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以篇首人名为篇名，全篇由十来段文字编纂而成，其中多为寓言故事。大抵阐述去智养神，葆光存真，安贫乐道，纯任自然。

本篇为《庄子》书的倒数第二篇，由于列于最后一篇的《天下》篇实为全书的“序例”，或称之为“总结”，颇有独立于全书结构之外的意味，因此可以把本篇视为《庄子》书的末篇。而末篇中的末段“庄子将死”一段又恰恰为我们提供了曲终言尽的联想与信息，正如陆西星所指出的，“此篇的为庄子著述将毕之语，观末段自见”（《南华经副墨》）。

“庄子将死”一段，表面看似是反对厚葬，其实根本精神是张扬庄子超脱生死而顺应自然的旷达思想。这种顶天立地的旷达思想，并非夜郎自大的张狂，也非泯灭个性丧失自我的无奈，而是“我”对自然母亲的认可。我伟大是因之自然母亲伟大而伟大，我愉悦是因之自然母亲的仁慈胸怀而愉悦，我回归自然母亲的怀抱犹如从自然母亲怀抱中出来旅行一样自然而然。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明白了庄子旷达思想的真谛。这段寓言故事还阐明了“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这一深刻的哲理，从自然本性的角度即自然均衡的规律，揭示了人类社会频仍的战争、动乱、对立的根源。

与庄子有关的故事，我们还选了“宋人有曹商者”、“人有见宋王者”两则寓言故事。这两段写的内容都是属于得宠获利的小人恬不知耻地在庄子面前炫耀，却让庄子不冷不热地捅破了这层虚伪的功利网，揭示了内在的本质，给迷途者敲起了警钟。此外，还选录了“孔子曰”一段，此段作者借孔子之口表达了对当时社会人际关系的复杂，“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的感慨和痛心，为此还提出了“九征”，即九种考察人心的方法。这种关于如何鉴别和分辨人的问题研究，在先秦时代相当发达，如在《六韬》中，姜太公在回答周武王关于如何解决人的“外貌不与中情相应”的问题，提出了“八征”的考察方法（内容与本段大同小异）；又如《吕氏春秋·论人》提出了根据当事人的处境、行止、情绪等方面进行“八观六验”的考察方法。而纵横家书《鬼谷子》更是专就谋略诸方面问题进行了论述。可见，如何识别人的问题，在先秦时代是普遍受到关注的问题，这种现象在《庄子》书中有所反映，也是可以理解的。

一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 (1) 。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厄巷 (2) ，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 (3) ，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

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 (4) ，舐 (5) 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注释】

(1) 使秦：出使秦国。

(2) 厄：通“隘”，狭窄。

(3) 槁项：脖颈瘦细无肉。黄馘（xù）：面孔黄瘦。

(4) 痈（yōnɡ）、痤（cuó）：皆为脓疮、毒疮一类病。

(5) 舐（shì）：舔，用舌舔物。

【译文】

宋国有个叫曹商的人，为宋王出使秦国。他出发时，得到了好几辆车。秦王喜欢他，又赠送他一百辆车。曹商回到宋国，见了庄子，说道：“像有人那样，住在穷街窄巷，窘困地编织草鞋度日，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这是我所不及的；一夜之间说服万乘君主，从而获取一百辆车的恩赐，这是我的特长啊。”

庄子说道：“秦王得了病召集大夫来医治，凡是能破除毒疮的人就可以获得一辆车，愿意用舌舔治痔疮的就可以获得五辆车，所治疗的病越是卑污，获得的车辆就越多，莫非你给秦王治疗痔疮了吗？为什么获得这么多的车辆呢？你还是走远点吧！”

二

孔子曰：“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 (1) 。故有貌愿而益 (2) ，有长若不肖 (3) ，有顺懁而达 (4) ，有坚而缦 (5) ，有缓而 (6) 。故其就义若渴者 (7) ，其去义若热。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焉而观其知 (8) ，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侧 (9) ，杂之以处而观其色 (10) 。九征至 (11) ，不肖人得矣。”

【注释】

(1) 厚貌：指貌相多样难识。深情：情性深藏不露。

(2) 愿：谨慎。益：通“溢”，骄溢。

(3) 长：长者，尊长。不肖：不才，不贤。

(4) 懁（xuān）：急。

(5) 缦：绵弱。

(6) （hàn）：通“悍”，强悍。

(7) 就义：追求仁义。

(8) 卒：同“猝”，突然。知：同“智”，智慧。

(9) 侧：当作“则”，仪则。按，《释文》云：“侧，不正也。”又云：“侧，或作则。”

(10) 杂之以处：指男女混杂在一起。

(11) 九征：九种验证方法。

【译文】

孔子说：“人心比山川还要险恶，比了解天气变化还要困难。天象犹有春夏秋冬日夜周期的变化规律，而人却面貌多样难测，情性深藏不露。所以有外貌谨慎而行为骄横，有貌似长者而品行不端，有表面急躁而内心通情达理，有貌似坚强而内心绵弱，有貌似和缓而内心强悍。所以有追求仁义如饥似渴的，一旦抛弃仁义就像逃避热火一样急速。所以考察君子，把他派到远方去来观察他是否忠诚，把他安排在眼前工作来观察他是否恭敬，给他烦难的工作考察他是否有能力，突然间让他回答问题来观察他的智慧高低，给他急促的期限来观察他是否讲信用，把钱财委托他来保管观察他是否廉洁，告诉他所面临的危险观察他是否有节操，让他喝醉酒来观察他是否有仪则，把他安排在男女杂处的地方来观察他是否好色。这九种征验都能得到，那么不肖之人就可以大白于天下了。”

三

人有见宋王者，锡车十乘 (1) 。以其十乘骄稚庄子 (2) 。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 (3) ，其子没于渊 (4) ，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 (5) ！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 (6) 。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国之深，非直九重之渊也 (7) ；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为䪡粉夫 (8) ！”

【注释】

(1) 锡：通“赐”，赠送。

(2) 稚：骄。

(3) 恃：依靠。纬萧：编织芦苇。萧，芦苇。

(4) 没：潜入。

(5) 锻：砸碎。

(6) 骊龙：黑龙。颔（hàn）：下巴。

(7) 直：但，止。

(8) 䪡（jī）：捣碎。

【译文】

有个人因拜见宋王而得到赏车十辆。这个人便用这十辆车向庄子炫耀。庄子说：“河边有户贫穷的人家，依靠编织芦苇来生活。他的儿子潜入深渊之中，获得了一枚价值千金的宝珠。他的父亲对这个儿子说：‘把石头拿来，砸碎它！这个千金之价的宝珠，必定在极深的九重之渊中的骊龙颔下。你之所以能够得到它，必定是遇到骊龙在睡觉。假使骊龙醒着，你哪里有些微的机会呢！’现在宋国的水深，不止于九重的深渊；宋王的凶猛，不止于骊龙。你能得到车子，必定是在宋王的昏睡中，假使他一旦醒过来，你就要粉身碎骨了！”

四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 (1) ，星辰为珠玑 (2) ，万物为赍送 (3) 。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

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 (4) 。”

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以不平平 (5) ，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 (6) ，其征也不征。明者唯为之使 (7) ，神者征之 (8) 。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 (9) ，其功外也 (10) ，不亦悲乎！

【注释】

(1) 连璧：并连双璧。

(2) 玑（jī）：不圆之珠。

(3) 赍（jī）送：指送葬品。

(4) 乌：乌鸦。鸢（yuān）：老鹰。

(5) 以不平平：以不公平使之公平。谓不顺从自然本性的公平使它公平，而是根据一己私念的不公平使它公平。

(6) 征：征验。

(7) 明者唯为之使：自以为聪明的人被外物役使。

(8) 神者：指精神健全者，保持自然天性的人。

(9) 入于人：指沉溺于人为之事中。

(10) 功外：指耗精费神所费的功力都是被外物所役使，对自身毫无益处。

【译文】

庄子快要死的时候，弟子们打算厚葬他。庄子说：“我把天地作为棺木，把日月作为双璧，把星辰作为珠宝，把万物当作送葬礼物，我的送葬的器物难道还不够齐备吗？还有什么能够超过这些呢？”

弟子们说：“我们恐怕乌鸦老鹰吃你的身体。”

庄子说：“在上面被乌鸦老鹰吃，在下面被蝼蛄蚂蚁吃，夺了那一个的食物给了这一个吃，多么偏心眼啊。”

用不公平的办法来达到公平，这种公平还是不公平；用不能够征验的东西来作征验，这种征验的结果还是未能征验。自以为聪明的人只会被外物所役使，精神健全的人才能顺应自然而得到征验。自以为聪明的人早就不如精神健全的人了，而愚昧的人还凭恃着自己的偏见陷入人为的事情中，他的功力耗费在身外之物上，不也是很可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