物:不役使于外物。 (10) 伦:类。传:习俗,习惯。 (11) 廉:指锋利。 (12) 议:非议。 (13) 志:记。 【译文】 庄子在山中行走,看见一棵大树,它的枝叶非常茂盛,伐木人停在树旁却不去砍伐。问他为什么不去砍伐,他说:“没有什么用处。”庄子说:“这棵大树因为不够良木的材质,所以才能享尽天赋的寿命。” 庄子走出山区,在老朋友家歇息。老朋友很高兴,便叫童仆杀鹅来款待庄子。童仆问道:“有一只鹅会叫,另一只鹅不会叫,请问杀哪一只?”主人说:“杀不能叫的。” 第二天,弟子向庄子问道:“昨天遇见的山中之树,因为材质不好而能够终享天年;现在主人家的鹅,却因为没有才能而被杀。先生将要处于哪种情境呢?” 庄子笑着说:“我庄周将要处于有材和无材之间。不过处于有材和无材之间似乎妥当,其实不然,所以不能免于拖累。若是顺应自然之道而游于虚无之境,那就大不一样了。那时,既没有美誉也没有毁谤,时隐时现犹如龙蛇一般,随时变化,而不偏执一端。上上下下随意飞腾与潜伏,以顺应自然为法则,游心于万物产生之前的浑沌境界。主宰万物而不被外物所役使,怎么还会受到外物的拖累呢!这是神农和黄帝的处世法则。若是万物的情况和人类的习俗就不是这样了,有了汇合就有分离,有了成功就有毁坏,锐利的将被挫折,尊贵的将被非议,有作为的人将要遭受亏损,有贤能的人将要遭人谋算,没出息的人就会遭受欺侮。谁又得知荣辱福祸必然来临的原由呢!可悲啊,弟子们要记住,想要免于拖累,只有进入清静无为的大道境界了。” 二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 (1) ,正緳系履而过魏王 (2) 。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 (3) ?” 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 (4) ,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柟、梓、豫章也 (5) ,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 (6) ,虽羿、蓬蒙不能眄睨也 (7) 。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 (8) ,危行侧视 (9) ,振动悼栗 (10) ,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 (11) ,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 (12) ,征也夫!” 【注释】 (1) 衣:穿。大布:粗布。 (2) 正緳(xié)系履:谓用麻绳捆绑破鞋。正,借为“整”,整理。緳,带子。履,鞋。 (3) 惫:疲惫,困乏。 (4) 弊:破。穿:穿孔。 (5) 柟、梓、豫章:三种端直良木。 (6) 王长其间:在其间称王称长。 (7) 羿:即后羿,古代善射之人。蓬蒙:即“逢蒙”,羿的弟子。眄睨(miǎnnì):斜视。 (8) 柘(zhè)棘枳(zhǐ)枸(ɡǒu):四种有刺的小树。 (9) 危行:小心行走,行动谨慎。 (10) 振动:发抖。悼栗:因惧怕而战栗。悼,惧。 (11) 急:紧。柔:灵便。 (12) 比干:殷纣王的叔父,因忠谏被纣王剖心而死。 【译文】 庄子穿着一件带补丁的粗布衣服,脚上穿的破鞋用麻绳绑着,去见魏王。魏王说:“先生如何这样的疲惫呢?” 庄子说:“是贫穷,不是疲惫。士人有道德不能实行,这是疲惫;衣服破旧,鞋子穿孔,这是贫穷,不是疲惫,这就是所谓的生不逢时啊。你就没有见过那跳踯的猴子吗?当它们生活在柟、梓、豫章等大树之中的时候,攀援着树枝,心悦气盛,可以说是称王天下,即使善射的后羿、逢蒙也不敢小看它们。等到它们落到了柘、棘、枳、枸等带刺的树丛中时,尽管小心谨慎,目不斜视,走起路来还是胆战心惊,这并不是因为筋骨受到了束缚而不灵活,这是因为所处情势不利,不能施展自己的才能啊!现在正处于昏君乱臣的治理下,想要不疲惫,怎么可能呢?在此社会中,像比干那样被剖心,不就是明证吗?” 三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 (1) ,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 (2) ,感周之颡 (3) ,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 (4) ,目大不睹。”蹇裳躩步 (5) ,执弹而留之 (6) 。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 (7) ,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 (8) 。庄周怵然曰 (9) :“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 (10) ,虞人逐而谇之 (11) 。 庄周反入,三日不庭 (12) 。蔺且从而问之 (13) :“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 (14) ,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 (15) 。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俗。’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 (16) ,吾所以不庭也。” 【注释】 (1) 雕陵:陵名。樊:圃。 (2) 运:圆。 (3) 感:触。颡:额。 (4) 殷:大,广。 (5) 蹇(qiān)裳:提起衣裳。躩(jué)步:疾步,快步。 (6) 留:伺机。 (7) 翳(yì):障蔽。这里指树叶。一说指螳螂之斧。 (8) 真:真性,性命。 (9) 怵(chù)然:惊恐警醒的样子。 (10) 捐弹:丢弃弹弓。捐,弃。反走:回头跑去。反,同“返”。 (11) 虞人:守园子的人。谇(suì):责骂。 (12) 三日:原误作“三月”,据王念孙说及文义改。不庭:不出门庭。 (13) 蔺且:庄子弟子。 (14) 守形:指看守异鹊之形。 (15) 浊水:喻异鹊等外物。清渊:喻自己内在的真性。 (16) 戮:侮辱。 【译文】 庄周到雕陵之圃游玩,看见一只异鹊从南方飞来。异鹊双翼宽广有七尺多长,眼睛又圆又大足有一寸,触到了庄周的额头后,停在了栗林中。庄周说:“这是什么鸟啊!翅膀宽大却不能远飞,眼睛大却看不清东西。”于是提起衣裳快步走去,手拿弹弓,准备伺机射杀异鹊。这时,看见有一只蝉因为找到了一块浓荫,正在得意而忘记了自身的安全。而螳螂正在利用树叶做遮蔽,准备攻击这只蝉,因为见到猎物可得而忘记了自己的形体。异鹊见螳螂有利可图便跟了过去,因贪利而忘掉了自身的性命。此情此景使庄周惊恐,他警惕地说:“哎!万物原本就是相互牵累,彼此两两相互招引呀!”想到此,便扔掉弹弓,急忙返身往回走,而守园子的人发现后,一边责骂着一边追过去。 庄周回到住所后,三天没有出门。弟子蔺且便问道:“先生为什么近来不出门呢?”庄周说:“我只知看守外物,却忘记了自身的安危;观看混浊之水,却冷淡了珍贵的清渊。我听先生说过:‘到一个地方去,就要随从那里的风俗。’现在我到雕陵游玩却忘了自身的安危,让异鹊碰到了我的前额;走到栗林里却忘掉了自己的本性,让守园子的人侮辱了一顿,所以我三日不出门户。” 四 阳子之宋 (1) ,宿于逆旅 (2) 。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 (3) :“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 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 (4) ,安往而不爱哉!” 【注释】 (1) 阳子:《韩非子·说林上》所载同一故事,作“杨子”;《列子·黄帝篇》作“杨朱”。之:往。宋:宋国。 (2) 逆旅:旅店。 (3) 逆旅小子:即逆旅人,均指旅店主人。 (4) 行贤:德行美好。 【译文】 阳子到宋国去,住在一家旅店里。店主人有两个小妾,一个相貌美丽,一个相貌丑陋。然而貌丑的受到店主人的宠爱,貌美的却受到店主人的轻视。阳子询问其中的缘故,店主人说:“那个貌美的女人自以为美而骄矜,我并不认为她有多美;那个貌丑的女人自以为丑而安分守己,我并不认为她有多丑。” 阳子对弟子们说:“弟子们要记住,品德美好而能忘掉自己美好品德的人,走到哪里不会受到人们的敬爱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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