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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朱门 作者:林语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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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李飞收到上海《新公报》拍来的电报,要他去兰州,可能的话,甚至到更边远的地方。社方很满意他的报道,对新疆也很感兴趣,主编特别要他追访回族名将马仲英的生涯计划和野心。 李飞一直想到这陌生的新疆世界探险,他认为自己应该离开西安一阵子。西安像一位好熟好熟的老友,新疆却是新交;西安像一出家庭剧,有悲有喜,但是在新疆他可以见识真正的大场面,比方种族、宗教的大冲突。而且,他还想追访东北兵的行踪。与柔安初识,真不愿和她分开。但是他感觉彼此相当投缘——至少他确信自己的——暂别绝不会带来什么改变。 他收到如水的信,说他和遏云一切顺利,正打算去天水和她父亲会合,然后带他们去兰州,遏云在那比较安全。字里行间,可以感觉到他对遏云愈来愈认真,有心做长远的打算。 李飞挂电话给柔安,说他决定去新疆,她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去多久?” “几个月而已。” “什么时候走?” “可能明天。” “拜托,飞,今晚我不能出来,明天可以,大概六点才行。春假期间我打算到三岔驿去看父亲,希望你也去。” “好哇。明天见。” 第二天四点钟,飞鞭到范文博家。有大情况出现,飞鞭向来很兴奋。他头上缠着黑布,两只大眼闪闪发光,面上的肌肉扯得紧紧的。 “范大叔,我亲眼看见几个兵跑进新闻报办公室,抓了一个人,用手铐带走了,听说是主编。” 范文博拉长了脸:“你亲眼看到的?” “我刚好路过。一大堆人围在那儿。士兵抓着一个人出来,我想可能是你的朋友,所以来告诉你。” “谁说是主编?” “街上的人都这么说呢。他戴着黑边眼镜,脸色像白粉似的。士兵把大家赶走,然后把报社封了。你有没有事要我做?” 范文博沉思了好一会儿,说:“没有,不过你留在家里,我大概会找你。” 范文博立刻挂电话给李飞。 “赶快离开。姓杨的被抓,报馆也被封了,尽快来这儿,别冒险。” 报馆被封,主编被枪毙,也不是第一回了。“哦!”他自忖道。匆匆走出房间,和母亲话别。 “妈,也许会有警察来找我,就说我去洛阳两天。警察有没有来,你可以挂电话到范家告诉我。” 母亲敦厚的脸上呈现惊慌的神色:“儿子,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来不及解释了。我不能挂电话回来,妈,我大概要离开一段时间,不过别替我担心。” 他握紧母亲的手,依依不舍地放下。 巷子里很静。他跑过后巷,叫了辆黄包车,来到范文博家。 范文博迅速地看了他一眼:“飞鞭看到姓杨的上了手铐被带走。你最好尽快离城,到天水找如水好了。” “我不能就这么走,我想见柔安。” “搭下班车,愈快愈好。” 李飞打了个电话给柔安,说明大概。 “我必须马上离开,可是我要先见你。一定要。一定要。” 柔安愣了好久。她听到他绝望的声音:“没时间了,柔安,我能不能来你家?没见到你,我不走,还剩一两个钟头。” “你到西侧边门,我在那边接你。” 李飞在柔安家附近下车,走了过去。他以前没来过大夫邸,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边门。 柔安站在门口。他一走近,她就低声说:“进来吧。” 深邃的目光充满焦急和柔情,她悄悄关上门,才发觉李飞的手臂环住了她;一转身,迎着他热情的注视。仿佛花朵面对太阳展颜,双唇自然地贴合在一起,这是他们的初吻。她旁若无人地抱紧他,睁开眼,低低地说:“往里走,我带路。”粉颊上一片酡红。 “我搭七点的车走。” 柔安甩甩头,无可奈何地表示接受:“那么还有一个多钟头。” “一定是那篇文章惹的祸。” “现在操心也没用了,你必须离开这里才安全。”说完,她捏捏他的手。 夕阳照在院子里,六角形的院门通向大院,沿着她婶婶房前的走廊,可以进入旁边的拱门。 柔安屏息张望,看大厅没人,溜了进去,示意他跟过来。一进入婶婶房墙的阴影中,就不怕有人看见。走到自己的小院,柔安加快脚步,唐妈站在廊上。 “到这里就没人会知道了。” 唐妈随着入客厅。 “唐妈,这是李先生。”然后柔安转向李飞:“她就像我亲生母亲一样,你不用担心。” 唐妈行了礼,用眼睛打量这位小姐常提到的年轻人。 柔安面色已缓和下来:“我看过你家了,你还没看过我家呢。这栋房子是祖父盖的。” 李飞打量着这间屋子。敞开的厅门内就是她父亲的房间,可以看见不少的书籍和一座旧式的橱柜。对面是柔安的卧房,一幅绣帘挂在门口。 “唐妈,你到院子里看看有没有人来。” 唐妈出去后,她说:“你想该怎么办呢?” “我不喜欢急急地逃走,不过我本来就计划去兰州。”视线落在她身上,知道分开太难了。“柔安,”他说,“不会很久的。我知道一切都不会久。也许很难,不过我知道一定可以回到你身边。” “我不能拦你,不过新疆太远,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 他傍着她坐下来:“柔安,时间不多了。我会想你,我们可以通信,你要常来信,再大的变化都不能拆散我们。” 他抓紧了她的手,一面担心行李怎么拿。四月的白昼加长了,梨树的长影斜映在屋外的石板上。 “柔安,替我打电话给文博好吗?看看母亲有没有消息来。如果她挂来电话,让她把我的行李送到文博那儿。” 还没有消息。他们屏息坐待。 “我走后,请去看看我母亲,你可以把她的情况告诉我,因为她不识字。她单纯而真诚,会爱你若己出的。我告诉过她,我爱你有多深。” 柔安盯着他看,却恍恍惚惚,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进去。最后才说:“飞,我有个大要求,下周我要去见父亲,你能不能来三岔驿住几天?好不好?” 他的眼又亮了起来:“当然好哇!我可以到山上等你,走以前,我们若能共度几天,那真太好了。” “我很希望你能见见我父亲。” 电话响了,李飞冲过去,是文博打来的。“飞,你母亲捎来口信,几个士兵到你家抓你……不,你母亲吓坏了,是你嫂子挂电话来。她们告诉士兵,说你去洛阳了。士兵搜了屋子,我想他们不会再怎么样了,算你运气好!行李你嫂子送到我家来了。我去车站买票,我的人会保护那个地方。万一有什么不对,他们会警告你。” 李飞挂上电话,深深吸了一口气。“士兵真的来了。”他草草地说,“幸好我逃开了。” 柔安听了,脊骨都凉了,对着手帕暗泣。 “别烦。”李飞想安慰她,“她们告诉士兵,我不在城里,已经没事了。” 抬起一双泪眼,她说:“他们如果抓到你,我宁愿死掉。” “我该把那篇文章给你看,你一定会阻止我发表。” “不怪你。不过如果你不能回西安来,我就离开西安。是不是你永远不能回来了?” “一年以后,主席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一年!那我怎么办?” 他定睛地看着她:“文博也许可以帮忙,不然你父亲或你叔叔也可以替我说几句话。记住,有任何情况发生,文博和如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以去请教他们。我会请文博照顾你。” 唐妈进来点灯。李飞看看表,起身告辞。 “我陪你一道去。” “不用。” “你先走,我远远地跟着,看你平安离开。” 她要唐妈到院子里,看看走廊有没有人。李飞轻吻柔安说:“别忘了去三岔驿。”她没应声,不情愿松开他的手。 “别管我。你先走,我可以看见你,你却看不见我。” 暮色苍茫,李飞悄悄溜出走廊,进入前院,唐妈正在等他。 “唐妈,好好照顾小姐。”他说,“我大概要离开一阵子。” “放心吧。她就像我亲生的女儿。” 到了车站,李飞看见范文博带着行李。天黑了,几盏吊灯在拥挤的月台上映出几道黄光。 “我大概要离开一阵子,文博,请你多照顾柔安。我要她有困难就来找你,行吗?” “只要她需要帮忙,我一定尽力。” 接过行李,跨上月台,李飞回头张望,晓得柔安在某个暗处正注视他。举起手,挥别夜色。火车快开时,他好像看见有条白手帕在亮处挥舞,若隐若现。他站在踏板上,直到开出车站,才找一个空位坐下来。火车愈开愈快,向着夜空发出阵阵刺耳的长鸣。他站起来把行李放在货架上,然后坐下整理一切思绪。他摸着面孔,手指插进发里。这种举止好像枪林弹雨闯出来的人,摸摸自己的头颅是不是完好如初。他笑了笑,点了一根烟,车厢内的乘客稀稀拉拉的。他知道自己安全了,却不知小杨会有什么结果。然后又想起匆忙告别母亲,又到柔安家秘密约会的经过。在混乱的情景中,还有一片温馨的香甜——他们的初吻,她的声音,她惊惧的明眸,她听到士兵搜家时的啜泣,尤其她还提出两人到三岔驿的计划。这种热情已压倒了被追捕而逃跑的心情。她经过不少困难险阻,他确信她还肯冒更多的困难险阻。这份感情像火焰,强烈地烧灼他。宛如夜空下的一盏灯,洁白,空灵,微妙,平和,却又精致璀璨。 火车绕着渭河,驶进咸阳站。他逐渐清楚,自己已离开西安,不知哪一天才能回去。而他关爱的每一个人都在那儿。内心一阵绞痛。他永是西安的一部分,西安已经在他心田里生了根。西安有时像个酗酒的老太婆,不肯丢下酒杯,却把医生踢出门外。他喜欢它的稚嫩、紊乱、新面孔和旧风情的混合,喜欢陵寝、废宫、半掩的石碑和荒凉的古庙,喜欢它的电话、电灯和此刻疾驶的火车。离城使他难过,但是并不伤心。他在心里低声说:“再见,西安,我会再见到你!”然后他笑了。 范文博走出车站,看见柔安转身不断拭泪。他上前说:“杜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如果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希望你来找我。” 他替她叫了辆黄包车。 她没赶上晚饭,好多次没在家用饭,叔叔也注意到了。 “她上哪儿去了?”他问唐妈。 “到车站送个朋友,很快回来。” 开饭时,杜范林转向妻子,用长辈的口吻说:“堂堂一个大闺女家,像怀春的母狗一样跑来跑去,成何体统?她到底在搞什么?” “毕竟已经二十二岁了。”彩云说,“也难怪她会对男人感兴趣。” 杜范林一脸阴霾:“这不可以。我对她父亲有责任,而且咱家的名誉也要顾。等她父亲回来,我要他赶快把女儿嫁出去。我提过银行家陈经理的公子,可是她说什么也不答应。” “反正不是自己女儿,随她去吧!”做婶婶的说。 春梅一旁静听。“可能是在恋爱。”她笑笑说。 “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在舞会上,她和李先生说话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香华说,前几个星期她借过车和他出去。” 彩云说:“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也可以少操一点心。现在女婿也不好找啊!唐妈,你还知道些什么?” 唐妈一直站在门口,一面等柔安回来,一面听大家说话。 “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姐在外头的情形我完全不清楚。” 柔安走进屋来,一脸通红,室内的话题突然中断。 “你去哪儿了?”叔叔一口严厉的语气。 “到车站送朋友。”她发觉大家的眼光都落在她身上,只有春梅脸上有一丝笑容。她几乎镇定不下来,脑海一片紊乱,她真希望不必吃晚饭,马上回房休息。虽然先擦过眼睛,脸上也搽了粉,激动过的神色仍然看得出。她理理头发,急忙坐下。彩云瞧见她眼睛肿肿的。 “咦,哭过了?” “我们是好朋友。”柔安即刻回答。除了唐妈,她决定不让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她提前度假去了。”她说。 春梅插进一句话,使大家都放松下来:“火车站常有动人的场面。前几天我看到一对母子在车站分别,那个老太太哭得真够瞧的了。” 电话响了,是香华找柔安。她刚听说那家晚报被封锁,主编被抓。她读过李飞那篇文章。柔安尽量平静地听着。香华直接问起李飞,她马上回答:“没听到什么消息。我想一定平安吧?” 柔安回到餐桌,大家问她电话内容。她心里忍不住快意,李飞逃脱了。 “《新闻报》的主编被抓,报社也查封了。” “为什么?”春梅问道。 杜范林说:“一定是为了前天发出的那篇文章。” 话题转到女伶私奔和回城的经过。 “不知崔遏云怎么样了。”春梅说,“她一直没有再出现。可是,那个主编会有什么下场呢?” “会被枪毙。”杜范林只吐了一句,好像这事顶自然不过。柔安打了一个冷战。“作者也会。”他继续道。 “你认为他该枪毙?”柔安快速地看了叔叔一眼,极力遮掩心中的情绪。 “我倒没这么说。不过他会被枪毙的,你知道主席的作风。这是他自己不好。年轻人喜欢教长辈怎么管政府。明天你们瞧吧,除非有人替主编求情,否则他头上少不了挨上几颗枪子儿。” “本来是主席不对嘛!我们谁不希望地方妇女平安?”彩云说,“谁喜欢自己的女儿被绑呢!那个东北人一来,城里就像鸡笼里闯进只狐狸似的。这个主编本意是不错的。你应该替他求情的。” “明天看报再说吧!”叔叔敷衍地说。 柔安已经亲眼看见李飞逃离祸难,很开心。叔叔认为李飞会被枪毙,字字都刺耳。她不了解李飞逃得多么惊险,心里只想,只要他能脱险,任何牺牲都值得了。 一回到房间,她就体力难济。她看到一个小时前李飞还坐过的椅子,然后想起他母亲一定很焦急。她打电话过去,告诉她自己亲眼看见他平安上车。“李太太,您儿子平安。我下星期还有机会看到他,可以替你带口信去。我走前会来看你。” 做完这件事,心好过多了,和唐妈畅谈好久,才上床去睡,脑子里激动得乱哄哄的。今天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他也是第一次上她家。情绪、印象、恐惧、爱情、日后的计划一一涌进她年轻的脑海来。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三岔驿之行,她可以单独陪他一个星期,珍贵的一个星期,然后他就要远行了。 她对自己说,她要开开心心的,把一切烦恼抛开,那么日后他在新疆就可以回忆这难忘的七天了。以后她叔叔也许会听到些风声,可是她不在乎。这世上她所关心的事物并不多,而她确实关心与李飞的情爱。他们上喇嘛庙,李飞会见到她父亲。父亲会不会喜欢李飞呢?他们有没有时间订婚? 第二天,报上登出《新闻报》被封,主编杨少河被杀的消息。立即枪毙,震惊了很多人。主席这么快采取行动,一定有特殊的理由。平常主编入狱,一般人都期待有人出面说情,在保证他日后“悔悟”及改变论调的条件下放出来。官方报纸所以发出这条新闻,原因是:第一,杨少河已经被证实是“反政府”“不尊重当局”;第二,战乱时期,杨少河传播谣言,扰乱人心,动摇人民对政府的信念。 官方的罪名可不是主席提出来的,他只是下令枪毙杨少河。起初读李飞短文时,他还相当开心,觉得挺有意思。吃饭的时候对妻子提起,她一读,脸色立即大变。 “你一定要阻止这件事,大家是在捉弄你。” “被他们开开玩笑又何妨呢?”主席平心静气地说。 “你以为将军会喜欢吗?如果这次不阻止这类的事,你还想当他的拜把兄弟?!” “那我该怎么做?” “身为主席,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你真是老了!只有采取强硬的手段,将军才会相信你的诚意。” 于是当晚把人犯找来。他双手被铐,吓得发抖。 “你登那篇胡言,是什么意思?” “我登的是实情,大人。那些事谁不知道?” “谁叫你登实情?报纸没别的事干啦?你管你的报社,我管我的政府。现在你居然想教我怎么管政府!” “我怎么敢呢,大人。” “你敢的。来呀!你坐我的位子。我的烦恼够多了。”他站起来,一双手摸着大脸,“来呀!坐在那儿。看你喜欢不。我让你当主席。” “大人,我道歉……我冒犯了大人。” 主席凑近杨少河,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原来你不敢啊!你不敢坐那个位子。我让位给你,你为什么不敢要?” “主席,我无意对政府表示不恭。我们的妇女太不安全了……” “少教训我。我做什么我自己知道!”主席的狞笑突然消失了,把头朝后一仰,对副官大叫着,“把他拖出去枪毙!”然后跌回椅子上,发出狂笑。 几天以后,柔安接到李飞安抵天水的消息,就去看他母亲。老人家思子成疾,躺在床上。端儿带她进婆婆房间。大哥李平也在,柔安第一次看到他。 李太太撑起身子,提起床帘,拍拍床边要她坐下。头上的黑带子除下了,白发皤然。柔安觉得,她比初见时苍老好多。老人慈祥的脸焦急而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杜小姐,有没有我儿子的消息?” “他已经到天水了,没有任何危险。我会去看他,您如果有东西要给他,我可以一块儿带去。” 老太太感激地望着她:“我儿子惹了那么大的麻烦,我一个老太婆,也不能做些什么。叫他照顾自己,三餐小心。我不知道能不能再看到他了。”老太太拿出手帕,不断地拭泪。 “我会转告他。他不能不躲一阵子。只要过段时间,当局就会忘掉这回事。他的朋友,或是我叔叔,也许能替他说几句话,他就可以回家了。” “杜小姐,你是好孩子。如果能帮助他回到我身旁,我终生感激。” 老太太伸手拍着柔安的肩膀。柔安一时酸楚,因为已经好久没有接受母亲的抚爱了。她突然趴在床上,号啕痛哭。老太太知道这个女孩深爱她的儿子,只是难为情直说罢了。 现在轮到老太太来安慰她了。女孩一边啜泣,老人家慈祥的双手一边抚摩着她。 “柔安,第一次看到你时,我就很喜欢你。你别见外,看在我儿子面上,如果能常来玩,我会很高兴。” 柔安注视着这位白皙、慈祥的老人,她是自己心爱之人的母亲,想到这,柔安心中立刻温暖起来。 “我会的。”她说。 端儿出去泡茶,喝过茶,大家围坐,老太太问到柔安生父、生母的情形。接着李平把一封写给弟弟的信交给她,信上有天水、兰州几家必要时可以预支金额的店名。端儿也拿出一包长袍和鞋子,托她带去。 柔安觉得这个小家庭特别温暖,有慈祥的母亲,又有知足的嫂嫂。她叫了一辆黄包车回家,手上捧着李飞的衣物,内心充满温暖。他家人已经接纳她,她毫不孤单。 一到家,唐妈就说:“你父亲来信了。”柔安拆开来看,唐妈立在一旁,满脸焦虑。 “还是来催我去。他不太舒服。”她咬咬嘴唇,“爸爸真不该住在喇嘛庙里。如果生了病,也应该回来看医生。” 晚餐桌上,她谈起父亲生病的消息,还把信拿给叔叔、婶婶看。 “我恨不得立刻动身。”柔安一脸激动。 “他如果不离开,你还得上喀尔巴店去看他。要不要我派人护送你去?”叔叔说。 “不必了。阿三会陪我去。” 杜范林默许,柔安松了口气。 “他那儿的人参大概吃完了。”春梅说,“上元节时曾托人带过一次。前几天陈家送我们几两上等的高丽参。如果是咳嗽,明儿我去抓一点四川熟地根和莪术油,让三姑带去。说实在的我可不愿意看五十来岁的老人隐居在庙里,他不该拿自己的病开玩笑。” “我哥哥人很固执。”杜范林说,“但是柔安,你身为女儿,应该劝他回来才是。” “我会尽力的。” 第二天春梅带了一包药材给柔安:“麻烦你把这些带给他,不过我很难过。谁替他煎药呢?就算那儿有用人,也比不上自个儿家呀。再说,谁知道他肯不肯按时吃药呢?” 柔安真是满怀感激:“我会尽量劝他。” 春梅凑过来,柔安觉得她正在打量自己。“听说警方在找李先生,他躲掉了。我很担心,因为我知道你们是朋友。” 柔安一脸羞红。“我听说了。”她赶紧回答。 “三姑,我不是套你。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谁不想结婚?前几天的舞会上,看见你和他谈话,我心里就想,他和你好般配!坦白说该是你父亲替你安排这桩好姻缘的时候了!” 柔安有点困惑。婶婶从来就没有和她说过这些话,不知道该不该和春梅联盟。她会是一个有力的盟友。 “我靠缘分。”柔安不置可否地说。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有心帮忙。你瞧瞧我们家,外表看起来好得很。二叔搬了出去,你父亲和老头子又合不来。整个家,叔叔孙儿的人数,实在不够兴旺。你应该劝父亲回来,这样才像个家。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看法。我是以用人的身份进来的,我能反抗什么呢?当初我和你同样是少女。祖恩一出世,生米煮成熟饭,我毫无办法。别人都以为我野心很大,我不是替自己说话,但的确是女人一做了母亲,第一个考虑的就是她的孩子。所以我留下来了。既然不能离开这个家,我就尽力而为。维持这样的一个大户,可不是件容易事。将来如果我不拼命争取,恐怕连葬在祖坟,用杜家墓碑的权利都没有。” 从来没有人对柔安说过这么得体的话。而春梅,本是个外人,靠努力升为“儿媳妇”,对杜家却比正牌儿媳妇更忠心。春梅和她一样,常为杜家着想。 “你就该把名字和祖恩、祖赐并列在大哥墓碑上,使身份成为不争的事实。” “这我早想过了。我不敢想象十年后老一辈都过去了,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子。你天生是杜家人,而我不是。但是我敢说,家庭的命运操纵在女人手里。我们现在是有钱,不过富人如果长富,穷人就没有机会了。这种事全凭天数。我不敢说风水不会轮流转,我只想看到我们家和和顺顺的。我说得太多了,最大希望是要你劝父亲回来,以后出嫁了,还可以陪他住在这里。他们两兄弟都很倔强,他们能不能化解,全看我们了。” 柔安深深地被她的诚心感动了。 “我想对你说一件事。”她说,“那天在舞会上,叔叔要我叫你嫂子。我是奉命行事,现在我心里可真的是把你当作自己的嫂子。你对这个家,想得比男人还周到。” “男人都傻。”春梅苦笑说,“你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的?” 柔安对春梅好感倍增:“有。我和李飞恋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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