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杖

侏儒  作者:马塞尔·埃梅

索比埃夫妇决定利用星期天下午去散步。索比埃太太从窗口呼唤她的两个小子,维克多和菲利西安。两个孩子正在街上,彼此往脸上扔脏东西,他们就喜欢耍闹,害得做母亲的直抱怨。

“快回来换衣裳,”母亲说,“要去散步了。星期天下午,多好的太阳。”

每人都穿上节日服装。维克多和菲利西安换了海军装,却难以掩饰抵触的情绪。他们向往穿起男人服装,那得等待初领圣体的那天,也是到了那个日子,他们会拿到一块名副其实的银表。

父亲套上挺实的假领,还配上一个蝴蝶结。要穿外衣时,他一本正经地察看左袖,对他妻子说道:

“玛蒂尔德,我将黑纱摘下去,你说怎么样?巴黎人,不怎么服丧了。”

“随你便吧,”玛蒂尔德干巴巴地回敬道,“埃米尔舅舅去世不过两个月,然而,他毕竟只是我的舅舅……人一走,你忘得倒快,你呀。”

“嗳,玛蒂尔德,你完全清楚,你那埃米尔舅舅说过的话:‘我亲爱的孩子,等我死了……’”

“这是自然的,你不必尊重我死去的亲人,但是你应该承认,我始终给你所有的亲人服丧。我们结婚八年来,我几乎没有离开过黑纱……”

索比埃无奈地点了点头,找不出半句反驳的话,只好放弃原先的打算,穿上外衣。但是,他终归感觉不到,摘掉黑纱通常产生的合乎道德的那种欢快。他心情忧郁地站到大衣柜镜子前,审视自己的形象,叹道:

“要知道,这很容易引人注意……如果是件深色的上衣,那还不显,我不是说……”

索比埃并不过分讲究仪表。平时,他的衣着相当随便,在办公室仍穿着旧服装,有的甚至补过,然而他想,星期天就是要穿得漂亮些,这不无道理。如果不让人知道家里还有一套节日服装,那怎么受得了办公室科长的虐待呢?这是一个人的尊严问题。袖上的黑纱很刺眼,损害了一套服装的优雅。再者,悼念归悼念,不能做得过分,尤其是结了婚,又做了父亲的人。

这工夫,维克多和菲利西安进了餐室,又玩起藏猫猫的游戏。早就跟他们说过,这不是游戏室。果然,一个高脚盘掉到地板上摔碎了。母亲听到响动跑过去,就近扇了一个儿子耳光,将另一个关进厕所里,以便拆开兄弟俩。拆开就不怕再闯祸了,她就可以从容地穿衣裙。回到房间时,她瞧见丈夫坐在扶手椅上,眼望天花板,抚摩着他那硬毛刷子似的胡须,一副似笑非笑的幸福神态。

“你盯着天花板看什么?你这半笑不笑的样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真想……玛蒂尔德,你可知道,就在这儿,我马上有了个主意。我真想……”

他像梦呓似的喃喃说着。妻子催他快说,她已经嗅到他又要出什么馊点子了。

“我真想,”他接着说道,“真想拿上埃米尔舅舅的手杖……原先没有想到埃米尔舅舅的手杖……手杖放在大衣柜里,你不认为吗?闲着也是闲着,莫不如……”

玛蒂尔德抿住嘴唇,而他,脸微微红了。显然,他太急切了,现在就要手杖,可埃米尔舅舅刚刚入土,正如他妻子因气愤而眼带泪光,怒气冲冲对他讲的:“才不过两个月……劳动了一辈子的人。他的手杖,他自己都从未用过!”

“恰恰如此……”

“什么,恰恰如此?你为什么说恰恰如此?怎么这样说?恰恰如此,没有道理。哼!”

“我就这样说:恰恰如此。”他那脸上不动声色,就好像他的答话含有一种秘而不宣的意思。玛蒂尔德催促丈夫把话说明白。丈夫打了声口哨。她系着长袜带,心里合计如何报复。到了两点半钟,全家人都聚在楼梯平台。看起来,这次散步肯定一如既往,每个星期日都这么走两小时,百无聊赖,只是中间停一站,默默围着一小瓶啤酒。父亲一声号令:“出发,糟糕的部队。”这是常态。就在关门锁门的当儿,他忽然改变主意:“怀表忘记带了。你们先下楼,一分钟后在楼下会合,我去去就来。”

他那样子十分自然,骗过了玛蒂尔德。他跑向大衣柜,拉开抽屉,掏出埃米尔舅舅的手杖。黄色骨雕的手柄,雕成牛犬头,固定在上了漆的木杖上,还加了一道金箍。索比埃从不怀疑,右手拿着一根手杖,能给人提气,显得更有尊严。他与在楼前等他的家人会合,不容他妻子发火斥责,抢先开了口,以一家之主的自由男人的坚定口气,决意捍卫自然而然落到双肩上的男性责任应有的特权,说道:

“就这样!是的,我拿上了你舅舅的手杖,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我三十七岁了,男人到了这种年龄,有了责任,也就有资格拿手杖了。如果你坚持将老人家的手杖放在衣柜里,那我就另买一根,我当你面把话说下,不会用旧货来充数。”

玛蒂尔德憋着劲儿不吱声,她就担心丈夫脑袋一冲动:先是买一根手杖,开始爱花钱了,接着就要找情妇……多少年来,她头一回朝丈夫瞥去既恐惧又赞赏的目光。尽管还怪怨他对死者不敬,但她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执手杖挺自如,蛮有点巴黎林荫大道的雅人风范。她近乎温和地叹了口气,索比埃却理解为一种怨恨的流露。

“如果你脚痛,”他说道,“那就回家去吧。我带孩子去散步,他们不会抱怨……”

“现在不是我这双脚的问题……干吗你又扯上孩子……”

“你不信我能带孩子散步吗?你话里话外,不就说我是个坏父亲吗?”

他冷笑一声,透出骄傲和苦涩。维克多拉开几步,走在全家人的前面,而菲利西安的手由母亲结结实实地握住。索比埃见此情景,认为必须大胆一试,显示他的权威。他出其不意地表明:

“我实在不明白,怎么还阻止孩子玩耍?好了,菲利西安,放开你母亲的手吧。”

“你也不是不知道,”妻子反驳道,“这哥儿俩一到一块儿,就没法管了。可以肯定,他们要撕破衣裳,没准儿还会滚到一辆车下边……真出了事儿,那可就晚了……”

索比埃不应声,拿手杖亲热地捅了捅菲利西安的腿肚子。

“去吧,”他说道,“找你哥哥玩去,那多快活,别这么跟着你妈的脚步遛街。”

菲利西安放开母亲的手,跑上前突袭,踢了维克多屁股一脚。维克多回击,扇了他一个耳光:一顶贝雷帽一直滚到马路中央。玛蒂尔德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不无嘲讽,冷眼旁观父亲的倡导所造成的后果。索比埃倒笑起来,率尔应对,说道:

“这两个小子,真是活宝。不让他们敞开了玩耍,那也太可惜了。”

不过,他也承认,有必要引导他们的嬉闹。

“你们待在我前头,在我手杖够得着的距离,你们规矩点儿玩闹。既然我们早早出发了,我就带你们好好散一回步:这也是你们长知识的机会。”

全家人沿街道和大马路走了一公里。父亲用手杖指着建筑物,滔滔不绝地讲解,那种好情绪把他妻子气坏了。

“这里尽是历史遗迹。那边是卢浮宫博物馆……这里,财政部……那是甘必大[1838—1882,法国律师和政治家。普法战争中,拿破仑三世惨败,甘必大宣布建立共和国,乘气球逃出被普军围困的巴黎,到图尔组成临时政府,进行抗敌救国]的雕像,1870年,他拯救了国家的荣誉……你们要记住。”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维克多瞧见基石座上站着一个裸体女人,便用手指着。

“那个呢?那是谁呀?她也拯救荣誉了吗?”

父亲作出一种反感的反应。他语调轻蔑地承认:

“那是个女人雕像……好了,别傻站在那儿了。”

他用手杖尖头推了推维克多。他听着很不舒服,这么大点儿的小男孩,竟然问他一个裸体女人雕像的事。不过,他很快又镇定下来,用臂肘捅了捅他妻子,提醒她注意,那种声调透出的一种轻薄的指责,几乎未加掩饰:

“甚至可以说,那个女人极为标致……看得出来,是出自一位艺术家之手。你瞧哇!”

玛蒂尔德想到自身体貌的不足,连胸衣都难遮掩,便流露出一种痛苦的谴责神态。索比埃还用舌头打了个响,更加重了这种势态。

“极为标致!你不会跟我唱反调吧?不可能幻想出更加俊美的女人了。”

玛蒂尔德的回答非常含混,听来不像一种反驳,倒像一种有分寸的抗议。索比埃却大叫大嚷起来,就好像诬他说了谎似的。他觉得对方存心恶言恶语,诋毁埃米尔舅舅的手杖刚刚赋予他的无可比拟的尊严。他抓住玛蒂尔德的胳臂,急匆匆将她推到雕像的脚下。

“瞧瞧臀部的这种线条,瞧瞧腹部的这种弧线形,嗯?还有乳房呢?喏,说说乳房……你可见过这么美的吗?”

玛蒂尔德眼里漾出了泪水,维克多和菲利西安以极大的兴趣倾听父亲的论证,而当他用手杖指点那丰满肢体的魅力时,小哥儿俩勉强憋住笑声,彼此狠劲捅着两肋。玛蒂尔德几次试图劝阻他,甚至因为看到孩子细化了这种体形,而表明她的不安,可是终归徒然。索比埃已经忘乎所以,越发起劲,对妻子不留一点余地,还转到雕像后身,发出一声由衷狂喜的吼叫:

“这背面也一样啊!恰到好处,坐下去会很稳当,多添一点都不成!”

他用手杖画了两个圈儿,仿佛要把他激赏的部位隔离出来。维克多和菲利西安强忍住笑,憋得脸通红,笑声一下子从鼻孔喷出来,摇动了他们的双肩。这样嬉笑会向父母揭示学坏的本能,小哥儿俩吓坏了,赶紧跑得远远的。这一举动也让父亲决意丢下雕像,玛蒂尔德一直听到最后,连想也没有想便掉头离开。她机械地跟着丈夫的脚步,心思完全被裸体雕像控制,雕像的每个细节都让她心碎。她忽然为自己的胸脯脸红:丰乳遮住了她看自己鞋尖的视线。她开始贬抑自身,认为自己挺可笑,配不上这个她原先看轻了的丈夫。在她眼里,索比埃焕然一新,实在神奇,突然变得诱人了,像个魔鬼,罩着一种邪恶的光环。她感到内心萌生一种虔诚的情感,一种渴望:完全顺从她丈夫反复无常的意愿。不过,她还是留了一手,丝毫没有流露出这种情感的转变。她步态高傲,目空一切,谨慎地保持着缄默,将约束孩子的事儿丢给她丈夫。她用力调和气息,以便平复鼓起的肚子,不料胸脯挺得更高,面颊还憋红了。这倒无妨,索比埃根本不注意她,他还陶醉于回味那尊裸体石雕像的热忱中,重复着他认为说得特别妙的一些话,与此同时,他也乐得重提雕像的形体:“那大腿,那肩膀,那肚子,那膝弯。”一时间,玛蒂尔德还可能以为他别出心裁,设想炖肉蔬菜浓汤呢,不料,他停顿片刻,突然神经质地大笑几声,又补充一句:“还有那乳房,他娘的!那乳房!”已经露馅了:索比埃的艺术激情不够纯粹了。他眼睛放的光芒、他声音的热烈,包含着警告他妻子的信号。她一直佯装无所谓的样子,现在不能再撑下去了。她伤心地,但压低声音而不发火,对他说道:

“我不知道你耍这套隐藏着什么,可是以前,你从来没有口无遮拦,对我讲过这种下流话。你一拿上埃米尔舅舅的手杖,就自以为了不得。可怜的舅舅如果还在的话,就会告诉你,做个丈夫和父亲,要负什么责任。他会告诉你,对自己妻子谈论一个女人,即使是石雕的女人的乳房,既不正当也没道理。哪怕仅仅通过科尔维宗一家的事例,就应该知道,丈夫生活放荡会毁了家庭。而且,说说看,何必呢?对,何必幻想一个陌生女人的乳房呢?亲爱的,你回想一下每天夜晚,昨儿个夜晚还不是:世上只有一个胸脯……回想一下,你不会忘记的,不可能。”

玛蒂尔德很快就明白,她失策了。她受到嫉妒的情感支配,冲动起来。不该引丈夫注意她的胸脯。索比埃刚才体会了放纵的乐趣,并不因此满足,还要沾沾自喜于无视和残忍。他以怜悯的嘲讽姿态,用手杖尖头在半空画了一个侮辱性的大山包。

他点了点头,分明在表示:

“不行啊,我可怜的朋友,不行啊,你根本就不在线上。你瞧瞧自己,比一比……”

这意思表达得再清楚不过了,玛蒂尔德气得涨红了脸。她寻求报复:

“其实,我根本不在乎。我跟你说说呢,还不是为了孩子,为了你本身:或许你没意识到自己有多可笑;因为,归根到底,你不再青春年少,又算不上帅哥儿。女门房昨天早晨还对我说来着,当时我刚给你买回来箍你那静脉曲张的绷带。”

“她当然没好话了,一个老脏货,在楼梯上有两次企图搂我亲亲!我明确告诉她,有那么一天,我高兴起来要欺骗我老婆,巴黎不缺美女。稍微油一点就成。”索比埃会意地微微一笑,“谢天谢地,到时候就怕挑花了眼!”

他正说着,迎面走过来一位美妇,目光正巧与索比埃的目光相遇。索比埃灵机一动,抬了抬帽子致敬,并伴以极优雅的微笑。那年轻女人颇为惊讶,但还是颔首回礼,还浅浅泛起一丝笑意。玛蒂尔德感到自己要失去理智,用手紧紧抓住索比埃的肩膀。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谁?无论在我们家还是别的地方,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告诉我,你是在哪儿认识她的?”

索比埃没有当即回答,就好像要找个什么借口。玛蒂尔德气急败坏,一再催促。

“我也不知道,”他支支吾吾,讷讷说道,“我认识她……是从前的事儿……我记不真切了。”

他见玛蒂尔德面露惊慌之色,心中好不得意,随即走开,把菲利西安拉出一座花坛。全家离开杜伊勒里公园,沿王宫大街走向林荫大道。

他们经过一家糕点铺,菲利西安嚷嚷饿了,而维克多更是声称比他弟弟饿得还厉害。

“妈妈,我饿了,是我最饿……”

妈妈烦死了,分给哥儿俩两个耳光。两个孩子哭起来,越发大声喊饿。玛蒂尔德本身眼睛也又红又肿,手上还拉着两个哭天抹泪的孩子,行人都以同情的好奇目光,注视这位痛苦的母亲。索比埃装作视而不见。他走在全家的前头,脚步有弹性,面颊红润,眼神专注,只有追随一个女子的侧影时才回过头去。

走到林荫大道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前,他才停下脚步,等全家人赶上来。

“去喝点什么吧,”他说道,“走这趟我也口渴了。而且,我们还能观赏行人,观赏女人……”

玛蒂尔德扫了一眼咖啡馆露天座:高档的藤椅、水晶玻璃杯盏、服务生的漂亮装束和总管的派头,引起了她不安的情绪。星期天下午散步,他们通常停在顾客寥寥、弥漫锯末和低劣红酒气味的一家咖啡馆,一个小酒馆,正如索比埃同情地所说,老板会亲自给他拿来一小瓶啤酒。然而,面对林荫大道这种咖啡馆露天座,玛蒂尔德十分恐惧高消费,想到丈夫肯定要从这骇人的斜坡滑下去。索比埃已经往前推她了,但是动作还尽量自然。她仍旧抵制。

“你清楚,”她说道,“这是大咖啡馆。这样的咖啡馆我们从未光顾过。这你完全清楚。”

“一样是咖啡馆。就好像你从未见识过似的。这家咖啡馆我熟得很。”

玛蒂尔德温顺地微微一笑,胆怯地小声说:

“若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也能理解……那样高兴一下,也还说得过去。下一次吧……”

索比埃不耐烦了,妻子这样犹犹豫豫,他仿佛感到顾客都在看热闹。

“既然你不愿意过来,那就带孩子回家吧。我是口渴了。你自便。”

他不等玛蒂尔德作出决定,就从两排餐桌之间挤进去,身后跟着全家人。到了最后一排,正巧一对夫妇起身,离开餐桌,索比埃便占了座位。他为自己点了一杯开胃酒,给孩子要了啤酒。玛蒂尔德推说头疼,什么也不要喝。夫妇二人都瘫坐在藤椅里,保持一种尴尬的沉默。就连索比埃也显得很不自在,担心他这一家人可能给这群闲人留下什么印象。有好几回,他似乎觉得服务生目光严厉,在审视他。他对玛蒂尔德说道:

“瞧你,喝点什么。你这像什么样子!坐到咖啡馆,就不能什么也不喝,让人见笑。”

她终于被说服,点了一杯啤酒。索比埃大大舒了一口气,觉得好心情失而复得了,这才想起他有一根手杖,便倾注深情,审视手杖柄头。

“别人怎么说也没用,一根手杖,归根结底是人的一件配饰。真不明白,原先我怎么就没有用上。”

他以亲热的语气对玛蒂尔德这样讲。妻子出于感激和爱情的冲动,便随声附和:

“还真是这码事儿。我从未想过,一根手杖跟你这么相配。我很高兴你能想到拿上手杖。”

这时,一个女人走进露天座。她那身打扮、她那妆容,以及她打量男人的眼神儿,都足以表明她从事的行业。座椅之间有好几条通道,那女人犹豫一下,发现离索比埃一家人几步远有空桌,便走过去坐下。自从她进来,索比埃就饶有兴趣,目光追随着她。等她落座后,他更毫无忌惮,勾引起那女人的目光,朝对方微笑,甚至还挤眉弄眼。那女人也乐意奉陪,跟他眉来眼去。见索比埃这样放肆地注视她,她自然以为玛蒂尔德不是他妻子。索比埃俯向自己的酒杯,以便更好地看那女人,不断地送去微笑,索回媚眼。玛蒂尔德不可能无视这种调情,气得喉咙发紧,心中羞愧。但她不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中,直面夫妇吵架的可笑场面,只好默不作声。然而,维克多和菲利西安很好奇,回头瞧父亲在冲谁微笑,看见了那个不速之客,玛蒂尔德这才怒斥了一句:

“真让人气愤。这种行为,当着自己孩子的面!一个浪货,也许身上分文没有!”

露天座的顾客十分密集,服务生几乎应付不过来。那女人要点饮品,试着引起领班的注意,却只是徒然。索比埃看在眼里,摇头晃脑,表明他对服务生的愤慨,竟然慢待一位美女。终于,他实在按捺不住,算准他声高所能传播的距离,也不顾玛蒂尔德用膝盖捅他别管闲事:

“都没法叫人来服务。老实说,这家咖啡馆变成夜总会了!想想以前,那会儿的情况多好啊!”

那漂亮女人持续微笑以示感激,这更让他满心欢喜。为了向妻子辩解他干预的意图,索比埃加了一句:

“我要点杯鸡尾酒,这不,一刻钟也没等来服务生!”

此言一出,他自己都被这种风雅范儿打动了,更吓坏了玛蒂尔德。“鸡尾酒”这个词,向她展现的是一系列丑陋卑劣的行径、裸体的女人和瓶装的高级酒,终于让她忍无可忍。玛蒂尔德产生了清晰的幻视:她丈夫乘出租车,戴华丽的大礼帽,吃精美的晚餐,将家里的积蓄挥霍殆尽,而她为养活饥饿的孩子,去当铺当掉她最后一件首饰。

“服务生,这里有人叫您哪!真难以置信,连个服务生都叫不来!”

索比埃的怨声淹没在谈话的嗡鸣中。那年轻女子摇了摇头,又感谢又气愤。索比埃急于献殷勤,一时冲动,拦腰抓住手杖,要用下端敲打桌子。手杖扬过肩头,动作过猛,又没有留意……

只听咔嚓一声,他身后一块牌镜碎了,因为挨了埃米尔舅舅手杖的牛犬柄的撞击。索比埃立时满脸通红,从座椅站起身。周围一阵哄笑、品评和抗议。旁边一位顾客尖刻地抱怨,玻璃碴儿掉进了他的开胃酒杯里。众人开心地观赏闯祸者目瞪口呆的尴尬相:双手举着手杖,就好像在受检阅,举枪致敬。

玛蒂尔德刚才已经痛苦绝望,现在又恢复生机。索比埃的恐惧惊愕之态,促使她复活了;她那瘫软的身体重又振作起来,有了威严。她半直起身,不顾她插进来会惹起看热闹的人嘲笑,无情地冷笑着冲她丈夫耳朵说:

“五百法郎!这就是你干蠢事让我们付出的代价!就为了一个只想要你钱的下流女人!”

咖啡馆经理跑到出事现场。一名服务生又去叫来一名警察。索比埃道出姓名身份,出示证件。他一下子变老了,双肩塌了下去,结结巴巴地重复道:

“警察先生,我不是故意的……就怨埃米尔舅舅的手杖……我本想用手杖叫服务生……”

玛蒂尔德怀着怨恨的快感,听着这场申辩,还不时地插句挖苦话,更加让他狼狈不堪。索比埃已经换成无可奈何的口气,怯怯地对她说:

“瞧你,玛蒂尔德,等一会儿再说!”

警察见他陷入这种困境,也于心不忍,简化了调查取证的手续。经理那方面也对他表示出几分怜悯,明确说损失不大,很容易同保险公司达成谅解。索比埃惶恐不安,又坐回玛蒂尔德身边的座位,玛蒂尔德还问他:

“你不想要一杯鸡尾酒压压惊吗?你应该需要喝点什么……”

索比埃的面相那么痛苦,那么屈辱,玛蒂尔德感到自己总算赢得主动,可以放手折磨他了。她不依不饶:

“趁你还有钱,完全可以要一杯鸡尾酒!你也让我尝一尝……”

索比埃痛苦地叹了口气,又拿眼睛寻找那年轻女子的目光,想从她的深表同情中找到些许安慰:正是她将他推进这场倒霉的事件里。然而,那浪货明白,出了这乱子,已经打破了调情的氛围,就转过身去,向一个抖瑟着直勾勾看她的老者投去微笑。

“瞧她呀,你那荡妇,”玛蒂尔德说道,“她又找到一个拄两根手杖走路的人。”

维克多和菲利西安兴高采烈,排演一遍这个事件,孩子的残酷并不完全是没心没肺。母亲也乐得看他们戏谑,在排演当中,有时还提供给他们刺激性的细节。索比埃声音沮丧,叫来服务生,付了账,终于可以离开餐桌了。玛蒂尔德还懒洋洋的,慢腾腾不肯离座,并且以让人受不了的温和口气提醒他:

“你忘了拿上手杖了,亲爱的。”

他又返回来,动作笨拙地抓起手杖,跟随推着两个孩子的老婆,走过两排喝饮料的顾客。他拿的手杖挺碍事,在绕过一张餐桌时,碰倒了一只空酒杯,幸亏服务生眼疾手快,在半空抓住。玛蒂尔德又贴着他肩膀冷笑道:

“显然,这晚半晌精神头真足,你找不到什么东西要打烂了,嗯?”

索比埃心想,他倒乐得在老婆的脊梁骨上折断这根手杖,但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根本没有胆量讲出来。离开咖啡馆露天座的当儿,他看见那个放荡的女人起身换到那老家伙的餐桌,心里很不是滋味。什么也没有逃过玛蒂尔德的眼睛,她少不了要指出形势变化的滑稽,不过,她心中沸腾的报复的渴望,促使她放弃了讥笑的口吻。她定睛看着索比埃的目光,以索比埃的耳朵熟识的轻蔑声调发起攻击:

“现在你该告诉我了,为什么你胆敢拿这根手杖呢?拿一根甚至不属于你的手杖呢?”

索比埃打了个含糊的手势。他也说不清楚……玛蒂尔德真想扇他。

“一个人要拿手杖,总得有个理由。我要求你向我说明白,你为什么拿了埃米尔舅舅的手杖。”

她停下脚步,揪着外衣拉住他。索比埃心下明白,他不给出解释,她绝不会让他安生。他诚心诚意,努力搜寻他心灵的暗道密室,却一无所获,便由着一种诗意的灵感去发挥,期望消减妻子的怒气。

“你要我对你说什么呢?阳光……对,是的,阳光……要知道,我一见天气这么好,就有所感觉,产生春天的念头……人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上来春天的念头……”

玛蒂尔德佯装一阵狂喜,而他还用可怜巴巴的声调重复:

“当然了,春天的念头……你若是能够理解……”

妻子推一推,他才接着往前走,就仿佛完全成了一个机械人,而她还低声放话:

“等着吧,小子,我会给你一堆春天的念头。别以为我忘了你刚才的行为……”

维克多和菲利西安趁父亲被审的时机,就随便了一点儿。必须加快脚步,才能在遛街的人群中追上他们。玛蒂尔德对一个孩子说:

“过来,手给你爸爸拉着,注意别让他松开。”

索比埃唯命是从,拉住儿子的手,放开了大步。玛蒂尔德却拿出士官的声调叫住他:

“把右手给孩子,他左手腕疼……怎么!你不明白吗?我是希望你别再拿着手杖闯祸。你只要用左手拿着就行了。这样你并不会显得更可笑,走吧。”

索比埃将手杖换到左手,他儿子走在右侧。手杖越来越妨碍他了,干脆就夹在了腋下。玛蒂尔德看着他那战战兢兢的步态,实在开心得很。他正要拐上右首的一条街,妻子却声音平静地发令,引起他的不安:

“不,照直走。接着往前。我决定走另一条路。”

“时间不早了……你知道吗,已经快五点了?”

“刚才那会儿,你可不这么急。我呢,还想散散步。我们从反方向再走一趟王宫大街,再穿过杜伊勒里公园。这个季节,散步没这么舒服了。”

一离开那家咖啡馆,她就心下合计如何报复,让她灰溜溜的丈夫走一遍回头路:在来的那一路上,他多么趾高气扬。

索比埃耷拉着脑袋,双肩也沉下去了,拖着脚步往前走。他没有心思看女人了。一个可怜的男人,整天只想着他的拖鞋和他的报纸。玛蒂尔德跟在他身后,想方设法指出,两相比较,他现在的态度如何谦卑,而出行时他又显得多么春风得意。

“刚走过去的那个漂亮姑娘,你看到了吗?回头瞧瞧……那会儿,你的眼睛可够贼的……”

进入杜伊勒里公园,就放维克多和菲利西安自由活动了。不过,索比埃根本无意借此机会将手杖换到右手来,他只是力图忘掉。玛蒂尔德记得一清二楚,她丈夫在什么地点申明了他的独立和放浪的性情。她提示他说过的话,并且伴随恶狠狠的评论。走到那尊裸体女人石雕像前,她高傲地抖动了几下胸脯,打量着雕像,说道:

“好哇!又见到了,你这块做面包的面板!那会儿,你赞不绝口……现在,你什么话也没有啦?”

索比埃注视着雕像,眼神非常忧伤,玛蒂尔德觉得从中捕捉到了一丝悔意。她拿起埃米尔舅舅的手杖,用杖尖比画雕像的轮廓,开始恶意地分解。

“瞧瞧这儿,多么消瘦……溜肩膀,像只酒瓶子,这肚子瘪的,好似饿死鬼!还得戴上两副眼镜,才能看出胃在哪儿……”

索比埃目光恍惚,仿佛沉浸在一场忧伤的梦中。玛蒂尔德皱起眉头,将手杖放到雕像的基座上,交叉着高举起手臂,粗暴地对他说:

“怎么了?”

索比埃抬起困兽的目光,看他妻子,犹豫了片刻。继而,他从嗓子眼儿发出一小声怯懦的干笑,喃喃说道:

“当然,她过分少女相……一个漂亮的女人,就应该健壮些……”

玛蒂尔德从丈夫口中逼出来的这种讨好的见解,让一股骄傲的热血涌上她的面颊。她动作缓慢而不连贯地挽起丈夫的手臂,就好像最终夺回了自己的所有物,吩咐全家人回去。

维克多和菲利西安抓起放在雕像基座上的手杖,每人抓一端,跑到父母前面。父亲看着他们,长舒了一口气,庆幸摆脱了他现在自认难以忍受的一种负担。索比埃太太见他放松了,猜出点什么,就对孩子们说道:

“把手杖还给你们父亲。这不是孩子玩的东西!”

随即她又对她丈夫说:

“这根手杖,你既然从大衣柜里取了出来,从现在起,就每个星期天都拿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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