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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母杀手俱乐部  作者:西吉茨蒙德·科尔扎诺夫斯基

下一个周六,靠近黄昏时,我又来到字母杀手俱乐部。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到齐了。我用目光寻找拉尔:他坐在之前同样的位置上,他的脸看上去更加锐利了,眼窝陷得更深。

这一次,钥匙和场地归泰德。拿到钥匙后,他检查它的铁块,似乎要在它的裂隙中搜寻一个主题。然后,他的注意力转向词语,他开始小心地、一个接一个地挤出它们,检查它们,衡量它们。起初,词语来得缓慢,然后越来越快,各自争抢位置。泰德锐利的颧骨上布满红色斑点。所有人都把脸转向故事的讲述者。

驴子庆典[驴子庆典:中世纪欧洲的一种节庆。关于它的起源,有说与先知巴兰的驴子有关,有说与圣母玛利亚去埃及时骑乘的驴子有关,还有说与基督进入耶路撒冷时骑的驴子有关。最初是基督教徒用来替代异教节庆的教诲性的娱乐活动。]。这就是标题。我把它当作一个中篇小说。我的主题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五百多年前就可以找到了。地点?法国南部某地的一个小村子:四五十家村民,中心是个老教堂,周围是葡萄园和肥沃的土地。Nota bene(拉丁文,意为“请注意”):庆祝驴子庆典的风俗正是在这个时代、这些地方出现和扎根,成为所谓的“我们的庆典”(Festum Asinorum)。这个拉丁文名字,属于那座教堂,庆典带着教堂的祝福,在一个个城镇与村庄中漫游。节庆的活动如下:在棕树节的周六,农民们演出基督上十字架前最后几天的活动;为了有更多教育意义,他们还会把一头驴子领进教堂;为了让人回想起福音中被美化的那只牲口,会将这头驴的各种特征与圣经中的段落对比,一旦特征相符,它就会被选中扮演这个幸运的角色。你可以想象,起初驴子只会感到迷惑,想要回到它的畜栏。但驴子庆典很快就会变成某种反向的弥撒,一种渎神与放纵的狂乱:被一群狂呼乱叫的农民围着,在哄笑与手杖的敲打声中,吓得快疯了的驴子又叫又踢。杂役修士会抓着它的耳朵和尾巴,拖着它爬上祭坛,而人群叫嚷、呼喊,唱着玩世不恭的歌,冲着低沉单调的教会主题大放厥词。塞满各种污糟的香炉虔诚地来回晃动,在教堂里散布烟雾与恶臭。苹果酒和葡萄酒从神圣的酒杯中流出,兴奋的驴子弄脏祭坛旗帜,教区居民扭打、咒骂、放声狂笑。然后一切就结束了。庆典继续,农民们骂天骂地,骂够了就回去,再做弥撒时,照样虔诚地画十字,把最后一个铜子儿奉献给教会,在圣像前供奉香火,温顺地苦修,继续忍受生活。直到下一次Asinaria(拉丁文,意为“驴的喜剧”)。

我的画布已经准备好了。那么往下看:

弗朗索瓦丝和皮埃尔彼此相爱,爱得简单而亲密。皮埃尔是个魁梧的少年,在葡萄园里工作。弗朗索瓦丝看上去更像是教堂墙上雕刻的那种头顶光环的女人,而不是生活在隔壁村子里的年轻女孩。当然,她轮廓优美的头顶并无光环围绕,因为她是她母亲唯一的帮手,而在干活时光环会碍事。人人都爱弗朗索瓦丝。老神父波林甚至不论何时碰到她,总会微笑着说道:“这里有一颗灵魂在上帝面前发光。”只有一次他没有说“这里有一颗灵魂”,就是弗朗索瓦丝和皮埃尔来说他们想要结婚那次。

结婚预告首次公布是在周日弥撒后:弗朗索瓦丝和皮埃尔一起在前厅等待,心跳得怦怦作响。老神父慢慢爬上讲坛台阶,打开弥撒经书,摸索许久终于找到眼镜,然后这俩人才并排站着听到自己的名字在焚香与阳光中被先后说出。

第二次公布是在星期三的晚礼拜后。皮埃尔不能到场,他得干活,但弗朗索瓦丝到了。昏暗的教堂空空荡荡——除了门口几个乞丐——衰老的波林神父再次把陡峭的讲坛台阶踩得吱嘎作响,气喘吁吁地爬上去,掏出弥撒经书,在法衣口袋里摸索眼镜,把他俩的名字合到一起:皮埃尔—弗朗索瓦丝。

第三次公布安排在周六。但那天恰巧是驴子庆典。去教堂的路上,弗朗索瓦丝听到远处无数的吼叫,还有一种狂野的哀鸣向她涌来。她在门廊台阶上停步,如风中烛火般颤抖。在敞开的门道中,驴子庆典搅和着动物的嘶吼与人群的喊叫。皮埃尔赶到时,弗朗索瓦丝正要往回走。好小伙儿不想再等了,他的胳膊习惯了锄头与铁镐,如今只想要搂抱弗朗索瓦丝。他找到躲起来避开暴乱教堂的波林神父,尴尬但固执地请他最后一次公布,甚至一个小时都不能再拖延了。老神父沉默地听着,然后望向站在角落里的弗朗索瓦丝。他只用眼睛微笑,再次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向敞开的教堂大门,身后跟着新郎新娘。在门槛上,弗朗索瓦丝试图把手从皮埃尔那儿挣脱,但他不放手:涌动的人群在咆哮,千百个喉咙在吼叫,驴子那半人半兽的痛苦嘶鸣,让弗朗索瓦丝震惊。穿过香炉的臭烟,她睁大眼睛,起先只看到扬起挥舞的手臂,拼命张着的嘴巴,鼓凸充血的眼珠。然后,神父登上台阶,出现在讲坛上,脸上平静而充满智慧。看到他,所有人都安静了:波林神父站在人头之海的上方,打开弥撒经书,慢慢地戴上眼镜。静默延续着。

“第三次公布。以神父和……”——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像是从一口被盖住的沸腾大锅里发出,搅扭着神父那虚弱但清晰的声音——“我们将会缔结神圣的婚姻,上帝的仆人弗朗索瓦丝和……”

“和我。”

“和我。和我。”

“和我。和我。和我。”吵闹的人群开始怒吼。大锅滚开了。锅里那些东西,咯咯笑,汩汩响,冒着眼睛泡,嘶喊,尖叫,哼唧:“和我。和我。”

连驴子也把覆着泡沫的口鼻转向新娘,张开下巴,加入乱吼乱叫的行列,“呃——呣——嚯!”

弗朗索瓦丝晕厥了,被扛了出去,抬到门廊里。皮埃尔既害怕又沮丧,努力将她唤醒。

然后生活回到了常态:这对恋人结婚了。这好像是故事的结尾。其实,不过是开头。

起初几个月,两口子水乳交融、身心和谐。白天用工作将他们分开,但夜晚把他们交还给彼此。就连他们每天早上互相讲述的梦都很相似。

但后来,一天深夜,在第二次鸡叫之前,睡得较轻的弗朗索瓦丝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了。她把手掌按在枕头上,聆听着:那声音起初低沉而遥远,渐渐变高变近;黑暗里,从风中仿佛传来一种莫名其妙的嘈杂之声,夹杂着野兽尖利的嚎叫;过了片刻,她能够辨认出不同的吵嚷,又过了一会儿,能够听出词句:“和我——和我……”她突然浑身发冷,悄悄溜下床,赤着脚,只穿睡衣,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上面:是的,是驴子庆典里的声音,弗朗索瓦丝太熟悉了。成百上千的新郎像夜贼一样涌来,乞求,命令:“和我——和我。”无数狂野的婚礼在房子周围旋转,千百双手敲打墙壁,令人发昏的熏香从门缝里渗进来,连同某人轻柔、痛苦的恳求:“弗朗索瓦丝和我……”

弗朗索瓦丝不明白为何皮埃尔能睡得那么沉。一种要命的恐惧攫住了她:如果他醒了,发现了这一切,那会怎样?可是,这折磨人的、有罪的一切到底是什么,她还不知道——沉重的门闩让路,门打开,她近乎裸体地走出去,去参加驴子庆典。她周围的喧嚣立刻消失,但却进入了她的身体里。她继续走,赤脚踩在草地上,不知道要去何处,也不知道要去谁那儿。很快她就听到一阵蹄子蹴踏、马镫叮当的声响,还有人轻轻地唤她的名儿:也许是一个侠客,在无月之夜迷了路,或者是一个路过的商人,选择暗夜走私禁运品。一个夜之新郎,没有名字——在一个黑沉沉的夜里,他带走了比全部夜晚更黑的东西:他偷走了灵魂。他来时像一个贼,走时也一样。总之,马镫又叮当响起,马蹄又嘚嘚踏过,到了早上,同出门工作的皮埃尔道别时,弗朗索瓦丝用格外的柔情凝望他的眼睛,格外长久地拥抱他,甚至让他忍不住咧嘴笑起来,让铁镐在肩头晃荡,吹起一段欢快的口哨。

生活似乎又回到旧轨。白天夜晚白天。直到它再一次降临。弗朗索瓦丝发誓不再向幻想屈服。她在面孔发黑的圣像前,连续几个小时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一边转动念珠,一边祈祷。但那狂暴的驴子庆典再次开始舞动,撕碎她的睡眠,绕着她旋转,圈子越绕越紧。她,再次失去意志,起床,出走——不知道去哪儿,也不知道去谁那儿。在一个漆黑的十字路口,她碰到一个从地上爬起来的乞丐,因为黑暗中有白色的幻影向他飘来。他的手粗糙,烂糟糟的破衣服臭得令人作呕,他既不相信也不理解,但仍然饥渴地占有了她——然后,他的麻布袋里的铜子儿叮当地响,拐杖哒哒地敲,这夜之新郎,又惶恐又迷惑,像小偷一样溜走,消失在暗夜中。弗朗索瓦丝回到家,听了许久她丈夫平稳的呼吸,咬紧牙关俯到他身上,无声地哭泣:既有厌恶,又有喜悦。几个月过去了,也许几年过去了,丈夫和妻子仍然彼此相爱,甚至爱得更深了。那又一次发生了,同往常一样突然。当晚皮埃尔不在家,去了几十里外的地方。弗朗索瓦丝被那些声音召唤,出门去,走进朦胧树影之间的黑暗里。一团火焰在地面上飘掠,像一只巨大的黄眼睛,弗朗索瓦丝死死盯着那眼睛,走向她的命运。过了片刻,那眼睛变成一盏普通的铁架玻璃灯笼,抓着灯笼杆的是从法衣下面伸出的瘦骨嶙峋的手指,比浑浊的火光稍高的地方显出波林神父皱巴巴的脸:半夜里他被叫去给一个快死的人拯救灵魂,现在正往家里走。在午夜遇见孤身一人、赤身裸体的弗朗索瓦丝,波林神父并不吃惊。他举高灯笼,照亮她的脸,凝视她颤抖的嘴唇与呆滞的眼睛。然后他吹灭火焰,在彻底的黑暗中,弗朗索瓦丝听到:“回家。穿上衣服,等着。”

老神父拖着脚吃力地走,不时停下来喘粗气。走进弗朗索瓦丝的房子,他看到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靠墙的长椅上:合着手掌,肩膀在衣服下面不时颤抖,仿佛是因为冷。波林神父等她哭完,然后说:“屈服吧,灵魂,向燃烧你的东西屈服。因为圣经中写道,只有骑着驴子这种愚蠢而发臭的动物,才能到达耶路撒冷的大街。我对你说,只有如此,通过这个,才能进入王国中的王国。”

弗朗索瓦丝惊愕地抬头,眼中溢满泪水。

“是的,我的孩子,该轮到你去了解并非每个人都会知道的事情了——那就是驴子的秘密。花儿开得那么纯洁,那么芬芳,因为它们的根被施了肥,浸在泥巴与恶臭里。从小祈祷通往大祈求的道路会从渎神经过。最纯洁、最高尚的,必定会堕落、会污秽,哪怕仅仅一瞬。除了这样,你又怎么能明白纯洁之为纯洁,高尚之为高尚?如果上帝承担了人类的肉体与律法,哪怕在永恒中只有过一次,那人有什么资格鄙弃驴子的肉体与律法呢?只有通过凌虐与侮辱你发自内心最爱与最需要的东西,你才能配得上它,因为在这尘世中,没有哪条路不是充满悲痛的。”

老神父波林起身,开始点灯笼。“我们的教堂把圣地向驴子庆典开放,作为基督新娘的教会,希望被嘲弄与凌辱,因为她知道这个巨大的秘密。每个人都带着喜悦与欢笑加入这庆典,进入这欢乐——但是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走得更远。我要真正对你说:没有哪条路不充满悲痛。”

调好火光,老人转身准备离去。弗朗索瓦丝把嘴唇按在瘦骨嶙峋的指节上,说:“那我必须保守秘密么?”

“是的,我的孩子。你怎么能把驴子的秘密透露给……驴群呢?”

带着第三次公布婚讯那日的微笑,波林神父走出去,紧紧地关上门。


泰德沉默了,用钥匙敲打着椅子扶手,脸转向门。

“哦,好的,”泽斯打破沉默,“你用许多砖石砌起了构思的建筑。我们习惯了不用水泥。因此,既然我们都还有时间,也许你可以按照不同的次序重新组织这故事的元素?比如,第一块砖——年代——让它保持原样;在情节的核心,不放女人,而放那个神父;赋予他因为驴子庆典而带来的意义。把它从根部分离,也就是说,只取顶部,然后——”

“然后,”胖子费弗插嘴道,讥讽地眨巴眼,“在死亡中结束一切,而不是在生命中。”

“我还想请你改改题目。”西格在角落里偷笑道。

泰德布满红色斑点的面庞,肌肉抽动、绷紧。他身子前倾,似乎要弹跳,他那矮小、精瘦、敏捷、细致的整体形象,让人想到显然生活于其中的那些小故事也是这般简洁、清晰、有活力。他一跃而起,大步走过黑色的书架,然后以脚后跟为轴一个急转身,面对其余六个人。


好的,我开始了。题目:吟游者的麻袋。单凭这个,就能让我保留同样的时代背景。吟游者[吟游者(Goliard),中世纪欧洲,尤其是法国、英国、意大利和德国等地的流浪僧侣、学生及学者,放浪形骸,吟咏讽刺诗,反抗权威,针砭时弊。],或者所谓的“快活僧”,我想你们都知道,是流浪的教士,可以说是在教堂与舞台之间迷失了路径的人。这种奇怪的小丑与神父的混合体,出现的原因一直无人深入研究,也没有得到解释:他们很有可能是赤贫教区的神父,其教职所得供养不足,为了挣钱不得不干别的事——主要是滑稽表演,这门技艺无须行会许可。我们故事的主角,神父弗朗索瓦(我把名字连同其他一切都做了变形),就是这样一个吟游者。他穿着高帮棕皮靴,手持一根粗棍,走在尘土飞扬、弯弯曲曲的乡村道路上,从村庄到村庄,把赞美诗改成歌谣,把法国谚语改成学究式的拉丁文,把祈祷钟[祈祷钟(Augelus bell),天主教教堂里一种每日祈祷用的钟,可追溯至13世纪。]改成滑稽帽上叮当响的饰物。他背着一个用绳子捆扎的麻袋,里面并排放着一套五颜六色、缀满小装饰的碎花小丑服与一件接口处细缝密织的黑色法衣,都叠得整整齐齐,像夫妻一样紧挨着。腰带上挂着一瓶颠晃的酒,右手上缠一串黑色念珠。弗朗索瓦神父天性快活,雨天或者晴天,他穿过作物已成熟的田野,沿着白雪皑皑的道路走着,哼着小调,弯腰凑到酒瓶的玻璃嘴上,以便更好地吻她——这是他对酒瓶的称呼;没人见过弗朗索瓦神父吻别人。

我们这位吟游者,是一个用处不小的人:需要主持典礼,他就解开麻袋,取出黑色窄身法衣,把自己套进去,松开念珠,掏出十字架,并且严肃地皱紧眉头,参加仪式或为人涤罪;如果需要来一场节日娱乐(对于某些行会的业余爱好者来说,幕间节目或扮演魔鬼太困难了),就得从同一个麻袋里掏出那套缀满铃铛与亮片的小丑服,裹住他的宽肩膀。很难找到比吟游者弗朗索瓦更好的滑稽大师,既能让人笑出眼泪,又能妙语连珠。

没人知道他的年龄,他胡子刮得干净,面孔晒得黝黑,头顶光秃秃,原因可能是斑秃,也可能是削发。女孩们,在幕间节目时会笑啊笑,到最后却哭出来,或者在弥撒时会哭啊哭,直到露出微笑。有时她们会意味深长地盯着弗朗索瓦神父,但吟游者毕竟是流浪的人:做完弥撒,表演完幕间节目,他会收起黑色法衣和叮当响的小丑服,系紧背包,继续上路。他的手只抓自己的拐杖,他的唇只碰玻璃嘴儿。的确,大步走过田野时,他喜欢对头顶的飞鸟吹口哨,但鸟也是流浪者,同人对话时它们只需一个短语:“休提。”也是在田野里,这位吟游者有时喜欢同自己的背包交谈:他会解开袋口,掏出黑色法衣和叮当响的小丑服,胡言乱语一番,比如:

“Suum cuique,amici mei(拉丁文,意为“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的朋友”):记住这个,我的黑松鸡,我的小丑鸭。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了黑色笑声和小丑弥撒,你们,我的朋友,就得交换位置。但是现在,你还是得去闻香火,而你去应付酒渍。”

拍掉法衣和小丑服上的灰尘,弗朗索瓦把它们放回背包,站起身,一边沿着起伏的道路继续走,一边朝鹌鹑吹口哨。

一天傍晚,弗朗索瓦神父又累又脏,看到不远处有灯火。这是一个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中心有座教堂,周围是方方正正的绿色葡萄园。在村庄入口,他碰到一个人,两人互相问了几句:谁——从哪儿来——为什么——去哪儿?弗朗索瓦神父刚到“王牌最大”酒馆坐下,就有人喊他去照料一个快死的人。他一口气干掉一两杯酒,就把胳膊伸进法衣袖筒里,边走边系扣子,急匆匆地去拯救灵魂。

给那灵魂涤罪后,他回到酒馆。那时全村人都已经知道来了个神父,几个一直在“王牌最大”里等着的老农民说第二天是当地集市,请他早上来给大家一点乐子。碰杯——吟游者说“没问题”。

当天晚上,他在找地儿睡觉的路上碰到一个年轻人,提着灯笼:那黄色的眼睛掠过他的脸,在刺眼的灯光中,吟游者先是看到抓着灯笼杆的粗壮有力的手指,然后是闪闪发亮的牙齿和灿烂的笑容。

“您见到弗朗索瓦神父了吗?”年轻人问,“我在找他。”

“那就让我们一起找吧。你带镜子没有?”

“为啥要带镜子?”

“呐,没有镜子我就不能见到他了。你叫什么名字?”

“皮埃尔。”

“你的新娘子呢?”

“波玲。您怎么知道我有个新娘?”

“很好。明天,在祷告前。如果你们一定要合为一体,你不会找到比我袋子里更好的胶水。晚安。”

小伙子迷惑不解,而吟游者吹灭灯笼,走掉,让他陷在黑暗中惊诧不已。

第二天早上,弗朗索瓦神父开始卖力地工作:他先给生病的婴儿洒圣水,又为一个临产的女人祈祷,然后披上小丑百衲衣,把旅行和做法事的衣服拾掇进背包里,把背包交给酒馆侍者,一个瘦高、嘴大的小伙子,就往市场走,把乐子给赶集的人们带去。一首歌接着一首歌,俏皮话跟着俏皮话,时间过去了,但农夫们还嫌没笑够,不让他走。突然,钟楼传来祈祷钟声,农夫们摘下帽子,而弗朗索瓦神父拉起袍子,飞快地跑回酒馆换衣服,免得错过婚礼。

在酒馆门口,他碰到侍者,小伙子满脸疑惑,手里拿着神父的背包,那包奇怪地瘪了下去。

“先生,”瘦高个侍者傻傻地张大嘴,含含糊糊地说,“我也想去看你表演,结果回来就看到包里的东西没了。谁能想到会有这种事?”

吟游者把手插进袋子。

“空了,空了!”他绝望地叫道,“空空荡荡,就像你的脑子一样,你这个傻瓜!现在我只剩下一肚子拉丁文了,怎么去主持婚礼呢?”

侍者的脸一片茫然。神父把袋子夹在胳膊下面,往教堂奔去,一身叮当作响。在路上他再次搜寻空袋子:在最底下摸到了十字架,那贼把这个漏掉了。他连忙把十字架戴在小丑服外面,解开手腕上的念珠,冲进教堂,开始仪式。

“以主之……”

Cum spiritu tuo(拉丁文,意为‘与你的心灵同在’)……”一个杂役修士打算加入祈祷,却见一个小丑爬上讲坛台阶,吓得眼珠都鼓出来。台下一阵骚动:伴郎们退到门边,一个老农妇掉了蜡烛,新娘捂住脸,又羞又怒地哭,而魁梧的新郎和其他几个人一起把这个闯入者拖出教堂,痛打一顿,扔到距离走廊不远的地方。

夜晚清凉的空气唤醒了吟游者。他勉强爬起来,首先摸摸自己的伤,然后又摸了摸那个被丢在他身旁的麻袋。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空无。尽管如此,他还是小心地打了两个结,把袋子抛到肩膀上,在草丛中找到拐杖,离开这个沉睡的村庄。他在黑暗中走,身上的铜玩意儿叮当响。天快亮时他在田里碰到几个人,一看到他的小丑装束,他们就惊恐地转头跑开,因为这个小丑幽灵本该在吱嘎响的舞台上,而不该出现在黑色的犁沟中。靠近附近的村子,弗朗索瓦决定绕着走:蹑手蹑脚经过后院和菜园,尽量不发出声音,免得引起注意。但是一条癞皮狗看到了移动的百衲衣,跳起来狂吠一通,叫声引来村民,很快就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小男孩跟着他穿过田野,又是吹口哨,又是大呼小叫。

一个忙着修篱笆的农夫没有回答这位舞棚幽灵的问好,肩扛水罐的女人对他愉快的鬼脸也未报以微笑,而是低眉垂眼地经过。那天是工作日——忙碌而清醒的人们没时间也没理由笑。他们结束了开玩笑,把礼拜服放回衣箱最底下,穿上工作服,开启单调乏味、灰头土脸、漫长而艰难的连续六天。这个神秘的陌生人是迷失在工作日的一个假日,是搅乱他们简单日历的一个荒唐的错误:他们的目光从他身上一触即转,只给他留下鄙夷的笑容,或是冷漠的背影。现在他明白了,以精细的线和锋利的针,用炫目的碎片缝制而成的天使般纯洁的笑声,是多么的孤独与无家可归。他可以向太阳翱翔,但却飞不过鸡舍;鹰的灵魂安在咯咯叫的农村公鸡身上;所有的微笑都被关闭在假日,如同关在笼子里。不,不。走吧!

吟游者加快脚步,踏上了在土地上离开土地的道路。但是黏稠的黑色土地粘紧他的脚底,杂草和细枝抓紧他的长袍边,充满粪肥味的热风用尽全力把暮色中变得暗淡的小丑服上的零碎饰物摇响。吟游者从肩头取下麻袋,解开结,最后一次对它说话。“神圣的哲罗姆[哲罗姆(Saint Jerome,347—420),早期基督教拉丁教父,曾根据希伯来版本,用拉丁文重新翻译圣经,即《通俗拉丁文译本》。他在写给其女门徒尤斯多琴(Eustochium)的信中写道:“听听耶稣对门徒所说的话:‘所以我告诉你们: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为身体忧虑穿什么。生命不胜于饮食吗?身体不胜于衣裳吗?’(马太福音6:25)”]写过:我们的肉体也仅仅是衣服。如果此话当真,我们应该也洗洗它。”

麻袋像“王牌最大”酒馆的那个傻子一样张大嘴听着。这位快活僧悬在陡峭的河堤上,用拐杖往下探底。没成功。不远处,一块长满青苔的沉重石头陷在地里。弗朗索瓦撬松石头,把它推进麻袋——自己的脑袋也伸进去,然后把袋口的绳子系紧在脖子上。河堤只有一步远了。我敢说这是神父的最后一步。


泰德结束了。他背靠门站着,像那种带弹簧的德国机械玩具,而门上的黑色嵌板仿佛会突然张开,吞掉小玩具一样的泰德,猛然关闭他和他的故事。

会长没让这沉默持续太久。“你被故事流裹挟了。这种事常发生。”

“如果这是真的,我就不会像你们刚才建议的那样在死亡中收尾了。”泰德搪塞道。

“费弗不会反对:结局已经注定了。但在中间,你把拼图搞混了。我猜并不是因为缺乏技巧。难道不是这样吗?我认为你的微笑就是答案。鉴于此,你必须给我们讲一个惩罚的故事。要更短,更清晰。我认为没必要休息。马上就开始吧。”

泰德不高兴地缩了一下肩膀。可以看出他厌烦了:他离开门口,坐回放在壁炉边的椅子,目光在散乱的火花与淡灰色的火焰中逡巡。


那好吧。既然很难用人物来即兴创作,因为他们是活的——即便是创造出来的人物——有时会超出作者的控制,甚至会反着干,所以我必须改用愿意忍耐的主角。简而言之,我将给你们讲的是两本书和一个人,只有一个人——这已经是我能力的极限了。

我们会在结尾一起想标题。而作为角色的两本书,它们的名字是口吃者诺特克、四福音书。我的第三个角色,就是那个人,不是那种“人物—情节”,而是“人物—主题”。对于作者来说,“人物—情节”非常麻烦,他们的生命包含太多行动、遭遇、巧合;把他们放进一个故事里,他们就会把故事撑成一部中篇小说,甚至一部长篇小说。“人物—主题”则无所不在,他们没有情节的生命会偏离主线,成为一个观念的一部分,沉默而被动;其中一个就是我的主角。他的整个存在被压扁在我要给你们讲的两本书之间。

即使在父母还活着时,这个人(名字不重要)就有一种孤儿的气质,被认为是个怪人。从小他就热衷于摆弄钢琴键,整日寻觅新奇的声音组合与节奏序列。但是就算真的有,人们也只能透过墙壁和一道紧锁的门听到。一天,一个音乐出版人极为惊讶地见到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出现在他的办公室,连他的眼睛都不看,递给他一本笔记本,标题是“对沉默的评论”。出版人探出被咬坏的指甲,掀开笔记本,快速翻动,叹了口气,再翻回封面,把手稿还了回去。

此后没多久,年轻人把钢琴键锁起来,试图把音符换成字母,但他遭遇了甚至更大的障碍:因为他——我重申一遍——是一个“人物—主题”,而我们全部的文学都建立在情节的结构上,他不能分裂自己,发散想象;作为一个“人物—主题”,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不是从一到多,而是从多到一。有时,一盒钢笔里会有一支无法拆分,它只是同其他笔的样子差不多,笔头也同样尖锐——但就是写不出字来。

然而,我这位年轻人,现在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坚决认为世界是不可分割的,他以这种倔强和努力掌握了许多东西。他用别的名字统称这一切,但一种真正的直觉让他开始了一段冒险——这种方法吸引了许多想要把自己相对统一且严丝合缝的经验变得斑驳、多样化的人。那时他已经继承了一笔遗产,就乘火车一个站一个站地行走于这个多语言拼接的世界。这个有抱负的作者的笔记本很快装满了草记、概略,但他仍然没有写出一部作品,一部真正的作品,最终能够敲成字句的作品。在他用铅笔追逐的一切情节中,他的感受都像待在旅馆房间的人一样:一切都是陌生的、漠然的——对你,对其他人。

最终——经过许多个月的漫游——他们相遇了:人,主题。相遇发生在瑞士的圣高尔修道院[圣高尔修道院(the Abbey of St. Gall),位于瑞士圣加仑州境内的一个宗教复合体建筑,其图书馆是全球最大的中世纪资料库之一。]。我相信,那是一个雨天,我的主角因为百无聊赖而去到一个人很少的图书馆,在书架上,在灰尘中,他发现了《口吃者诺特克》。尽管诺特克[诺特克(Notker Balbulus,840—912),作曲家、音乐教师、诗人,圣高尔修道院的本笃会修士。]并非虚构人物,但他恰好在一千年前去世,除了他的名字,让我们这位情节收集者马上就产生兴趣的是他留下来的东西很少:只有少量真实性存疑的作品熬过了千年岁月。这意味着可以重塑他,让已然衰朽的东西重现灵光。到目前为止一直不走运的作者开始重新创造诺特克。修道院的书与手稿向他讲述了一个古老的、几乎被遗忘的圣高尔乐派。在尼德兰音乐家[尼德兰音乐家,指尼德兰乐派,代表人物有迪费、沃克亥姆和若斯堪等。]之前多年,被山岭围闭的孤独的圣高尔修道院中的修士们就在进行神秘的多声部实验,其中一位修士就是口吃者诺特克。传说有一天,他在一处悬崖上行走,听到锯子的吱嘎、锤子的咚咚,还有人声,他转向声音,走到一个弯道处,看见工人们正在加固一座将要横跨峡谷的桥的横梁,他没有走得更近,也没有被看到,而是站在远处注视、聆听,悬在深渊上的工人们用锤子敲打,欢快地唱歌,然后,他回到斗室,坐下来谱写了一首赞美诗:Media vita in morte sumus(拉丁文,意为“《在生命中途置身死亡》”)。我们的主角翻找图书馆里泛黄的音乐书,搜寻那些记述生命中被楔入死亡的方形纽姆[方形纽姆,7世纪至14世纪天主教堂使用的一种素歌记音符号。],但没有找到。经蒙修道院院长允许,他把一整堆腐朽不堪的乐谱带回旅馆房间,锁上门,用弱音踏板钢琴弹奏古老的圣高尔修道院圣歌。弹完所有乐谱后,他只得尽情驰骋想象,在脑中聆听未被找到的赞美诗。那天晚上,这些曲调来到他的梦里——崇高而悲哀,以混合利第亚调式[混合利第亚调式,中世纪教堂音乐八种调式中的第七种。]缓慢地行进。第二天早上,他坐到钢琴前,努力复现梦中的曲调时,注意到诺特克的《在生命中途置身死亡》与他自己的《对沉默的评论》有着惊人的相似。他继续遍寻圣高尔图书馆,我们的侦探意识到,这位有着古怪绰号的古老音乐家一辈子都热衷于搜集适合音乐的词语和音节;奇怪的是,他一方面尊崇声音的组合,另一方面却极为轻视清晰明确的人类语言。在一部可以确认是其著作的文章里,他写道:“有时我静静地考虑过如何保证我的声音组合,好让它们可以免于湮灭——即使以词语为代价。”在他看来,作为帮助记忆音乐序列的符号,词语太多了,太混杂了;当他厌倦了挑选词语和音节,他会在一处哈利路亚停住,然后领着它穿过众多音程,为了其他深奥的意义而胡乱使用音节,对我们的侦探来说,这些给音乐配词的练习特别有意思。为了搜索这位杰出口吃者的纽姆,他先去了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然后去了米兰安布罗斯图书馆[米兰安布罗斯图书馆,1605年建立,藏有大量来自博比奥(Bobbio)本笃会修道院的手稿。]。在这里,发生了第二次相遇:两本书,如谚语所说,不满足于自己的命运,而是渴望成为命运自身[拉丁诗人和文法家特伦提阿努斯·莫鲁斯(Terentianus Maurus)在作品《音节》(De syllabis)一书中写道:根据读者的能力,书也自有其命运。这份书稿1493年于博比奥被发现。]。在他对圣高尔修士资料的不倦搜寻中,我的主角拜访了一位旧书商。那里没什么令他产生兴趣的书,都是垃圾,但是,因为这位书商陪着他忙活了许多时间,他有点抹不开面子,就随手指向一本书的书脊:就买它吧。然后他把这本偶然得之的书丢进提包,一同放进去的还有他的作品——正在慢慢合成一本书的松散的手写稿纸。在那个封闭了的包里躺在一起,页面相合如男人与女人相拥的,正是《口吃者诺特克》与《四福音书》(被盲目地带回来的那本书,是以古老的拉丁字母书写的关于四个福音传道者的老故事)。一天得闲时,在心不在焉地读了这卷书后,我们这位音乐配词法学生正准备把它放到一边,却突然被页边一条17世纪留下的铅笔书写的笔记吸引了:S-um。


“一个无意义的音节。”费弗在角落里咕哝道。


正在翻阅福音书的年轻人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把S和um分开的连接号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的目光扫过《圣经》拉丁通行本的边缘,注意到另一个墨水写的符号,括起书中的两节:“看哪,我的仆人,我所拣选……”和“他不争竞、不喧嚷。街上也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马太福音12:18与12:19,依和合本译文。]。一种模糊的预感让他更加细致地查看书边,一页一页地看,三个章节后,他发现了一处模糊的指甲印:“……主啊,大卫的子孙,可怜我。我女儿被鬼附得甚苦。耶稣却一言不答。”[马太福音15:22-23,依和合本译文。]接下来的书边似乎是空白的。但《对沉默的评论》的作者太好奇了,停不下来:用灯光验视书页,又发现了几个隐约的印记,是尖指甲留下的——在它们对面是:“他被祭司长和长老控告的时候,什么都不回答。彼拉多就对他说,他们作见证,告诉你这么多的事,你没有听见么。耶稣仍不回答,连一句话也不说,以致巡抚甚觉希奇”[马太福音27:12-14,依和合本译文。],或者“耶稣却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像是没听到他们说话”[路加福音5:16,依和合本译文。]。有些标记必须用放大镜才能看到,另一些则比较明显,有些比一个连接号还短,只挑出三四个词,比如:“耶稣却退到旷野去祷告”,或者“耶稣却不言语”[约翰福音26:63,依和合本译文。]。其他标记则延伸过几节,甚至整段,整个故事——每一次,这些故事讲的都是永远没有回答的问题,一个沉默的耶稣。这故事被古老的圣高尔纽姆讲得吞吞吐吐,如同口吃,但到底还是讲出来了,被画上标记,刻下痕迹——用指甲跳过词语,奔向结尾。现在清楚了:在这破烂的大部头著作发黄的书页上,在四个讲述的福音旁边,有第五个福音,它无须词语,从边缘的空白处发出:基于沉默的福音。现在,那个S-um也有了意义:它仅仅是一个被压扁了的Silentium(拉丁文,意为“沉默”)。能否讲述沉默而不破坏它?能否评论……哦,总之,书杀书——一棍子打死——而我不会描述我的“人物—主题”的手稿是如何被焚烧的。我只想说,它烧得像……


泰德转向拉尔。但是拉尔抗拒他的凝视,他抬起手掌遮住眼睛,坐着一动不动,似乎既不听,也没听到。

“至于题目,”泰德站起来,“我认为在这里,最好的词会是——”

“自传。”拉尔突然厉声回击。泰德的脑袋像公鸡一样猛地昂起来,他张嘴想说话,但声音却被一片窃笑、喘气、尖叫和吼嚷淹没。只有三个人没有笑:拉尔,泰德,我。

构思者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拉尔是第一批走的。我想要跟着他,但手肘上感觉到熟悉的一按,我停住了。“有几个问题……”周六聚会的主人把我带到旁边,详细地询问我的看法。我的回答简略而随意,因为我急着去追拉尔。最终,手指和问题都放开了我——我冲了出去。在弧光灯耀眼的华盖下,我看到几百步距离外的一个逐渐变小的背影。我赶快追上去,匆忙中没有注意到他手持拐杖正在人行道上敲打。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被我错认作拉尔的人转身,闪光的圆眼镜沉默地瞪着我。

我尴尬地嘟哝了几句,匆匆跑开。折磨了我整整一个星期的问题还得再等到下周六才能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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