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1 第一天 1

主播之不可思议·七日·刺青  作者:汪洁洋

周二,多云转阴,傍晚有雷阵雨


凌晨 3 点,麟可从夏凉被里探出头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蒙头憋闷太久,难怪一直做噩梦。

那股奇怪的味道再次出现,而且更浓郁,好像就在鼻孔边。

热烘烘的初夏夜,一旦醒过来就很难再睡着,白瞎了临睡前的 2 片进口安眠药。

麟可的脑袋里就像有座电影院,情节和场景如此丰富,连人物细小的表情和动作都清晰可见。

这该死的电影院!男主播逼迫自己想象出一个更强大的黑洞,把这些恼人的垃圾统统吸走,丢得越远越好!

下午在台里贴“伏贴”的部位也好像被开水烫伤。那位穿大褂的花痴小姐姐只顾忙着贴“秋波”,手法和部位肯定出了错。

麟可索性起身来到阳台,趴在窗边透气。今晚,他还是住在市中心老城区的父母家。

失眠、多梦、盗汗,老毛病啦,这都不算事儿,麟可自有整治它们的方法!从大学还没毕业到广电系统实习开始,麟可就没睡过几个囫囵好觉。当然,那时候他还不叫“麟可”,大号是老爸起的。

这个行业的人,对自身的健康都有种恶意的仇恨,咖啡饮料当水, 快餐外卖续命,绝大部分工作明明可以利用白天完成,却偏要在晚上加班加点,晚睡晚起成为“行规”。

好好的会议,白天开不完,半夜里接着开。当时说得大火烧眉毛,老虎咬屁股,回头再看也没发觉有多紧急。好像这样的日夜颠倒,才能凸显出媒体人的“与众不同”和整个行业的“高人一等”。

除了睡眠得不到保障,紧张和压力更是无处不在。每天面对话筒直播的压力,准备各种会议发言的压力,新点子要像河流永不中断的压力,麟可的大脑神经时刻处在紧张的状态。而这种紧张是有惯性的,就算身体躺在床上,脑袋还是不肯停下来。

年轻的男主播,已经吃了 5 年的安眠药。再棒的身体滥用这么久也会掏空,长期的黑白颠倒把生物钟和内分泌系统彻底搞乱套。

不过,这两年麟可熬不动啦,肠胃和心脏都不适,虽然体检没查出大毛病,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属于“教科书式的”亚健康。亚健康可以转化为很多可怕的疾病,隔壁频道去年猝死的那位小兄弟,比青辣椒还小一岁!

男主播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健身房,又请了位肩宽腰细、娘娘腔的私教进行针对训练,也开始学着长辈吃补品,对沙棘茶、肽藻粉和矿物粉的功效门儿清,状况似乎好一点。可今后要长期熬夜,不知道这小身板儿还能坚持多久。

“小九九”站在窗根底下,一边舔屁股一边洗脸,和麟可对视时, 发出轻微的一声“喵”叫。

楼下,米粉店已经开门,老板和老板娘忙里忙外,店里昏黄的灯光映照出两人的影子,像有人操控的木偶。这是开了 30 年的 S 市老店,恰好和麟可同岁。他吃着这家的米粉,从一尺多长长成 186 厘米的小伙儿。

米粉码子装在不锈钢盆里,一盆挨一盆,摆在烧开水煮米粉的大锅灶台旁边。

这些码子,麟可如数家珍:荤的有肉丝的、牛腩的、麻辣牛肉的、青椒炒肉的、香干炒肉的。素的有三鲜的、酸包菜的、雪里蕻的、西红柿炒鸡蛋的。还有那些配菜,酸豆角是当家花旦,虎皮鸡蛋和煎鸡蛋是流量担当,榨菜、剁辣椒、辣椒油、酸菜、酸萝卜、泡姜、香菜末、蒜末和小葱花,也是必不可少。

刚才噩梦的内容,麟可已经记不真切。大致是他爬上摩天大楼, 一脚踏空摔下来。再到谁的墓地,把坟挖开,血淋淋的尸体上,一个硕大的符号,像分子结构,又像星座。

毫无疑问,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麟可担心女友小瑾,更在意她小手指上的刺青。

再次醒来,又是 8 点半,男主播从床上爬起来,右侧后脑勺隐隐作痛。父母已经去云麓山顶打太极,他们熟悉儿子的职业特点,从来不会打扰。

今天不用开会,频道主持人并不需要像综合部的兄弟们那样按点儿早晚“刷脸”打卡。如果主持人硬是要求自己按时打卡,纯属对台里客气。

麟可收拾妥当,用液体牙线洁牙,修剪已有几分桀骜气质的鼻毛, 再打上薄薄的粉底,描描眉毛,里里外外喷上香水,这才来到米粉店。叫上一份麻辣牛肉,外加一个虎皮鸡蛋,狠狠挖两勺酸豆角,

榨菜丝和酸萝卜少许,又撒上香菜和香葱,这才开始四平八稳地嗦起粉来。

一口粉,一口牛肉汤,这份舒坦啊!

“帅哥!”

有人端着碗,靠过来,麟可瞅一眼,不认识。

“你是住楼上的吧?” 麟可笑笑,算是作答。

“他们说你就是电台里的那个‘麟可’,大明星,是不是呀?”中年男人一身干净西装,却露出满嘴的槟榔黑牙。

“大明星不敢当,是我。”

麟可低头喝汤,声音不冷不热。正常人吃饭时都不喜欢被打扰, 更何况可能会露出满牙齿的辣椒片儿。

“我每天开车都听你的节目,你和那两个女辣椒真搞笑,你叫‘擂辣椒’,因为她们经常合伙欺负你,把你‘剁’得稀碎。实在太有意思啦,我经常要听完节目才上楼回家!”

此人一屁股坐在麟可这张桌子旁边,嘴里有很重的大蒜味,“我们家的装修,就是听你的代言才选这家装修公司,我女儿报的学前班也是你在节目中推荐的,我开的这款车,也是听你的建议。我,可是你的忠实粉丝呀!”

说到这里,麟可不能再对人家不理不睬,只好放下不锈钢碗,微微一笑,真诚地送上一句:“感谢您对我的支持。”

“应该的,应该的!”

这男人兴奋不已,盯着麟可的脸左看右看,又从头到脚反复打量, 没心思再吃自己的粉。麟可实在坐不住,只好起身买单。

“太好啦,和大明星是邻居!我刚搬来不久,晚上给你家送点水果,我老弟开水果店……”

男邻居起身跟在麟可身后,殷勤地递给米粉店老板 100 元,想帮“大明星”付款。老板娘并没理他,麟可自顾自地对着二维码刷手机支付,嘴里是温和的“不用,不用。”

“晚上,我就来送水果!”

麟可在邻居的过度热情中,快速钻进路边停着的“鱼叉子”,迅即沿大路逃走。

有一条著名的河流,在 S市蜿蜒九道弯,被一位歌唱家传唱世界, 羊栏山就在其中一道弯的怀抱里。

贯穿城区东西方向的九一大道,把羊栏山切成两段,一侧是大名鼎鼎的宇宙最强水果台,另一侧是由棚户改造的卖五金建材的“日湖” 大市场。

九一大道下面有个“著名的”涵洞,可不得了,它的名气绝对不亚于任何流量明星!甚至在前年改建期间,它还荣登网络热搜榜。

水果台虽然名气大,路却出名难走,从主城区过来的车子都要在“日湖”大市场掉头,再穿过这个只有两车道的小孔儿,低头哈腰地开往演播厅。所以在羊栏山流传着这样的共识:甭管您是多大的腕儿,到羊栏山也要老老实实先钻涵洞,挫挫锐气。

涵洞给客人下马威,自己人也惹不起,再讲一个段子:

某年的“银鹰”电视艺术节延续往年惯例继续在水果台举行,主办方在来宾通行的必经之路羊栏山涵洞上方悬挂一条巨大的红色条幅,上书四个大字:“银鹰高飞”!

这波操作看似没毛病,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当年“银鹰”节遭遇史上最大滑铁卢,跌下神坛。水果台也因为将“最佳女主角”颁给一位演技上备受争议的女演员而被骂惨。

正全台懊恼,某领导钻过涵洞,一抬头忍不住大骂:“是哪个脑残的把横幅挂这里啦!”

只见,红色条幅下面还赫然竖着一块交警立的牌子,把条幅上的字和牌子上的字连起来读,便成了:银鹰高飞——限高 3.5 米。

好吧,关于羊栏山和水果台的段子改日再说,我们的男主播麟可从涵洞下面乖乖钻过去,把车子停在地下车库,又开始了忙碌的一天。

今天是周二,各种提前通知的、临时组织的会议一个接一个。麟可忍不住给自己起了个贴切的外号:“麟开会”。

说起媒体行业的会议,也值得认真吐槽一下:

在这里,开会是工作常态,貌似不开会大家就不会工作,各项工作也就不能推进。

有的人,甚至有的部门,上班就是围坐在一起开会。开会又不是短会,而是长谈阔论,遥遥不见终结,就像酒桌上敬酒打圈一样,总要每人都发言,又交叉点评一番,才能进入下一个议题。这种会议作风,和媒体行业在外人眼中“高效率”的假象,十分不吻合。

当然,会议也不是完全没有必要,特别是“头脑风暴会”。

媒体是个极其注重新鲜创意的行业,节目每天都在播,主持人也不能天天换,基本都是固定的,就需要引入集体智慧和外脑智慧,“创意会”还是十分有必要的。

只可惜,这样的会反倒不多。

麟可满脑子议题,走进一间会议室就快速转换一下。这中间还有个小插曲。财务部的同事带着两位小妹妹来到频道,说是“擂辣椒” 的超级粉丝,一定要亲眼见见“活的”。

同事的面子不能不给,“活麟可”放下手中的笔记本,陪着两位叽叽喳喳的女大学生到台里各处参观,给她们买咖啡、买水果,又把自己放在办公室珍藏多年的限量款黑猫警长手办送给她们。再化身人肉背景板,陪她们各种自拍合影,直到花样玩尽,才目送她们结伴满意而去。

不由感慨,少年不知愁滋味,真好!

短暂的午休,麟可灌下一满杯咖啡,没有睡意,便到台里的健身房撸铁——利用中午锻炼,是这两个月养成的习惯。

亚克力“天使”降临,频道表面风平浪静,实则他早就气势汹汹地预谋篡夺“电台一哥”的位置,并有诸位高人暗中相助。

麟可不想和任何人起冲突,打小就是与世无争的性格。甚至,如果对方极度渴望某事物,自己恰好拥有,他也可以大度地让出来—— 初恋女友就是这样被自己拱手让人。

但不知怎么,昨天知道亚克力和崔台的关系后,包括老板在内众人的表现,都让年轻的男主播心寒不已。“咱没有去抢人家的东西啊, 别人就是要抢咱的,也应该客气一点吧!”他甚至第一次任性地认为, 不能轻松地“便宜”这号人。如果对方实在逼人太甚,自己走投无路, 也不排除用男人的方式来场“硬的”!

所以当务之急,是加紧锻炼身体。

健身房热闹,跑步机上有人健步如飞,椭圆机上有人大汗淋漓。打乒乓球的,练瑜伽的,各部门和频道的,男女都有。大家不怎么交流,和平时一样。

很多人误以为在媒体工作的人,日常生活中也是“话痨”,其实非也!

道理很简单,海边打鱼的渔民不爱吃海鲜,开餐厅的人喜欢小咸菜配白粥,而靠嘴工作的人,离开岗位,只想把嘴闭着。

一周没坚持,麟可发觉力不从心,起身把史密斯机上的杠铃重量调减,正这工夫,实习生小影儿靠过来,热络地搭话:

“麟可老师,您又来锻炼呀!”

麟可“嗯”一声,再次试举,还是无奈地放下。小影儿看到,没有顾忌地大笑起来。

“一边玩儿去!”

小影儿的前带教老师恼羞成怒,这女孩儿却完全不在意,她现在跟着亚克力。

“您老了。”

实习生上下打量当家男主播,最后把目光定格在麟可的胸前:“身体还行,但心,老了。”

“论年龄,没法和你们年轻人比,但论经验,你们就靠边站吧!”

麟可反击。

“这样自我安慰也不错。”

小影儿斜靠在落地窗的银色栏杆上,说完这句话不久,甩甩空气刘海儿走了。

被实习生怼一顿,麟可极其郁闷,便报复性地驱使着双臂,死磕杠铃。

汗水,随着神经对肌肉的命令,一并涌出来,脸上、身上,到处都是。

就在麟可勉强把杠铃卧推到最高点的一刻,重达 60 公斤的杠铃突然松开!一侧的铁饼狠狠砸在地板上,另一侧失去平衡,连着横杆也弹起来,再砸向地面——这突发的意外和巨大的声响,惊呆健身房的每个人。

同事们纷纷跑过来,有人马上通知保卫部,麟可被众人团团围住。

“受伤没?!”

这是大家最关心的问题,麟可心里难得泛起一股暖意,平日看起来冷漠的同事,总算还有一点温情。

“我没事,没事。”

麟可从器械上爬下来,坐在地板上,脸上挂着装出来的轻松。“啊!”

有人惊呼。

是血,从男主播的头上流出来。

“怎么可能没事,都出血啦!”财务部的珊珊赶紧递过来纸巾。

“ 快叫救护车!”“音乐之声”的琳达拿出手机。“没事,没事!”麟可拦住琳达,“只是皮外伤,没伤到骨头,就是杆子弹起来的时候刮到,我去医务室处理一下就行啊。”

见伤者自己坚持,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在保卫部和台办同仁的陪同下,麟可到广电医务室缝了 9 针,一小时之后回到台里。

保卫部已经通知频道,女总监和岷江分别打来电话询问情况,反复和麟可确认,如果身体不适一定不要逞强,好好休息,节目可以再由亚克力代班……

麟可当即拒绝,表示确实无妨,自己能上节目,感谢频道和领导关心。

分管保卫部的副台长和一把手台长也打来电话慰问,麟可一一致谢,并向领导保证,自己没有任何问题,现在已经生龙活虎,绝对不会影响工作!

为了谢绝其他无谓的关心问候,男主播借来一顶帽子,戴在头上。而整个漫长的下午,麟可与头皮上的伤口和针线斗争,疼得受不了就躲进洗手间的蹲坑,拿起手机,一遍一遍拨着小瑾的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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